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中華
《手》講述了主人公翼·比德爾鮑姆(Wing Biddlebaum)的一個動人而悲傷的故事。他的原名是阿道夫·邁爾斯(Adolph Myers),年輕時曾是賓夕法尼亞州一個小城鎮(zhèn)里令人愛戴的小學教師。彼時,他始終渴望向人們表達自己內(nèi)心的愛,尤其是對學校里那些可愛的男孩兒們。漸漸地,愛撫就成為他傳達愛的一種方式。然而,后來發(fā)生的兩件事,把他的這一行為徹底丑化。一個智力不健全的小男孩兒把夢里夢到這位男老師做的一件不可告人的事情當作事實講述出來。他的父親得知以后,認為兒子可能因此受到傷害,非常憤怒,并當眾揍了阿道夫·邁爾斯一頓。原本,人們就曾經(jīng)懷疑這位老師有同性戀癖好,這樣一來,懷疑很快就被認定為既成事實。一個雨夜,阿道夫·邁爾斯受到鎮(zhèn)子里民眾的集體審判和攻擊,險些被絞死,最后被趕出小鎮(zhèn),茍且一隅,了此殘生。那位滿心氣憤的父親在他逃離的路上尚且朝他怒吼:“把你該死的手管好!”(Sherwood,33)由此,阿道夫·邁爾斯得出一個結論:用手來表達愛是件極具危險的事情,而且一定會受到嚴厲的懲罰。后來他改名翼·比德爾鮑姆,再也不愿意與周圍的人有任何交流,并且總是試圖把自己的雙手掩藏起來,因為他心里堅定地認為“他的手一定是當時受到譴責的罪魁禍首”。(Sherwood,33)
這個故事描述的是社會個體被孤立、隔離并終守孤獨的悲慘經(jīng)歷。然而,走近自我和其他社會個體,故事不僅僅是在揭示翼·比德爾鮑姆一個人受到挫敗的悲劇性經(jīng)歷,而是在某種程度上,映射出很多社會個體內(nèi)心潛藏著的那份共同的沖動和孤獨。人們承受著深深的挫敗感,漸漸意識到自己缺乏甚至慢慢喪失了用合適和有意義的方式來表達內(nèi)心各種消極情感和積極情感的基本能力。因此,一些人成了精神上的跛子——他們懼怕和周圍人交流,造成彼此了解有限,進而更加懼怕交流,誤解隨之增多,懼怕也在不斷升級……惡性循環(huán)在經(jīng)年累月中形成。
翼·比德爾鮑姆的故事是一個雙方面的悲劇。一方面,他是一個在精神上被多數(shù)人構成的傳統(tǒng)人群所壓制的個體。作為一個性情“古怪”的人,他的身上自然包含一些獨特的性格特征——他習慣通過觸摸、愛撫男孩兒的頭發(fā)和肩膀表達對他們的愛,喜歡用富有表現(xiàn)力的手指來傳達自己對他人的友誼。似乎對他而言,雙手就是傳遞愛和內(nèi)心情感最有效的工具。但這一行為被看作是奇怪的,甚至后來被定義為不道德,并最終引發(fā)了一場大麻煩。根本原因就在于他與眾不同的表達方式超越了傳統(tǒng)道德準繩所劃定的行為規(guī)范的界限。他因而被無情地打上同性戀的標簽,被趕出了賓夕法尼亞。但仔細想來,整個事件并非理性之舉。
首先,人們并沒有足夠的證據(jù)來證明他具有同性戀情結,因為這都是一個“智力不健全”的小男孩兒編造出來的故事(Sherwood,32)。人們寧愿相信這個愚蠢的小男孩兒也不愿意針對此事做進一步調(diào)查,是因為人們不能夠容忍違背傳統(tǒng)理念的行為的任何一點點可能性?!皩幙慑e殺一千,也絕不放過一個”便成了處理此類事件的首要原則。這樣的人群已經(jīng)將傳統(tǒng)理念消化、內(nèi)化并與其融為一體,主動自愿地接受其束縛。
其次,姑且整個假想即是事實,我們就要面對另外一個問題:即使翼·比德爾鮑姆就是同性戀,又如何?同性戀行為被看作是不正常的,僅僅因為它與社會群體中多數(shù)人的行為習慣相悖。但與眾不同,并不等同于罪惡與不恥。在不傷害他人利益的前提下,無法否認與眾不同也是一種別致的美麗,就如只有一只手臂的維納斯雕像一般。僅僅因為個體不同于大多數(shù)就予以嚴酷的壓制,顯然有失公允。
