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 葉涼初
水根伯今年七十有二,這歲數(shù)在村子里不算老,當(dāng)然也不算小。水根伯覺得至少在一周前,自己還是個孩子,因為九十五歲的老娘還健朗著哩!
老娘是在一周前開始臥床不起的,水根伯沒有放在心上,每年入冬,老娘都要在床上賴著,由他這個唯一在身邊的兒子伺候吃喝拉撒。都說長病無孝子,水根伯心里也怨,一入冬,呼呼的北風(fēng)裹挾著太湖冷濕的水汽由北窗撲入時,水根伯知道,明天,老娘肯定不肯起床了。也即意味著,從這一天開始,水根伯的蟄居生活也開始了,他既不能去上海的女兒家,也不能去縣城的兒子家,老伴在城里帶孫子,他只得老老實實在家伺候老娘罷。
往年的這個時候,老娘雖側(cè)躺倒在床,吃喝可是不馬虎的,別看她瘦得皮包骨,連衣服帶人不過六七十斤,胃口卻是驚人的好,說起來水根一天的活不過是伺候老娘,也忙得腳不點地。
情形的異常是從老娘躺倒的第二天晚上開始的,老娘說她不想吃晚飯,這讓煮好魚湯、肉炒蛋和香菇青菜的水根一時愣住了,瞬間,不祥的預(yù)感像閃電般在他腦海里亮了一下。水根伯這把年紀(jì),生老病死的都見過,他聽人說,無病無災(zāi)的老人會預(yù)知自己離開的時間,之前停食,并清理自己。果然,從第三天開始,老娘不再進(jìn)食,只要求喝水,腦子清醒,問起自己身板上有血脈關(guān)系的所有人,老老小小,無一遺漏,末了說想見他們一見。
水根是孝子,心里早就淚水縱橫。一一通知了晚輩們,能來的都來了。老娘從被窩里伸出枯瘦如柴的手,一一和大家握別。
第五天的晚飯時分,老娘走了。
水根不覺得特別悲傷,之前的每一個冬天,他都在等待這一天,有時甚至以盼望的心情,因為老娘吃得實在太多了,拉得也多,像個沒有節(jié)制的孩子,讓他忍不住要抱怨。但老娘每次以天真無辜的表情看著他,好像說自己不是故意的,可就是想吃啊。想到這,水根回身看了一眼躺在門板上的老娘。她的身子已經(jīng)冷卻再也不會熱乎,她身上蓋著許多條色彩艷麗的被子,從頭到腳,徹底淹沒了她細(xì)瘦單薄的身子,像是一堆被子兀自在那堆著。他甚至不敢相信,他的老娘真的在那底下。但是水根仍然沒有流淚,真奇怪,他不覺得悲傷,只覺得心頭空蕩蕩的,要不是家里圍滿了親戚,他很想到東河邊的地頭獨自坐一會。可是他走不開,家里有祭念做法事的和尚,還有幾乎所有的親戚朋友,老娘是家族里最老的樹根,這棵樹上的枝枝葉葉,從四面八方匯集到了水根伯的家里。天空下著小雨,場院上搭著巨大的油布篷子,篷子下面,是幾十張桌子,上面已經(jīng)鋪好紅色的一次性塑料餐布,孩子們在桌椅板凳間穿梭玩耍。
都說奶奶那么大年紀(jì),要是都活到九十五,地球早就崩潰了。是喜喪,沒有一絲悲哀的痕跡。水根覺得這樣挺好,老娘也會覺得好吧。
兒子大龍走過來,說幾個本家在商量后天出喪的事,要水根去定奪。水根看了一眼兒子,沒有說話,從小板凳上站起來,也許坐的時間長了,只覺得腦子嗡地一下,整個人趔趄到了一邊。
大龍驚叫,爸!
