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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系列

2018-11-14 20:12
青春 2018年10期
關鍵詞:聾子寡婦傻子

口 張 曼

這哥們兒

我這輩子失聯(lián)的朋友很多,但讓我心有戚戚的只一個。

與這兄弟結(jié)緣是因為廁所門上的一副小相。我那時有個毛病,看見圖紙就想上廁所,但后來不知什么原因就失去了。小時候,我爸上潘家園淘過一幅畫,畫的是一個脖頸揚起、眼睛朝下看的外國女人。那時候?qū)W校都興教俄語,所以我一準認為這畫上是個俄國女人。我問我爸這畫叫啥,他八成也不知道就甩給我一句:“無名氏”。我又問我爸為啥買,他不理我,我再問這畫多少錢,我爸挑揀著地上的木頭條子,把我一推:“滾犢子?!蔽疫€不死心,湊得更近問,為啥買個外國人?我爸徹底火了,一個耳刮子摑得我臉蛋子火辣火辣。我不敢哭,硬憋著發(fā)出了蚊子哼哼的聲音。被我爸打得次數(shù)多了,總要長點記性,但這記性只限于被打之后,那就是越哭越挨打,至于如何避免被打,對于那時的我來說太難了,因為惹我爸生氣的原因五花八門,但現(xiàn)在想來,其實萬變不離其宗。每次被我爸打完,我都會使勁往臉上抹香油,因為我姐告訴我,如果不馬上抹香油,臉就會爛得生蛆。所以我的枕巾和被頭時常油膩膩、香噴噴。每次抹了香油,晚上必定會夢到一碗蒸水蛋,于是枕巾被頭里再添一味叫做“哈喇”的佐料。我媽聞味尋來,免不了又是一頓毒打。每次我都在心里盤算,我要如何向一個村婦解釋香油可以防治爛臉這么高深的醫(yī)學問題,思來想去總覺不必要,所以基本上每次都是挨完我爸的打再挨我媽打。

我們再回到這幅畫上。我爸之所以買這幅畫有點東施效顰的意思。我爸是木匠,一次上門給別人打柜子,那家人屋里掛著好些畫,畫的都是外國人,有男的有女的,有穿衣服的,有沒穿衣服的,還有只披一塊布的。我爸雖是個木匠,但若他沒有那暴躁的脾氣,再多讀幾本書,也能算是三分之一個藝術(shù)家,可能就是這三分之一的藝術(shù)家血緣在作祟,我爸選中了這幅畫,還信口胡謅了“無名氏”這個名字。而多年之后,當我在廠車間廁所再次看到這女人的肖像時,又一次在心里感嘆我爸那三分之一的藝術(shù)家血統(tǒng)。

還記得我爸親自給這畫做框,他頭一次做畫框,胎具都是現(xiàn)做的,他把畫框夾到胎具上,調(diào)整好銑槽的高度,緩緩推動胎具利用靠山平行前進,兩毫米寬的臺鋸片,銑完兩遍后槽寬四毫米。所有榫片都是實木小木片用手刨子完成的。接著粘接實木膠,插入榫片,為了增加強度,粘接后上夾具,拆掉之后,拋光打磨,最后上色。我爸用的是木蠟油,巴花色,他還多放了些黑色和碳化木色漿。如今想來,他調(diào)的這顏色沉穩(wěn)、大氣,和畫的色調(diào)很配。

后來這幅畫就一直掛在我家滿是裂縫和黃色污漬的墻上,滿屋子的破爛,可能唯一有勇氣直視它的就是我媽那兩口陪嫁的樟木箱子。

這幅畫在我家一掛就是十幾年。我爸還是動不動就打我,我媽還是一張嘴就能吐出大團大團怨氣,我姐越發(fā)尖酸刻薄。墻上的這個外國女人就保持著這個高傲的姿勢看我們把日子過得烏煙瘴氣。漸漸地,我發(fā)現(xiàn)家里只有這個外國女人能給我一些安慰。我便每日想她千百遍,在心里供奉著,她就是我不可褻瀆的神靈。

直到一天我回家,發(fā)現(xiàn)那幅畫不見了,墻上只留下個淺淺的印子。我爸把畫燒了,為此我也顧不得什么記性不記性,和他大鬧一場,直到我爸把我打得鼻血直流才罷手。從此心里那座供奉女神的廟塌了,一連幾天不吃不喝,后來我爸恐是心軟看不下去了,三毛錢買了兩張地圖貼在墻上,蓋住了那個淺淺的印子。對那幅畫的祭奠也就幾天光景,之后我就開始研究墻上的地圖。我早該看清自己的真面目,沒有什么能長久地留在心中,那東西用現(xiàn)在的話說好像叫什么信仰。后來,我發(fā)現(xiàn)看地圖能治病,災荒那幾年我落下便秘的毛病,但只要我看地圖就感到小腸在歡快地蠕動,排泄的欲望驟然興起。

來到這廠子,每次看圖紙,我那久違的排泄欲望失而復得,所以上班的大部分時光,我都在廁所里度過。那是個讓人蹲下就不想起的地方,避光安靜,還縈繞著女廠醫(yī)娉娉裊裊的回憶。起初,我來一半是因為圖紙的催化,一半?yún)s是為著思念這女人。

這天,我剛蹲下,突然看見面前門上畫了一個脖頸揚起的女人輪廓,像是用炭條畫的,只簡單幾筆,人臉上還沒有五官。我心中立馬涌出一種感覺,我不會形容,姑且用“化成灰我也認得”這句話代替吧。我感到非常痛苦,在我就要想起畫里那外國女人的樣子時,卻突然被兩幅地圖和一個方形的淺印子打斷,腦子亂得像是串了臺的收音機。最后,我摸出鉛筆,在畫下寫了三個字“無名氏”,遺憾地提起褲子,走了。

沒幾天,我再去上廁所,發(fā)現(xiàn)門上的女人有了五官,當我雙眼和畫上那對朝下看的眼睛相遇時,仿佛一下子穿越時空,回到我爸剛買回畫的那天。我寫的“無名氏”被劃了一道,旁邊新寫著四個字“無名女郎”??吹竭@里,我激動得小腹陣痛,噗溜噗溜,竟屙出一長串來,看著看著,視線模糊,用手抹一把臉,滿是冰涼的咸水。那一刻,我特別想把我爸從地里挖出來,告訴他,他是個藝術(shù)家。

我在后面添了“俄國”兩字,又加了一個問號,隔天得到了回復,是一長串名字——伊萬·尼古拉耶維奇·克拉姆斯柯依。那年月遇上這樣的事,在我看來是極大的樂趣,我迫切地想知道對方是什么人,于是留言:“你是誰?”可是一連數(shù)天都沒得到回應。我開始更加頻繁地上廁所,有時候甚至連褲子都不脫,只是蹲在那里,反復咀嚼門上的對話。這天,我實在熬不住了,就憑著腦中的記憶,在女人肖像背后胡亂勾了幾筆。第二天我驚喜地發(fā)現(xiàn)我畫的線被一些更粗更黑的線條蓋住了,隱藏在幾座建筑物的輪廓里。我手扒在門上,一毫米一毫米地觀察著,巴不得把這些都刻在眼底。我像是個被甩了的娘兒們重獲恩寵一般。

這次我學精了,不再追究對方是誰的問題,全神貫注在這畫上,對于這個俄國女人,我感慨頗多,可又不知道這些感慨具體是什么。我索性在門上寫下我與這幅畫初次相遇時的情形,不由地寫到了我爸,寫他的暴脾氣,寫他一手的好活計,寫我對他的恨和思念。這哥們兒負責點評,有時兩三句,有時就我寫的一句話展開評,引經(jīng)據(jù)典的,我也長了不少知識。就這樣我們彼此促進,雞零狗碎地竟把個門寫得滿滿當當。

