中篇小說
一
一腳門里一腳門外,董春龍掃了一眼房間正中的麻將桌,脫口道:“就你一個女的呀!”
范琳娜手捏一張牌正猶豫著,一狠心打出去,“沒有沒有,阿麗她們剛剛走,五分鐘不到……”
茶樓的服務員端過來一杯熱水,小心翼翼往董春龍手上遞?!拔也灰?!”他揮一揮手,差點把茶杯碰翻。旁邊還有幾個看熱鬧、“煨火”的,都是今年新入職的畢業(yè)生,其中一個小伙子趕緊搬過一張凳子,墩在他屁股后面,“不用了,你坐、你坐!”董春龍客氣道,放松了一些。小伙子不僅為人“醒目”,嘴也甜,扭頭對著范琳娜,聲東擊西地說:“娜姐,你老公好帥哦!”說話間,范琳娜推倒面前的牌,朗聲道:“自摸!”
董春龍慢慢踱到她身后,瞟了一眼?!扒逡簧?,一個“大胡”。
“還有最后一把了!”范琳娜說,又側過臉,“老公,最后一把了。”
自動麻將機咔嘣咔嘣響起來,發(fā)出隕身糜骨的聲音。上家吐出一口濃煙,自己揮手往身后扇一下,又能扇到哪里去?!袄瞎?,打哪張?”范琳娜用拇指搓一下牌,手心手背都是肉。董春龍微微俯下身,卻不便多說什么的樣子?!翱禳c,快點,”下家在催。她拈出其中的一張,沒等脫手,對家就推倒了牌:“胡了!”董春龍責怪道:“擺明了是張炮牌嘛!”范琳娜也不爭辯,丟過幾張錢給了對家:“拿去嫖吧!”遂拉開面前的小抽屜,掏出存在里面的手機、鑰匙,喊一聲:“靚女,買單!”服務員早就伺侯在一旁,正盯著她的手。
眾人站起身,各自默默清點一番?!耙皇杖?!又是一收三!”對家說?!拔逸斄巳俣?,你呢?”上家說?!拔铱隙ū饶爿?shù)亩啵∥逸斄艘磺K。我還以為你是贏的。”下家說?!摆A個錘子!最后那幾把都吐出來了……”上家又說?!白吡?,走了,”范琳娜站起身,一把拎起掛在椅背上的外套,又拿過她的包包,掛在小臂上,另一只手插進董春龍的臂彎里。
茶館的停車場設在露天,他們一左一右坐進駕駛室,董春龍悶悶不樂,嗤啦一聲發(fā)動車子。另外的那幾個人也都上了自己的車,董春龍朝他們按一下喇叭。車子一拐彎,范琳娜從皮包里掏了一把錢,數(shù)了數(shù),又添上幾張,遞給董春龍?!拔也灰彼f,“下次輸了,又來找我補!”
“我又不是經常打!也就是部門聚餐的時候。拿著呀,”她的手伸過去,戳一下他的大腿,“下次輸再多也不讓你補了!我?guī)讜r輸過!嘁!”
董春龍一手握住方向盤,一手接過錢,胡亂塞進褲兜,還是板著臉。“瞧那滿屋子的煙,你也不嫌熏得慌!”也不僅是空氣臟;那些人,平日里人模狗樣的,一到麻將桌上都現(xiàn)了形,滿嘴的南腔北調和污言穢語。她又不是不懂。還有,廁所就在房間里,要趕時間,常常門也不關嚴就來那么一家伙,人家會因為她忌諱什么?收斂什么?他都沒臉往下說了。
“沒事,沒事,”她說?!澳阃砩铣缘氖裁矗俊?/p>
“腸粉……還有小籠包。”
“還想不想再吃點什么?要不,宵夜去?”
“不去。都幾點了!”
“好吧……不是說好你在車里等我嗎?你進包房干什么。”
“在車里等?!我要是不進去,還不知道你們要打到幾點!他們又不是不認識我!”
車開進了小區(qū),他們都沉默下來。出門之前,董春龍在客廳留了一盞小壁燈,乍進屋,亮得有點刺眼。董春龍換了拖鞋,走進衛(wèi)生間,洗完直接上了床;輪到范琳娜,散開頭發(fā),都是煙味。她仰著頭,對著花灑沖了一刻,擦干身子,拿起電吹風吹頭發(fā)。董春龍穿著睡衣睡褲踱進來,撒一泡尿,又催促她:“快點,快點!睏死了?!薄熬秃昧?,”范琳娜伸長了脖子,一手撩著頭發(fā),一手擺動電吹風,“來幫幫我呀。”
董春龍抹一下袖子,也不說話,一把接過電吹風,手指頭在她黏濕的頭發(fā)里刨幾下,熟練地揉搓著她的腦袋。熱烘烘的空氣里有理發(fā)店的味道。“好了!”董春龍關了電吹風,拔下插頭,順手把兩個人換下來的臟衣服收攏,丟進墻角的塑料籃子里,又拿起拖把,把地上的水擦干,巡視一遍煤氣、水電開關,再上床,范琳娜背朝著他,已經睡著了。
第二天一早,鬧鐘響起來,董春龍伸手關掉,跳下床。范琳娜翻個身,又睡過去。等他洗漱完畢,進來催促:“快點,要遲到了!”她坐起來,一頭的碎發(fā)披在臉上,眼睛還閉著,脖子一軟,又栽倒在床上,嘴里嘀咕道:“你先走吧,不用管我了。我再睡十分鐘,就十分鐘……”
“你今天不上班嗎?”
“我自己……去打‘摩的’……”
“好吧,”董春龍?zhí)鹗滞罂戳丝幢?,把鬧鐘重新調到十五分鐘之后,塞在她枕頭邊,輕手輕腳出了門。鑰匙在鎖孔里轉了一圈,咔嗒一聲,細弱而清脆,范琳娜徹底清醒過來。一瞬間她打算追出去讓他等等她,想想又改變了主意。他們技術部很變態(tài),遲到一分鐘都要登記,耽誤不得。行政部沒有那么多十萬火急的事情,遲一點早一點沒人太計較。
餐桌上擺了一杯檸檬水,還是熱的。廚房門虛掩著。他們已經住進來半年多了,煤氣灶沒開過幾次,好處是,平時做衛(wèi)生,廚房可以整體忽略。剛認識他的時候,還以為他什么都會做呢。一開始看中的就是他會照顧人。家在本省,條件卻是一般,要是家里沒有人在早年抓住機會做點生意,大多數(shù)家庭也就是個溫飽型,并不像想象的,遍地黃金;長相呢,其實不是她想要的類型,說到“帥”,倒有點諷刺他了;比她整整大了八歲,歲數(shù)也偏大了一點。嚴格說來,是董春龍看中了她。那時候她正和那個傻X在一起,姓胡,叫胡廣富。
胡廣富跟她在一個部門里,她和他的座位緊挨著,耳鬢廝磨的,她從沒往那方面想過,是他,有一天突然開始約她,那時她剛畢業(yè),適逢感情的空窗期,閑著也是閑著,就含含糊糊接受了,沒打算要和他怎么著。他們出去吃飯,逛街,泡吧,每次他都不忘用那五根肥短有力的手指頭死死把住她的胯子。到了情人節(jié)那天,他花了二十塊錢,送了她一枝蔫不拉幾的玫瑰花,隆重得像送了她一座金山。她總不能不要吧。也不能說收了他這朵花,從此就成了他的“情人”。
也是該倒霉,那一年,父親所在的國企改制,原先的單位福利房要做產權變更,讓她湊點錢寄回家。她一個剛參加工作的女孩子,能湊多少錢?她找到他,借了五千塊錢,還打了一張借條給他。又找了其他幾個能開得了口的同事借了一些,湊夠一萬寄走了?!暗任矣辛隋X,馬上就還給你。”她對他說。他能答應借了個“大頭”給她,她多少心生感激。他微微一笑,派頭十足地揮了揮手?!安患保患?,”他說,刻意壓低了嗓門,聲音發(fā)出來還是有些尖細,像被自己感動了。當晚下了班,他約她到他租住的房間里,看樣子飯都不打算吃了?!欠块g她只去過一次,在本地人建的“握手樓”里,拐進拐出五六條小巷子,巷子僅容得下兩個人緊靠著肩膀行進,再打開一扇沉重的、沒有上漆的鐵門,爬上陡峭的樓梯,好不容易進了房間,大小剛夠放兩張單人床:一張是他的,另一張是合租人、他一個老鄉(xiāng)的??坷锩娴膲ι祥_了一扇鐵窗,比監(jiān)獄的窗子都小不說,還鄭重其事地裝了一層防盜的鐵絲網。說實話,比她住的管理人員宿舍差遠了。宿舍床位緊張,公司只提供給新員工,工齡滿了三年,就得自己解決食宿。照理說也是通的,工作滿了三年,有了一些積累,或是買了房,或是去租小區(qū)房,又或是跳槽去了別家公司,總之要把床位讓給后來者,但極少像他這樣租住在“握手樓”里的??此綍r的穿著、用度,倒是看不出來。那一回,她跟著他進屋,站了一時,他那個老鄉(xiāng)蜷在自己的床頭,下巴抵在膝蓋上,在昏暗中瞪著一雙眼,定定地瞧著她。她找了個借口,趕快告辭了;他倒也沒做出挽留,大概是因為“老鄉(xiāng)”在場。之后,他再也沒主動約她去過?!拔依相l(xiāng)今天上夜班,”他說,語調生硬,面無表情,生怕透露了什么大事。她立刻明白了他的打算。五千塊!
“我晚上有事?!彼苯亓水?shù)卣f。她晚上還真有事,不過就算沒事她也絕不會去。
“有事?”他驚訝地問,渾身一抖,仿佛她說了一句罵人的話?!澳阌惺裁词??”