接下來從另一個角度詮釋《手》這一悲劇。作為傳統(tǒng)理念桎梏下一個不幸的受害者,翼·比德爾鮑姆只是在潛意識中渴望沖破并最終掙脫束縛。當他指責喬治·威拉德(George Willard)過于被周圍的人耳濡目染時,他大聲地說“你在毀了你自己”,“你其實很渴望獨行和夢想,但是你害怕這樣的夢想。你只想和鎮(zhèn)子里的人一樣,聽見他們說話,接著就模仿他們。”(Sherwood,30)從這段話中,讀者能夠體會,他意在指責喬治·威拉德把自己塑模在傳統(tǒng)觀念的框架中,不得自由,而正是這一框架把翼·比德爾鮑姆排除在“正?!比后w之外。另有一次,他告訴喬治·威拉德“你必須試圖忘記那些你曾經(jīng)學到的東西”,而且“你必須開始擁有自己的夢想。從現(xiàn)在起,你一定要捂住耳朵,不去聽那些在外面朝你怒吼的聲音?!?Sherwood,30)這段話中“你曾經(jīng)學到的東西”即可詮釋為特定社會的文化教育在人們思想上留下深深烙印的那些傳統(tǒng)理念;“怒吼的聲音”已經(jīng)在上文有所提及——那位憤怒的父親口里嚷著的“把你該死的手管好”那句話即是最佳例證。這也代表了所謂“正常人群”對翼·比德爾鮑姆一致的反感和敵意。在翼·比德爾鮑姆的言語中,讀者深深體會到他本人在潛意識中非常希望向“怒吼的聲音”給與他的不公平待遇提出嚴正抗議。然而,他并沒有足夠的勇氣大聲宣稱自己是無辜的,也沒有為自己的清白奮力辯護。相反,他最終被擊垮、挫敗了。從本質(zhì)上講,他雖然不是心甘情愿,但已經(jīng)擺出投降的姿態(tài),屈服于傳統(tǒng)理念桎梏,并淪為桎梏下的一個奴隸。
一方面,他的確曾經(jīng)在行為上與眾不同,但卻沒有把這樣的另類行為堅持到底。一旦意識到自己的“與眾不同”不受歡迎,他便被動地接收懲罰,并同時把自己看作一個不正常的人,并從此恥于暴露自己富于表現(xiàn)力的手指。每次下意識地又抬起手去撫摸男孩兒時,他就會立即感到“席卷而來的恐懼感” (Sherwood,30)。
另一方面,雖然翼·比德爾鮑姆深信喬治·威拉德會理解他,不會像原來鎮(zhèn)上的人那樣傷害他,雖然他經(jīng)常去找這位年輕的記者談心,以獲得精神上暫時的放松和解脫,雖然他在喬治·威拉德面前能夠用雙手做出各種各樣的手勢,舒展長期掩藏在黑暗中的手指,自如地表達自己的想法,但是他始終不能勇敢地面對自己,也不曾試圖與喬治·威拉德在這個真正困擾他并給與他精神傷害的問題上進行實質(zhì)層面的、有意義的交流。
如上兩方面的分析向讀者揭示出一個潛藏的文化現(xiàn)象:翼·比德爾鮑姆潛意識里十分渴望把自己從可憎可惡的桎梏中解放出來,但只要他一天生活在這樣一個大多數(shù)人被居于主導地位的傳統(tǒng)理念束縛的群體當中,就一天不能鼓起足夠的勇氣與看似更強大的社會群體抗爭。或許他擔心執(zhí)著的堅持“與眾不同”只會導致自己與中世紀的異教徒一樣,受到無情和殘忍的迫害。
情愿也好,不情愿也罷,翼·比德爾鮑姆實際上也是傳統(tǒng)理念桎梏下的一個沒有積極反抗行動的奴隸。
因此,無論原來賓夕法尼亞州那個小鎮(zhèn)子里的人,還是翼·比德爾鮑姆本人,都沒能成功地從具有毀滅性力量的傳統(tǒng)理念的陰影籠罩下掙脫出來。翼·比德爾鮑姆不僅被他周圍的人誤解了,而且也在內(nèi)心中被自己誤解了。那些給他貼上“不正?!睒撕灥娜藗冏匀粦撌艿阶l責,但是更加令人難過的事情是:作為個體,翼·比德爾鮑姆本人也沒能做到足夠勇敢,從而解放自己,并試圖解放他人。他沒能為其他人做出鮮明的榜樣,告訴他們:要做自己的法官和裁判,而不是被動地、無意識地接受那些并無道理的傳統(tǒng)理念的公審和宣判。雖然實現(xiàn)這一目標或許要付出相當大的代價,甚至這個代價會如生命一般高昂,但是如果他成功做到了,那必然會是一個偉大而英勇的壯舉。
不幸的事實不在于主人公一個人沒能做到這一點,而是幾乎所有的人在類似情形下都會在遭受挫敗后最終妥協(xié)。因此,這個問題絕不僅僅體現(xiàn)在翼·比德爾鮑姆這一個體身上,也不僅僅體現(xiàn)在賓斯法尼亞那個小鎮(zhèn)子中一個特定群體的身上?!妒帧愤@一悲劇揭示出的事實是:人類,作為一個文化種族,只要生活在某一文化理念占主導地位的社會中,往往會無一例外、被動地內(nèi)化文化理念,并最終淪為文化理念的奴隸。
[1]Harold Bloom.American Fiction 1914-1945[M].N.Y.:Chelsea House,1987.
[2]Anderson Sherwood.Winesburg Ohio[M].Penguin Books,197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