后來,我感到時機成熟,想重提確認身份的事,但我又怕這哥們兒不樂意,從此再不搭話。一次和這廝在酒館小聚,我把這事告訴他了,讓他出個主意,怎么能問出這哥們兒是誰。這廝滿口答應,卻非要我?guī)タ纯?。隔天,我?guī)麃淼綆?,讓我萬萬沒想到的是,那扇門像是被換了,我們寫的密密麻麻的字都不見了。頓時我感到一陣眩暈,仿佛身體里的某種填充物被瞬間抽走。我呆立在原地,這廝以為我編謊話誆他,悻悻地走了。

我墜入似曾相識的境地,那感覺和當初我爸把畫燒掉時一樣。但這次我會懷疑那扇門是否真的存在過,我是否真的在那門上寫過畫過,是否真的有那么一個人曾用心地回應我。為了解除我心中的疑惑,我在那門上終究還是寫下了:“你是誰?”很快下面就出現(xiàn)一行歪丑的字:“我是你大爺。”往后,這門上也零星地出現(xiàn)過一些痕跡,但都是些不堪入目的下流話和亂七八糟的涂鴉。但年紀越大,我就越確定這哥們兒是真的,我們之間的書畫往來也是真的。

年輕的時候總是做夢,有時候是睡著做,有時候是醒著做。夢做多了,精神難免恍惚,可有些人,卻是越做越清醒,比如這哥們兒。我相信之后那扇門上的胡言亂語中一定藏著這哥們兒的筆記,他之所以這樣做是為了遮蓋住自己的光華,畢竟頭頂有光的人活不長。比如我爸,如若當年他沒有買過那副畫,我也不會確定他的藝術(shù)家身份,只可惜,他死得早,這也剛好證明了上面的那句話。從此我再不敢小看任何人,因為那些頭上頂著光的人很厲害。

這狗

年輕的時候曾在北方一座小城的玻璃廠工作。工廠遠離市區(qū),周邊零星地布著幾點村落,除此之外就是大片的荒山墳地和長年冒著黑煙的大煙囪。這里的人長著一張黑臉,保守而無趣,毫無經(jīng)濟頭腦,只知守著自家小院里的一架葡萄藤、幾棵棗樹和一條老狗度日。在那個娛樂匱乏的年代,像我一樣的單身漢只能靠幻想女人打發(fā)閑日。偶爾和車間的兄弟們喝喝小酒,叫食堂的胖頭余炒上一盤土豆絲,再上小賣店買一包老奶奶花生米,嘴上心里很是滋味兒。席間,那些似乎永遠也說不夠的關于女人身體的話題,常常是讓哥幾個血脈僨張,半夜跑到女職工宿舍樓下扔石子。

但女人終歸是別人的,只有那些聞起來像是混合著醬油醋的煙塵味道和望也望不見頭的漆黑夜空才真正屬于我。常常是一身的精力、滿腔的熱情在這僻壤里化為污垢,扒在老樹的皮干上,任風吹都吹不掉。所以難免荷爾蒙失調(diào),腮幫子上常憋出幾粒豆大的火癤子。那時只覺得一切都無聊,也覺得一切皆有趣。

女職工宿舍樓下不知什么時候來了一條狗,這狗不大,通體棕黃,看著還算機靈。每次開飯,它就跟在女工后面,一路顛顛地跟到食堂門口,然后自覺地臥在樓梯上等著。起初,我對這狗并沒放在心上,直到有一晚,我去大門口取信,剛好路過女職工宿舍,這狗像是認識我似的,沖我徑直跑來,我猜它定是以為我手上的信是什么吃物,我便對它發(fā)出驅(qū)趕的訓嚇聲,見它仍回過頭跟我,再沖它跺腳,假裝蹲下?lián)焓^丟它。這狗嚇得原地摩擦爪子,不知該往哪里逃竄,嘴里發(fā)出嚶嚶的哀嚎。我心里納悶,難道這狗是啞巴?只能發(fā)出這般呻吟?我繼續(xù)往宿舍走,這狗不但沒有被我嚇得溜煙跑掉,反而跟得更緊,一直走到宿舍樓下,看這情形,它像是要跟我進屋了,我只好真的撿起一塊石頭朝來路方向扔去,果然,這狗朝石頭落地處奔去。趁此機會,我一個機靈閃進樓道,躲進屋里,死死地關上門。很快,我就忘了這狗。

第二天清晨,一醒來便覺得露在外面的口鼻凍得冰涼,我躲在被窩里不想起。這時,耳邊傳來奇怪的聲音,仔細一聽,原來是昨晚那條狗發(fā)出的嚶嚶叫聲,只不過,現(xiàn)在聽來,更加凄哀,我立馬豎起耳朵繼續(xù)辨聽著,它似乎還在用爪子扒鄰居的門。不一會兒,就聽到隔壁打開門,發(fā)出“去去去”的哄趕聲。我心里一驚,難道這狗沒走?在樓道里過了一夜?但很快,這思緒就被腦子里的豐富記憶沖散。

又過了一天,臨近中午,只覺困乏難耐,于是提前下班,直接回宿舍了。走到半路,感到一個黑影尾隨左右,我回頭一看,竟是那狗。再看到它,心里一陣緊張,睡意全無,我暗暗擔心它可能是來報仇的,但也有一絲愧疚,自覺昨晚哪怕是恫嚇也不該去捉弄它。就這樣,我再不敢輕舉妄動,任由這狗跟著我,眼看要到宿舍了,我正發(fā)愁該如何擺脫它,只見這狗停下腳步,站在離我三五米的地方,也不看我,只是不挪步。我心里竊喜,急急鉆進屋里。過后回味那個場景,心里說不出的滋味。一方面覺得這狗甚乖,可另一方面,只覺自己可憐,竟然對一條狗動了心。

往后很長一段時間,這狗一直跟著我,送我上班,接我下班,有時老早就等在門口,有時則是半道上追過來。它從不跟進屋,我也從來沒給它丟過一點吃食。如今想來,感覺自己的心胸竟不敵一條狗。

不知過了多久,一天中午,這狗沒來,起初我沒在意,想著一會兒它就會出現(xiàn),誰知這半天都沒見它。直到第二天,我看見它跟在另外一個人身后,以同樣的腳步、同樣的神態(tài),看上去那么忠心耿耿,那么依依不舍。頓時,我心中不由分說地燃起一股妒火,雖然我不愿承認,但確實如此,那種感覺就像是發(fā)現(xiàn)自己的女人愛上別人一般。我在心里暗罵這狗東西、狗婊子、狗賤人、下流玩意兒……

對于這狗的背叛,我一直耿耿于懷,有時甚至還像個娘們兒似的在深夜咀嚼那些有它陪伴的時日。終于有一天,我手里攥著半個雞爪子,滿院子里尋這狗。這玩意兒聞到肉味兒,不一會兒就出現(xiàn)了,我像一個復仇的王子,滿心怒火燒得我精神亢奮。我憑這半根雞爪子,一路引誘,一路挑逗,把這狗引到廠子的圍墻邊,這里有一處坍圮的矮墻,那頭便是一截裸露在地面上的臭水溝,再往外延伸便是羊頭嶺公墓。我最后看了一眼這狗,這狗不大,通體棕黃,看著還算機靈。隨后,我一掄胳膊,把雞爪子扔進黑黢黢的夜色里,這狗恐是餓慌了,隨著雞爪子縱身躍起,之后我便聽見“噗通”一聲,可能還有幾聲“嚶嚶”的哀嚎,但我轉(zhuǎn)身速回,就什么也沒聽到了。

中秋剛過,寒冷便早早侵襲了這座小城,連日的西北風刮得人心里凄惶。一日,食堂的胖頭余搞來一斤半羊肉,大家圍著酒精爐子吃喝著,席間,大家依然討論著女人的豐乳肥臀,三五缸溫酒下肚,我竟?jié)M腦子都是那狗的樣子,它那通體棕黃的毛,一雙烏亮亮的小賊眼,走路一翹一翹的長尾巴……想著想著不禁流下兩行酸淚,心里一陣陣發(fā)緊……