“老家的事,晚一點我再告訴你——不過真的跟你沒什么關系。”她盡量耐住性子說。
“錢不是已經寄回你家了嗎?”他說,知根知底的樣子。
“別的事。幾句話也說不清,你不必問了?!?/p>
“別的,還能有什么事!”他露出不滿,“那,你幾點鐘辦完事?我等著你?!劈c鐘行嗎?十點?”
“不行!”她終于沒忍住,一轉身快步走開了。他還站在原地,半天挪不動腳,仿佛被誰扇了幾個大嘴巴子。一個千載難逢的良機,就這樣被她給毀了。
第二天上班,他裝得像沒事人一樣,站在公司大門口候著她。他們一起走進去,上樓,他順勢來攬她的腰,人來人往的,她不動聲色地閃躲了一下。白天,他幾次沒話找話說,她也沒顧上理睬。一到了下班時間,他興沖沖的,趕緊又來約她。今天早上他才得知,“老鄉(xiāng)”要連續(xù)上整整一個星期的夜班,真是令人喜出望外。相信她該辦的事情都已經辦完了。
在公司大門外的馬蹄區(qū),她停下來,冷冷地望了他幾秒鐘。他穿了一條新褲子??墒牵耐群枚贪?!他的臉上泛著潮紅,與這初春的清洌極不相稱;他泛著油光的頭發(fā)糾結在腦后,肩膀上落有明顯的皮屑,估計好幾天都沒洗過澡了。她突然想起了這些天來,那些又卑怯又死硬的牽手,那些撕咬著的親吻,那些抓撓般的撫摸,胃里一陣翻騰。她之前眼瞎了。
“走啊,快走?。 彼叽俚?。
“我們去吃飯吧,”她說,“去‘典臧’西餐廳吧,那里安靜一些。我請你——也該我請你了。”
“你餓嗎?我一點都不餓呢?!?/p>
“我餓,我很餓。你去還是不去?”
“去吧,”他說。
她招來一輛“摩的”,屁股一抬,坐上就走了。
靠窗的座位都坐滿了。迎門的一張“火車座”空著。白色的窄條桌,藤編座椅像一只大搖籃,是個“創(chuàng)意”,吊在從天花板上拖下來的粗繩子上,繩子上纏繞著一兜擼一兜擼的塑料葉子,動一下,就像個秋千一樣直晃蕩,哪里還能讓人好好吃口飯。也顧不了了。她給自己點了一份羅宋湯,一份“意大利黑椒粉”,還“意大利”呢!為什么不是“巴伐利亞”?他進來了,縮頭縮腦的樣子,在她對面坐下來。她把菜單推給他,“你吃什么自己點吧?!彼扉L脖子望了一眼菜單,“跟你一樣就行?!焙冒桑赵瓨釉黾恿艘环?。
服務員把炒粉端上來,她幾口扒拉完;他比她吃得還快,湯也喝得一口不剩。她抬起頭,一時有些不知道從何開口。吃飽飯后,他也沒顯得那么焦躁和雀躍了,看上去倒有幾分可憐相。
“走吧,”他說,從桌上的紙巾盒里一連抽了三四下,胡亂團在一起,擦擦嘴,輕輕一拋,站起身。
“等一等,”她終于說出口,“你先坐一下,等我把話說完……”
“說什么呀?別在這里說——邊走邊說吧?!?/p>
“我就是想跟你說一聲,以后,我們……我們不要再交往了。我借你的那五千塊錢,到時候一定會還給你的,請你放心!我們恐怕不合適。這樣下去對你、對我都是不公平的。真的要謝謝你,對不起!”她一口氣說完?!拔医枘愕腻X,一定會按時還給你的!”她又說一遍,趁他還在愣怔著,拿過自己的包包,搶先走了出去?!?/p>
范琳娜一口氣喝完餐桌上的檸檬水,掃了一眼旁邊的黃紙貼:“老婆,坐摩托車一定要注意安全。記得帶上你的早餐?!痹绮褪且恢恍A面包和一盒牛奶,已經裝好在一個塑料袋里,為了趕時間,她每天都帶到公司里吃。
在“典臧”西餐廳攤牌后,胡廣富又找過她幾次,都被她明確拒絕了。那些日子,她一心一意想的就是快發(fā)工資,快發(fā)工資,湊夠了五千塊錢,就趕緊還給人家,也好讓他徹底死了這份心。有一天中午,在公司食堂里,她端著餐盤往座位上走,老遠就聽見前邊傳過來一陣陣哄笑,有男有女,胡廣富正興高采烈地談論著什么,看上去他是個核心。她略一停頓,打算拐到旁邊去,剛側過身,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她。很顯然,她的出現(xiàn)讓他們的談笑瞬間變得生動。愛說說去,她才不在乎呢,誰會在乎呢。她不再遲疑,突然迎著他們走過去。桌子上有先吃完的人,連忙站起來,把座位讓給她。范琳娜一屁股坐下來,餐盤里有她愛吃的紅燒魚塊,她吃得異常仔細。胡廣富低下頭,臉有點紅。他的飯菜涼了,趕緊扒拉了幾口,起身離去。沒有人再說一句話。
但這只是個開頭。下午,工間休息的鈴聲響過,她一抬頭,胡廣富手里拿著一張打印紙,半截樹樁子一樣堵在她的座位前:“我列了一份清單,你看一下,這是你這半年多來欠我的錢……你看,什么時候能還給我?我現(xiàn)在有急用。”他的聲音不大不小,語調平緩從容,有一種她從未見識過的清晰表達。
“清單?要什么清單?我不是給你打了借條嗎?”她一時有點懵。
“看一下吧,看看你就知道了。”他說,笑一下,仰頭瞪著天花板。
她接過來,看了一眼,嚓嚓幾下撕成碎片,一抬手扔進了廢紙簍?!昂鷱V富,現(xiàn)在是上班時間,我不想跟你吵架。你他媽要還是個男人,就快點走開。走開!”她低嗥一聲,嗓門粗啞得自己都聽不出了。然后,她一把拖開座椅,繞過他,昂著頭,闊步走了出去。清單上列的是:某月某日,吃飯多少錢;某月某日,看電影多少錢,等等?!扒槿斯?jié)” 一枝玫瑰花要賣二十塊錢,她就是從這里得到確認的。
胡廣富萬萬沒料到她會有如此反應,吃了一驚。他退回到自己的座位前,一屁股坐下來,到底有些不甘,自言自語道:“我是不是個男人,你難道不知道嗎?”
有人發(fā)出竊笑,更多的人只是默然觀望了一陣子,個個面無表情。
范琳娜面帶微笑走進女廁所,鎖上隔間的小門,蹲下來,一時間沒有絲毫尿感。她本來想好了,要進來哭一會兒的,也毫無淚意。她的腿腳很快就蹲麻了;她嘩啦啦扯下幾圈紙巾擦擦屁股,沖了水,提上褲子走人。“媽嘞個X的,奶奶偏就不提前還了!有種你就去告我吧,有種你當初就別答應借給我呀!”她在心里說。她也是一籌莫展了。
也許是想通了,她重新回到座位上,平靜下來,也不必再裝什么笑臉。憑什么呀!
就是在這個時候,董春龍出現(xiàn)在她的生活里。
幾天之后,晚上下了班,她一個人往員工宿舍走。路邊的芒果樹開花了,滿樹的花穗擠擠攘攘,發(fā)出清香;遠處,萬木之上,高聳著一棵巨大的木棉樹,高入天空,從天空潑灑下一團團碩大熱烈的緋紅;水泥縫里生出來的蒲公英已經迫不及待地抽薹結籽。天終于放晴了。范琳娜長吁了一口氣。身后有摩托車開過來,她收一下腳步,讓到路邊。摩托車卻減了速,朝她按一下喇叭。她扭頭一看,那人是技術部的,正朝她打招呼:“范工,你好!”他們技術部的人,叫誰都是“工”——“工程師”,好比行政部的人,叫誰都是“總”?!澳愫媚愫茫《つ愫?!”她連忙回答?!跋掳嗔??”他把頭盔面罩往上一推,整個腦門露出來,一綹額發(fā)滑下來。“是啊,你也下班了?”“是的?!蹦ν熊嚶聛恚置屯耙煌?,再慢下來,像是不聽使喚,終于停在她腳邊,卻沒熄火,還在突突地叫喚。
“要不……我車你一程?你是回宿舍吧?”
