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大春
一
太陽快挨到山尖的時候,陳宗甲總算把地里的苞谷棒子運到了家門口的禾場里。這一整天,陳宗甲一個人掰了二畝三分地的苞谷棒子,還全部背回了家??粗a得像個大墳丘樣的苞谷堆,陳宗甲長長地舒了口氣,累得像條老狗樣的身體,又彈簧樣地蹦了幾下。陳宗甲在心里對自己說,累,怕什么呢,力氣是木柴,去了再回來,只要有錢賺,累就累點吧。陳宗甲是一個容易滿足的人,雖然說陳宗甲家里的情況,經(jīng)常會讓他陷入一種憂傷之中,但是,只要有一點點的高興事,他就會容易激動和滿足。陳宗甲就懷著這種高興的心情,進灶屋拿了塊蒸紅薯,想填補下早就餓癟了的肚子。
哪曉得,等陳宗甲從灶屋出來,事情完全變了樣。
這時候,太陽剛躲到山背后去,暮色已把鳳凰灣罩得嚴實。方明照就是披著一身暮色從東邊的土路走進了陳宗甲家的場院。方明照是個殺豬匠,鳳凰灣里誰家有個紅白喜事,第一個就是要請他上門去殺豬。長年累月的下來,方明照身上就有股豬尿臊味,隔八丈遠就能聞得到。陳宗甲就是聞到那股豬尿臊味,才曉得來人是方明照的。
不過,陳宗甲有一點不明白的是,方明照回家,大可不必走到他的場院里來,因為方明照回家的路在陳宗甲門前的土埂下面,陳宗甲又沒豬可殺,他繞到陳宗甲門上來做什么呢?納悶歸納悶,但人家走到你門口了,你總不能招呼都不打一個吧。再說了,殺豬匠可萬萬得罪不起。上灣李三元的小兒子,上學路上,打了方明照的丫頭一巴掌,不但不賠理,還找上門要方家給賠不是。結(jié)果,臘月間,李三元請方明照殺豬,方明照一不小心失了手,一刀下去,那豬照樣活蹦亂跳的跑,方明照只好又捉回來補刀。鳳凰灣的傳說,殺年豬補了刀,主家要倒霉,極不吉利。沒想到還真應驗了,翻過年,李三元進城就出了車禍,現(xiàn)在成了李跛腳。從那以后,鳳凰灣的人更加對方明照敬畏三分。
想到這兒,陳宗甲趕緊把手里的半塊紅薯遞了過去,說:“老照,稀客呢你,來,吃點解渴?!?/p>
方明照也沒客氣,接過去,三兩口都吃個凈光??磥硭汝愖诩尊I得還要厲害,最后一口,他咽得太快,鼓在喉嚨里,老半天咽不下去,噎得他只翻白眼,好像陳宗甲是他的殺父仇人。那一會兒,陳宗甲心里真是有點怕,他這人一向膽小,又是遇著方明照,又在陳宗甲家場院里,連個外人都沒得,真要他一口氣上不來,陳宗甲背上命案怎么說得清哩!好在方明照伸手捏著喉結(jié)使勁擼了幾把,才終于逢兇化吉緩過氣來。
方明照使勁拍著胸脯子,吐著粗氣說:“老甲,你個龜日的想弄死我哩!
陳宗甲趕緊跑進灶屋,端出一瓢水說:“你個驢日的老照,是你像個餓死鬼樣,這咋能怪我呢!”
方明照咕咚咕咚幾口把一瓢水灌下肚,勻了幾口氣,這才說:“不怪你不怪你,要怪就怪李德寬個狗日的!”
聽他這樣說,又嚇了陳宗甲一跳。李德寬是村長,是鳳凰灣說一不二的人,方明照在陳宗甲門上罵李德寬,要是被人聽到,傳到李德寬耳朵里,那還有他好日子過?陳宗甲趕緊插話說:“這年頭好日子都過不完,你還說餓肚子,這咋能怪村長哩!”
方明照說:“不怪他怪烏龜王八蛋啊!他狗日的請我去殺豬,連根煙都舍不得,更不要說請我吃黑飯了。我不罵他罵哪個?!?/p>
陳宗甲這才曉得方明照拐到他家場院里來,是想找口吃的。不過,陳宗甲這人一向好奇心重,聽他說村長家又殺了豬,就順嘴問道:“這剛收秋,過年還早著哩,村長咋又殺豬呢?”