這老哥倆

因為女人上了年紀就愈發(fā)地沒有純良可言了,所以“老大嫁作商人婦”成了一個經(jīng)典的模板。反倒是那些上了歲數(shù)的落魄男人之間,還流傳著稀有的真情美德。后來我之所以對女人敬而遠之,一方面因為家中母姐的可憎面目,另一方面是中了算命先生的讖,還有一方面,廠里老哥倆的那段往事,想來就覺得觸目驚心,若是情不達此,便算是白愛一場,心中有了這樣的典范,更不敢輕易與人結(jié)緣。

老李是我們廠掃院子的,我更愿意把他記憶成是一種聲音。每日清晨掃地的嘩嘩聲和遙遠地方傳來的若隱若現(xiàn)的秦腔,貫穿了我整個黑暗時代,我每天就是從這些聲音里開始產(chǎn)生對生活的各種幻想。往后,我還聽過很多種掃地聲,卻再也沒有聽到過像老李掃地發(fā)出的那樣善良的聲音。它像極了廟里的鐘罄音,慷慨地一波接一波蕩漾開來。那時,我們廠的人都是待改造青年,每日聽著這樣的掃地聲醒來,仿佛身上的煩惱能被一點點掃蕩干凈,那便成了我一天當中最溫良的時刻??赡苷且驗檫@聲音的存在,它保護我始終,沒有打上任何屬于這里的烙印。

老李的眉毛很濃,胡子很黑,毛發(fā)重的人一般都長得不難看,但是長得好看的男人一般都晚景凄涼。老李沒有妻小,像他這樣的人似乎不配有什么值得咀嚼的從前。他常是一身黑裝出現(xiàn)在自己揚起的灰塵里,我卻覺得老李是一個很干凈的人,周身散發(fā)著寡淡的氣息,臉上掛著空白的情緒。

廠院后坡上去有一座遺留下來的花園,一起留下來的還有一個叫聾子的園丁。里面樓臺亭榭、小橋假山、池塘鯉魚、回廊丁香,應有盡有。聾子就長年埋身在此,遠離坡下的生活,像個偽劣的神仙。那時候,美的都是禁忌,所以很少有人提到這園子和聾子。其實聾子并不美,只是跟著沾了園子的光,暫且算作是美人吧,他不但不美,還很丑,不知是不是長久擺弄樹木的緣故,他的皮膚竟像樹皮一樣干燥粗劣。傳說聾子是從戰(zhàn)場上走出來的英雄,因為聽多了炮轟聲,聽力出現(xiàn)了問題,所以聾子對人總是在咆哮,這樣也好,阻斷了人們窺探園子的欲望。當然,我除外。

花園是滋生情誼的地方。《西廂記》里鶯鶯約張生月下相會,夜晚在后花園撥弄琴弦,便把張生撥弄得神魂顛倒,于是翻墻而入,才有了《會真詩》里“氣輕蘭蕊馥,膚潤玉肌豐。無力慵移腕,多嬌愛斂躬。汗光珠點點,發(fā)亂綠松松?!薄督鹌棵贰分?,潘氏獨居西門花園樓下三間,西門慶對李瓶兒夸口“金蓮不敢管我”,他便通過金蓮居住的花園翻墻而過,這花園自然成為西門慶竊玉偷香的重要途徑和偷運李瓶兒財產(chǎn)的方便渠道。

很顯然,勞動并沒有使我惡劣的品性得到絲毫改觀,流氓氣質(zhì)牢牢牽引著我,讓我對風流韻事依然葆有持久而強烈的幻想熱情。而園子就成了這一切的出口。我常常獨自一人溜進來。圍墻那頭自是沒有美人,但這園子仿佛從未變更過時間,走進這里的都是后悔之前的人,或者是重新投過胎的人。

在外人看來,老李和聾子并不熟識,他們只是這個廠子里的另一類人。但他們之間的情誼,恐怕只有我知道。寡婦走后,老李和聾子就搬進了廠后院的平房,他們各住一頭一尾兩間屋。那段時間,我因懷念和寡婦的溫存,常深夜里故地重游,我最先經(jīng)過老李住的西房,那時冬至剛過,數(shù)九寒天,這種平房如若不生爐子,便凍得冰窖一般??衫侠罴业臒焽柙诤谝估锓褐恋你y光,干凈得不著一點煙塵,想來可能是生活拮據(jù),沒錢燒煤,就連屋里透出來的燈光都像是混凝著霜碴,霧澄澄的。走到頭就是聾子家,路過門前,便感到一股暖意在空氣里回流,煤爐味混著油煙味裊裊地飄出來,我不禁放慢腳步,頻頻回望。都是兩個不得女人溫愛的孤寡老頭兒,過日子的景況卻相差甚遠,這足以驗證我的那句話:“長得好看的男人一般都晚景凄涼。”

不知老李是不是也懂花園子的風流,他也常來這此處,帶著那柄毛竹枝掃帚。這聾子不樂意外人進園子,有時候看見我,還要驅(qū)趕,來時,我都萬般小心??伤麉s從不拒絕老李,他們常常是在相隔不遠的地方各自忙碌著,聾子侍弄花草、修剪旁枝、撒蟲喂魚,老李就清掃枯葉、填埋落花、遣散雀鳥。記得一年深秋,回廊上的葡萄藤開始枯黃斷裂,那是我第一次看到老李和聾子一起干活。聾子拿著鐵鍬,把腳下一片地刨得松軟濕潤,老李則站在半截木梯上,循著藤蔓螺旋的方向,把它們從漢白玉石柱上旋解下來,有些彎細的藤枝攀在老李的肩頭,就像妖嬈的女人那樣,隨著老李的動向不離不棄,還有些碎落的黃葉躺在老李的腳邊,隨風跳動,就像乖巧的孩子那樣。一時間,我竟猜想老李是不是也感到自己是個妻妾成群、兒孫繞膝的有福之人。聾子接過老李手中的藤蔓,小心翼翼地把它們埋進土里。老李從木梯上下來,聾子便停下手上的活,看著老李雙腳落地。隨后老李拿起掃帚,把石階和回廊里的土掃干凈。我想象著來年秋天,這葡萄架上能接出多少串深紫色的漿果,它們一個個定是汁水飽滿,酸甜可口,那郁郁蔥蘢、果實豐滿的盛景讓我迫不及待地想要看到。

后來有一天,我正從車間的的廁所出來,只見老李守在門口,猛地撞見一個黑黢黢的身影,我嚇得夠嗆。那是我第一次看見老李的樣子,他的眉毛很濃,胡子很黑,五官里透著北方中原男人的硬朗。我剛準備走,他上前一步擋住去路,諾諾地說道:“兄弟,我想請你幫個忙。”我一臉驚訝,心想,我雖知道他,但他并不認識我,為什么找我?guī)兔ΑU{悶著,老李又說:“我知道你常去園子逛,我見過你幾回了。我不認識其他人,就想到你了?!碑敃r,我只覺自己遇上件新鮮事,就想聽他把話說完。我問他:“要我?guī)褪裁疵??”老李一臉嚴肅地說:“能不能借我點錢?”我問:“借多少 ?”他想了想說:“五十?!蹦菚r,我把所有積蓄都花在治斑禿和算命上,哪有什么閑錢,我不想拒絕他,不是因為看他可憐想幫他,而是好不容易平淡的生活里闖進一個人,也許他能陪我一起打發(fā)無聊的時間。我問他要錢干什么,他說:“家里出事了,等著用錢?!闭l都知道,老李是一個無牽無掛的人。我知道他在騙我,但為了能讓游戲繼續(xù),我沒有戳穿他。我先穩(wěn)住他,說:“身上沒帶那么多錢,明天你來找我吧?!崩侠盥牶蟾屑さ匾o我叩首,我忙走開了。