“好啊!”她爽快地回答,一側身坐上后座。他一條腿支住車身,停好車,到車尾的工具箱里拿出一頂小一號的、嶄新的頭盔,遞給她。再是“突”地一下,車竄出去好遠。
她一手把住后座,一手搭住他的腰。她記得,以前順路時偶遇,也曾搭過一兩次他的摩托車,別的交道就很少,因技術部上班的地方在另一棟樓里。摩托車開出去,劈波斬浪一般,兩人不再說話,風呼呼刮過耳邊,也沒辦法說話。到了員工宿舍樓前,他停下來,摘掉頭盔,轉過臉,朝她笑一下。她跳下來,也摘掉頭盔,遞還給他:“多謝你啦,董工!”他還是笑著,說不出話來,好像不知道該說點什么,臉憋紅了。工科男,她撲哧一聲笑了。
第二天是周末,等到下星期一,范琳娜下班后像往常那樣,一個人往回走,走了沒多遠,身后又傳來了摩托車的轟鳴。這一回,他們只互相點了個頭,他減速,停車,備用的頭盔醒目地掛在車把上,他遞給她,她接過來,二話不說坐上去。一連多日,皆是如法炮制。到了最后一天,她留了個心眼,刻意推遲幾步走出去,遠遠看見人和車都停靠在路邊,正等她呢!她心頭一熱,快步走過去。
起風了;風很大,春天的風峭急而無蹤。他今天明顯減速行駛?!帮L很大,你把頭盔戴嚴實一點。”他說,就好像他們已經這樣走過了一輩子。下了班的人們正看著呢。她把頭盔往脖子里按了按,伸出雙臂,環(huán)抱住他的腰,頭緊緊抵在他的背上。
一個月后,在他的執(zhí)意堅持下,她把所有的借款都提前還清了,當然首先要還清的是胡廣富那五千元。一開始她堅決不接受,“我才不干這種拆東墻補西墻的傻逼事呢!”她說。“等一等,你先告訴我,誰是東墻,誰又是西墻?這是一回事嗎?”他壞笑一下,并不口訥;他的邏輯嚴密著呢?!胺凑也桓?!沒必要的,我欠債怎么了?我又沒偷沒搶,他們愛說什么說去!何況,我馬上就攢夠錢了,多大點事!你放心吧。”她說?!拔抑肋@些,可是,難道你信不過我嗎?”他說,這回有些急了。
她倒沒有想到這一層?,F(xiàn)今,所有人都知道他們在一起了,誰要是議論起她,會不會連帶也議論到他?她想一想,答應了,但是有個條件,等她的錢一攢夠,就一次性還給他。甭管是欠誰,她再也不想當債主了。
他早已考取了“C照”,手頭存夠了買一部普通家用轎車的錢,但是——要買車,還是等“兩個人”一起商量著買,車型,款式,配置,甚至顏色,要雙方都滿意?!白詣訖n”還是“手動檔”?都說手動檔開起來有感覺,但是一般女孩子開不慣,他主張買自動檔?!澳阒苣┚腿ヱ{校報名吧,等車買回來,我出差的時候你就可以開了。”她去報了名,所有的項目都是一次通過,對她,曾經的師范大學學霸,算什么難題。她要開手動檔!他就依了她,買了手動檔,一臺國產三廂轎車。除車之外的另一個“大件”,——是的,房子,他也早有準備,并且開始供樓了。小區(qū)房,送裝修,送家私電器,號稱可凈身入住。三房二廳二衛(wèi),面積不算太大,卻是做了長久打算,連兒童房和保姆房都考慮到了。改天,他帶她去看了房子,整棟樓房已經封頂,小區(qū)內的綠地一塊連一塊植好了,樹木整棵整棵移栽過來,四周撐著小臂粗細的長竹竿,枝頭且已回綠。再有幾個月,就可以收樓了,時間剛剛好。等房產證辦下來,再去辦理更名手續(xù),把她的名字加上,免除婚前婚后財產之虞。這些物質的基礎,不是充分條件,卻是必要條件,他是個工科男,崇尚數(shù)理邏輯,作為一個即將邁入婚姻的廣東男人,也恪守他命理中的天職。
隔一些時,恰逢假日,他帶上她,開了新車,走高速公路,兩個小時后到了他的老家,正式見過公婆,確定下了婚期:就在年底,按照南方的習俗辦?;槎Y上,她收到了雙手捧也捧不下的一堆金首飾,耳環(huán)項鏈戒指,戒指項鏈耳環(huán),好事不嫌多,都是他的那些七大姑八大姨送給她的見面禮。
那捧金子,她此后再也沒有機會披掛。過些天,他陪著她去銀行租了個保險柜,一直存放到現(xiàn)在。結婚半年,生活有時安穩(wěn)得讓人犯困,她的智商都下降了。工科男,都是這樣穩(wěn)健有余、熱情不足嗎?她跟著那伙老爺們一起打麻將,輸贏固然刺激,她更當是一種益智活動。
二
在他們公司上面,還有一個總公司,稱作集團。集團已經整體上市,屬下的“八大金剛”各有不同的產業(yè),各自獨立經營,依序命名為“001、002……008”公司,看來董事長的志向是,將來有一天,要把下屬公司擴張到三位數(shù)。其中,數(shù)“001”公司規(guī)模最大,“007”公司名號最牛叉,就是范琳娜和董春龍所在的公司。
這一年的下半年,“003”公司總裁下馬,繼任者李國泰從外地“空降”過來后,在集團范圍公開招聘一名助理,俗稱“秘書”。民營企業(yè)里的總裁秘書,其實就是一個文員,和前臺文員工作性質差不多,地位就大不同了。招聘啟事里有一項,要求英語六級以上,范琳娜笑了。大學里她讀的是英語專業(yè),漫說六級,八級都過了,工作了幾年都沒得到用武之地,想不到要先做了文員,才有機會施展拳腳。她沒有跟董春龍商量就投了資料過去,反正,她一個已婚大媽,按說獲聘的機會微乎其微。不料,兩天后,“003”那邊打來電話,要她去參加面試,她這才想起來跟董春龍講。
做文員?董春龍起初堅決不同意。不得不說,這就是工科男的思維局限了,文員和文員不同;不同的人去做,結果也不同——她要是跟他較起真來辯論,他肯定不是對手。最后,她說到“003”那邊正規(guī)劃加大外銷比例,過去之后也許在這方面能有發(fā)展,畢竟她學的是英語專業(yè),也算學有所長。董春龍勉強同意了。
“這還只是通知我面試,成不成另說。”她說。
“肯定是你,”他說。那時節(jié)在他眼里她大概干什么都是最棒的。
結果,還真被他說中了:從十多個競聘者當中,她——就像俗話說的那樣——“脫穎而出”,被錄用了。英語八級起了關鍵作用,也不排除,她的伶俐,她絕對不能說出眾的長相,符合了對方的要求。太丑當然不行;太漂亮了更不行。打個比方,單看五官,她真沒說的,柳眉鳳眼,鼻翼薄而挺括,唇線天然分明;皮膚也還光滑。不盡人意之處在身材,略嫌粗笨,屁股夠大也夠翹,腰卻粗了一點,失去了重要的襯托。健身和塑形都不管用,是骨骼決定的。再有就是,“氣質”。氣質這個詞,就是專門拿來傷害女人的,老話說的是性格,倒比氣質更容易讓人琢磨,多少看得見摸得著。女人性格稍稍剛硬一點,有點自己的主見,就要在“氣質”上被人大打折扣,說成沒有“女人味”,如同被“去勢”。不夠漂亮又如何?不是說,她才擊敗那么多競爭對手,成功獲聘了嗎?她有自己的優(yōu)勢,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又有人還專門好這一口呢!比如董春龍,再不濟的,比如胡廣富那個傻X,不是上趕著想睡她嗎?但是令董春龍真正猶疑、顧慮的其實不是她換工作這件事。
“放心吧,我的肚子一有情況,就生下來。不會耽誤的?!彼f。她知道他在想什么。
涉及集團內部人員流動,相關手續(xù)并不復雜。早上,董春龍把鬧鐘調早了一小時,早餐也破例在家里吃過,開車先送她到相距不到十公里的另一個工業(yè)園。負責安排她工作的是行政部總監(jiān)許雅玟,女,面試時的“主考官”,“你先看看公司的資料,組織架構這些跟你們‘007’差不多——老板這幾天去外地考察市場了,你正好先熟悉熟悉環(huán)境。有不清楚的地方直接問我?!彼f,看上去冷冰冰的,與她的“身份”倒是很相符。
“好的!多謝許總關照!”范琳娜按慣例客氣道。她的編制在行政部下屬行政中心,中間還隔了個經理呢??偙O(jiān)這樣直接跳過經理,是許了她一個特權嗎?她轉過身,準備走開。
“你等一下,”許雅玟從抽屜里拿出一個寶藍色絲絨小盒子,遞給她,忽又換了一副笑臉,“打開看看?!?/p>
“啊——”她由衷地驚呼一聲,“太漂亮了,好精致!”是一枚胸針,線條簡約洗練的草葉造型,鑲嵌著幾顆閃閃發(fā)亮的人造寶石。
“喜歡嗎?喜歡就送給你!”
“喜歡!太喜歡了!”她抬起頭,眼里有了淚光,老實而卑怯地說:“許總,我不能要——我不敢要。”一邊小心翼翼放回到盒子里。
“哈哈哈哈——”許雅玟爆發(fā)出一陣得意的大笑,“拿去吧!不值錢!是上次去歐洲順手帶回來的?!?/p>
“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她鎮(zhèn)定下來,旗鼓相當?shù)卣f。
“拿去吧,拿去吧?!?/p>
她當即別在扣眼里,挺起胸,轉動一下身子,又取下來,仔細裝好?!暗鹊竭^年的時候再戴,”她說,做出小孩子的頑皮表情。
所有的同事都很主動地跟她打招呼,包括那些看上去心事重重、老奸巨猾的“中高層干部”,在這一方小天地里,他們,一個個可都是呼風喚雨的人物。從這些千篇一律的示好中,她敏銳地判別著真情和假意。其實也沒什么好判別的,說到底,他們示好的是總裁室門口的這個座位,略同于保安手里的大門鑰匙,再加上,必得過她手的那只綠色“雙開”文件夾。那里面夾著的不是總裁親筆寫下的批復么?那里面夾著的文稿一般人不是不給看么?她的思路突然旁逸,她在想:不知道在這邊能不能搭上幾個好麻友。
傍晚,董春龍開車接她下班,看到她臉色紅潤,神情亢奮,如魚得水的樣子,一掃先前的慵懶和消沉?;氐郊依铮o董春龍看許雅玟送給她的寶石胸針,喜孜孜地描述著新環(huán)境里上上下下的人對她所持的歡迎態(tài)度。他的反應卻很冷淡,“你還是小心一點為好,”他說,“水很深。”他想起塵封在銀行保險柜里的首飾,那才是貨真價實的真金白銀。要“黃貨”,惟其黃,才讓人喜聞樂見。歐洲有什么了不起。
“知道?!彼f,莫名地有點失落,“我又不是第一天參加工作!”
