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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那會，我剛忙完了一個材料，在電腦上翻網(wǎng)頁。他推門進(jìn)來了，滿身是汗，像是從雨林里沖出來的。他好瘦??！瘦得清冷，鎖骨突兀地頂著雪白的襯衫。他衣領(lǐng)上袖子上的扣子扣得整整齊齊。這樣捂得嚴(yán)實，汗就流得更猖獗。我愣了一下，站起來。我想起來原來是他。

我說：“叔，您怎么過來了？”他好像有點煩躁，他說：“好難找，他們東指西指，我轉(zhuǎn)了一大圈才找到這地方。”他說著就坐在了我前面的條椅上。我說：“社保局是個大部門?！蔽疫呎f邊給他倒水，放在他旁邊。

他是陳俊樹，我的自家堂叔。我和俊樹叔的三個兒子大平二平小平是沒出五服的兄弟，在我們老家丹桂坪這關(guān)系是比較親的?？涫逡患以诘す鹌鹤×撕芏嗄?，后來大平在北京開了公司，全國各地還有分公司，賺了很多錢，在東源城內(nèi)買了地，做了私房，四層樓，帶一個小院，裝修極其豪華，就差直接在墻上貼金了。大平在北京也有房子，據(jù)說也是豪宅。

我大學(xué)畢業(yè)后分配東源市社保局工作。早些年我爸媽也從鄉(xiāng)下遷到了城市，不過不在我這里，在我哥工作的那個城市南泉，離東源有三百多公里路程。

我家和俊樹叔一家沒怎么走動。

俊樹叔是老三屆的大學(xué)生，成家后再去上的大學(xué)。據(jù)說因當(dāng)時俊樹叔的爸，老栓爺爺是村支書，村里一個上大學(xué)的名額，他給了自己的兒子。很長時間，俊樹叔家是個半邊戶，他在城里工作，家卻在丹桂坪。我記得，他回丹桂坪時騎回一輛永久牌自行車，衣服穿得干凈筆挺，上衣口袋里還插著兩支鋼筆。他不干農(nóng)活，只背著手在村前村后轉(zhuǎn)悠，或者在村前那棵大樸樹下面坐在一張?zhí)梢紊峡磿?。割稻子的人、耕田的人、打場的人一身汗一身泥?jīng)過樸樹下面，見到俊樹叔，心里莫名地火起。

2

他臉上的汗慢慢干了，這會好像有點發(fā)抖，他太瘦了。我連忙拿起遙控器，把溫度往上調(diào)了一點。

我說：“叔，好幾年沒見到您了?！?/p>

他說：“是的，我也是聽你二叔說才知道你在這單位。自你嬸媽走了之后，我就搬到城里和二平一家住在一起。大平和小平去北京了?！?/p>

接著，他問我爸媽的近況。我說他們住在我哥那里，身板骨還蠻硬朗的。他說：“咱們老弟兄有好些日子沒見了，下次你爸媽回東源了，一定要告訴我，我來看看他們?！彼攘丝谒终f：“你爸，真不容易！”我一時半會也沒弄懂，他說我爸不容易是什么意思。要說，誰容易呢？大家都不容易。

在我的印象里，俊樹叔和我爸總是有些不對路子。我爸不大喜歡俊樹叔的，我爸多次說俊樹叔上了幾年大學(xué)，其實肚子沒有多少墨水。除此之外我爸還說他目光短淺。而俊樹叔說起我爸，反復(fù)說的一句話就是：你爸，真不容易。在丹桂坪，我爸和俊樹叔都算得上是首屈一指的知識分子了，我感覺他們兩人有點文人相輕的味。

我爸看不上俊樹叔可能還有個原因，就是我家里出了兩個大學(xué)生，我哥和我。而俊樹叔對此卻不屑一顧。

3

俊樹叔到單位來找我，應(yīng)該不是簡單來敘舊。這會，該談?wù)铝恕?/p>

他說：“我想問問辦保險的事。”

我說：“您不是老早就退休了，在拿退休工資嗎？”

他說：“哪里??？那年公司垮了，算斷了工齡，公司給我算了四萬多元，就完事了。哪有什么退休工資。倒是那時候是可以不要那一次性的四萬多元，讓公司把錢交到社保局。那現(xiàn)在就可以拿退休工資的。”看來我爸說的是有道理，俊樹叔還真的是目光短淺。