話一問完,陳宗甲就曉得多嘴了。沒得辦法,陳宗甲的舌頭總是跑得比得腦子快,這是個改不掉的壞毛病。接下來,方明照的回答,更是讓陳宗甲后悔不迭。
方明照說:“李德寬明天要娶兒媳婦了,他不殺豬,你去隨禮連個豬毛都沒得吃!”
就是方明照的這一句話,一下子把陳宗甲的好心情給擊打飛了。那一會兒,陳宗甲的腦子像是水洗了一樣,眼睛里也是黑忽忽一片。有人可能不明白,村長家娶兒媳婦,陳宗甲為什么會變成這樣?其實,事情很簡單,那就是陳宗甲又要隨禮了。
怎么說呢,鳳凰灣多年傳下來的規(guī)矩,只要是灣子里人家過紅白喜事,村里人都要去隨禮。早先是一塊兩塊的,后來,慢慢地水漲船高,到十塊二十塊,再后來,少了五十一百塊都拿不出手了。遇到有些門望的人家,隨禮的份子錢還要高些,三五百塊的不等。雖說現(xiàn)在有些年輕人不再依著老規(guī)矩來,可是,換了別人家可以不隨禮,這村長家過喜事,不去隨禮,你借陳宗甲個膽子他也不敢啊!春上的時候,李德寬老媽過七十大壽,馬二毛想省錢,躲到鎮(zhèn)上打工,裝作不知情,沒回來隨禮。你猜咋著?他家的低保,突然就取消了。陳宗甲曉得,這是殺雞給猴看哩!陳宗甲可不想把他家的這點低保也搞丟了。前年,陳宗甲老婆在后坡上摘柿子,不小心從樹上掉下來,摔斷了腰椎骨,人癱了不說,還借下四萬多塊錢的債,兩個丫頭一個讀初中,一個讀小學,手一伸,到處都要用錢,這低保好歹能救下陳宗甲的急。你說,陳宗甲敢得罪村長嗎?
陳宗甲不由得嘆了一口氣。
方明照聽陳宗甲嘆氣,說:“咋了,老甲,頭疼啦!”
陳宗甲苦笑笑說:“不是頭疼,是肚子餓了。”
方明照鬼笑著說:“肚子餓只會從屁眼里放空屁,你這從嘴里冒的啥氣?”
陳宗甲說:“我要是不冒氣,那不成死人了?!?/p>
方明照說:“你莫跟我日白扯?!闭f著,他也長長地嘆了口氣。
陳宗甲追著他問:“你冒的又是哪門子氣?”
方明照說:“你冒啥氣我就冒的啥氣!”
兩個人繞了半天彎子,還是方明照把話扯回來說:“老甲,你那點小心思,我也曉得,唉,不容易呀不容易呀!狗日的李德寬,去年,大兒子結(jié)婚,春上老媽過七十大壽,這沒過三個月,小兒子又要結(jié)婚,這是從咱荷包里搶錢?。 彼麚u搖晃晃地站起身,好似喝醉酒一樣,歪著腳步走了。陳宗甲也愣在那兒,連留他吃飯的客氣話,都沒說一句。
這個時候,天已經(jīng)完全黑下來了。
二
說句良心話,隨禮算不上啥大事,陳宗甲也不是摳門的人,再說了,開門立戶,誰家沒有個紅白喜事哩,禮尚往來,是人之常情。今天你來我這兒,明天我去你那兒,圖的是個熱鬧。陳宗甲怕的是什么呢?說白了,手上沒錢唄!
自打陳宗甲老婆摔癱瘓后,他也不能出門打工,地里的收入,將就著也就是能填飽一家人肚皮,還有那欠下的四萬多塊錢的外債,也像個大磨盤樣,天天壓在陳宗甲心窩窩里,一夜夜地壓得他睡不成覺。原指望著地里苞谷收起來,能還點債,沒想到,這剛從地里收回來,還碼在門前沒變成錢呢,用錢的地方到先來了。
陳宗甲呆呆地坐在黑地里,看著村里漸漸亮起來的燈火,像個傻瓜樣,一動不動。他感覺他的力氣都耗盡了。都耗在了和方明照的最后一句對話里。
馬二毛就是這時候出現(xiàn)在陳宗甲面前的。他像個夜貓子一樣,出現(xiàn)得悄無聲息,陳宗甲半點都沒有察覺到,只到他搖著陳宗甲的膀子,連喊了三聲陳宗甲的名字,陳宗甲才醒過神來。
馬二毛說:“老甲,你這是累癱了還是睡傻啦?”