很快,她就摸清了形勢,哪些人是李國泰的親信,哪些是李國泰討厭卻不得不暫時留用的人,剩下的,就是他壓根兒不會去關注的人,“沉默的大多數(shù)”,也是自生自滅的大多數(shù)。一張權力集團,或者說是利益集團的“地圖”在她胸中漸漸顯影,越來越清晰。多么激動人心!她就將成為改變地圖分布的人,之一。管它是千分之一,萬分之一。
一到中午,在公司食堂里,這張“地圖”立刻被激活,成為“三維全景圖”。食堂分普通員工餐廳和管理人員餐廳,一大一小,中間由一道玻璃門連通,自由出入,區(qū)別是菜式和價格,一分價錢一分貨,并不凸顯“普通”和“管理”的身份限制。餐廳已經外包,經營者按照所簽合同行事,遵循商品經濟原則,身份不身份的,他們也許并不敏感,只認錢,只要不得罪食堂管理員這個“現(xiàn)管”即可。一般來說,去小餐廳的都是領導,吃飯的時候,誰經常跟誰湊在一桌,誰愿意跟誰“扯閑篇”,說的都是八竿子挨不著的題外話,哪怕是“今天天氣哈哈哈”,也自有講究和套路;一般來說,李國泰都是一個人坐在角落里,像個帝王一樣,“孤家寡人”。從第一天他一個人坐在那里起,就再沒有人主動到那個桌子上,一來大家都不敢去打擾他,二來也為避嫌。至于說,他愿意這樣嗎?胃口還好嗎?只有他自己知道?;蛘咭彩且环輼s耀和享受呢。
范琳娜手捧餐盤,遲疑片刻,往四處掃了一眼。每個人端起餐盤,都會這樣掃一眼?!斑@里,過來這里,”許雅玟朝她招招手,親切而又居高臨下地說,屁股往一邊讓了讓。
窄而長的條桌兩兩相接,組成更窄更長的一“席”,每一邊可坐四個人,保持通透感,也抹殺了座次,彰顯的是,在吃喝拉撒的問題上人人平等。這一席里就只許雅玟是女的,其余全是男人,且都“有頭有臉”。真是的,哪個人沒有頭沒有臉呢?可人家那才稱得上有頭有臉,所謂鮮衣怒馬,男的鐘情“奔馳”,女的屬意“寶馬”,且從頭到腳都是“國際化”了的、武裝到牙齒的名牌貨。出來混,混不出個“出人頭地”,只能說“灰頭土臉”。飯桌上,他們談論什么?談國內GDP首超十萬億元;談“世博會”申辦;談伊拉克、葡萄牙、西班牙;談兩伊交火、巴以沖突,絕對政治正確、精英思維;也要談八卦,談夏天結束的“2002韓日世界杯”,談億萬富姐女明星偷稅漏稅被依法抓捕。話題博古通今、席卷中外,上天入地、揮斥方遒,可就是不談身邊事、兒女情。他們,不僅有錢,還有情懷。范琳娜瞬間對許雅玟起了膜拜。想想從前,她日常接觸的都是些什么人!可這個道理眼下對董春龍是講不通的,他不懂。他不懂政治。
好幾次,范琳娜問他,當初他騎著摩托車,在公司外面的那條路上遇上她,是不是早有居心?
“那是當然,”他有些羞赧,卻也誠實,“從你一進公司,我就盯上了。哈哈——”
“啊?有這么恐怖?”
他笑一笑,不往下說了。她還在苦思冥想:剛進公司的時候,她都做過什么事情,讓他盯上的?莫不是跟人吵架?對了,她吵過很多次架,跟同事吵;跟領導吵;跟舍友吵;跟路遇的陌生人也吵過,她就沒有輸過,初生牛犢還不怕虎呢,誰怕誰?,F(xiàn)在,她才明白,她真是個“初生牛犢”!許雅玟會和誰吵架嗎?絕對不會,她只會冷冰冰的,凜凜然的,像個“超模”,永遠優(yōu)雅,高貴,不可觸碰,撩你一眼就是最嚴正的警告。萬事開頭難啊,她必須抓住青春的尾巴,從頭練起。
首先,她肯定是有這個“潛質”的,許雅玟,許總,為什么一上來就對她青眼有加?因為她有潛質!仿佛滴血認親,滴答!人家許總只一眼就把她搞定了。她們肯定成不了“閨蜜”,閨蜜算什么,那是小姑娘家家的把戲,同盟才是真牛逼?!八苌睢?,董春龍說得倒也對。水深好啊,深海捕撈,才有大魚,怕只怕你經不起風吹浪打。那就神仙也幫不了你。對了,他完全可以像他目前那樣,在技術部不愁吃不愁穿、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小富即安地逍遙自在一輩子,偶爾還能啃啃老,需求時從“老豆”“老母”那里勻過來一星半點的資助,好,她從心底支持他,不讓他為難。但是,從今天起,默默地,腳踏實地地,她要開始女主外、男主內的翻身計劃,扛起振興家庭、最主要的是振興人生的獵獵大旗。區(qū)區(qū)五千塊錢呀!她曾經為這五千塊付出了怎樣的代價,那是戳在她心頭的一根刺,想想就疼,想想就疼。
很快,范琳娜迎來了她在“003”的第一個“大考”,公司即將召開“年終總結計劃大會暨公司未來三年規(guī)劃高峰論壇”。這是新任總裁的第一次,也是她的第一次,更是“前朝”遺老遺少們的第一次,等同于設下一個閱馬場,能不能保住位置甚或更上層樓,成敗在此一舉。許雅玟親任籌備組總指揮,下設若干小組,其中的會務組交由范琳娜任組長,負責場地落實、會場布置、車輛調度、食宿安排。好家伙,樣樣都是面子工程,出不得半點紕漏。許雅玟給了她一個提示:“人員配置很重要?!庇种貜鸵槐椋骸坝惺裁床磺宄牡胤剑苯觼韱栁??!?/p>
公司本來就實行“矩陣式”、“扁平化”管理,翻譯成人話,意思是說:一人在上,萬人在下,除了總裁這“一人”,其他人都差別不多,得隨時準備好聽從各種調遣,要徹底打破部門之間、個體之間的壁壘,人,此刻被最大程度工具化,以保證效率和效益的最大化。適逢“年會”這種頭等大事,她一介文員,有“組長”加冕,便一躍進入“矩陣”的前列,是擁有密碼和權限的人。許雅玟的提示很重要,一上手,她就做了一件正確的事情,搭建會務組,成員包括:公司屬下各部門人事經理共五人;產品企劃部經理一人;公關部經理一人;品牌推廣部經理一人;簽約車隊隊長一人;保安隊隊長一人,等等。她當即擬好一份文件,由許雅玟總監(jiān)簽發(fā)、以行政部名義下發(fā),當天下午召開會務組第一次會議,與會人員不得無故請假、不得遲到早退。結果,沒有人請假,也沒有人遲到早退,整整一下午,大家“群策群力”、“集思廣益”,很快做好了各個分項的詳細方案,列出重點、難點、節(jié)點,會后再分頭逐項去落實。她只需做好兩件事:跟進進度、把控資金預算。“老板說了,又要做得好,又要花錢少,才是真牛人,要是只管用錢去鋪路,傻子也會。各位領導,就看你們的了!”她綱領性地總結道,一點也沒有怯場,也沒有忘記恰到好處地把總裁亮出來,給他們提個醒、加點壓。誰要是說她扯大旗作虎皮,那也沒錯,這張“虎皮”,不是誰都能扯的。
爽啊!她簡直爽翻了!“你的口氣太大了!”董春龍說,“那些人個個都是經理,級別高出你一頭,他們會聽你的?”
“這你不懂,撐死膽大的,餓死膽小的,做什么事都一樣?!?/p>
“不靠譜,”他搖搖頭,“我雖不懂,卻曉得‘小心駛得萬年船’,你才去了幾天!膽大就一定能行嗎?那些搶銀行的,膽子比誰都大?!?/p>
她有點不耐煩了,“這么跟你說吧,這里面包含著一整套大家認可的邏輯:首先,在這個公司里,權力意味著資源占有,資源規(guī)定了能力,能力帶來業(yè)績,通過業(yè)績的提升又可以獲取更大的權力——在一個不公平的前提之下,最終實現(xiàn)一個貌似公平的循環(huán)。是循環(huán)就有離心力,手一松就要被摜出去——你的物理知識肯定比我更豐富?,F(xiàn)在,我沒有級別,沒有權力,但我可以‘挾天子以令諸侯’,我是我,我又不是我?!?/p>
“你不是你!你是誰呀?都說士別三日,當刮目相待,讓我仔細看看,你到底是誰呀?”他作勢去捧她的臉,噴著熱氣的嘴也找上門來,再順勢抵住她,雙雙跌到床上。她原本興奮點不在這里,被他撩撥起來。
事畢,他又來了:“我覺得,你還是讓許雅玟多出面,她不是‘總指揮’嗎?別人都聽她的,萬一出了問題也攤不到你頭上。”
“那是縮頭烏龜才會干的事;那是爛泥扶不上墻?!彼f。以前只知道他行事刻板、保守,謹小慎微?,F(xiàn)在,她都有點瞧不起他了;她必須從人格和價值觀的高度上重新審視他。他的那種無微不至,已經快變成了她的羈絆。
“好吧,我不管了,你自己當心?!彼故且稽c也沒覺出她話語里的殺傷力,“睡覺吧,你也累了?!?/p>
“好,”她說,重重地翻了個身。
年會地點是公關部經理提議的,三選一,最后選定省內一個開業(yè)不久的度假村,他們急于拓展客源,價格相對還算公道;沿途三公里,道路兩旁布上印有公司徽標的彩旗,烘托氣氛之外,也為公司做了一次“路演”,這個創(chuàng)意是品牌推廣部經理貢獻的;保安隊隊長的老家正是度假村屬地,他提供信息,當?shù)赜幸粋€遠近聞名的農家醒獅隊,如果請他們來表演,在鑼鼓聲中,以一套令人眼花繚亂的“南拳開樁”開啟本屆年會,一定是既熱鬧且莊重——范琳娜當即拍板采納,聯(lián)絡醒獅隊的事就交由隊長操辦。至于會場背景板、標語、立牌、背景音樂、幻燈播放這些,品牌推廣部經理手下的人早就輕車熟路,對他們來說堪稱小菜一碟。過程中也有狀況,怎能沒有狀況!免不了出些扯皮推諉之事,她動口不動手,居然一一擺平。一切就緒。
開幕式那天,李國泰打頭,其余六名公司“管委會”成員分列左右,大家統(tǒng)一著正裝,邁著方步,行進在禮堂正面的廣場上。廣場四周,一叢叢“福祿考”開得密密實實——福祿考,又稱小天藍繡球,有紅、有白、有黃,偏偏就是沒有“天藍”色,看起來不起眼,全在名字應時。突然,鑼鼓聲響起來了;“醒獅”舞起來,它們呲牙咧嘴、面目猙獰,是怒目金剛的造型,巨大的頭顱凌空扶搖,仿佛要把天和地一口吞下,倏忽又馴順下來,從三米高處探下身,冷不防蹭到李國泰的臉上。早已列隊肅立在兩側的百余名參會人員齊刷刷鼓掌;李國泰挺著胸脯,像個首長似的不時朝大家招一招手,又像個江湖老大,臉上保持著一貫的威嚴和深沉。許雅玟是管委會成員,在一眾黑衣黑褲里,她穿了一套粉色雙排扣小西裝,胸口配一條深色流蘇巾,與男人們渾然一體的黑色勾連呼應;腳上是拼色尖頭方口皮鞋,恨天高,當然得是恨天高,高跟鞋是女人的特權;美麗是女人的特權。太震撼了!范琳娜恨不得立即走開,去哭一場。
晚上,大家放松下來。娛樂館里設有棋牌室、游戲廳、KTV廳,應有盡有,是時候放松一下了。一行人各處裝模作樣地流連一番,最后,仿佛不經意間,不約而同駐足于棋牌室。棋牌室設在一個大房間里,比包房簡陋,卻也通透,六臺麻將機用活動屏風隔開,鄰座之間,但聞其聲不見其人,相互激勵卻不會相互干擾。老手們都有固定的麻將搭子,出發(fā)前就約好了。他們并不立即行動,要稍晚一點,閑雜人等散去一些才好?!按笱啪貌蛔鳌?,范琳娜早就嗅到味,手都癢了。該走的人都走了,“開牌吧,”她說,往就近的一個自動麻將桌前一坐,點一下電源鍵,一圈綠瑩瑩的、晶瑩剔透的麻將牌緩緩升到臺面上。旁邊早有三個“散戶”各自就座,心領神會地相視一笑。
“怎么打?”范琳娜問。
“你說吧!”