俊樹叔說：“我想問的是像我這種情況能不能再辦保險?！?/p>

我實話實說：“能辦的，但是繳費不低，以前那多年的欠費要補交，還要交滯納金，加起來不是個小數(shù)目?！?/p>

這時我的手機響了，我接了電話，是領(lǐng)導(dǎo)找我有事。他看我有些忙，就說他要走了，還有事呢。他說他住在一宮那里，要我有空去玩。

我送他出門時。他又說：“有一位50歲左右的女子，以前在棉紡廠工作過，現(xiàn)在要買保險，該怎么辦？”

我問：“叔，誰啊？”

他說：“是一個街坊，讓我?guī)兔Υ蚵犚幌碌?，差點忘記了?！?/p>

我告訴他：“能辦的，就是要交錢呢，至少要準(zhǔn)備五六萬元吧，這是市政府最近針對那些漏保人員出臺的一個新政策。”

俊樹叔說：“我回去給人家答復(fù)，讓她自己考慮?！?/p>

他的背影消失在樓梯間。他好瘦?。?/p>

俊樹叔到社保局來找我，我感覺是有兩件事，他參保和另一個女子參保。后面一件事好像是他不經(jīng)意間提出來的，但我感覺也許比第一件事還重要些。

周末，我趕到南泉看望父母。我到的時候，天已黑下來了，媽給我弄了點吃的，我坐在沙發(fā)和老爸拉起了家常，我說：“俊樹叔前天去單位找我了的?！卑终f：“好多年沒看到他了，你和他在同一個城內(nèi)，是該走動走動?！崩习钟謫枺骸八夷愀墒裁?？”我說：“可能是路過吧?！崩习终f：“你這個俊樹叔，怪的很。”這次老爸只說俊樹叔怪的很，不說別的，真是怪的很。

我媽聽到我和老爸在說俊樹叔，就來了勁。她說：“你玉梅嬸子在世時經(jīng)常說，她家大平的錢多得不得了，可以當(dāng)衛(wèi)生紙用的，錢一疊一疊堆在家里，數(shù)錢都會累死人的。你玉梅嬸子還說別說丹桂坪，就是大廟鎮(zhèn)所有人的錢堆一起都沒有你大平哥的多?！蔽艺f：“嬸子沒有吹牛的，大平哥是很有錢的，他在北京開那大的公司。”

4

我最后一次見到玉梅嬸子應(yīng)該是在四年前。

我那一次是去城東一個城中村辦事?；貋頃r我經(jīng)過一個菜場，那是個秋日的下午，菜場上沒有什么人，顯得空曠寥落。前面有個老婦人的背影有點熟悉，很胖，走路費力。我走近，她正停在一個攤位前，側(cè)過了身。她就是玉梅嬸。她也看到了我，一眼就認(rèn)出了。我問她身體可好。她說：“不得了啊，渾身上下不舒服，到處疼，去醫(yī)院檢查了，說高血壓，高血糖，高血脂什么都有。這把老骨頭怕是活不了幾年的。”我說：“讓大平哥帶您到北京去看看啊，那里的醫(yī)療條件好?！庇衩穻鹫f：“別提他了，不指望他?！?/p>

再后來，我見到的是她的遺像，在一宮里那棟最氣派的私房里。門前的空地，停了幾臺好車，奔馳寶馬保時捷等。院子里坐著站著很多人，大平哥和幾個像是大老板的人在玩摋子，每個人面前有一堆錢，圍了一圈子的人看熱鬧。大平哥手氣不好，很快就把面前的一座山輸光了。他笑笑說：“陪你們玩玩，算是送你們的盤纏?！?/p>

我轉(zhuǎn)到客廳，東哥正在用毛筆寫些東西。東哥和大平也是沒出五服的兄弟。他這會在為第二天的葬禮做準(zhǔn)備，寫貼在花圈上的條幅，然后寫編號，計劃貼在送葬的車上，這會已編到了八十多號。我想：天啦！這個車隊有多長啊。又聽東哥和旁邊的親戚在說：“大平輸這點錢算個毛，在北京，他一晚上輸過一百多萬呢。”