陳宗甲囁嚅著說:“我沒累癱也沒睡傻,我是在做夢。”
馬二毛伸手在陳宗甲額頭上摸了一把說:“你沒發(fā)燒啊,咋說起了胡話?”
這時候,陳宗甲有點醒過神來,這黑天抹地的,馬二毛找上門來,肯定有事。陳宗甲問:“老毛子,你該不會是來請我去吃酒的吧!”
馬二毛說:“你想的倒美,我到了你門上,你不管酒,還想去我那兒吃酒?”
陳宗甲說:“我屋里莫說酒,連個酒瓶子都沒得,要喝水,還有半缸,保你喝夠。”
馬二毛說:“行了,別日白扯了。吃酒倒是有人請你,這人不是我。這樣的,老甲……”說完這話,他忽然像個才過門的小媳婦樣扭捏起來,半句話含在嘴里,彈了彈舌頭,又吸了口氣,就是不吐出來。
陳宗甲把他讓進屋,扯亮電燈,說:“來來,坐下說,到底啥事吧!”
馬二毛撓著頭皮,吞吞吐吐地說:“是這樣一個事,我,我想……”
陳宗甲有點煩他了,平時挺利索的人,咋變得像個婆娘了,不由急道:“你倒底要干啥?”
馬二毛像下了很大的決心樣,這才咬著腮幫子說:“我想找你借一百八十塊錢用!”
陳宗甲一聽這話,腦門子再次炸了一伙,他有點不敢相信地問:“啥,借錢?你找我借錢?”只到看到馬二毛確切地點點頭,陳宗甲才又問:“你不會拿我開玩笑吧!”
馬二毛說:“你看你說的哪兒的話,我是當真的哩?!?/p>
聽馬二毛這樣說,陳宗甲一伙子想起了一件事。春上地里點苞谷的時候,屋里沒得化肥下種,陳宗甲厚著臉皮找馬二毛借了兩袋碳肥,說好等秋里收了苞谷賣錢還他的,沒想到,苞谷還在場院里堆著,要債的就上門來了。陳宗甲的臉上頓時像潑了血一樣,原本坐得挺直的腰桿立馬萎縮了下去,好在,屋里的燈光灰禿禿的,任馬二毛眼神再好,他也沒看出陳宗甲臉上的變化。但馬二毛從陳宗甲萎頓的身子上,還是覺出了異樣,他牙疼樣地咧了下嘴,說:“老甲,我是實在沒得門了,我也曉得你的難處,不是逼著急了,我,我……”
陳宗甲的心里揪了一下,問:“咋了,你屋里出了啥急事?”
馬二毛說:“敢情你還不曉得,是李德寬個狗日的又要娶兒媳婦,我這不是要隨禮嗎!你看看,就為他老媽過壽我沒去,連我的低保都沒影兒了,我這回再不去,再惹個事出來,我那婆娘還不把我給活剝了啊!”
聽馬二毛這樣說,陳宗甲敢斷定他是被他老婆指派來要賬的了。陳宗甲當初借碳肥的時候,馬二毛老婆就不情愿,一副借了爛芝麻,還不起陳谷子的德性。可是,當時他馬二毛答應得好好的,等陳宗甲秋季賣了苞谷還他一百八十塊錢的,現(xiàn)在上門要帳,太不仗義太不男人了吧!陳宗甲不曉得的是,馬二毛也有難處,他老婆早就逼著他來要帳了,馬二毛一直推脫到現(xiàn)在,這回,他老婆說,你不借著這個理由要回那一百八十塊錢,只怕這輩子都莫想要回來了。馬二毛覺得這話他說不出口,可他又是個怕老婆的人,他要不聽老婆的話,晚上連床都上不了。馬二毛還有一個更大的毛病,他天天都喜歡抱著老婆睡覺,要是夜里不抱著老婆,他就睡不著覺。要不是這個原因,他早就出門打工去了。左思右想后,走投無路的馬二毛只好腆著臉來要賬了。話是鼓著勇氣說了,他在心里也恨恨地罵自己不是個仗義的男人。
陳宗甲是一個容易知足的人,也是一個容易憂傷的人,他看著馬二毛比他還要為難的樣子,心里的憂傷,就像潮水一樣漫上來,快要把他淹沒了。但陳宗甲裝作沒事的樣子,說:“毛子,別說了,明天吧,明天我想辦法把錢給你還上?!?/p>
聽到陳宗甲這句回話,馬二毛的臉上才算舒朗一點。他身子懈下來,靠在椅背上,說:“個狗日的李德寬,這簡直是要把人往死處逼呢!一年送幾回禮,一回送幾百,地里一季的收入,還不夠給他隨禮哩!”