“別我說呀!就按你們的老規(guī)矩吧。”
他們的老規(guī)矩,籌碼不小呢!這真是一個爽快的女人。麻將桌上能不能成為最受歡迎的人,全在這“爽快”二字,出牌爽快,開錢爽快,說話也爽快。這年頭,“搭”上一個好麻友不易,搭上一個好女麻友,更是難能可貴,又何況她是總裁秘書。
一圈牌打下來,大家漸入佳境,先前的那點生疏和矜持漸次褪去,各人的真面目和本性情盡情展露。首先,“幺雞”不叫“幺雞”,對家打出一張牌,嘴里喊:“雞婆!”下家一推牌:“胡了!”對家忍不住挖苦道:“就知道你好這一口!哈哈——”不忘在嘴上找補一下?!扮垭u”有時偏偏又不叫“雞婆”了,叫“一根”,上家道:“一根!拿去含住?!边@就有些不厚道了?!岸病币膊唤小岸病?,叫“奶罩”;“一筒”則成了“大奶”。不就是嘴下不留情嗎,那點活有誰比得過她!范琳娜早有悟道,麻友之間講究包容,輸贏第一,但又不是絕對的第一,玄妙在一個“處”字。處著處著,處成了老搭子,處成了同盟軍,和純粹的“業(yè)務麻將”又有質的區(qū)別。他們每個人都有機會打業(yè)務麻將,贏是贏到了人家的錢,其實是被人家耍弄了,智商遭到侮辱,為“技術流”所不屑。他們都誰呀!“中高層”,仗劍江湖的人中豪杰!各有各的絕活,各有各的“密碼”和權限。不是說一定要有所利用,單是和他們混在一起,也是一份充實,不由讓人陶醉。相比之前她熬夜打的那些“益智麻將”,檔次升高了不知有多少。
到十二點,范琳娜說一句:最后四圈。大家紛紛拱一拱手,也不多話。打完最后一把,麻將機停下來,大家站起身。輸贏一時也沒有個頭緒,成一鍋粥,肉爛在鍋里。“明天見!”“明天見!”他們互致晚安,言談舉止也復歸文雅,像剛從冒著熱氣的澡堂子里爬出來,穿上了衣服。
第二天,同樣的時間地點,還是那臺麻將桌邊,四個人碰了頭?!案悴桓??”“搞!”“搞死搞傷搞住院!”“哈哈哈哈……”中途,有一個人倒背著手,施施然踅進屋來?!菚r,范琳娜當然還沒有意識到,她生命中極其重要的人物登場了。
“符總你好!”對家第一個跟他打招呼,下意識地扣下牌,打算站起來。他搖了搖手,一笑,對家遂落下屁股。其余的兩個人連忙跟著說:“符總好!”
范琳娜背對著門口,只覺脖子后面躥來一小股溫熱之氣。符文標,“符總”,不是“浮腫”,是虛胖,公司男二號,副總裁兼任制造部部長,其實也就是個總監(jiān)的級別,掛了個副總裁的虛職,排序倒比許雅玟還靠前。范琳娜當然也認識,這會兒卻有點懶得搭理他。也不必面面俱到吧,他們都代替她問候過了。識趣一點,他應該抓緊走開為妙。你身份太高,就不要來摻合,這里不是寫字樓,也不在上班時間。他偏偏俯下身,看她的牌。她已經“停胡”,一張關鍵“章子”單獨捏在手心里,就是不給他看。
但還是被他猜出來了。上家剛打出一張牌,“胡了,胡了!”符文標不容置疑地喊一聲,就差動手去推倒她的牌。她的胸脯往前傾了傾,護住牌,扭頭剜了他一眼,伸出手,冷靜地摸起下一張,嘩啦一推,“自摸!”符文標由衷道:“牛!真牛!”她淡然一笑,表示了謙虛。
看他興致高,對家順勢客氣了一句:“符總,要不要上來摸幾把?我讓給你!”
“不了不了!你們慢慢玩,慢慢玩?!彼K于走開了。“高人!”范琳娜朝對家豎一下大拇指。大家會心一笑。
三
年會后回到公司,許雅玟牽頭做了總結。籌備組下面的幾個小組因為表現(xiàn)出色受到表彰,范琳娜名列其中。這只是精神鼓勵;物質刺激是聚餐,在一個水上樂園,吃海鮮大餐,等到分年終獎的時候,還會有大驚喜。餐后照例有牌局,范琳娜早早給董春龍發(fā)去了手機短信:“晚上不用來接我了,我打的回去?!?/p>
那以后她的應酬日益多起來。加班,開會,飯局,牌局——有些牌局她做了隱瞞,謊稱飯局,反正這幾樣都需要晚歸。有些,干脆就挑明了,董春龍有時打電話或發(fā)短信問她:“在哪里?”“打麻將!”他也不會再問那個愚蠢的問題了,“就你一個女的?”堂堂管委會還就許雅玟一個女的呢,怎么著,她退出來不干了?也不再讓他辛苦開車來接。實在太晚了,她打的回去,還有,車隊隊長已經跟她相熟,且已成為他們的“戰(zhàn)備腿”——他隨時可以前來救場。他們那個牌搭子,越搭越和諧,越搭越牢靠,現(xiàn)在基本已形成規(guī)律,一月兩次,雷打不動,成為大家“交流情感、增進了解、互通有無、共促發(fā)展”的良好方式。此情此景,偶爾用一下車隊的車,算什么問題。但是,她沒有自己的車開,長此以往絕對不成,這倒是個問題。
趕在春節(jié)前,年終獎發(fā)下來了。范琳娜把銀行賬戶余額拿給董春龍看,他吃了一驚,“你們‘003’公司是搶銀行的嗎?”他整整比她早進公司三年,年終獎卻只有她的零頭。“今年換新老板了唄,誰不想證明自己!年年都換新老板才好!”她說?!澳且膊荒苓@樣囂張!”他說?!爸饕€是今年公司的效益上去了,否則他就是想囂張也沒用。再說了,也不是人人都多,要按個人業(yè)績打分的。還有人負激勵呢,降薪?!彼f。他總是習慣性怕事,錢多都怕?!罢l給你打分?許雅玟嗎?”他倒不懷疑別的,調去那邊后,她確實賣力,平臺也不一樣?!安皇撬钦l!經理又沒權打分?!?/p>
這筆錢,她打算買一臺車嗎?他不反對,不夠的話還可以幫她湊點錢?!安毁I!”家里已經有一臺車了,至少目前不是“剛需”。她把年終獎如數(shù)取出來,改天和董春龍一道去了一趟銀行,提前還清了房貸。車的事,她有更遠大的志向。因為,照目前的趨勢,用不了多久,她就能掙到更多的錢。國產車誰還稀罕,她要一步到位。
有一天,范琳娜正上著班,符文標來了??坑沂诌叺睦镩g,李國泰的那道“櫻桃木”大門緊閉著?!袄习宀辉??”他問,眼珠子轉來轉去,摸一下她桌子上插在水瓶里的幾支富貴竹,一副閑得慌的樣子。
范琳娜連忙站起來,她的肚子已經顯形,懷胎快五個月了?!笆堑?,符總。老板出差了?!?/p>
“嗯。好,好?!彼⒉患庇谧唛_,在逼仄的空間里踱幾步,“你忙你的,你忙你的。”這才不甘心地離去。肥胖的身形不像在走,像飄移,和所有年齡沒到卻提前發(fā)福的人一樣,有一種嬰兒肥的、笨頭笨腦的感覺。他的獨立辦公室在另一棟樓里,老板出差了,他應該比誰都先知道,他巴巴地走過來,到底想說什么?