水根擺擺手,說,沒事,坐久了。
什么坐久了,從昨天到現(xiàn)在,你水米未進(jìn)呢!大龍?zhí)岣吡寺曇簦现耷?。奶奶走了,他也難過,但最難過的是爸爸,在這一刻他才知道,一個失去母親的孩子,哪怕他已經(jīng)七十歲了,也是可憐的。
北面的小房間里,坐著林姓最親近的本家,一共七家,有一家已經(jīng)整體移民去了北方,其余的,每家一個代表,都到了。
水根望了望眼前的人,心里有些失望,除了自己是主家,其余六家來的不是女人就是孩子,雖說那孩子也二十出頭了,但在水根伯眼里是孫子輩,自然是孩子。按規(guī)矩,后天是母親出喪的大日子,一大早,要做的事情極多,得細(xì)細(xì)分了工,各司其責(zé),到時才不至于亂了方寸??蛇@幾個人頭,水根伯不知道如何分配。
出喪,最重要的莫過于抬棺的人手,靈車一般停在鄉(xiāng)間地頭,離屋宅有一段距離,這也是規(guī)矩,離誰家近了也不樂意啊。那就得出四個人把棺材抬到靈車上。這四個人,年歲力氣要相當(dāng),出喪是一路跑著去的,一個人力氣接不上都不行,中途還不能喊累或者重,不然,會越來越重,抬不到車上的,據(jù)說那是因為棺材上附著無數(shù)游魂野鬼的緣故。雖是迷信說話,但好像誰也沒膽子試過喊累。
水根伯原來想,一家出一個男人,六家六個人,還有富余兩個人??墒乾F(xiàn)在……他還沒開口,蓉嫂先開了口,說不好意思了,她兒子興明實在走不出,這個會那個會的,沒一天能請假。水根點點頭,興明在縣城里當(dāng)局長,是林家在外面官銜最高的人,想必是忙的,之前,他也沒想過興明能來抬老娘的棺材。興明他爸前兩年去世了,是水根一輩中走得最早的,蓉嫂也常年在城里住著,這次是因為水根老娘過世特意趕來的,水根伯心里已經(jīng)領(lǐng)情了。但按著從前的規(guī)矩,興明是孫輩的人,無論如何要到場送行的。再說,縣城離鄉(xiāng)下,也不過是一個小時的車程,能耽擱多少事呢?水根伯想到這,忙叫自己打住。時世變了,只有他這樣的老頑固,總是想著從前的規(guī)矩,可規(guī)矩不也是人定的么?人家不回來,壞了規(guī)矩,你又能如何?因為這樣的心理,他朝蓉嫂點的那個頭,多少有點冷漠,無可奈何。
林老三和林老六兩家,都沒有兒子,女婿們都在外面開廠,有一家還開到了幾百里地外的蘇北,平日幾乎不回來,都是老嫂子們代表了。林老三的女婿,水根伯沒有想過他們能為老娘抬棺,別說他們不樂意,老娘也不定樂意呢!倒不是水根伯對上門女婿有意見,而是他們之間實在太生疏了,除了結(jié)婚時作為新女婿來吃過一次蹄子,水根伯只見過幾回,和陌生人幾乎沒兩樣。三嫂和六嫂表示,除了抬棺不行,其他的活計盡管吩咐。
老大家的孫子林小兵剛剛二十歲,小小年紀(jì)的他作為代表來參會是有原因的,他父母都在上海做小生意,沒能回來,他說他可以抬棺。水根伯笑了一下,摸了摸那孩子瘦窄的肩膀,說,你還嫩著呢,我要是叫你抬,你奶奶不打斷了我的腿。小兵紅著臉低下了頭,他兩年前高中畢業(yè),沒有考上大學(xué),也不肯好好學(xué)手藝,成天晃蕩著。他知道本家里的大人們已經(jīng)另眼看他了,所以他很想明天表現(xiàn)一下,可是水根伯根本不領(lǐng)他的情。水根伯倒是從小看著他長大的,他就是個標(biāo)準(zhǔn)的留守兒童,從小就跟著爺爺奶奶,和父母不親。不讀書之后,他父母一早想讓他去上海,學(xué)著做生意,他死活不肯,去幾次就溜回來幾次。家里日子舒服呀,爺爺奶奶疼得他沒邊,成天吊兒郎當(dāng),吃喝玩樂。