陳宗甲想附和馬二毛的話,想想又覺得說什么都是多余。陳宗甲和馬二毛跟兩個半截樹樁樣圪蹴在那兒,誰也不再說話,屋里只聽到兩個小心翼翼的呼吸聲。就在這時候,陳宗甲老婆在偏屋里咳了一聲。她有氣無力地說:“老甲,這天都黑透了,桂蘭二妮她們下學也快要到家了,你咋還不做飯哩!讓毛子也順便在咱家吃點吧!”
馬二毛站起身,沖偏屋說:“嫂子,你好好養(yǎng)著,我改天再來看你。”又扭頭對陳宗甲說:“老甲,就這樣吧,我先走啦!”
陳宗甲愣愣地站起身,想打個招呼,可還沒等他的話說出口,馬二毛已走進了濃重的夜色里。陳宗甲傻子樣站在原地,腦子里回想著馬二毛的那句話,他不明白馬二毛的那句“就這樣吧”到底是個啥意思。只到女人在偏屋又咳了一嗓子,陳宗甲才拖著腳走進了灶屋。
三
桂蘭和二妮進屋的時候,陳宗甲的晚飯還沒有做好。灶里的火老是燒不旺,濕煙把灶屋都籠成了一團混沌,嗆得他咳成了一只蝦米。桂蘭放下書包,掩著鼻子在灶膛里撥拉了幾伙,火勢才慢慢旺起來,煙也漸漸飄散了出。
桂蘭看陳宗甲木著臉,說:“爹,做一天活也累了吧!去堂屋歇著,我來做飯?!?/p>
說句良心話,陳宗甲為啥累點苦點都愿意,沒得半點怨言,就是他的兩個丫頭爭氣,也聽話,學習成績也好。學校要求學生們都駐校讀書,可她們姐妹倆為了省點伙食錢,起早貪黑地來回跑,回來還搶著做家務。別人家的孩子,光是零花錢,一天都得幾塊,她們姐妹倆一月才幾塊零花錢。新衣服,也只有過年的時候,才會買上一件。有時候想想,也真虧欠她們,可陳宗甲又沒得別的辦法。想到這里,他的眼里濕潤了,嘴里不由得嘆了一口氣。陳宗甲這人就這樣,遇到點啥事,就喜歡嘆氣。桂蘭曉得父親的脾性,每回父親只要一嘆氣,就是有了為難事。
桂蘭問道:“爹,你又遇到啥難事了?”
陳宗甲不想讓孩子也跟著為難,連忙揉了把眼睛說:“我能有個啥事,剛才給煙嗆著眼睛了。”
桂蘭說:“爹你莫糊我,肯定有事?!?/p>
陳宗甲說:“爹累了嘆個氣還不行啊,你還管的真寬?!闭f著,陳宗甲裝著無辜的樣子笑了笑。可陳宗甲心里清楚,他的笑肯定比哭還難看。
桂蘭丟下柴火棍,湊過來拉著陳宗甲的手說:“爹,有啥難事你說出來吧。”說著,聲音里已有了哭腔。
陳宗甲最見不得孩子哭。他這人心軟。他就把要去村長家隨禮的事一五一十說了。陳宗甲說:“桂蘭,爹著急的不光是隨禮錢,還要還你毛子叔的碳肥錢哩!”
二妮這時湊過來說:“爹,要不,把我養(yǎng)的小黑羊給賣了吧!”開年的時候,陳宗甲給二妮買了只黑山羊,答應過她,喂大了年底賣了給她換件新羽絨服。陳宗甲說:“這咋行哩!小黑太小了,賣不出價,再說,賣了也湊不夠數(shù)??!”
桂蘭說:“爹,這樣吧,咱家那頭豬,明天拖集上賣了,興許湊得夠數(shù)。”
陳宗甲說:“豬賣了咱過年吃啥,再說了,我還指望年底殺了它還點賬哩!”