我沒有見到玉梅嬸子下葬場面的浩大，我第二天沒有去送葬，單位有急事，我向大平哥說請個假，大平哥好像很不高興。后來我聽說，玉梅嬸子的葬禮非常豪華。那天，車隊浩蕩向北，一路都閃著尾燈。山上人山人海，鞭炮、禮花齊鳴，太陽都被遮住了，四周十多里地的霧霾天持續(xù)了好久。

5

俊樹叔給我打了幾次電話，要我去嘗嘗他做菜的手藝。一個周六的中午，我騎了輛破自行車去了俊樹叔的家。我出了一身的汗，進(jìn)屋，見到俊樹叔系著圍裙在忙碌，客廳里坐著另一個人。他過來和我握手，他說：“小強哥，很多年不見了，還是老樣子。”我在腦海里搜尋著面前這個男子。還好，這個名字還是蹦出來了，“五毛”，他是俊樹叔的干兒子。他和俊樹叔不像我和俊樹叔那親，血緣關(guān)系要遠(yuǎn)很多。我記得小時候，經(jīng)常見到他和他的家人在大平家出出進(jìn)進(jìn)的，根本不拿自己當(dāng)外人。

五毛告訴我，他跟大平哥在北京干了幾年，后來回了就沒有再去北京了。

俊樹叔把幾樣小菜端上來了，很精致，顏色鮮艷。一碟茴香豆、一碟霉豆腐。在城里不是那容易就能吃到的。俊樹叔說：“這都是一個街坊送來的。”我說：“您有這好的街坊，真不錯。”俊樹叔有點喜形于色。

五毛一杯酒飲盡，拍了拍肚皮說：丹桂坪這幾年的怪事一件接一件，先是五十不到的詠堂叔晚上睡覺睡過去了，然后就是開診所的劉暢，一定要去北京當(dāng)什么包工頭，不到半年就出了事，被砸死了；再后來是歪嘴望明在石家莊被人打死了。我很感意外。

俊樹叔從廚房端出了一盤發(fā)酵粑，香味立即彌漫過來。這是好東西，不僅香，回味也很好。在鄉(xiāng)下，只有到了小麥?zhǔn)斋@時節(jié)才有這口福?？涫逭f：“這個是一位街坊教我做的，要是她做，會更好吃?！蔽艺f：“是給您送霉豆腐的那位街坊吧？”俊樹叔不回答，臉上有一絲得意的表情。

真不明白，俊樹叔那么會吃的，咋吃得這樣精瘦？

俊樹叔這才進(jìn)入他的正題，他說：“還是上次我去你辦公室說的事，你得想辦法幫我一下。”

我說：“那是當(dāng)然，不違背政策的事我一定給您辦好?！?/p>

他又說：“這錢不是個小數(shù)目。”

我說：“大平哥有的是錢呢。”

俊樹叔說：“你大平哥的錢是他的，他是做生意的人，考慮的角度和我們不一樣的。

他好像猶豫了一下，又說：“你幫我給你大平哥說說吧，讓他拿五六萬出來，給我把保險辦了，我不大方便說啊。我想去想來，這話還是你說最合適，你在這部門工作呢，保險的重要性你可以說明白?！?/p>

6

我勉強答應(yīng)了俊樹叔的要求。我和大平平日也沒什么來往，就兩家有什么大事，才可以見他一回兩回的，也沒多說話。我感覺我們雖然是自家兄弟，但我們之間的那一溝壑很寬很深的。吃了別人的嘴軟，哪怕我自家的叔。我得長記性。

當(dāng)天晚上，我給大平打電話，這是我第一次給他打電話。

當(dāng)他知道是我時就說：“是不是辦保險的事啊?！笨磥硭麄兏缸觽z是商量過的。

我說：“是的。叔想讓你出點錢，幫他辦個保險?！?/p>

大平好像正忙著，我聽到了嘩嘩的搓麻將的聲音。

大平說：“小強，我現(xiàn)在正忙著呢，過一陣我要回丹桂坪的，到時候再說吧?！?/p>

他說完就掛了電話，麻將聲嘩嘩地依稀傳來。

我又給俊樹叔打電話，好一會才接通，他好像正在做運動，上氣不接下氣。我告訴他大平哥過一陣要回丹桂坪的。

俊樹叔說：“哦，你俊軍叔的兒子結(jié)婚，他可能是那時候回去。”