第二天,老李果真等在廁所門口,我才想起他找我借錢的事情。我走上前對他扯了個謊:“不好意思啊,我昨兒回去看了,屋里也沒有那么多現(xiàn)錢?!边€沒等我說完,老李急忙央求道:“沒關系沒關系,三十也行,要實在沒有,二十、十塊也行。”我沒想到老李這是賴上我了,我隨便應付了一句:“哦,那好吧,可是我今天沒帶錢,要不你明天再來?!蔽疫呎f邊走掉了。

第三天,我又看到了老李,他看見我來,僵硬的臉上擠出一絲假笑。本以為昨天那回答,老李該看出我應付他的意思了,但不知道他是真沒看出來,還是真的臉皮厚,居然又找上門來。無奈我掉頭走了,也不顧及他已經(jīng)看到了我的厭煩。

不知過了多久,我又一次深夜來到后院平房,已經(jīng)不是為了懷念寡婦,而是心里想著這老哥倆。路過西屋老李家的時候,我被煤煙嗆得咳嗽了兩聲,抬眼一看,煙囪里竟也飄出了煤煙,再一走進,似乎還感到暖氣環(huán)繞,老李家不知什么時候也燒起了爐子。我正納悶,忽然看到門口一個白色的編織口袋,里面露出不成形的煤渣,混合著被燒過的煤灰。我才意識到,也許老李并沒有騙我,也許真的是他的家人遇到了難處。我呆立在原地,久久不肯挪步。

回去以后,我便找老狗和胖頭余借錢,好不容易湊夠五十。那晚,我無法入睡,想到我這個后進青年,終究還是被什么改造了,究竟是什么,我說不好,但我肯定絕不是每日辛勤地勞作。天還沒亮,掃地的嘩嘩聲便從遠處傳來,等它傳到我耳朵里的時候,那聲音已經(jīng)慢了、輕了,我竟昏昏地睡著了。這一睡,便是三天過去了,恐是那晚在老李門前站得太久,又一晚沒睡,邪風灌入,傷了肺器。也可能是老天有意要懲罰我,懲罰我的方式并不是讓我高燒生病,而是讓我一輩子都在懷恨自己,讓我不斷地產(chǎn)生悔過自新的錯覺再把我打入漩渦,讓我總是遲到那么一步。

就在我高燒昏迷的時候,廠后院起了火災,那晚我原本打算去借錢給老李。火苗是從西院老李家竄起來的,紅紅的燒了整整一晚,這里人跡罕至,又是在半夜起火,只有東屋的聾子察覺,他趕來時,火勢已大,火苗竄上屋頂變成金紅色。這晚,聾子終于又發(fā)出了咆哮,這也是他最后一次咆哮。他沖進火海,呼喊著老李,可惜火太大了,一截房梁砸在他面前,徹底阻斷了他和老李在人間的一切瓜葛。

老李被燒死了,尸骨無存,聾子也受了重傷,一張臉和身上的皮膚被燒得真的像樹皮一樣。廠里認為聾子救火有功,把他樹成典型宣揚,聾子成了救火英雄,他可能不會想到,下了戰(zhàn)場,他還會有機會成為英雄。

成為救火英雄的聾子還是守在那園子里,我還是會經(jīng)常去。隔年秋天,園子里的葡萄架結(jié)滿了葡萄,那蔥蘢的樣子和我當初的想象別無二致,只是這葡萄架下,沒了老李。春夏時節(jié),聾子還是侍弄花草、修剪旁枝、撒蟲喂魚,秋冬時節(jié),聾子也還是會把葡萄藤埋進土里。只是再也沒有人聽過他的咆哮,再也沒有人記起他原來的樣子。漸漸的,聾子的咆哮和樣子就成了傳說。

再后來,園子荒了,它再也激發(fā)不起我對風流韻事的想象,不知從什么時候起,我再也沒去過了,連同廠后院的那排平房也淡出了我的記憶。但此生我多了一個習慣,身上永遠揣夠五十塊錢。

這女工

我瞧不上我這樣的人,能讓我瞧得上的人都會使我產(chǎn)生一種反應。拿不準的時候,有一個辦法可以測試,并且百試不爽,那就是看他的脖子。有能耐的人都會穿一種領口失去彈性的秋衣。看那些人的秋衣領子能讓我產(chǎn)生一種憐憫之情。我知道,這種說法聽來荒唐,但其中自有讓我執(zhí)迷的道理。

了解我的人都知道我不喜歡女人,準確的說是不喜歡“正經(jīng)”的女人,很少有能把女人做到極致的,她們大都像男人一樣有著乏味的控制力,我喜歡那些懂得放縱的女人,或是身體或是思緒。我常去南山寺看尼姑掃地,每次都想,這里對她來說又何嘗不是個好去處。

我沒想到能在廠里遇見她,也沒想到,她再次出現(xiàn)竟會如此地沒有尊嚴。當初市藝校解散,她作為舞蹈特長生插到我們班。那時候的女人都有耐心,她們有大把的時間認認真真地從事一切和女性有關的事宜,比如,養(yǎng)頭發(fā)。我頂痛恨的就是女人的長頭發(fā),我們家水池子的下水口隨時都絞著一撮頭發(fā),時間長了,就結(jié)成一張過濾網(wǎng)子,倒掛著米粒飯渣和菜葉子。她和那些認真的女人不一樣,雖然也留著長頭發(fā),但總感覺在那層頭發(fā)下面生長著一種離我們很遠,與我們陌生的東西。我想,人對美好的判斷畢竟還是有數(shù)的,即使在一個扭曲的空間和時間里,他們依然對好東西抱著忠心耿耿的態(tài)度,就像我媽,永遠挑得出又甜又面的南瓜。只不過,人們對美的表達形式各不相同,那時候最突出的則是懷著自欺欺人的心理對它做出一萬次否定,這樣的努力只能讓他們看起來顛倒是非美丑,卻不知,那時人們對美的認知前所未有的清晰且深刻。對于她的美,我分析大家是這樣看的。人都說“一白遮千丑”,我見過很多現(xiàn)實案例,確是如此,在她臉上有一種神態(tài),一種很不招人待見的樣子,就像那所謂的“白”一樣,遮住了她單純五官上的一些缺陷,比如有些肥大的鼻翼和過短的人中。使得她成為一類天生就能給人壓力的人,所以不被善待是自然的,但只有我,能看出她皮肉下生長著清冷的善良。就是從那時起,我識別能人的本領開始突顯。

對于她來說,在這種地方過活,也是再艱辛不過了。當我看到她時,頂著一頭蓬亂的碎發(fā),穿一身土黃色的秋衣秋褲,弓著背,雙臂護著自己空落落的前襟,在風中發(fā)抖。我想,她終究還是把自己喂養(yǎng)得理直氣壯,惹怒了怯懦的大眾。

午飯后,大家陸續(xù)從食堂出來,女工宿舍樓下聚集了一伙人,地上攤著一團被子,陸續(xù)有女工抬著床墊和床板從樓里出來,她們把東西扔在地上,一副嫌惡的表情。這時,二樓的窗口開始往下掉東西,先是一床裹著床單的褥子,接著是枕頭、女人的內(nèi)衣、襪子,還有臉盆毛巾。圍觀的人越來越多,生事者看時機成熟,開始了她的表演。車間主任扭著一個女工出現(xiàn)在大家面前,她命令其他幾個女工把地上的被褥子撿起來,撐開給大家看。只見褥子上布滿一圈圈黃色的污漬。車間主任順手撇下一根樹枝,沿著水漬的輪廓向大家解釋著,又挑起地上的幾件衣物,在眾人眼前晃動著,一揮手甩在那個女工的臉上。原來這個女工得了尿床的病,每晚都要尿床還從不清洗,衣柜里塞滿了染污的衣襪,難怪被同住的女工告到車間主任那兒。那天中午食堂做了水煮肉片,我估計是豆芽泡久了,總覺得吃到嘴里一股抹布味兒,還沒消化就碰上這樣的場景,更覺通身一股揮之不去的騷氣。這女工一聲不吭地站在那兒,兩只手只是不停揉搓著交互的胳膊肘,她盯著腳尖前面的一小塊地,看不出慌張也看不出羞恥,她像等車一樣,顯得平常又有些不耐煩。當人群散去以后,這女工撿起被褥,抬頭的時候,我看到了她的臉,即使她變成這樣,我還是一眼認出了她臉上那副擁有“遮千丑”功能的不招人待見的神態(tài)。這就是我再次見到她時的情形。