桂蘭說:“爹,明天我就不上學了,我打工去,供二妮讀書,還能幫你還點債。”
陳宗甲一聽就火了,把手中的鍋鏟“啪”地扔在灶臺上,說:“上學讀書是你們的事,打工掙錢是我的事,各有各的事,你們莫給我添事,趁早干你們自己的事?!?/p>
陳宗甲又說:“爹再難,也不會不供你們讀書,不會不讓你們讀書,你們好好讀書,爹才有指望,才有盼頭。爹難這一時,享福的日子在后頭,爹不怕,再難的關爹也能扛過去?!?/p>
說完這話,陳宗甲覺得心里暢快了許多,卻也覺得心里虛得慌。陳宗甲咬緊了牙巴骨,沒有把那聲嘆息吐出來。
桂蘭看了陳宗甲一眼,小心翼翼地說:“爹,那這事咋辦呢?村長家,還有毛子叔那兒,你咋辦呢?”
陳宗甲說:“車到山前必有路,你看啥事難倒過爹!你們莫操心?!?/p>
桂蘭說:“爹,你莫硬撐,沒錢就不去隨禮了。”
陳宗甲揉揉眼睛說:“娃呀,不是爹要去,這隨禮的事,往小了說,是湊熱鬧,往大了說,是面子,人家都去了,你爹我不去,下回咋見面,你爹我在村里哪還有半點面子?”
二妮撇著嘴說:“面子值幾個錢,能當錢用?爹,你別打腫臉充胖子好不好?”
兩個娃你一句我一句,說著各種不去的理由,陳宗甲知道她們是給他寬心,但他也知道不去的后果。娃還小,不曉得人情世故,不曉得做人的艱難,不曉得人心的叵測,但陳宗甲說這些,她們聽不懂,也不會聽,她們只想讓陳宗甲少操點心。
陳宗甲只好順著她們的話說:”娃呀,就是爹不去隨禮,還要還你毛子叔的錢哩!欠賬還錢,天經(jīng)地義,人家還找上門來要了,不還咋行?”
這下,桂蘭和二妮也不出聲了。以往,遇到要債的,說幾句客氣話,順延幾天還行,可這一百八十塊錢,錢數(shù)不多,人家還指著這去隨禮,就不好再推了。再說,馬二毛媳婦的事,陳宗甲也知道,一張嘴不把門,死的能說活,他要是真不還錢,不定被她在村子里糟踐成啥樣呢!陳宗甲終于還是把一口氣嘆了出來。
吃完飯,陳宗甲也沒心思洗碗,就悶著頭坐那兒,恍惚中,好像看見場院上的苞谷變成了一張張紅紅綠綠的票子,飛呀飛的,飛進屋來,聚在他的腳下,慢慢地,在他的四周堆了起來,把他圍了起來。陳宗甲聞到了一股甜潤的油墨味,他吸一口,再吸一口,他的胸腔也慢慢地鼓漲起來,他聽見桂蘭和二妮在旁邊一迭聲說:“爹,爹!”
陳宗甲睜開眼,看見桂蘭和二妮蹲在他面前,一人抱一個膝頭,不停地喊他。
看陳宗甲懵懂的樣子,桂蘭說:“爹,你剛才說胡話哩,啥子搶錢奪錢的,快進屋睡去吧!明天還要起早呢?”
陳宗甲看著空蕩蕩的屋子,說:“你們睡吧,爹不困,爹再坐會兒。”
二妮說:“爹,你莫再愁了,愁有啥用,車到山前必有路,睡去吧你!”這鬼女子,學會了拿我的話來寬慰我了。陳宗甲在心里笑了一下,感到了一絲甜甜的滿足。人啊,這一輩子活的就是個滿足。滿足哩,不是錢多了就滿足,不是屋大了就滿足,是啥哩,是心里舒坦了才滿足啊。陳宗甲站起身說:“好哩好哩,爹睡去,你們也睡,明天你們還要起早上學哩!”
四
陳宗甲沒有想到他一覺會睡得這么香這么久,等他一覺醒來的時候,太陽已掛在樹椏子上。
陳宗甲是個心里有事就睡不著覺的人,沒想到的是,這一夜他竟然睡得這么沉這么香。他睜開眼,女人在腳那頭說:“醒啦?”
陳宗甲說:“醒啦!”想想,問她:“你咋不叫我一聲呢?看這睡的,誤事了?!?/p>
女人說:“誤啥事??!你難得睡踏實一回,誤事又咋啦!”
陳宗甲說:“隨禮的事,你又不是不曉得,我昨晚還說起早去桂蘭舅家借錢呢!”
女人嘆氣說:“你不要再打她舅的主意了,唉,還是想想別的法吧!”
