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 俞 雪
這世上有著許多的遺憾、錯過、不舍,都會讓人在黑夜里糾結反側,但最讓人心痛的三個字是:不可逆。
如果所有的傷害都能隨著時間而慢慢地恢復,鮮紅的傷口會結痂而成為烙在身上的疤痕,這樣的苦痛也是短暫而可以忍受的吧。可惜這世上最重要、最珍貴、最脆弱的東西都是不可逆的,一旦流逝、經過、碰傷,就再也不能恢復到最初的樣子,就像時光、情感還有大腦。
一個多月前,奶奶離世,家中每個人都已經在心中準備了很久,安慰自己這是每個人都將會面臨的結局。奶奶陪伴了我們這么久,現(xiàn)在只是到了說再見的時刻。她沒有受到病痛太多的折磨,所以,即使我們有著許多的不舍,卻也沒有太多的遺憾。無論是否有轉世輪回,我都相信她和外婆依然活在一個不同于現(xiàn)世的平行空間,偶爾午夜時空交錯的時刻,依然能瞥見她們還靜靜地坐在故鄉(xiāng)的老房子門口,一臉笑容,沒有垂老和病痛,是平和安詳?shù)哪印?/p>
如果所有告別都可以好好的準備,那人生應該會少很多的苦痛,否則當意外來臨,都不知該用什么樣的表情去面對。
那年,當我得知叔叔意外出了嚴重的交通事故,腦干受損,躺在重癥監(jiān)護室掙扎在生死邊緣,震驚之余,下意識的反應是不敢相信,仿佛周邊的世界都虛化了起來。為什么是這樣,結局不應該是這樣,為什么偏是他,他是多么善良可愛的人。應該悲傷的腦海中總是浮現(xiàn)出他瞇著眼、呲著牙的笑容。站在他的病床前,看著他因為撞擊而腫脹的腦袋,頭上光光的沒有頭發(fā),愛笑的眼睛緊緊的閉著,媽媽在旁邊聲聲的呼喊他的名字,讓他一定要努力撐下去;而我卻一句安慰的話也說不出,一個字的聲音也發(fā)不出,只能牢牢的捂著自己的嘴,不讓自己痛哭出聲。
醫(yī)生已經下了判決:腦干的損傷,哪怕只有絲毫,也是不可逆的,而叔叔的腦干嚴重受損,基本上已經沒有治愈蘇醒的可能,只會每況愈下,直至離開。不可逆,不可逆。從來沒有覺得哪三個字會給人這么徹底的打擊,這么致命、這么不容分說、這么的沒有一絲希望?;秀庇X得如果沒有那個“不”字,該是多美好的事。
時光可逆,那個早晨他并沒有接到催他去開會的通知;時光可逆,他騎車出發(fā),或早或晚,在那個轉彎的路口錯過了那輛致命的面包車;傷害可逆,他不慎被車撞倒,只是輕微的擦傷;傷害可逆,他受了嚴重的外傷,打著繃帶,但腦袋還好好的,會說笑話會瞇著眼笑。
穿梭時間畫面的鐘,指針開始反方向移動,綻開的花朵縮回了蓓蕾,裊裊的炊煙化為火塘中的煙氣,一切破碎都還原到完好的樣子,所有的遺憾都有了彌補的機會。那聲因害羞而錯過的關愛,因愧疚而沉默的道歉,見面太快未能說你好,告別太急無法說再見。
只是,時光不可逆,發(fā)生了的傷害也無法逆轉,留給我們的,似乎除了面對和接受,別無可為。我曾經多么希望發(fā)生的這一切都不是真的??山酉聛淼恼麄€禮拜,每夜從噩夢中驚醒,睜著雙眼望著無邊黑暗,回憶和現(xiàn)實交疊,總是會想,為什么夢是夢,現(xiàn)實是現(xiàn)實,會不會其實現(xiàn)實也只是一個夢境,不想再繼續(xù)的時候,醒也就能醒來,如果不醒也好,因為夢境是可逆的。
曾經輕聲問媽媽,是不是人越長大就越要面對這些,越來越多的離開、意外和傷痛。媽媽說,是啊,這是必然的,這本就是人生。我想我明白了,但是我還沒有準備好,也不知道該怎么準備、怎么才能叫準備好。從曾經狂妄地說著“我命由我不由天”,從來不參拜木質雕像的女孩,到如今感受到了命運的力量,面對無法承受的意外,也想去找間寺廟,向雕像祈禱,這是準備的過程,還是老去的象征。
曾經無論周圍的人事如何變遷更迭,都固執(zhí)站在原地的我,想也是開始變了。曾經那么熱愛故鄉(xiāng),如今總有種近鄉(xiāng)情怯的感覺。
坐在叔叔的堂屋里,似乎還能看見他站在桌邊捧著個西瓜,笑瞇瞇地逗問我要不要吃;來到奶奶小屋,回頭似乎還能看見她坐在門邊,身邊放著拐杖,攏著手,問我什么時候回來的;在外婆家門外,似乎還能看見她坐在陽光照到的暖和地兒,身旁兩只小狗小貓在嬉戲,她身后的墻上還掛著我兒時一直覬覦的斗笠蓑衣,所有的一切都還是時光安穩(wěn)、歲月靜好的模樣。
當每條街巷,每間舊屋,每棵花草都沾滿了回憶,而故人卻不在,那些笑聲,那些笑臉輕輕地在擦身而過的風中散去,總覺得伸出手就能夠觸碰,真的張開手卻空空的什么也握不住的時候,這樣的故鄉(xiāng)怕是再也回不去了。這樣的故鄉(xiāng)就好似凝固在時光中的一片琥珀,只能出現(xiàn)在午夜的夢中,浮現(xiàn)在抬頭看向星空的眼眸中,卻再也無法真實得踏上了。
人生是一場充溢著太多不可逆的人事、故土、時光和感慨的漫長旅途,在行進中,我們會遇到親人、朋友、愛人的陪伴,但同行短暫,難逃聚散??v然那些美好的、珍貴的都脆弱得轉瞬即逝、無法逆轉,但我們卻可以牢牢地把它們都鎖在我們的記憶中,等它們活完了它們的一輩子,還依然占據(jù)著我們的一輩子,在回憶中重復、美好的活著。
我依然相信有奇跡,即使這一次,它沒有發(fā)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