也難怪,我這樣的人一輩子無所擁有。當初她就是我對女性一切美好德行的啟蒙,她滿足了一個刺頭青年深夜里的幻想和需求。那時就想,倘若能在白天和她說上兩句臺面上的話,那就是一個有志青年的全部信仰??珊髞?,見到她這副模樣,年輕的身體上處處預示著衰敗,加上那令人難以啟齒的骯臟和怪癖,她裸露的每一寸肌膚都再難激起廣大男青年對女性身體的探究欲望。我可能略有不同,只因為我能識別出她皮下那層清冷的善良,所以對她更是嫌惡。

后來她尿床的毛病越來越嚴重,女工們迫不及待地把她清除出正常女人的圈子,她被趕到樓梯拐角的隔間。剛開始,這女工還能產(chǎn)生適當?shù)那榫w,只是眼淚越來越少了,突然有一天,她變得歡樂起來,那天她走到剛燒好的玻璃面前,一件一件開始褪去自己的衣服,看到的人大聲呼叫,呼聲越大,她就越脫得起勁。我站在人群里,心驚肉跳。這時,有人被推出來,一個趔趄撲在這女工身上,大家叫得更起勁了,接二連三地開始有人觸碰她的身體,而她竟像蛇一樣,在無數(shù)雙骯臟的大手之間游躥著、享受著。

不知是怒火還是妒火在胸口燃燒,我想沖上去,但又不知沖上去能做些什么,我更害怕她認出我來,把瘋病傳染給我。正在這時,廠里的傻子像牛一樣撞開人群,擋在這女工面前,眾人傻了,女工也安靜下來,仔細端詳著面前的傻子,突然,她揚起手,在傻子臉上打了一記響亮的耳光,傻子笑了,她哭了。

說來奇怪,自從這女工瘋了,原本枯瘦的身體竟變得豐腴起來。每次見到她,看著她土黃色的秋衣領口,就有一種想與她相認的沖動,也許這樣就能治好她的瘋病,我卻遲遲沒有邁出那一步。這天,廁所門口擠滿了人,只見這女工坐在地上,正捋著自己的頭發(fā),渾身上下沾滿了糞便,聽人說她是掉進茅坑里了。大家就這么圍著她,從四面八方注視著她,期待她能像上次一樣做出令人興奮的舉動。這時,天上飄起了雪,嘈雜的人聲安靜下來,漸漸地把每個人心里邪惡的念頭覆蓋住了。這女工起身,赤腳跑出人群,在不遠處停下來,她仰起臉、伸出手,盡可能多地讓身體的每一處都迎接到雪花。人們陸續(xù)走開了,我留在原地遠遠地看著她。雪越下越大,在地上積了薄薄一層,這女工高興地原地旋轉(zhuǎn),抖落掉身上的雪花。她突然停下腳步,脫去沾滿糞便的衣褲,那一刻,她像是擺脫掉了所有人奇異的目光和無休止的嘲笑,在雪地里奔跑、跳躍,然后又猛地停下來。她伸出右胳膊,左腳尖輕輕點地,顯出一個完美的弧度,這一幕似曾相識,接下來,一串優(yōu)美的動作從她身體里流淌出來,卻不像從前她在舞臺上那樣,每一個動作里都寫滿了少女的哀愁,這新添的重生的力量,恐怕只有我看得到。

在這廠子里,每天都有太多的人遭受非議,面對他們的勇氣和決心,我感到自己必須在衰老之下,在死亡之前全身心地投入生活。似乎只有遭到苦難,人才算是真正活過,而又有多少人能挺過一場接一場的風波,就像我家水池子下水口的那撮頭發(fā),過濾留下來的似乎只有瘋子、傻子和狗。

這傻子

我時常覺得自己落到今天這步田地和一個傻子有關。

年輕時候過冬,總感覺腦仁兒和腦漿凍在一起了,行動遲緩,人變得蠢笨。這地界愛好刮風,真是可惜了天上的太陽。下工以后,我習慣縮在煤爐子旁,陪伴我的只有錯別字連篇的盜版書。一邊讀故事,一邊改錯字,漸漸地,讀書就有了雙重樂趣。那個冬季本該如此度過,但一切都因為這傻子而變得不一樣。

我敢打賭,他是我見過的最英俊的傻子。毛發(fā)旺盛,濃黑的眉毛有著天然分明的鋒角,大眼睛一眨仿佛就要淌出水來,山根寬廣而豐滿,人中深刻而欣長,是福相,倘若不是傻子,這該是多好看的一個人啊。這傻子患了小兒麻痹癥,不僅智力有問題,走起路來更是扭曲難看。他衣服背后繃了一塊紅帕子,帕子上寫著他的生辰和病癥,還寫了希望有醫(yī)術(shù)高明之人能治好他的愿望。這帕子縫在衣服上,針腳縝密,上面的字跡整齊且有筆體,半文半白,文辭講究,由此猜想,其生身父母或許有些文化,并且有心愛他。但這傻子莫名其妙來到荒郊野嶺的廠子,那父母可能一直在心底祈禱來一場猝不及防的走失案,好心安理得地擺脫這討債鬼。

傻子的出現(xiàn)讓我忘了幻想女人,忘了唾棄車間主任那張油膩的粉臉,忘了爐火旁的武俠世界,忘了胖頭余的白蘿卜煨羊腿,忘了要與那么多我討厭的人戰(zhàn)斗。

不知是誰第一個上前去逗這傻子的,只記得圍觀的人越來越多,傻子被圍在中心成了焦點。為了探探這傻子的脾氣,我們先采取討好的方式,有人伸手給了他半個棒面饃,這傻子嘴角掛著涎水,半信半疑地接過饃,不一會兒就津津有味地吃起來,人群里發(fā)出細碎的笑聲。大家都開始摸口袋掏包,把能吃的東西都拿給這傻子。只見這傻子開心地嗷嗷叫,手里拿不下,就有人把吃的丟到他近前的地上,大家紛紛效仿,這傻子看到滿天飛舞起來的食物開心地跳起來,眾人似乎是被他的快樂感染了,也開始一浪高過一浪地歡呼。如今回想起那場面,傻子的笑聲和眾人的歡呼聲愈發(fā)真實,誰又能說那不是真的快樂呢。

我也湊熱鬧,可惜身上沒吃的,剛好旁邊有一個垃圾桶,我用腳撥拉著,翻出一個爛果子,我一腳踢到這傻子面前,他停止嚎叫,湊到爛果子跟前,人群中的歡呼聲漸漸平息,大家都關注著傻子的舉動,他似乎看出這果子的丑陋腐敗,正猶豫著。我并沒想過讓他吃這爛果子,也深知他不至于傻到這地步。所以當有人沖他喊了一句:“吃吧,很好吃的!”我也隨聲附和了。沒想到這傻子果真捧起來大口吃。當他的牙咬破那層果皮,里面腐敗的果肉像糞便一樣迸濺出粘黏在他臉上。我心里一驚,只覺一股血竄上脖頸火辣辣地燒著我。沒吃兩口,這傻子竟嚎啕大哭起來。我當時只怪這傻子不識逗,掃了興,便逃離人群。走出很遠,背后傳來傻子的哭聲卻一聲高過一聲,但最終淹沒在眾人的歡笑中。