林阿五坐在角落里,悶著頭抽煙。阿五也年過六十了,不過他常年在田地間忙碌,身子還十分硬朗,鄉(xiāng)下人稱老小伙子,正是什么份量都扛得住的時候。水根伯想,抬棺的人,阿五可以算一個,還有他的兒子林華。林華在鎮(zhèn)上的廠里上班,每天早出晚歸,是林家這一代里唯一留在鄉(xiāng)下的人。林華仿佛也很安然這樣的生活,夫妻倆上班,一個女兒已經(jīng)成年,也在鎮(zhèn)上的沙巾廠上班,鄉(xiāng)下的生活成本小,日子雖清苦卻也平淡。但水根伯知道老五心里也不平靜,這一族,就余下他們一家在鄉(xiāng)下,逢著年節(jié),人家都城里鄉(xiāng)下的來來往往,小汽車流星似地在場院上開過,他心里就有些不平靜了。他這輩子,種田養(yǎng)蠶,什么活都不落人后,沒能進(jìn)城的主要原因就是兒子林華這榆木腦袋,讀書時沒有考上大學(xué),人家出去做生意時,他選擇打工上班。這一耽擱,連孫女也只好待在鄉(xiāng)下了。林老五現(xiàn)在唯一的愿望就是孫女能嫁到城里去,那樣,隔三岔五的,他也能去城里住兩天。
水根伯了解阿五的心思,所以更覺得為難:阿五和林華父子都上,就壞了一家出一人的規(guī)矩;阿五即使答應(yīng)了,也會在心里嘀咕,憑什么呀,欺侮我們一家子都在鄉(xiāng)下?
林老四腰椎不好,他的年紀(jì)和老五差不離,卻早已是一副東倒西歪的樣子,走路時兩只手幾乎要垂到地上,看起來比排行老二的水根伯還老。水根伯本來就不打他的主意,只是老四的兒子也沒見,不知道去了什么地方。
老四,你家小健呢,怎么晚飯時也沒有見他?
丈母娘家吧,他反正一天到晚在那邊,倒像是做了上門女婿。林老四沒好氣地說。
就這么幾個人,橫豎都碰不攏。水根伯愁得長嘆一聲。
除了林老五,大家的臉上都訕訕的,知道水根伯為什么為難。蓉嫂先開口,很識大體地說,要不,我回家給興明打個電話,看他能不能抽出時間來。水根伯又一次點點頭,為了彌補前一次的冷淡,這一次不由自主地使了勁。同時,心想,老一輩人到底是戀舊的,規(guī)矩比天大。也是,正因為這些不成文的規(guī)矩,家族才得以綿延至今。如今,規(guī)矩也是荒疏了許多,像虧空太多的大戶人家,只余個架子在那撐著。老輩人指揮不了小輩了,婚喪喜事,他們都由著自己的性子,愛來不來。
林老二的老娘,是家庭中最長的一輩,她走了,現(xiàn)在最年長的就是林老二他們那一輩了。可是,因為老娘健在,他從未意識到死亡離自己已經(jīng)那么近。人生也像打仗,剛出生時,你就像是最高統(tǒng)帥,前面有著一排又一排的兵,重重疊疊護(hù)衛(wèi)著你,死亡離你像個遙遠(yuǎn)的傳說??呻S著前面的士兵一排排的倒下,你就暴露在敵人的視線中了,而且,這是一場注定沒有勝算的戰(zhàn)爭。想到這,水根伯不由得一陣心慌,他站起來對大家說,夜晚了,明天再商量吧。
做法事的和尚共有五個,澤水鎮(zhèn)的人稱他們是做夜生意的,都是附近村上的人,平時也是抬頭不見低頭見的。如今他們也革新了,用上了電喇叭,令念經(jīng)的聲音無比嘹亮。有幾次,水根伯都有點怕這聲音響起,怕驚擾了門板上的老娘。
水根伯在院子里站了一會,抬頭看看天,可因為院子里的燈太亮,他沒有看到黑沉沉的天空,更別提星子。沒來由的,他想起年輕時去小學(xué)操場上看露天電影,也因為燈太亮,找不到星星。水根伯是一輩子生活在鄉(xiāng)下的人,他對星空熟悉無比,找不到星子令他微微有些失望。他跨出院門時,聽到身后大龍擔(dān)心的叫他。
爸,你去哪?