他又說：“到時候你也要回丹桂坪吧？”

我遲疑了一會說：“到時候看，不知道有沒時間。”

俊樹叔又說：“見到你大平哥，好好和他說說啊。”

當(dāng)天晚上我接到了俊軍叔的電話，接我五一參加他兒子的婚禮。我想，俊軍叔一定是從俊樹叔那里要到了我的手機號。

我自從工作之后，就沒回過老家了。想起故鄉(xiāng)丹桂坪，一幅水墨山水畫立即浮現(xiàn)在我的腦海里，是該回丹桂坪看看了。

7

周六下午我坐班車趕到丹桂坪，到了丹桂坪大約是下午四點多鐘。

村頭的打谷場停了十幾臺小車，有一臺保時捷，不用說，那車是大平的。

我送了禮，然后見到了很多似曾想識的面孔。有人說我長胖了，有人說我長瘦了，有人說我長變樣了，有人說我還是原來個老樣子。

這時，我手機響了，我走出來接了電話，是俊樹叔。他叮囑我別忘了找大平哥說說那事情。我說：“還沒看見他，可能是到哪家打麻將去了?！?/p>

晚上七點多晚宴才開始。一共十九桌，我旁邊的另一桌和我背靠背坐著的是二平的老婆，我叫她曉露二嫂。吃喝的間隙，我和曉露二嫂拉話。

我問：“叔咋沒回呢？”

她說：“他啊，忙著唄，哪有時間回來喲?！?/p>

我說：“忙什么呢？”

她說：“你不知道嗎？”

我說：“不知道呢?！?/p>

我等著曉露告訴我結(jié)果。但是來不及，新郎過來敬酒，把她的話打斷了?；剡^頭時，曉露已去了廚房。我環(huán)視四周，也沒有見到大平。我問旁邊的五毛，五毛說，大平哥剛走了。說是公司有急事，要趕回去處理。

宴席結(jié)束，外面燃起了鞭炮?？腿司谱泔堬?，紛紛下席。在墻角那位子上，俊堂叔還在喝，俊堂叔多年諸事不順，去年死了一頭牛，今年又死了老婆。他和俊樹叔雖然是親兄弟，卻是老死不相往來的。

俊堂叔這會喝多了，臉紅脖子粗，正和一位客人拉拉扯扯，俊堂叔醉眼朦朧，拍著身邊客人的背，口齒不清地說：“他兒子都不把他當(dāng)人，他算個雞巴啊。”二叔在另一面拉他攔他，俊堂叔嚷嚷道：“他俊樹，什么東西，嫂子死了，不到一年，就找女人風(fēng)流快活。自己的親侄子結(jié)婚，都不到場的?！庇腥藫踔?，不讓他說。他又一杯酒下了肚。

我擠到他身邊，被他一把抓住了手。他說：“小強，你也在城里，你說說，你俊樹叔是不是東西，是不是名聲很臭？”我一把奪了他手中的杯子。我和五毛左右各摟著他一只胳膊，拽著他往外走。外面的鞭炮聲壓住了俊堂叔的叫罵聲。這時。肥頭大耳的二平從硝煙處走了出來，滿臉通紅，顯然是喝多了酒。他走近，一拳猛揮過來落在俊堂叔的臉上。我們連在一起的三人就一起倒下了。二平氣沖沖地嚷：“你這張臭嘴，再瞎罵，打死你?！?/p>

8

我接到單位領(lǐng)導(dǎo)的電話，說是第二天省里要來檢查，要我趕緊準(zhǔn)備匯報材料，局長說派車接我回去。

我等車的時候，丹桂坪已風(fēng)平浪靜，人散得差不多了。院子里只剩幾個幫廚的人在忙碌，準(zhǔn)備第二天的菜。

曉露二嫂出來了，她說：“怎么就要走呢？回來一次不容易?！蔽艺f：“單位有急事?！蔽矣窒肫鹂涫澹蛦枺骸笆逶趺礇]回呢？”她說：“和那個老狐貍精快活呢，哪有時間回來。”我說：“是叔找的伴吧？”她說：“什么伴啊，是臨時玩玩的。”我無言以對。這時，一輛小車沖破黑暗駛了過來，是司機小鄭過來了。我和曉露二嫂道別，上了車。