范琳娜不由生出幾分警覺。趁她成了“大肚婆”,他有什么關系戶要安插過來,搶她的位置嗎?隨即便又釋懷。她確認懷上后,跟李國泰做過請示,還真不會耽誤事——頂多那兩三個月里找個行政主管頂一下班。李國泰不發(fā)話,量他也沒那么大本事。再說了,這個位置也不是個什么香餑餑,還是那句話,同樣的事情,不同的人去做,結果絕然不同,她也不是那么容易被取代的。她還有許雅玟呢,對外,許雅玟一向是“護犢子”的,那次吃飯時,許雅玟悄悄對她說過:“老板對你前些時的工作很滿意,他在我面前表揚你了?!彼\惶誠恐地答:“這都是許總您帶得好,真的要謝謝您!”許雅玟也不客套:“那當然!”——誰都知道,符文標是李國泰的“親”嫡系,空降過來時就帶了他一個人,但他也不過是那個“矩陣”中的一個節(jié)點,沒到一手遮天的地步。別看在人前大家懼他三分,麻將桌上,他的行事做派卻常常成為談資和笑料,是他們嘴里的“怪胎”。
就是在麻將桌上,范琳娜聽到他們說起他的各種“逸聞”。制造部攤子大,下面有好幾個工廠,甭管是手下那些經理、廠長還是一線工人,高興時他會突然摟住人家的脖子,在廠區(qū)大行其道;不高興時,人人都像欠了他幾百吊錢,面對面跟他打聲招呼也不理,像個聾子,脾氣暴烈的聾子,因為他還會拿眼死死瞪過來,仿佛無故跟他打招呼,是一種極大的冒犯。有一次制造部內部聚餐,十幾個人剛上桌,他盯著右邊的人,說:“你這件T恤太大了?!蹦侨嗣c頭稱是?!拔疫@件呢,卻太小了。”所有人都愣著,只見他站起來,倏地脫去上衣,露出一身的白肉。然后,也不顧汗臭,團巴團巴拋過去,“脫呀!”那人慢慢脫掉上衣,像在受刑。他一把接過來穿上,終于消停下來。公司明文規(guī)定,嚴禁上班時間炒股,還是有人抽冷子打開軟件瞄一眼,也不為了真炒,看一眼立即關掉,心里仿佛就有數(shù)了。那個工程師,年過半百的人,有一天就這樣中了招。他打開炒股軟件,一秒鐘,或者頂多三秒鐘,還是五秒鐘?就關掉了。沒料想,符文標在他座位后面潛伏良久,這時候滿臉通紅地走上前:“你剛才干了什么?站起來!”他怒喝一聲,窗戶上的玻璃都要震碎了?!@又何必!違犯了制度固然有錯,可人家也是堂堂七尺的漢子不是,人家也有臉面啊,非要這樣捉賊一樣示眾不可嗎。還好,他在他的制造部,盡情扇陰風點鬼火、興風作浪去吧,四個人里,除了范琳娜,其余的人都能貢獻出好幾個關于他的“段子”,大家交流完畢,哈哈一笑,不耽誤手里的牌局。
又有一次,大清早她進她的辦公室,外間的那道門怎么也打不開。他恰好經過,順手接過鑰匙捅了幾下,門開了。她什么也沒敢說,直冒冷汗。就仿佛他計算好了,每隔一段時間就要從她身旁飄過一回。
很久以后,回想這一天,想起符文標仿佛不經意的目光的流連和脧巡,以及,摸一下富貴竹葉子的手勢和動作,范琳娜才意識到他藏得有多深,多么沉得住氣。果然是成大事的人。
預產期前一個星期,范琳娜才正式休假。入冬,她誕下了一個八斤重的男嬰,母子平安。得了兒子,董春龍當牛做馬在所不辭的樣子,立即把他媽接過來,伺候月子。等兒子的哺乳期過了,就送回他父母家?guī)?,他們只在每個周末開車回去看上一眼。兒子三歲開始回來上幼兒園,每天的接送也由他包辦,像一個稱職的奶爸??瓷先ィ簿褪且粋€奶爸。范琳娜從此在他眼里,仿佛已被視作透明。也好,太好了!他大概覺得,她是他的一個投資,如今已得到了想要的回報,兒子就是金光閃閃的純利潤。這三年多,也是幸得有了他。看上去范琳娜幾頭不耽誤,其實是幾頭不著調,按下葫蘆起了瓢。別人月子里敞開了肚皮海吃,她為了早日恢復體型,忍了多少嘴!就連麻將都沒敢多耽誤,救場如救火,為什么是“救火”?被別人救了場,她從此就變“B角”了懂不懂?她當然知道董春龍在心里是一萬個不贊成的。人生難得幾回搏呀!媽媽在“博”呢——等兒子長大了,準會理解她。有一天,范琳娜揉捏著兒子胖嘟嘟的小臉,逗他玩,說:“你知不知道,你來早了!媽媽本來沒打算這么快要你的。你知不知道,知不知道……”董春龍聽了,滿臉的不高興:“說的什么話!你以為他聽不懂啊!別打小就給他灌輸你的那一套!”她一口氣噎住,火星子直往腦門兒上竄:“逗他玩而已,有什么大不了的!我的哪一套?你倒是說清楚,我的哪一套?”他不再接話,抱起兒子,慢悠悠地、慢悠悠地踅到一邊去了。淚水在她眼眶中打轉。他果然從來就沒有跟她一條心過。他果然是價值觀和人格的問題。
這年年底,牌搭子里的四個人各有程度不同的升職,有兩個人進了公司管委會,意味著今后公司里所有的大事他們都將參與決策,另外一個,職務沒變,在所屬“專業(yè)序列”里升了一格,叫做“高級內審師”,不知道別的地方有沒有這樣一個“專業(yè)”稱謂。名號不重要,待遇上去就行。范琳娜也離開了原來的崗位,做了行政中心副經理。秘書這個位置,本來就是一個過渡性崗位,她踏踏實實做了好幾年,終于等到成功“轉型”。說起來,牌友們都很給力,正是他們提供了信息,也給足了信心,她才定下心投入新的工作。晚上,例行的牌局時間到了,今天打牌的事先放到一邊去,吃大餐!當然是新晉管委會成員買單。這還不算,范琳娜提出要求:開牌前,那兩個人要給她和高級內審師一人發(fā)一萬塊錢的紅包,要現(xiàn)金。他們愉快地答應了?!袄习迕媲埃铱蓻]少說你們的好話喲!”“那是,那是,”他們都說。他們當然知道,在老板面前,她其實也不敢多嘴多舌,說什么“好話”,就算說了也不一定管用。但是別忘了,她完全可以說“壞話”?!皦脑挕币欢ü苡?。
“007”公司那邊,人事也發(fā)生了一些較大的變動。范琳娜原先所在的行政部總監(jiān)換了人。其實一直在變,董春龍是蒙在鼓里的,他向來不關心這些事,回到家也絕口不提,更不會提到“胡廣富”三個字。那是他們之間一個永遠的禁忌。范琳娜是聽別人說的。聽誰說的?符文標。那個新任總監(jiān)是他大學里的同班同學。這一點范琳娜萬沒想到。符文標還是像從前那樣,飄過來,閑閑地站定,閑閑地告訴了她這件事。也就是話趕話,順口一帶而過,她不是從“007”那邊過來的嗎?
她抬起頭,聽著,有片刻的走神。符文標說完,像什么也沒說似的,走開了。仔細想來,她其實并不像他們那么討厭他,傳言歸傳言,難為他在她面前,除了有點來去無蹤之外,其余表現(xiàn)均屬正常,倒常常讓她有一種平易近人的感覺。很奇怪,他那套簡單粗暴、冷熱無常的管理方式,不知為什么在他的制造部就是管用,也許大家早已習慣了——他的業(yè)績年年飆升,一白遮百丑,發(fā)展才是硬道理。至于說他的那些裝瘋賣傻的舉止,也許是一種“風格”?更或是一種策略?你看,他門兒清著呢。要不然李國泰也不會一直這樣重用他。
抽了個空檔,范琳娜走進旁邊一個閑著的小會議室里,給以前的一個小姐妹打了個電話。小姐妹已多日沒有來往,但電話打通,范琳娜立即聽出來,對方對她在這邊的情況了如指掌,而且心懷崇敬。閑話少敘,她知道范琳娜最想知道的是什么,且等她向她一五一十娓娓道來。
那個傻X還在。胡廣富,這幾年里沒有出車禍,沒有得癌癥,沒有升職但也沒有降級,買了房也買了車,還娶上了老婆,是生產車間里的一個小質檢員——“甭提有多丑了!”小姐妹忿忿不平道。好像那個質檢員丑得礙了她的事,丑得破壞了她的人生境界。
“挺好,挺好!‘剩’者為王嘛?!彼卣f,忽又來了興致,“改天一起吃個飯,我請你!姐妹們好久沒聚了?!?/p>
她知道該怎么辦了。
像他們這樣的民營公司,想要炒掉一個人,有很多原因,也有很多軟性和彈性的指標?!澳┪惶蕴笔且环N,“能力不達標”也是一種。各種原因其實都可以通過人為操作實現(xiàn)。關鍵是絕不能讓對方得到賠償金,避免公司的利益遭到損害。
機會說來就來,真是人算不如天算。不久,集團召開各公司行政總監(jiān)會議,許雅玟出差,授權范琳娜代她參會。今年人力資源工作重點是減員增效,要做到平穩(wěn)過渡,做好預警措施,堅決避免各類勞務糾紛事件的發(fā)生。難??!提拔一個人難,難在一群矮子里很難拔出個將軍;炒掉一個人,難在一群矮子里很難分辨出誰更矮。吃工作餐時,范琳娜恰好和“同學”鄰座。能有機會和“娘家人”一起吃飯,親切著!娘家人的領導,就是領導,“領導!”她親切地招呼他?!安桓也桓遥∧闶穷I導,你們‘003’是標桿公司,向你們學習!”一看就是那種說話做事謙虛大度、面面俱到,從另一方面講又是很油滑狡詐的人,不愧為符文標的同班同學。一頓飯的功夫,他們之間進行了良好充分的溝通和交流。因為,大家目前面臨的難題都是一樣的,還真有不少值得相互借鑒之處,比如說,炒人的事。從頭到尾,他們,他和她,都輕松避開了過去的人和事。老娘們兒才動不動敘舊。那些陳年舊事,陳谷子爛芝麻,誰有興趣提。
也就是過了一兩個月吧,小姐妹的電話打過來了,“娜姐,在上班嗎,忙著呢?”“不忙,還好?!苯忝弥g,總是有太多的體己話,煲了一刻電話粥,小姐妹忽然想起來什么:“娜姐,跟你說一個好玩的事情,還記得那個叫胡廣富的人嗎?他被炒掉了。”
“是嗎?不會吧?他工作好像也有些年頭了,都沒有一點長進嗎?”她慢悠悠地說。
“炒掉了!一分錢補償金都沒拿到。笑死人了,他從公司無息貸款買的車,欠的錢還想賴賬。公司法務部出面,他這才乖乖地還了債。他的那臺車已經折舊,要還清欠款得用他的房子做抵押。想什么呢他,笑死人了!”