陳宗甲說:“要是能想著別的法,我就不得打桂蘭舅的主意了?!?/p>
女人說:“還欠著人家八千哩,你還好意思去借?再說了,我嫂子她……”女人不說了。
為治女人的病,陳宗甲向桂蘭舅借了八千塊錢,今年春上,他來要賬,說兒子要定親,急等用錢,沒錢親事要黃。陳宗甲也急,也知道他的家底,可他剝皮賣肉也拿不出來?。″X沒還上,人家娃的親事果然也黃了。為這事,桂蘭舅母來家里,指著陳宗甲鼻梁罵了一通。吃人家的嘴軟,欠人家的手短,陳宗甲由著她罵了半天,沒還嘴。想到這里,他又嘆了一口氣,說:“那咋辦呢,這禮不能不隨,毛子的錢也不能不還,活人難道還能讓尿憋死不成?”
女人說:“要不,這樣吧……”說到這兒,她打住了,不說了,好像要故意吊起陳宗甲的胃口一樣。陳宗甲老婆一向是個有主見的人,原來,人沒摔傷的時候,都是她在當家作主,啥事都是她說了算,大事小情,她一開口,有條有理。
陳宗甲果然就急了,問:“啥樣啊,你說啊倒是?”
女人說:“我想了半夜,這個法子不一定好用,但也值得一用,如果你不用,也沒有別的法子?!?/p>
陳宗甲有點耐不住性子了,問:“到底是個啥法子,你想急死我??!”
女人就如此這般地對陳宗甲說了。
女人說出的這個主意,用鳳凰灣的話來說,叫損人的歪主意。女人的意思是,村長娶兒媳婦,來隨禮的親戚朋友鄉(xiāng)親多得數(shù)都數(shù)不過來,他也來不及照看誰是誰,隨禮的錢,肯定不是一個人在收,陳宗甲去了,該吃的吃,該喝的喝,吃完喝完回家了事……
聽女人說到這兒,陳宗甲模模糊糊地明白了。陳宗甲說:“你的意思是,讓我去吃白食?”
女人嗔怪道:“看你個大男人,就不會說個話,咋叫吃白食哩!你去了,幫忙挑水下廚,啥活重干啥,等于打工沒要錢,不是跟咱隨了禮錢一個樣嗎?”
陳宗甲知道女人這樣說,是寬慰他,這主意實際上就是吃白食,不過,轉(zhuǎn)念一想,咦,還真是個法子。可是,陳宗甲心里還是有點慌,問:“這能有用?”
女人反問陳宗甲說:“你沒用過咋知道有沒有用呢,只有用了才知道噻!你想想,村長以為是他女人收了你的隨禮錢,他女人以為是村長收了你的隨禮錢,他兒子以為是爹媽收了你的禮錢,再說,人多得像蝗蟲一樣,他兩口子收了錢記錯記漏一二個人名,也不是啥稀奇事。”
女人的話,稍微壯起了陳宗甲的膽子。他正在半信半疑,就聽門外有人喊:“老甲,老甲在家嗎?”
陳宗甲一聽是馬二毛的聲音,曉得他來拿錢了,趕緊下床跑出來。
馬二毛吊著臉,又有些不好意思地站在門口,看陳宗甲出來,他沒話找話地說:“老甲,太陽都到頂了,到村長家吃酒,再不去就晚了,走啊你!”
陳宗甲把他往屋里拉,說:“不急不急,先進來坐一會兒?!?/p>
馬二毛跟陳宗甲進了屋。陳宗甲說:“毛子,是這樣的,我家的情況,你也曉得,一時半會兒錢還真是不順手,但我也不能讓你為難不是,我有個法子,咱倆一起使,保證既隨了禮,讓村長高興,還能不花半分錢。等我苞谷賣了,再另外還你一百八十塊錢?!闭f完,陳宗甲就趴在馬二毛耳朵邊,把女人的法子一五一十地給他說了。
馬二毛聽完,不敢相信地問:“這也能行?”
陳宗甲說:“咋不能行,他家來那么多客,他咋顧得過來,再說了,他和他女人,還有他大小子二小子,幾個人之間,難不成不會記錯點事?有點失誤啥的?”
馬二毛愣怔了一會兒,忽地嘿嘿地笑了,撓著頭皮說:“行啊,老甲,你的鬼板眼還怪足的嗎?”
陳宗甲說:“不是我板眼足,村長接兒媳婦,這大的喜事,咱不去隨禮吃酒,不像話嘛!”