水根伯沒有轉(zhuǎn)身,只抬了抬右手,在站前的大條石上坐下來。石頭很涼如他預(yù)計的那樣,隔著毛細(xì)褲子,他都能感到那刺骨的寒意像一根根針?biāo)频?,刺進(jìn)他身子里。但他沒有站起來,這刺痛讓他產(chǎn)生一種莫名的快感,比心里那種空蕩蕩的感覺要好受,水根伯冷得打顫,頑固地與這涼意對抗著,直到這涼意爬上面頰,癢癢的,他伸手抹了一把,水汪汪的,是淚。一張七十二歲的老臉,瞬間像一塊擰開了抹布,皺而丑,破舊而碎裂。
大龍將水根伯的茶杯端出來,放到他手上,看到他臉上的眼淚,吃了一驚,但什么也沒說,只在水根伯的肩頭拍了兩下。
水根伯急急地擦了擦臉,掩飾著喝了一口水,問大龍,孩子們都睡了?
大龍搖搖頭,說,沒呢,子揚抱怨沒有WIFI,妮妮在玩手機(jī),和同學(xué)聊天。
WIFI?明天給子揚買一個,這孩子馬上要出國去了,得多少年后才回來呢!水根伯想都沒想就吩咐大龍。子揚是外孫,一直生活在上海;妮妮是孫女,大龍的女兒,比子揚小幾歲。
WIFI一時半會買不了,是免費的網(wǎng)絡(luò),要去開通。算了,他們才待這一兩天,完了你還得把它關(guān)了。大龍耐心地解釋。大龍也是個急脾氣,可水根伯覺得這次他特別體貼,聽話,尊重自己,千依百順的。水根伯想,之前家族里別家有事時,大龍有沒有不回來幫忙過?他好像記不得了。
院門外是大路,路的前面是一片菜地,再前面就是上河了,偶爾閃過的燈光,讓河水如同黑色的絲綢般平靜高貴。而事實上,一河的水早就毀了,現(xiàn)在這條河,只是作為一條河的樣子存在著,在其間流淌的,與其說是水,不如說是無法命名的液體。村子里的人早就不用它來洗漱任何東西了,因為它比任何東西都污臟。
曾經(jīng),它可是一條清凌凌的小河啊,里面魚蝦成群,每年冬天都要抽干一次,清理河床上的淤泥,夯實兩側(cè)的河岸。
爸,進(jìn)去吧,更深露重的,小心凍壞了身子。大龍邊說邊把水根伯?dāng)v扶起來。
堂屋里,除了五個和尚,還有幾個本族的老人在那兒坐著,有幾個老親戚也圍在桌邊喝茶,他們是要守夜的。
老娘靈前,那個結(jié)實的草捆子已經(jīng)有些散架了。娘長壽,要跪拜的人太多了。水根伯將草捆子重新捆結(jié)實了,端端正正放到靈前的地上,自己又恭恭敬敬地拜了三拜,囑大龍換了杯子里的茶,和老親戚們坐到了一起。大家自然叫水根伯節(jié)哀,老娘夠長壽了,去得也安詳,沒有比這更好的事了。
水根伯點點頭,他說他心里也是這樣想的,老娘這輩子,也沒有什么遺憾,說真的,他也沒有特別的悲痛,他就是沒有胃口,心里空落落的,不想吃,也不想睡。
和尚們歇息的時候,整幢屋子里有一種逼人的安靜,那種明明坐著許多人,卻森森的安靜,有些瘆人,令人不適。水根伯抬頭,正好和其中的一個和尚打了個照面。水根伯認(rèn)識他,就是前面村子里的,好像姓何,年紀(jì)和水根伯差不多,是個大胖子。老何好像也有話要說,迎著水根伯的眼神就站了起來,走近他身邊,輕聲問,水根伯,出喪的安排都妥了么?特別抬棺的四個人,都有了?
水根伯嘆了口氣,說,還沒定呢,就是這人湊不齊啊,年輕人都忙。
那,要不要我替你叫上一班?四個人,保證個個都是好手。
你?哪里來的人,我們林家就這幾個人,難不成你比我還熟悉?水根伯吃驚地瞪大了眼睛。
自然不是你們林家的人,我是說,我們也有一班專門抬棺的人。你這邊人湊不夠數(shù)的話,可以叫他們,和我們,是一樣的。
水根伯終于明白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