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廣智
我居住的屯子叫腰屯,被上溝和下局子兩個屯子夾在中間,都在一個村子的一條溝里,像一個永遠不成熟的瓜般細細吊著,多少年沒人摘。
腰屯為啥叫這個名字,已經(jīng)說不清了。不是每個人都熟悉一個屯子的歷史。全屯子住著十一宗氏,十姓,兩個李姓,同姓不同宗,七十五處房屋,八十四戶人家,個人過個人的日子。在有需要時,我會把我的出生地址附上腰屯,再無別物可寫。門牌號是件可有可無的事,屯子里肯定不會出現(xiàn)重名的事兒。每個大人在孩子出生時,都會仔細咂吧咂吧屯子里平輩的名字,不讓自己家的孩子和誰重名。屯子才那么點,人也就那么多,名字卻有那么多,足夠屯人用的,為啥要在一名字上擠呢。
在我還認不清幾條道路時,我喜歡和伙伴遠遠的爬到屯子西邊的山上,一直爬到頂峰,那里有全屯、乃至全村的制高點,我能看到全鎮(zhèn)最繁華的腹地都在眼下。稍遠點,是一座山連著一座山的群山,再遠些,我用眼睛已經(jīng)分辨不出來了,它們一直消失在地平線下。那些地方已經(jīng)不屬于我,我也不知道更遠的屯子叫啥名。
二小、立新、寶慶,和我一樣爬上山頂?shù)幕锇橄蜻h處指指點點,一起指出我們村九個自然屯的方位,還把遠處能認識的屯子也指出來,好像在認識一座新城市。那時,我們誰都沒進過城,不知道城市長啥模樣,就從屯子開始熟悉一個個村子以外的世界,早早為進入一座城市做打算。那陣兒,屯子里連臺像樣的自行車都沒幾臺,能跑道兒的驢和馬都被一大堆活計死死的纏著,誰也沒有足夠的時間和體力把遠處的屯子一處處走下來。算下來,只有走親戚的人才有機會到達遠處的屯子。即使屯子里的驢跑韁了,也跑不出幾個屯子,就被人們早早地攔下來。跑韁的驢也想往更遠的屯子走走,我時常看見驢低頭在吃著草,吃著吃著,突然抬起頭,伸長脖子往遠處望望,好像要在更遠處望見點啥東西。我們肯定也這樣做過,吃著吃著就放下碗筷,忙著做一件剛想起的事。驢是不是和我們懷有同樣的心境。驢們沒有我們那些活計和心思,它有的是好奇心,想看看更遠的路有多遠,它在低頭吃草時,突然想到遠處還有塊地方?jīng)]走過,它想看看路,要是沒人攔著,它放開蹄子就過去了。它們想把一生的路看到頭,然后加快速度或放慢速度,按照自己的計劃走完一生的路??晌覀冋l也不知道驢跑得太遠了,會不會回來。沒有人愿意冒這個風險,把一頭出活計的好勞力放跑,讓驢任性一次。驢也只好打消了這個念頭,早早打道轉(zhuǎn)回屯子。
遠處的屯子叫啥名,對于我們這些沒見過世面、沒出過遠門的孩子,就大都靠猜測了。地圖于我們只是名字和數(shù)字的概念,提不起我們多少興致,也滿足不了我們對視覺的追求。我們花費近一個小時的時間和路程,歇呼帶喘地爬到山頂上,指著一處:“那叫三官,鄰近的那個屯子該叫二官?!庇腥顺鰜矸磳??!叭賾?yīng)該出自一個故事,肯定不對?!?/p>
“那叫啥?”
“那屯子被一條河隔了,又在河的東邊,該叫河東才對?!?/p>
“說的靠點譜。那個屯子八成就這么叫的。你看河對過這邊的屯子,楊樹真多?!?/p>
“那屯子就該叫楊樹屯。”大家你一句我一句,誰都不認輸,誰也不服誰,每次都攪成一鍋粥,不歡而散。
更遠的屯子叫啥名就成了一個懸案。大伙背地里就窩著勁兒,紛紛使出自己的本事,看誰知道的屯名多。
一個毛小子就趁放驢的檔,爬到驢背上,扯著韁繩,順著大道跑了好幾個屯子,結(jié)果小毛驢沒長勁,興許是餓昏了頭,沒跑過幾個屯子,說啥也不走了。毛小子使勁抖著韁繩,雙腿猛夾驢肚子,毛驢就往道邊偏,干嘎悠腿,不動地方。道邊嫩草綠的惹眼,毛驢把眼睛和嘴都落在草上,忙著低頭啃草,不理識人。毛小子醒過腔來,知道驢餓了,再走不了遠路,只好往回趕,等回到家,驢都沒吃飽。結(jié)果沒問出幾個屯名,還被父親罰去割草喂驢反省。
有一年,我結(jié)個伴兒,一人一臺自行車,順著公路一直騎,騎不動了就下車推,或者干脆在路邊歇一會兒,從早上騎到近中午,翻越數(shù)個大嶺,到了一個叫長在的地方,實在騎不動,想下車吃飯、喝水補充力氣,往前看,路一直沒有盡頭的樣子,我們肯定再沒力氣往下騎。問路邊當?shù)厝?,還要再騎上好久才能走出這個地方。我們算計時間,再不往回騎,怕是要天黑才能回到家了,只好就地買口吃食,狼吞虎咽吃掉,匆匆往回趕。那是我使力氣走得最遠的一次?;丶?,胳膊、腿酸疼數(shù)天才恢復如初。以后再沒敢騎遠路。
再后來,我們誰也沒去屯子那座山頂。我們把那個想法各自揣在懷里,憋著一股勁,誰也不吱聲,每天吃飯、干活、學習、睡覺、長身體,然后有人坐汽車、乘火車、坐飛機、乘渡輪,到很遠很遠的地方。我們發(fā)現(xiàn),無論走多遠,好像都處在路的起點,剩下的路我們也許永遠無法走完,總有更多的屯子我們一生無法到達。直到現(xiàn)在,誰也說不清更遠的屯子叫啥名。
我記下這篇文字時,在網(wǎng)上查到:1998年8月,全國人大內(nèi)務(wù)司法委員會內(nèi)務(wù)室主任佟寶貴說,全國自然村有535萬多個。也就是說有535萬多個自然屯。而據(jù)最新的統(tǒng)計數(shù)字顯示,我國現(xiàn)在一天時間消失的自然屯大概有80個到100個?!拔謇锊煌L,十里不同俗。”我們消失的不僅僅是一個屯子的名字,還有那片土地的前世今生。
放下一切,我一個人爬上屯子西邊的那座山頂,目光努力向著遠方?,F(xiàn)在,目光所及,我已經(jīng)知道了所有的屯名。可我真想知道,更遠的屯子叫啥名??墒?,回身眼下居住多年的屯子,已經(jīng)有好多戶人家,人去屋空,這讓我淚眼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