好幾天，我一頭撲在領(lǐng)導(dǎo)交辦的任務(wù)之中，不得閑暇?？涫宓氖挛覞u漸淡忘了，直到有一天林蕊出現(xiàn)在我的辦公室。

林蕊是我高中同學(xué)，她的老家離我們丹桂坪不遠(yuǎn)，高中畢業(yè)后我就沒有了她的消息。她的模樣沒有大的變化，依然像是小女孩，她說：“我來辦社?？?，在下面大廳看到了你的照片，知道你在這里?！蔽疫@才知道，她是東源最有名婚介公司的老板，她的公司在城內(nèi)多處有巨幅廣告。這樣一個弱女子，我怎么也不能把她和那個能把稻草說成金條的媒婆相關(guān)聯(lián)。她像是看透了我的心事，她說：“在東源，我的名氣比副市長都大，大街上手牽手的情侶好多是我做的媒。小到剛步入婚齡的小青年，大到七十多歲喪偶的爹爹婆婆,我都做過媒的?！?/p>

她又說：“你們丹桂坪有個人也是我的會員。他的名字叫陳俊樹?！?/p>

林蕊一定要請我吃飯，我們就在單位對面的一間茶樓里吃簡餐。看樣子，她是這里的常客。林蕊開始了她的敘述。

她說：“那是個雨天，每逢雨天，我的生意就有些寥落。我在窗臺看雨，我喜歡這樣的意境，這樣的雨天很適合一對情侶在雨中慢步。一位老者進(jìn)來了，他打著一把黑布傘，進(jìn)門時放在了門外，他有點忸怩，眼神飄飄的，像做賊?！?/p>

她繼續(xù)說：“這么大年紀(jì)的人直接來我們婚介所的不多見，所以他給我的印象很深。一把黑布傘、一副老骨架子，處處都與眾不同。老頭子是想找個伴。他說喪偶很多年了，這句話他說了兩遍，像是在強調(diào)。我給他登記，這才知道他叫陳俊樹。我說要交會員費，兩千塊。他像是沒聽到，又說：我喪偶多年。我說：我知道的，交了會費，直到你找到滿意的女子。他說，給他介紹好了，保證不少一分錢的會員費。我是個菩薩心腸的人，就答應(yīng)了。后來我才知道，他是你堂哥大平他爸，大平在北京開大公司的。于是我對那兩千塊的會員費就有點心存芥蒂，我還知道，大平媽其實也就走了一年不到?！?/p>

“我給他介紹的是一位剛五十的女子。在我那里登記有兩個多月了，一直沒能給她尋到合適的人，她保養(yǎng)得蠻好，身材也不錯，像是四十出頭的。她是喪偶。我叫她沈姐，其實該叫她沈姨，后來我才知道，她家和你叔家其實家離的不遠(yuǎn)，是街坊?！?/p>

我想：應(yīng)該就是給他送霉豆腐的那人吧。

林蕊接著說：“約會的那天，我都不好意思說了。我那個婚介的房子，內(nèi)外兩間，內(nèi)間是用來相親的，外間是我接待來人的。我定好時間，把一男一女都叫來，他們到內(nèi)間相親，交談。內(nèi)外兩間之間有門，我是有規(guī)定的，那扇門不能關(guān)，在我這里相親，舉止不能太露?！?/p>

“他和沈姐坐在長沙發(fā)上，我說：你們聊。就回接待室了。老頭子卻不講規(guī)矩，有點猴急。過了一會，竟然把門關(guān)上了。我無法忍受這個，但我又不好發(fā)作，就忍著一口氣，幾次想去推開門?！?/p>

“大約過了一個小時，他們才出來。你叔滿臉不好意思，沈姐羞紅了臉，身上的布裙新添了皺紋。她不吭聲，低著頭從我身邊走過，你叔和我說話時，沈姐就已經(jīng)走到樓梯里?！?/p>

“我說：你們先溝通，多了解。你叔說：謝謝！轉(zhuǎn)身往門口走。你叔也真是，提都不提會員費的事?！?/p>

我問：“那后來呢？他們來過嗎？”