這天在車間,外面突然響起叫罵聲,大伙都趕出去看熱鬧,原來這廝上工期間看閑書,又被他們組長逮個正著,這組長上去一腳把他踢翻,奪過書,眼睛都不眨一下地撕了個粉碎,這廝也不反抗,只是一雙冰涼的眼睛死盯著組長,等他發(fā)泄完,仔細地撿起那些碎書頁,沒有人幫他,就一個人踉蹌地追著被風吹走的書頁,那樣子就像是個孤鬼在人間為自己收拾被吹散的骨灰。組長揚長而去,這時,傻子不知從哪突然竄出來,像一頭瘋牛把組長頂翻在地,自己也摔了個跟頭,剛好壓在組長身上,這傻子奮力掙扎著,越掙扎越起不來,口水鼻涕直往下淌,這可苦了身下的組長,他還沒反應過來發(fā)生了什么就像吃了一嘴膠水,喊叫也不是,閉氣也不是。大家都笑得膀胱里的尿只想往外噴。

事后,我一直琢磨,當時這傻子是從哪兒出來的,他為什么要沖撞組長,也許是他看到了組長欺負人,但他不是傻子么?他能看懂組長的欺凌行徑么?就算他看懂了,這樣的場景不是該令他亢奮地嚎叫么?可事實卻是,包括我在內(nèi)的所有正常人,都抱著看熱鬧的心態(tài),只有這傻子像個戰(zhàn)士一樣保護著弱者。而更可悲的是,同樣是包括我在內(nèi)的所有正常人都對這傻子的正義行為報以大規(guī)模、持久的嘲笑。我越想越覺得瘆人,一個傻子表現(xiàn)出超越常人的判斷力和勇氣,我想不出合理的解釋,只能把他和鬼聯(lián)系在一起了。

一天我找東西,無意間看到一瓶過期的蜂蜜,想來這還是三年前,我剛到這廠子水土不服,為了緩解便秘買的。瓶底積了厚厚一層沉淀物,我擰開蓋子,湊近聞了聞,并沒什么異味,當時想著反正吃不死人,不如送給那傻子,也算是彌補當初我給他吃爛果子的錯誤。

好在這傻子不記仇,當我把蜂蜜罐子給他時,他如獲至寶,一雙水汪的大眼睛簡直要流出淚來,很明顯他認得這是蜂蜜罐子,也許他走丟前也便秘,那時他還有母親,也許他母親也給他喂過這樣的蜂蜜。如果真是這樣,當這傻子接過蜂蜜罐子時,心里是怎樣的感動和溫暖,前提是他會醞釀這樣的情感。而對于他這一能力,我確信他是有的。從此這罐峰蜜就像他背上的那塊帕子一樣不離身,成為這傻子的描述特點。

冬至這天冷得出奇,老天爺像是要懲罰我們,把未來無數(shù)個冬天的寒冷一股腦塞進這一天。那樣的年月,一切都慢,所以冥冥中總有一股力量來暗示敏感的人們。果然在這奇冷無比的一天,出事了。

廠子邊那處坍圮的圍墻聚集了很多警察,保衛(wèi)科長和幾個廠領導瑟縮在一旁,不知是被凍得還是被嚇得臉色發(fā)青。我們只知道圍墻外面的那條臭水溝里淹死人了。聽到這樣的消息,大家都覺得很平常,也許心里那點薄薄的恐懼早就被不遠處羊頭嶺公墓的墳包稀釋了,加上寒冬臘月里,附近村子里隔幾天就能看見送葬的隊伍,花圈、哭聲、棺材大家習以為常。直到一個星期后,聽保衛(wèi)科長聊天,才得知那臭水溝里的死人就是傻子,大家這才想起好久沒見到傻子了。警方調(diào)查說是有人搶了傻子手上的什么東西扔到圍墻外邊,這傻子要翻墻去撿,結(jié)果掉進了水溝。說是在溝里打撈上來的除了傻子的尸體還有一個蜂蜜罐子。關于這傻子的死,還有其他幾個不同的版本,我最相信傻子是為撿蜂蜜罐子失足落水的說法,但我又害怕這說法是真的。

我想起一年前那條被我用雞爪子引誘的狗,也是死在這暗黑的臭水溝里,而這傻子的死也是因為我給他的蜂蜜罐子。這條溝里死了一條狗和一個傻子,都是如草芥一般的賤命,可為什么每次想起他門都讓我淚流滿面。那條狗是如此聰明體貼,這傻子又是那么俠義勇敢。

今年的冬天,漫天風沙,水溝里流著黑色的水,水邊結(jié)著白色的冰。生活里再難有什么能讓我感到快樂,再難有什么人能讓我感到持久的溫情。我想,如果這傻子還活著,他還有很多的生命力,如果這傻子不傻,該是多好的一個人啊。但一切都已經(jīng)發(fā)生過了,發(fā)生過的事再也沒有改變的余地。

這先生

我一直都在尋找一個靠譜的算命先生,就像我一輩子都在尋找能治好我斑禿的神醫(yī)。

來廠子報到,正趕上頭伏第一天,食堂給吃了一頓羊肉胡蘿卜餡兒餃子,而就是這頓餃子,讓我染上一場幾十年不消的頑疾。自此,羊肉還是要吃,單不碰這羊肉餡餃子。吃完餃子,我做了一個夢,夢里的我是秦廣王蔣子文,司人間天壽生死,統(tǒng)管幽冥兇吉,善人壽終,接引超生。殿上正送來一個女人,眼皮潰爛,鮮血滴答,跪在我面前。我口中念念有詞:“此女乃惡多善少者,押赴孽鏡臺,令之一望,使照見在世之心好歹,隨即批解第二殿,發(fā)獄受苦。”只見此女寫下一行血字:“忌乃心之獸也?!焙鲱^皮一陣奇癢,從夢中醒來,腦中尚留一個“獸”字。

自這天起,頭皮就像是開了鍋的沸水,冒出無數(shù)小疙瘩,起初只有米粒大小,后如豆大,再后來長成一分錢硬幣規(guī)模。它們被豐富的油脂和污垢滋養(yǎng)著,通體灌滿濃稠的汁水,然后一個接一個地爆裂。我只當是這地界的羊生性威猛,把我肝脾熬得焦干,才在頭頂憋出一片火癤子??墒钱?shù)谝徊缒摪Y(jié)痂掉皮時,我的頭發(fā)也跟著脫落,這膿包就像是一撮毒火,所到之處寸草不生。那段時間,我沒事就在手心把牛黃解毒大藥丸搓成一小粒一小粒,再大把大把地吞吃掉。已經(jīng)攢了一抽屜的白色藥丸殼子,頭頂?shù)哪摪鼌s愈發(fā)長得熱烈。

我是個愛慕虛榮的人,偏巧落下這個破相的毛病,我摩挲著那一塊塊裸露的頭皮,手感細膩光滑,讓人摸著上癮。當禿掉的頭皮面積逐漸增多,頭發(fā)反而顯得突兀,我的丑態(tài)也日漸顯露,廠里人的目光便有了新的聚焦。老狗常開玩笑說我是下水堵塞的奸惡之人,要是腳底能流膿,索性壞透,倒也暢快了。每每聽到這樣的玩笑,我便惡狠狠地罵上兩句,以掩蓋我發(fā)自骨盆的自卑。但也不乏偽善者,胖頭余當數(shù)最偽的一個,他從食堂給我順了一網(wǎng)兜生姜,讓我用來擦頭皮。得病之初,什么辦法都要試一試,我便從搓藥丸換成搓頭皮,所到之處,都會留下一股生姜味兒。失掉毛發(fā)的頭皮本就脆弱,怎耐得住我手中生姜的揉搓,原本白嫩的頭皮變得粗糙通紅,加上三伏天太陽毒辣,把殘留在頭皮上的姜汁熬煨得滾燙噴香,本就斑駁的頭皮新添一抹赭紅,看起來更加丑陋不堪。