馬二毛咧著嘴,學著電視里的腔調(diào)說:“必須的必須的!個狗日的村長!”他又喜瞇笑眼地罵了一句,“今兒咱給他隨個大禮?!?/p>
陳宗甲和馬二毛就出了門。他倆挺著胸脯,臉上放著笑,直趟趟地走進了村長李德寬的院門。這時候,太陽已經(jīng)升到頭頂了,院子里擠滿了人,陳宗甲掃了一眼,除了村長的親戚以外,村里的鄉(xiāng)親們大多數(shù)都來了,有的在灶間幫廚,有的在搬桌挪椅,也有的在大呼小叫地打麻將打撲克牌,來來去去的,比集市上還要熱鬧。陳宗甲看了馬二毛一眼說:“毛子,咱也給村長幫幫忙啊!”
馬二毛一笑,說:“老甲,可不是,這忙一定要幫。”
說著話,陳宗甲和馬二毛擠到李德寬身邊,說:“村長,恭喜你??!”
李德寬正迎著幾個像是干部模樣的人說話,只對陳宗甲和馬二毛招招手,就引著那幾人往屋里走。陳宗甲和馬二毛相視一笑,他到廚房抄起水桶,往井臺上去挑水,馬二毛也不含糊,拎了把斧子開始劈柴。陳宗甲邊挑水邊想,我這是在打工掙錢哩。每一桶水,陳宗甲都裝得滿當當?shù)?,他干得勁頭十足,比在自家地里犁田耙地都要用心。等陳宗甲快挑滿一缸水的時候,他聽到村頭“劈劈啪啪”炸響了鞭炮聲,不用想,這是接親的人回來了。果不其然,沒過半分鐘,李德寬的二小子背著個新媳婦,喜滋滋地進了門。鞭炮又啪啪地炸起來,震得人腦仁子生疼。陳宗甲顧不上捂耳朵,踮著腳尖,往人堆里擠。就見李德寬和他女人坐在堂屋正中間,二小子和新媳婦正在給他老兩口敬茶,還一口一個爹媽地叫著,李德寬和他媳婦喜得咧著嘴巴,一人掏出一個大紅包,遞給小兩口,隨后,幾個年輕人嘻嘻哈哈地笑著,把二小子和新媳婦推進貼著大紅喜字的偏屋去了。
李德寬隨即走出屋,站在大門口,看著滿院子的賓客,滿意地點點頭,又抬起胳膊,看看腕上的手表,沖著在廚房忙碌的方明照說:“老照,準備開席嘍!”
一聽要開席吃酒了,院子里立馬亂了,都趕緊四處找桌子坐。陳宗甲沖馬二毛一招手,擠在了院門口的一張桌子上。這兒離大門近,一會兒喝完了酒吃完了飯,走也方便。這時候,陳宗甲心里的那股緊張勁,已經(jīng)過去了,興許是剛才挑了幾擔水,出了一身汗,歇下來后,身子有些乏。陳宗甲的胃里突然地泛出一股酸水,他這才想起,自己是沒吃早飯過來的。陳宗甲在心里說,剛剛好,一會兒多喝點多吃點,填補填補!
陳宗甲正在胡思亂想,馬二毛忽然拐了陳宗甲一膀子,壓著嗓門說:“老甲老甲!”聲音急慌慌的。
陳宗甲說:“咋啦?”
馬二毛又拐了陳宗甲一膀子,說:“你看你看!”
陳宗甲順著馬二毛的目光看去,就見李德寬站在太陽地里,旁邊是他的小舅子,正俯在他的耳邊嘀咕著什么。
馬二毛趴在陳宗甲耳邊說:“李德寬小舅子在賬房給他收禮錢來著,估計這回又進賬好幾萬塊吧!”
陳宗甲腦門子莫名地一炸,胃里的那股酸水又泛上來,他趕緊把它強壓下去,說:“吃酒就吃酒,你管他恁多干啥呢!”