林蕊說：“后來，這一對活寶就消失了。我給你叔打了一次電話。我是想催我的費用，你叔在電話里支支吾吾的，只說，過一陣，要來的。你叔也真是的。你說也是巧了，偏偏我就遇到你叔了，那天晚上，我組織了幾個會員到河邊去，他們說喜歡那里的月色，在那里賞月男女之間會春心萌動，那個浪漫的環(huán)境適合水草生長，還適合愛情生長。我?guī)腥サ?，他們在河邊溜達(dá)聊天。這時就沒有我多少事了，我準(zhǔn)備往家走，在昏黃的燈光下看到了你叔和沈姐牽著手漫步在河堤上。沈姐穿一身素裙，兩人神采飛揚，像是走在幸福的大道上。我被眼前的風(fēng)景感動了。多美啊！誰說愛只屬于年輕人。一種莫名的成就感洋溢在我的心頭。這感覺也是稍縱即逝。因為能保證我長久地服務(wù)于廣大單身男女，還是得依靠會員費，你叔會員費一直沒交，要是都像他這樣，我的婚介搞不成了?！?/p>

9

自從回了一趟丹桂坪。與丹桂坪就有了扯不斷的關(guān)系，逢大小喜事，我都會接到通知。給我打電話的是二叔，他是我的親堂叔。他是我和丹桂坪的傳話筒。他說：“大平要再娶了，要在東源辦酒席?！边@是大平的第四次結(jié)婚。二叔說：“這次找的，是剛畢業(yè)的大學(xué)生。聽說已跟大平一兩年了?！?/p>

在東源最高檔的酒店里，丹桂坪來了很多人，大廳里坐了十多桌。旁邊設(shè)了收禮和記帳的臺位，我送了禮。然后進(jìn)去，和丹桂坪的人坐在一起。

那場宴會，我見過大平兩次，一次是大平攜新娘過來敬酒時，新娘很年輕，像還是學(xué)生。我們站起來，大平只是說：“大家吃好，喝好?！比缓缶团霰呷?。氣氛并不熱烈。我問旁邊坐的二叔：“俊樹叔怎么沒來？”二叔說：“大平只管自己快活，你俊樹叔在他那搞不到一分錢，氣著呢。”

第二次見了大平是在衛(wèi)生間里，我站在便池前，發(fā)現(xiàn)旁邊站著大平，他說：“小強，你上次打電話說的事，我想過了，那個什么保險不要搞了。你叔，我們又不是不管，買什么保險。你叔是不相信我們給他養(yǎng)老咋的，一定要買什么保險?！蔽艺f：“可能是他這樣拿工資，心情更舒坦些吧?！贝笃秸f：“他就是怪，沒有遠(yuǎn)見?！?/p>

我返回席，曉露二嫂正在說俊樹叔，她說：“他說想給自己買保險，真是好笑，他又不是沒人養(yǎng)，他是想給那個狐貍精買保險，我們又不是不曉得，那個狐貍精真是不要臉，想得好美?！?/p>

10

后來，有一次在公園散步，我遇到了林蕊。

她告訴我：“沈姐來找過我的，沈姐很委屈，她梨花帶雨哭哭啼啼像個淚人。她說，你叔欺騙了她，當(dāng)初說好了給她辦保險的，后來又說辦不了，鬼扯說兒女不支持。他兒子上億的資產(chǎn)，哪在乎這幾個錢。沈姐還說，我沒有保障，哪能和他白頭到老啊。當(dāng)初說的好聽，保證了好多次。他大我那么多，到時候他死了，我老得動不了，我怎么辦？他還在死纏著我，煩死人的！”

“后來，你叔又來找我，讓我做沈姐的工作，說是兒女反對，要留點時間來慢慢做工作的。你叔的臉色蠟黃，像是生過病，衣服也有些凌亂。后來，我給沈姐打了電話，讓她給你叔一點時間?？墒撬凰煽?，我感覺到她對你叔很反感了。再后來，我做你叔的工作，說強扭的瓜不甜，你叔在電話里傳過來的是三聲嘆息?！?/p>