后來聽我們廠的女工說附近村子里有位先生,專治各種膿包疙瘩。曾有一個女工怕是看了什么不該看的東西,眼皮上長出核桃大的膿包,后來就是這位先生給治好的。聽說這先生養(yǎng)了一只渾身油綠的螳螂,女工眼睛上的膿包就是這只螳螂吃掉的,由于膿包比較大,這先生怕螳螂撐死,于是分了三次才吃完,吃完以后,螳螂更綠了。那個女工我后來見過,有點像夢里那個眼皮潰爛的女人,不過她的眼皮除了肥厚,并看不出螳螂咬食過的痕跡。

聽到這個消息,我很興奮,當人病入膏肓時,可能都在渴望一種變態(tài)的療法,仿佛辦法越離譜,治愈的可能性就越大。我雖不至病入膏肓,但對于一個愛慕虛榮的人來說,攤上這樣一個病,和病入膏肓也沒什么兩樣了。不久我尋到那位先生,稀溜花發(fā)背在腦后,一張臉上只眉心處兩道橫紋,如不是看了那對眼睛,都不覺得這是個年過七旬的老人。說來奇怪,有些人的蒼老是刻在皮膚上的,有些人的蒼老是顯在體態(tài)上的,有些人的蒼老是混在嗓音里的,而有些人的蒼老卻是藏在眼神中的。他仔細瞧了我的頭皮,又讓我伸出舌頭,用一根銀針刮下些許舌苔,放在一張錫箔紙上用酒精燈烤至液態(tài),我看著自己的舌苔變成焦糖色,開始冒著泡泡,似乎還有一股碳烤的香味。接著,他把我的舌苔冷卻,用刀片切碎再碾成粉末,最后,他掀開一塊布,露出一個琵琶樣式的硯臺,里面果真坐著一只油綠的螳螂,他把這些粉末倒進一個小缽里,又兌了一些黃色液體,湊到螳螂面前。我剛想走進看個究竟,這先生就把布放下來。他讓我先回去,三天后再來。

三天后,我迫不及待地來敲這先生的家門。他說我的病可以治,但是由于我前期胡亂擦東西,又引發(fā)了別的病癥,治起來要花些時間。我滿心歡喜,以為終于可以擺脫丑陋,而事實卻是一場更大的惡疾正在靠近我。

治療步驟復雜,過程痛苦。這先生先是剃光了我的頭發(fā),當那些疤痕完全暴露在他面前時,我感到他鼻腔里涌動著興奮的氣流,噴出來的滿是欲望。接著,他在我頭皮上涂抹一層涼涼的藥膏,再包一層錫紙,幾分鐘后,掀下錫紙,這先生拿一根竹簽戳我的頭皮,只覺頭皮發(fā)麻,并無痛感。他滿意地點點頭,接下來是最關鍵的環(huán)節(jié)。先生手上握一把刷子,本該是鬃毛的地方卻插滿了寸長的銀針,這先生拿著這把針刷在我頭皮上用力搓動著,我雖感覺不到疼,但耳邊傳來清晰的咔嚓咔嚓聲讓我出了一身冷汗。最后,這先生撩開布簾,從放螳螂的硯臺里蒯出一勺綠色的東西抹在我頭上,一個療程結(jié)束。當晚,藥效過后,頭皮感到陣陣火辣,疼得我在屋里上躥下跳,不想竟跳出汗來,更刺激得我直罵那老東西的娘。折騰一夜,總算是止住了疼,可原本一個頭竟腫成兩個大,頭頂還有一層綠色的痂,這先生該是有經(jīng)驗的,特意囑咐了不能戴帽子。我像怪物一樣活了兩個星期,之后總算是消腫了,原本禿白的地方竟真的長出一層黃色的絨毛,我忍不住用手摸了摸,軟中帶硬,搔得我指肚子麻癢麻癢。

這天,我找先生準備做第二療程,正巧遇上有人在屋里,這先生正握著那人的手比比劃劃,小聲交流著。那人走后,我問先生是否會算命,他微微一笑,說道:“不會算,但會看。”我便伸出手去請先生幫我看看。他先要我伸出左手,放在掌心,向內(nèi)捏了捏,看了看掌紋的深度,又把我的手抻展,看紋路的走向,說道:“命數(shù)綿延,無人伴佐;慧根深藏,不得開掘;父母雙全,不得慈愛;香火斷傳,了無牽掛。此大兇命?!蔽译m不能完全明白,但聽到“兇”字,總知不是好命,我便求這先生可有什么解法沒有,他先讓我治好這禿斑,日后再慢慢給我解。

大概半年以后,頭發(fā)已經(jīng)重新長出許多,再沒有出現(xiàn)斑禿,只是毛發(fā)不如從前硬挺。終于這先生開口重提解命一事,只是需要花一筆重金。我沒有那么多錢,只好先押了那塊上海全鋼表。這先生讓我靜坐一旁,他先換一身干凈的衣服,漱口、洗手,然后撩開布簾,在坐螳螂的硯臺前燒香磕頭,然后他坐在我面前,打了個哈欠,不一會兒,這先生像是換了一個人,一下子爽朗起來,眼睛里的蒼老也被一股年輕健康的力量替換,就連說話腔調(diào)也變了,顯出女人態(tài)。他問我有什么疑惑,我被眼前景象嚇呆,竟一時說不出話來,這先生微笑著一臉溫柔,說出我的生辰八字,隨后我才問:“您看我今后在哪兒發(fā)財?”這先生翻眼掐算,告訴說:“東南方向。”我又問:“您看我命里可有什么坎兒沒有。”這先生又是那副樣子,不一會兒說道:“從今年開始,往后數(shù)四年命運不濟?!蔽覇枺骸翱捎惺裁崔k法沒有?”這先生說:“不要作為,凡事退避。注意女人,別輕易留情?!闭f完,這先生打了一個哈欠,像是剛剛睡醒一般,再睜開眼睛的時候,剛才那副神態(tài)不見了,眼神又恢復了先前的老態(tài)。他看著我說:“你問的可都得到回復了?”我才意識到,這先生像是被什么附體了。他走到硯臺前,朝螳螂又拜了三拜,就請我回去了。

從此,我隔三差五就去找這先生,花光了所有現(xiàn)香灰迷了眼的,插隊的,好不熱鬧。黛螺頂?shù)奶焱醯钜蔡K醒過來,開始反射太陽的金光。唯有這南山寺,還能聽見齋堂里傳出粟米羹的咕嘟聲。突然,一只喜鵲飛跳上矮墻,尖利的黑喙直指眉心,我心里一驚,以為是喜子的鬼魂,我在心里念了句“阿彌陀佛”,轉(zhuǎn)身下山,多年前廠里寡婦的那張黃臉又出現(xiàn)在腦海。

那年立冬過后也是刮了一場大風,把廠后院那排廢棄的平房更是折騰得殘敗不堪,這風把藏了幾十年的污垢連同屋頂?shù)钠仆吆蜖€玻璃一同吹翻出來,鋪了一地的破爛碎茬子。之前,這房子是個書館,里面沒有像樣的書架,各種書只是胡亂堆放。撇開陳設不說,這書館建得倒是頗為講究,后來才知道,館子里的家具還有門窗框,都是清一色的黃花梨。老板是個蔫挫的中年男人,聽說他父親從西洋游學回來當了教授,這一屋子的書就是老爺子的家產(chǎn),父親死后,留下這兒子,雖不學無術(shù),但畢竟耳濡目染,不懂知識,至少識貨。老爺子的藏書,雖不能是善本,但影印經(jīng)韻樓刻本的《說文解字》、唐寫本《文心雕龍》、中華書局《全清詞》,也是價值極高的。這兒子就靠賣書過活。男人從不招呼客人,一天到晚抱著《三俠五義》《大五義》《小五義》《續(xù)小五義》看。來館子的人大多只翻翻舊雜志、看看舊式小說,年輕一點的還能看看西洋小說,但大多不會買。這老板也從來不驅(qū)趕,時間長了,書館就變了性質(zhì),也不知打哪天起,有人借了一本書回家,從此以后,這兒成了圖書館,借一本書,兩分錢三分錢的,多少是個意思,這男人的生活反倒比之前寬裕不少。