“唉!也真是。還是老話說的好,有多大屁股穿多大褲衩兒。他這也是忒缺心眼兒了?!?/p>
“就是,就是!誰說不是呢!哈哈哈哈——”
晚上,范琳娜開了她的“路虎”,接上董春龍和兒子,去本埠最有名的一家大酒店共進晚餐。是的,她去年就買了車,放眼左右,開這種車的就她一個女的,除了龐大笨重,都說平日里上下班,在那條擁堵的市內車道上根本跑不起來,那又如何。包包也有好幾款,路易威登,香奈兒,普拉達,手拎的,雙肩單肩背的,應有盡有。價格都以萬計,再貴真就買不起了。顏色和款式要和當天的衣著搭配,要和當天的情緒搭配,這一點全仗著許雅玟的言傳身教。他們家的房子也換了一茬,這幾年不是正趕上房地產業(yè)加速趕頂么,豪華小區(qū)遍地開花,再看看他們原來那個小區(qū),環(huán)境,配套,格局,說舊就舊了。
在豪華包間里,他們坐下來,兒子在房間里的拼花地毯上奔跑,跟服務員姐姐嬉鬧。開了兩千元一支的紅酒,就他倆,你一杯我一杯地干完了,沒有絲毫醉意。她真是開心極了;董春龍并不問,總歸是遇到了什么好事。近年來她總在遇到好事?!按{”開車送他們回到家,在床上,范琳娜采取了主動。她,一個年過三十的女人,欲望日趨洶涌澎湃,卻總覺缺了一門課,是什么課,理不出頭緒。床上的事,董春龍一向很稱職,頻度也已固化,倒沒讓她吃虧。相比他價值觀和人格上顯而易見的缺失,他的身體倒是很頂用。僅有這些卻總嫌不夠。她不去想這些了,漸漸地,她的情緒上來了,不是說紅酒很有些助興的功效嗎,果然如此,果然如此,他也一改平日程式化了的習慣動作,幅度大起來。一時間,竟有一種靈肉共赴的奇妙。這是他們多年來僅有的一次,有可能也是他們這輩子最后的一次,靈肉共赴。
四
符文標來了。這一回,他不是飄過來的。他匆匆來到范琳娜的座位前,“走,帶你去一個地方?!?/p>
下到樓下,她頓了頓,詢問地看了他一眼。“你不用開車了,上我的車?!彼f,還是匆匆地。
車開過市區(qū),上了一條高速公路,一路飛奔而去,下匝道,再往前,進到另一處轄區(qū),樓層漸高,是一派新興的繁華,又是一種呈現(xiàn)給所有人的,公平的陌生和隔絕。一路上,他什么也不說,她什么也不問??磥恚暗胤健钡搅?,進到一個地下停車場。他停好車,等她跳下來,他從身后替她關好車門,這才開了口:“沒來過這里吧?我請你吃飯?!彪娞菥驮谏磉叄W爍著一豆碧綠的信號燈,照亮負二層直到二十二層的按鍵。
吃飯?這前不巴晌后不靠午的,吃的哪門子飯。不過“一等一”豪華大酒店的風習是這樣的,論什么飯點不飯點,二十四小時不間斷服務,才堪稱私人訂制。她站在車門邊,說不出話來,早已猜到了他的安排。有一刻,她如同停止了呼吸……海沸波翻,焚心以火……多么出其不意,多么瘋狂!只有他!只有他!她已經癱軟如泥。
房間里有水果,鮮花,還有一小盤蛋糕,旁邊擺了一盒小蠟燭,這什么意思?紅酒已經“醒”上。又是紅酒!一張大床撲面而來。他們面對面站住,像兩個急紅了眼的仇敵,渾身都是力氣,渾身都是斗志。
他們的第一次,屬于他們的第一次,就這樣的干凈利落——就這樣的心心相印、一拍即合,就這樣的,讓她于一動一靜間,如火山噴泄、如蓮花綻放。她只能歸結于他和她的全身心投入,過往所有的經驗、知識和逸聞頓然失效,比方說,哈哈,從今以后,誰還敢跟她說,胖子家伙?。 ?。她想說的是,精誠所至,金石為開!
回到家,她出奇地平靜,是一種靈魂出竅過后的充盈和豐沛。兒子走過來,她抱一抱他,生出柔情;董春龍走過來,看了她一眼,像往常那樣走開。她第一次領悟到,其實應該多尊重他,尊重他的價值觀和人格。世界是多元的,人各有志不是嗎?
然后,白天,開車走在路上,藍天綠樹繁花,也讓她平靜,充盈,豐沛。有三輪車和摩托車不管不顧地跟她搶道,她好脾氣地減速,減速,還不行就干脆停下,讓他們先走,他們是底層弱勢群體,要有同情心,要時時刻刻心懷慈悲——這也是許雅玟教導她的。工作上,她正嘗試著新的拓展。有一個絕密消息,許雅玟可能會調任集團總部,當然是高升,但又有人說是明升暗降。變動總是常態(tài),萬匯百物都一樣。變動是機遇之母。這個話題,就連麻將桌上都不宜探討,需要各自領會,需要靜觀其變。他們的麻將搭子依舊,也依舊會拿符文標開涮,范琳娜像往常一樣,聽的多,說的少,偶爾開口,迸出的都是金句,比如“怪胎”這個詞,就是她最先用在他身上的,成了他們的最經典的“貫口”,一直沿用到如今。他們就算做夢也不會想到其它。
她和他后來又“出去”過幾次,大多選擇在上班時間。酒店總是晝夜不分的,房門上了鎖,再插上防盜鎖鏈,厚厚的窗簾拉嚴,燈光下即刻就能布置出一個封閉的空間,靜謐也如同夜晚。但生物鐘是清醒的。他們還需要一個物理學意義上的真正良宵。沒有良宵怎么行!于是,有一個周末,她給董春龍留言:明天要到外地參加一個高峰論壇,提前一晚報到入住,我晚上不回家了。
其實并沒有想象中相擁入眠的畫面。高潮過后,他們的身體,睡眠習慣都表現(xiàn)出了一種強烈的排斥。但是沒關系,他們已經有了一個完整的夜晚。他們的第一次選擇在他的生日,這雙重的重要性,猶如重生般令人動容。沒有什么誓言比這更迷人、更意味深長。
他有一個女兒,已經在貴族學校讀到了三年級。他的她,他一直用“她”稱呼,發(fā)這個音時稍有點大舌頭,在嘴里一滾而過,范琳娜就知道在說誰了?!八币恢痹诩依?,孩子上的學校實行封閉式管理,每個周末才回家?!八背闯垂砂?,她也不知道整天在忙些什么,比他還忙。話題到此為止,她也不愛多聽“她”的事。她又不想怎么著,就像現(xiàn)在這樣,她已經十分滿足了,可以說是十分幸福了。她不貪戀他的錢,不貪戀他的權,甚至是,他的身體也談不上讓她貪戀,真正摒棄和祛除了金錢、利益、肉體的困擾。那么這是什么?這是旗鼓相當?shù)膬蓚€人,男人和女人的純粹之交。充滿風險,充滿激情,充滿愛,響當當脆生生做出來的愛,而不是交換或者關懷,或者任它什么別的狗屁玩意兒。愛情??!這還不算是愛情嗎?!
是的,她正在補課。如果這都不是愛情,什么是愛情?!