11

再次見到俊樹叔，是在中心醫(yī)院。又是二叔告訴我的消息，他說俊樹叔病了，讓我有空去看看。那天下午，在中心醫(yī)院的傳染病房，我見到了俊樹叔，他臉色蒼白，更瘦了，像是一堆干柴。他眼神空洞飄忽。吊瓶里的水慢慢流進(jìn)他的身體。旁邊的桌子上擺著幾只酸奶的空盒子。他看到了我，臉上擠出點笑容，他說：“什么都吃不進(jìn)，只能喝點這個?！蔽艺f：“誰在照料您??？“他說：“不要誰照顧，這里有醫(yī)生，他們都忙?！比缓笏鸵宦晣@息，像是抱怨，像是發(fā)泄，像是感概，像是無可奈何。他好像是準(zhǔn)備了兩聲嘆息或者是三聲嘆息，但是他沒有更多的力氣完成。他搖頭。我說：“叔，配合治療，很快會好起來的?！彼f：“今天比昨天差，如果明天比今天差，后天我就死了的?！焙髞恚终f：“你爸媽年齡大了，你可要多盡點孝心。”我不禁心里酸酸的，有種想哭的感覺。

第二天晚上，就接到小平的電話，小平從來沒打過我電話的。他說：“老爺子昨晚上走了?！?/p>

俊樹叔孤寂地躺在醫(yī)院的太平間的時候，一宮里熱鬧起來了，這熱鬧是漸變的，水落石出一般，四面八方的人陸續(xù)趕來，丹桂坪的人來了，北京的人回了，小平的哥們來了。大平是傍晚到的，他是坐飛機回的，和他同機抵達(dá)的還有他公司的一幫人。大平從容走進(jìn)一宮村居19號，后面跟著一大群人，全是一身的青衣，帶著黑紗，神情莊重肅穆。

大平哥給俊樹叔開了一場別開生面的追掉會，他聲情并茂地讀著自己寫的追憶文章，會場有了嗚咽的聲音。大平文采飛揚，在他的文字里，俊樹叔是一個高尚的人，一個純粹的人，一個脫離了低級趣味的人，一個有益于人民的人。黃鶴一去不復(fù)返，白云千載空悠悠，逝者已去。大平表示一定要帶領(lǐng)大家好好生活，不辜負(fù)父親的殷切期望。

火化后俊樹叔的骨灰被送到丹桂坪，浩蕩的車隊一路向北，都開著雙閃。車隊到了丹桂坪，早有人在稻場上指揮停車，稻場上停滿了，就停在路邊。大平走在隊伍的最前面，抱著骨灰，向山上挺進(jìn)。

整個丹桂坪像是一鍋被炸開了的豆子，活蹦亂跳，經(jīng)久不息。

12

俊樹叔已在我腦海里漸行漸遠(yuǎn)。但是關(guān)于他的事，有些片段我還依稀記得。

俊樹叔被安葬到山上的那天中午，大平在丹桂坪大擺酒席，稻場上都擺滿了，少說也有四五十桌。周圍十里之外的人都隨了禮。我那天和小平坐在一桌，小平在罵人：“什么狗屁醫(yī)院，我老頭其實是死不了的，前一天還好好的，被幾個爛醫(yī)生瞎治治死了。這事是大平在處理，要是我，一定不會讓醫(yī)院好下臺的。我要在醫(yī)院鬧得天翻地覆?！?/p>

席散的時候，在嘈雜的人流中，我看到曉露二嫂正站在邊上和一女子說話，我依稀聽她在說：“他是單相思想死的，不能怪人家女的。”

大約半年以后，丹桂坪又有一場酒宴。五毛一杯酒飲盡，然后說：“丹桂坪這幾年怪事一件接一件，先是詠堂叔晚上睡覺就睡過去了，然后就是醫(yī)生劉暢上北京出了事，接著歪嘴望明也被人打死了，今年干爸也走了，真是怪了?！?/p>

二叔不屑一顧地說：“你干爸走了算什么怪事，一點也不怪?！?/p>

席散之后，二叔低聲對我說：“你俊樹叔晚節(jié)不保，他死的時候，從他抽屜里找到了好多壯陽藥，怎么會不早死呢?！?/p>

后來我又遇到了林蕊，她告訴我：“沈姐找了人，是我介紹的，馬上結(jié)婚的。那個男人比你叔年輕多了，那人會員費交得爽快?！?/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