后來,日子久了,店里不賣書了,寡婦就住在這店里。

這寡婦二十來歲,她男人原是我們廠的會計,結(jié)婚不久男人就害了癆病,小兩口還沒來得及生養(yǎng)一男半女,他就撒手嗚呼了。這寡婦頂了她男人的班,但又不會干活,只每個月領些錢,廠里安排她住在平房,偶爾給工人門洗涮縫補,掙些零花。這寡婦雖很少在人眼前進出,但那煢煢孑立的小影總是人們心頭的一塊疙瘩。廠里也有不少女人,前些日子還來了個女醫(yī)生。但唯獨這寡婦,扁平的額頭,低凹的鼻梁,一雙眼睛了無生趣,卻最是讓人惦記,我也不例外。

大風過后,寡婦的小房遭了難。這天中午,老茍一伙還有三車間的幾個后生正在這院里忙著。寡婦站錢,抵押了一切值錢的東西。按照我的花銷,這先生又來了幾次附體,我又問了幾個問題,得到回復后越發(fā)覺得神奇,不由得深信不疑。那段時間我正和廠后院的寡婦打得火熱,但我謹記先生的話,不能輕易留情,所以和那寡婦的攀纏純屬尋歡作樂。而如今想來,那樣的環(huán)境里,她能一心一意地溫暖我,激活我干枯丑陋的身體,是多么可貴。而我,可能是因為一只螳螂的話,竟負了一份真情。

當初下放到廠子勞改,本想著可以借此機會逃離先前的環(huán)境,沒準兒人還能變得清亮些,誰知遇到這先生,囑咐我“凡事退避”,起初遵循是為了旺旺運氣,后來竟養(yǎng)成這么個麻木的習慣,真的借這先生的力量改變了命數(shù),而這先生借的則是一只螳螂的力量。

隔年臘月,村子里的死人多起來,送葬的隊伍浩浩湯湯,一波接一波,聽說都是喜喪,而這先生就躺在其中一口棺材里,被人們吹吹打打地送到地底下去了。這先生死后,我便沒了去處,心里還有半截沒解的命,攪得我整日惶惶不安。驚蟄剛過,天氣暖和起來,頭皮又開始發(fā)癢,像是開了鍋的沸水,冒出無數(shù)小疙瘩,起初只有米粒大小,后如豆大,再后來長成一分錢硬幣規(guī)?!?/p>

我又開始多方打聽能治我這頑疾的神醫(yī),我堅信只要能再找到神醫(yī)就能再找到這先生,算完我剩下的半條命。

這寡婦

立冬過后刮了一場大風,樹葉落光,露出南山寺暗紅色的矮墻,仿佛是一夜之間新砌好的。沒有了樹葉的掩映,這座尼姑庵終究還是裸露出來了。圍墻里傳來唰唰的掃地聲,大清早就在人心里劃出一道道毛竹枝的痕跡。一個光頭姑子在大殿門前劃拉著落葉。她身材矮小,似乎還不及手中的掃帚高,遠看,她就像是拴在掃帚上的枯枝,隨著滿地的落葉一起被驅(qū)趕著??粗米臃呵嗟暮竽X勺,心里一陣潮熱,半輩子了,每活到一年里的冬月,總覺是做了一場空夢。

海螺聲響起,尼姑們在經(jīng)堂集會,誦讀《妙法蓮華經(jīng)》:“佛名聞十方,廣饒益眾生,一切具善根,以助無上心......”

山下五龍王殿的前庭早已繚繞起香火,揣著心愿的善男信女們下跪的下跪,磕頭的磕頭,踩掉鞋的,在一邊,懷里抱著一只喜鵲。我走過去問她,這寡婦卸下戒備說道:“這鳥被瓦砸傷了,你看這腿?!闭f著讓出半邊胳膊給我看。她這一讓,我有了一種受人慷慨的愉悅不由湊得更進,這時哪里還顧什么喜鵲,滿腔都是這寡婦的滋味兒。

我自以為會說兩句酸話,對付這寡婦不在話下。隔天,我?guī)е纤幩?、紗布來敲這寡婦的門,門開了,她一臉警惕,我說明來意,這才情愿地把我請進屋。她輕聲喚著,“喜子,喜子。”從紙盒里抱出那只喜鵲,腿上拉帶出一條血跡斑斑的衛(wèi)生紙。我硬著頭皮給這喜鵲上藥包扎,心里對它是又氣又愛。隨后,這寡婦給我打水洗手。光影昏暗,水聲泠泠的瓷盆底,一個大紅“囍”字婀娜晃動著,我的手像兩條交相翻游的魚。正看著出神,寡婦遞來一條毛巾,我的手歡快地在毛巾上打著滾。

大家都知道,這寡婦招惹不得,但我有了癮。這天,我又打著看喜子的名義去敲門,手里端著一盆蠕動的蛆蟲,我告訴寡婦,這是給喜子吃的。這寡婦該是被我的憨勁打動了,留我坐下說話。她起身往爐子里添了些煤,又把茶壺座上去,翻了翻爐邊烤著的紅薯。再回到近前的時候,我看見這寡婦低垂的睫毛在臉上投下黑影,一閃一閃的,不知身上哪里發(fā)癢,我只好搓了搓手心。

許久,爐火燒得正旺,屋里飄滿了紅薯的香味,一壺水迫不及待地冒著泡泡。我撩開窗簾,兩片雪花正揚揚地撒下來,就像我和這寡婦,在冷熱相遇的哈氣里融化了。

從屋里出來,我在墻邊撒尿,一條熱氣騰騰的水柱灌到雪堆里,砸出一個深孔??粗虻臒釟?,我心想,人身體里那么暖和,可為啥這寡婦的眼淚那么冰涼。想到這里,我下意識地抓撓胸口,仿佛那條淚還帶著沁骨的涼。

我時常夢到這寡婦住的平房,還有通往這院子的小路,可能是夢到的次數(shù)太多了,每次回想起我和這寡婦的時日,可能多半都是夢境里的樣子,而真實的情景是什么樣,早已模糊不清。我甚至懷疑,這寡婦是不是真的存在,而每當看到喜鵲,她那輕聲呼喚“喜子”的聲音又是如此真切。

這天,寡婦沒起身送我,我臨出門,她說一句 :“冷,再添點煤吧?!毖劭刺煲亮?,我沒理會她,抬腳走了。

這天在車間上廁所,我遇見那個女醫(yī)生,這事情攪得我心里亂七八糟,大概五六天沒去寡婦那兒。再去的時候,老遠就看見門扇子敞著,可屋里已經(jīng)沒了人氣,就剩下一張破床墊和幾件家具。這寡婦走了。

寡婦走了,似乎沒人知道,也似乎每個人都知道了,大家都害怕被發(fā)現(xiàn)是第一個知道這消息的人,誰都不敢輕易提起,但所有的話題卻又在試探著、誘惑著對方說出來。我像所有偽裝的人們一樣,對于寡婦的離開,除了感到好奇,再容不下其他任何情緒。

本以為離開廠子,這每年的冬月能換個滋味兒,可無論我在哪兒,年月轉(zhuǎn)過幾遭,這荒夢一般的月份總是牢牢罩住我,逼我想起那寡婦的黃臉和那只叫喜子的鳥。

我走進南山寺的院門,離那掃地的小尼姑越來越近,看著她那泛青的后腦勺,不知道怎的,滿腔都是那寡婦的滋味,胸口仿佛有一條淚,帶著沁骨的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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