他倆都不再說話,都直直地去看李德寬。這時候,太陽地里的李德寬,也不到陰涼地里避一避,一張臉已曬得通紅,額頭上的汗水一股股流下來,把個襯衫都汗得通濕,好似剛剛犁了二畝地回來。陳宗甲忽然覺得他好可憐,恁大個村長,管著幾百口人,站在太陽地里,也沒人給他撐個雨傘遮下陽。陳宗甲想起身去做這件事,或是去勸村長站到樹陰里,但他身子好似有千斤重,屁股粘在椅子上,起不來。
馬二毛也惴惴地看了陳宗甲一眼,喉結(jié)很響地咽了一口口水。陳宗甲也跟著咽了一口口水,咕嚕一聲,好像打雷一樣,震得他頭發(fā)絲好似過了一遭電。他的心里莫名地慌了一下。
這時候,李德寬開口了。一開口,聲音比打雷還要響。
李德寬的嘴巴咧得像個葫蘆瓢,扯著大嗓門說:“各位親友,各位鄉(xiāng)親,今天是我二小子的婚事,大家眼里有我李某人,來隨禮吃酒,我舉雙手歡迎?!闭f著,他像往日在村里開會一樣,舉起手拍了兩下,待坐席人的嘰嘰嗡嗡聲壓下去一點,他卻是臉色一含,說:“但我有話要說清楚,我李某人為人直耿,眼里揉不得沙子,吃酒就吃酒,莫要給我玩花活。人嘛,活在世上圖的個啥,圖的就是個面子,跌面子的事,大家伙莫要做,你不給我面子,莫怪我不給你面子,面子是啥,就是一張臉,你不要臉,我還要臉哩!”
這話一出口,滿院子的嘰嘰嗡嗡聲又起來了,一個個你看我,我看你,都想弄明白這話到底是啥意思,可又沒人能弄得明白。陳宗甲似乎聽出了點味道,只覺得喉嚨發(fā)緊,想咳又咳不出來,似有口痰堵在嗓子眼里,上不上下不下的難受。只見李德寬擼了一把臉上的汗,大聲野氣地說:“在座的鄉(xiāng)親們都聽好,我李德寬把話挑明撂這兒了,上一百塊錢的吃兩頓,上五十塊錢的吃一頓,上十塊錢的少在這兒混!”
就這一句話,一下子把個吵吵嚷嚷的院子,震得鴉雀無聲。眾人你看我我看你,又都一起去看李德寬,好像要看出個天干地支子丑寅卯來。但終究是啥也沒看出來。陳宗甲一聽這話,就曉得李德寬這玩的是哪一出,他是嫌人隨禮錢拿得少了。個狗日的,真是說得出來??!還好意思當著這多人說出來。禮輕情意重,十塊錢咋啦?不是錢啊!片刻的沉默后,坐席的人都聞出了味道,紛紛低聲議論起來。有人撇嘴,有人皺眉,有人在幸災樂禍地笑。這唱的哪一出啊,這禮隨的,簡直讓人下不了臺面。就在眾人的議論聲中,李德寬女人又跑出來,她急赤白臉地跑到李德寬身邊,跟她那個娘家弟弟一樣,附在李德寬耳邊,嘀咕起來。迎著太陽光,陳宗甲看見她的唾沫星子,像麻風細雨樣,一陣陣噴在李德寬的半邊臉上,讓人一時分不清那到底是汗珠子還是口水。
李德寬的一張胖臉就在這時變得時而白時而青時而紅,只見他猛地朝地上“啐”了一口,抬起頭,臉上竟是惡狠狠的神色,然后,他說出了一句,在陳宗甲聽來是石破天驚的話。
李德寬瞪著牛卵子一樣的眼珠子,直著嗓子吼:“隨了禮的屋里坐,沒隨禮的滾球過!”
只此一句,滿院子人全都呆了。陳宗甲只聽得半空中“砰”地一聲雷響,耳鼓里一片轟鳴,整個人都傻在當場。陳宗甲沒想到,他老婆出的這個自認為萬無一失的好主意,一下子竟然被李德寬識破,還被他當眾喧嚷出來。這回倒好,不僅自己以后的扶貧款救濟糧沒得吃了,還連累了馬二毛。陳宗甲在心里暗暗叫苦,臉上好似被人當眾扇了幾十耳光,火辣辣地疼,但人家話說到這個份上,陳宗甲也沒臉面再坐下去,他把腦袋扎到褲襠里,掙扎著站起了身。好在陳宗甲坐在院門口的一桌,他只幾步路就出了院門。出了院門,陳宗甲胃里的那股酸水終于吐了出來,等他直起腰桿擦嘴巴的時候,他突然發(fā)現(xiàn),他的身后,除了馬二毛以外,殺豬匠方明照跛腿李三貨等一干人,都塌著腰跟在他的屁股后面怏怏地走了出來。
哇,陳宗甲忍不住又吐了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