她過上了一段稱心如意的日子,“家里大旗不倒,外面彩旗飄飄”,拿來形容她,一個女人,有何不可。
春節(jié)一過,許雅玟果然上調了??粘鰜淼奈恢米尯芏嗳四θ琳?,范琳娜反倒顯得特別平靜。她還有很大的空間,需要提升自己各個方面的能力。如果她的能力達到了,領導把這個位置交給了她,她一定會加倍努力,力爭交出一份滿意的答卷;如果有比她更合適的人選,OK!天有不測風云,她也不會有任何多余的想法。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領導的眼睛是洞明的。當然,誰都知道,這時候,最合適給李國泰建言的有兩個人:許雅玟,她的接班人由她舉薦最有說服力;符文標,不必多言,“親”嫡系就他一個人。晚上,部門聚餐,為許雅玟餞行。許雅玟買單,花的是部門費用,還得她簽字,繼任者沒宣布,財務手續(xù)還沒有交割呢。
聚餐地點特地選了許雅玟家附近的一個酒店,都知道她酒量了得,回程只要五分鐘,不會有交警設卡。行政部上上下下的人馬如數(shù)到齊,一共開了五圍臺,中間一席,許雅玟打首,范琳娜緊挨著。很久以來都是這樣的座次安排。開始敬酒了;嘴快的,已經改口叫“許部”。新晉許雅玟部長來者不拒,滿面春風,大概是升了。升就是升,降就是降,何來明升暗降。再說一遍,同樣的位置,看誰去做!許雅玟放開了喝,一干人放開了說,說盡千恩萬謝的話,如今人要走了,不算拍馬屁;再不拍就沒有機會拍了。范琳娜笑而不語,只抽空用公筷給她布菜。等到塵埃落定,她站起來,從服務員手里要來偌大的醒酒器,在手里輕輕搖晃兩下,先給許雅玟淺淺斟上,再給自己倒了一個滿杯,以示誠意。她要總結發(fā)言了。大家都在等待著這一刻。
“坐下,你先坐下,”許雅玟說,看也不看她一眼,突然間有些冷場。許雅玟拿起酒杯兀自喝完,“大家吃好了吧?吃好了就撤!”她站起來,朝眾人露出招牌式的一笑,擺一下手,拎起包包走出去了。
“許總……”范琳娜沒有氣餒,手里舉著杯,目光追隨著她,保持著臉上如花的笑靨。早有人迎上來,與她碰杯,不讓她閑著,陪她一口吞下杯中物。
范琳娜沒有片刻停留,匆匆趕往停車場。許雅玟剛剛關上車門,發(fā)動了車?!霸S總,開慢一點?!?/p>
“回吧,回吧,”許雅玟隔著窗玻璃,朝她擺一下手,倏地從她腳邊開走了。
她喝醉了?;蛘咚纳碇芷谖蓙y了。都更年期了吧。她才是個頭號“怪胎”。變態(tài)!范琳娜咬緊了牙關。
回到家里,董春龍和兒子都還沒睡。“今天這么早?”董春龍說,有點不咸不淡,聽不出是關心還是在嘲諷。
“是啊,今天結束得早。”她也沒什么好說的,一腳踢掉高跟鞋,放下包包去洗澡?!敖o兒子洗了嗎?”“還沒。”她返身回來,拉起兒子的胳膊,“我先給他洗吧?!毕騺矶际撬o兒子洗澡,她何曾洗過。那又如何,她還生了他呢。
給兒子洗完,打發(fā)他睡覺,再自己洗。她的頭發(fā)早已剪成短齊耳廓,擦干后也不必用吹風機了。她擰開水龍頭,接一杯沁涼的純凈水,坐在沙發(fā)上,細細抿了幾口。
一會兒,董春龍洗完了,拖干凈實木地板上的一串濕腳印,四下看看,冷不防發(fā)了話:“廚房的燈是誰開的?”“哦,是我。”她站起來,準備走過去,他先行一步關掉,一筆勾銷了她改正錯誤的機會。“只知道開,不知道關?!彼止疽痪?,順手關了廚房門,忽又打開,踢踏有聲地走進去,這回起了高腔:“水龍頭也不關嚴,你準備讓水流一夜嗎?水池子要是堵了,漫出來怎么辦?全家都要泡湯!”她愣著,像是沒聽懂。他看她一眼,略做停頓,似乎在期待著她的反詰,好進一步發(fā)揮?!罢媸堑模 彼终f。她終于接過話:“這沒什么吧?誰都會失手。水池子也沒那么巧就堵了。”她還想笑一下,緩和一下空氣。但笑出來卻有點發(fā)干,倒像一個冷笑。
“是的,這也沒什么,那也沒什么。什么都沒什么。我告訴你,等有什么就晚了!”
他這是在找茬;他這是在逼供。以他的愚鈍,能有什么驚人的發(fā)現(xiàn)!他只會無端發(fā)泄?!昂昧撕昧?,該睡覺睡覺去。還有完沒完!”她說,嘩地倒掉喝剩下的水。她不想吵架。跟外人她都不想吵架,何況在家里。
“你在吆喝誰呢?我還就沒完了,怎么著?”
“愛怎么著怎么著?!彼蛔忠痪涞溃D身朝臥室走去。有力氣你就對著墻吵去吧,恕不奉陪。
“也不瞧瞧,你是個什么東西!”他的聲音低下來,對著墻。
她一下子僵在原地,不得動彈。她是什么東西?她真是小看了他。果然字字珠璣,連本帶息,直指她的前世今生,殺人不見血呀,一句頂一萬句。
第二天上午,公司突然召開臨時會議,中層以上及骨干人員參加。大家心里有數(shù),軍中不可一日無將,要宣布新任行政部總監(jiān)了。
范琳娜端坐在會議中心的第二排座位上。那是她固定的座次。也許,下一次,她就會坐到第一排。昨天夜里,她睡得很熟,中間一次也沒醒過。所有的人都到齊了,李國泰最后一個走進來。當然,許雅玟不用再來,沒她什么事了。事關緊急,正式的任命文件尚未打印下發(fā),李國泰親自宣讀,內容就寫在他手里的“軟皮抄”上。他開始宣布了。就一句話:經什么什么研究、報集團批準,茲任命某某某為行政部總監(jiān),考察期半年。很多人都沒聽清楚那個“某某某”。范琳娜聽清楚了,她的牌搭子之一,管委會成員,愛吃胡“幺雞”的那位仁兄。很好,真的真的很好。她隨著大家一起熱烈鼓掌。接下來,“仁兄”上臺發(fā)表就職演說,言簡意賅,說得也很好。接下來就散會了,前后不到半個小時。
回到自己的座位上,范琳娜很鎮(zhèn)靜。她是有話要說,但不是現(xiàn)在。她其實早就做好了“兩手準備”,從這一點來說,事情并未完全出乎她的意料。別人也就罷了,那位仁兄?嘁!論能力?論資歷?論關系?她難道不了解他!她就是有點想不通。
剛巧,距離她和符文標“出去”的時間就快到了。這一次,她感覺間隔得有點長。只是感覺而已。另有一件她覺得十分荒謬的事情,有關他的一個謠傳。她也需要見到他本人,只消旁敲側擊地問一嘴,只消瞟一眼他的臉色,就能驗證真相了——
現(xiàn)今,據(jù)說是,人們——當然特指成功人士——聚在一起,要“曬”的不是豪宅,不是香車,更不是美人,是二胎、三胎?!皢为毝ァ焙汀岸ァ闭吣菚r候遠沒有開始實行,超生仍是一件違規(guī)的行為。但是他們有錢。所以,曬二胎三胎什么的,曬的也還是錢,脫不開炫富二字。有了錢,可以到國外生,到香港生,到澳門生,順便還可以做一回“外國人的爹”。他們說,符文標就快要生二胎了。不是他生,他太太生。她聽了,暗自發(fā)笑。他們真是不了解!連吃飯都很少在一起,連睡覺都很少在一起,生日要跟別人一起過,他的“太太”,且拿什么去生?
要不要主動打個電話,提前約他出來?固然,他們之間有規(guī)則,規(guī)則不就是用來被打破的嗎?通奸通出來的鳥規(guī)則,打破一下又何妨。她抄起手機,飛快地撥了過去。一般情況下,約莫著到了“點”,符文標就會從她座位前“飄”一下,他們先后下到停車坪,各開各車,出了市區(qū)再匯合。“地方”也是機動的,倒不一定非得多么高檔不可,只需滿足三個條件:能吃,能臥,能洗。除此之外,他們一直用手機聯(lián)絡。她有他的各種社交軟件,還是手機最安全。記住:直接通話,千萬不要發(fā)短信!這是他們經過許久的磨合,總結出來的一套經驗。
占線。
還是占線??珊拗畼O!
回撥?;負堋;負??;負堋K筒恍帕?。
終于接通了。
公司的產品廣告,甜軟的女聲伴隨著背景音樂,歷數(shù)產品各大優(yōu)勢。所有中高層必得下載安裝這個彩鈴。循環(huán)播放,一遍又一遍。無人接聽。撞了鬼了。日了狗了。她站在走廊里,有人走過來了。她關上手機,走回座位,啪地扔在桌面上。
許久,手機響了一下,一個短信跳出來:有事。
操你八輩子祖宗,挨千刀的,不是說千萬不要發(fā)短信嗎?“有事”,去你媽的大頭鬼!火燒上你家房子了嗎?該不會是有人胎死腹中了吧!她在心里破口大罵,惡狠狠地詛咒著。她為什么變得這樣暴戾而且粗俗不堪?可是,她面色未改、體溫正常,不想笑,也不想哭,沒有憤怒更沒有沮喪。咣當一下子,她這是被打回原形了,還是百煉成鋼了?
她立刻約了牌搭子。今天,可不就是最適合打牌的日子?又有人該買單、發(fā)紅包了。不是說什么什么失意什么什么得志嗎?好了,她大獲全勝,一收三。
春天很快就來了。在燦爛的陽光下,芒果樹和木棉樹上的花,開得比哪一年都更加繁密盛大;春草叢生,它們委身于水泥縫、墻腳、甚至光禿禿的屋頂。世界美如斯。大清早,大家都在驅車上班的路上。有幾個平日里關心和愛護范琳娜的人,同時收到了她的手機群發(fā)短信:
我現(xiàn)在正在市政廳民政局大樓等待辦理離婚訴訟。
還是那幾個牌搭子最聰明。范琳娜開著她的“路虎”,正加足馬力奔跑著,就快要到公司大門口了。她丟在副駕座位上的手機接連響了幾下,牌搭子們先后回了短信:
一條是:騙誰呢!以為我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嗎?哈哈!另一條是:我有更好的整蠱段子,要不要轉發(fā)給你?還有一條:好吧,就當我被你整了。你開心就好。哈哈。
只有符文標這個老烏龜,紋絲未動?!前?,逮住機會,他們還是照?!俺鋈ァ?,以床友的角度,他們似乎誰也離不開誰了。那天的事情——他居然不接她的電話,多么關鍵的時刻!他欠她的那個解釋,至此她也不需要了。過去的事情就讓它過去吧!
老烏龜又在裝睡,范琳娜笑了。今天是什么日子?
四月一日。愚人節(jié)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