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 史 倩
成長,能讓一個人遺忘多少?包括痛的滋味?
小時候明明我們只是跌了一跤,蹭破一點皮,都會嚎啕大哭;然而越長大越會隱忍,就像現在明明已經到了撕心裂肺,不得不露怯軟弱的時刻,卻會放聲笑,顯得比誰都高興,直至在這樣的表演中幡然醒悟。
所有的大人,總會對我們說這樣的話:以后你就懂了。
我們尚未經歷從以前到以后的日子里,總是比誰都渴望長大,可惜真到那一天,卻又希望慢點再慢點。就像武俠小說里最后得到的武功秘籍總需要無辜者的鮮血一樣,每個人豁然明晰的那一刻,都會遭受別人不能懂的痛楚。你開始猜忌,后悔,但世上沒有時光倒流,流逝的東西永遠不會再回來,所以這世界即便是一個巨大的圓,我們也不可能再在某一點重逢。
我也不會再見到他。他仿佛一顆年輕的種子,被十七歲那年的一場暴雨凍結,卻又落入碎碎的泥土,貯存在十七歲那一年冰涼的小時光里。但他如何永垂不朽?遲早將他忘記,忘得干干凈凈。那些他離開的歲月里所有竭力的悲痛與哭號也都會隨著歲月剝蝕變淺變淡。這是他一個人的不幸,也恰好是我們所有人的不幸。我們號稱在領會痛苦中一次又一次地蛻變,但或許會永遠窒息在繭中,留給后人一個單薄的背影。
于是我時常想起那樣的畫面:就在小小的吳記小攤,我們喝了一碗又一碗冒著騰騰冰霜的酸梅湯,仿佛吞下了一塊又一塊的冰??上亲诮诌呅傂︳[的快樂再也找不回來。那時車輛和人群在他身后飛速穿過,仿佛一陣虛影,沒有停留下來的模樣。這樣的畫面讓我萌生了一種錯覺,但也僅限于錯覺?!皡恰弊值谋〖啛艋\在夜景下搖搖晃晃,仿佛醉漢,一切都變得那么不真切。
他說,我不想長大。
他在心里挖了一個坑,坑里躺著一個固執(zhí)的小男孩,那個男孩揮舞著拳頭,沖過往的每一個人說,嘿,別來惹我,我還不想長大。
于是他真的沒再長大。
他走的那天天氣很好,天空湛藍澄清。走過校門前櫻花樹的時候,正好有花落下,仿佛一場經年不息的雨水在泛濫。晚上,我忽然抑制不住地躲在被子里號啕大哭,被室友不斷追問。那個晚上我一直在想,如果我們被生下來,就是為了能夠隨時遭遇痛苦,這個世界的意義究竟在哪里?那么想著,就想到有一年我們一起去燒烤,他問我如果變成動物最想變成什么,我說我想變成一條魚。那時候還不流行魚的短暫記憶,我只是覺得魚類在水中自由的模樣。但他告訴我他想做一只老鼠。
我不明白誰會想去做一只老鼠。
現在的我偶爾會想起一棵樹,就像我也只是偶爾會忽然想起他。那是八歲那年我們初相見時一起種下的,故事開始于2007年的夏天,也同樣終結于十年后一個相似的夏天。時間果然走成了一個圓。而我們終究做不到再次相遇。
我們越長大,越學會遺忘,同時越發(fā)感受到在眾人喧嘩的世界里只能抱緊自己的那份孤獨感。我們說人作為單個的生命個體存活于世,即便擁有了那么多的紐帶,他還是孤獨的。
而我們能做的,就是將再短不過的生命,留一點可供點亮世界的光,像天垂那顆孤獨的行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