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澤豐
你的征途從腳下一直延伸到天涯,除了犁和我勞作的父親之外,再也沒有伴侶,沒有言辭,而在你腳印里點播的希望,已在晨霧的千山萬水中點點出現(xiàn)……
適值春耕季節(jié),我在千里之外的異鄉(xiāng)想起了你。你還是一如既往地昂起生活的頭顱嗎?你還是用堅韌的耐力擔當種種莫測的風云嗎?
“面朝黃土背朝天”。腳踏實地的你,走在父親吆喝鞭笞聲里,走在美酒千盅的餐桌之上。
為了生活,你與我父親在風霜雨雪里奔波。一串串的腳印,點播一行行的種子,收獲茬茬的莊稼。當你在金秋的日子里回眸,父親的眼窩也深陷了許多,同時,腳上的年輪也走到枯亡的邊緣。這時,父親一手把累累的碩果遞給我,一手扶犁繼續(xù)吆喝,你,無動于衷卻又義無反顧地向前走著……
芒種夏至的日子里,我從阡陌中走過,莊稼在風雨中又一次顫動,從躍躍欲試中展望,但我熟悉的那一對依偎的背影,早已離我遠去了……
春寒料峭,一絲絲細雨無聲地灑入青青的竹園。
在一夜之間,破土而出的你從根的部位,從一點小小的毛孔里,以一腔熱情的執(zhí)著,燃起了一支堅定的綠焰。從此,無論是風吹雨打還是寒流捆身,你依舊以上為方向,以直為道路,穿一身翠綠的裙擺,挑起生命中一個又一個永青的年輪。
在鋒利的刀刃之下,你忍受住虔誠的雕刻,借助長歌作一次次動情的表達。浪跡天涯的游子曾多少次為你垂淚?江河湖海曾多少次為你奔放豪情?就連那個終年守山的老人,也將你橫在嘴邊,吹出一段芬芳的民謠。
你的腹中注滿透明的細節(jié),你的血脈里跳動著生命的節(jié)奏,你的骨骼里充沛著堅定的信念。
生命之竹呵!你在颯颯的秋風里從未改色,你在凜冽的寒風里永不低頭。
時間落下的塵埃。生命的生存之源。千百年前,泥土就不分貴賤,平等地扶起我雙膝跪地的祖先。
泥土。內(nèi)部生長著歲月和秘密之主,讓我在書本之外,看到了繽紛的世界。躬耕于泥土,在那塊貧脊的土地上,我的父母雙手攏起田埂,與泥土為伍,在泥土之上繁衍和生息。
穿透歲月的長河,泥土不畏風雨襲擊。巖石風化了,刀劍銹蝕了,唯有泥土,沉默地堅守著自己。這種堅守,更多的時候,讓我謙卑,讓我沉默。
當五谷和雜糧年復(fù)一年地豐收,是泥土讓我充分地感受到了:沉默所蘊藏的力量。與此同時,我分明聽到了泥土在教導(dǎo)我:在語言的盡頭,請保持安靜。
閉上眼睛,在歷史與今天,夢幻與現(xiàn)實之間,連結(jié)我與祖先臍帶的也是泥土。我們在泥土上勞作和歌唱,在桑田中沉思:是泥土讓生命有了最初的起源與最后的歸宿……
那些靈動的生靈,腳爪粘滿泥土和風雨的氣息,在飛翔之中,雙翅扇出一方蔚藍的天空,重新展現(xiàn)在春季的背景之上,歡快的鳴叫在春雨和陽光中訴述青山綠水,訴說涌動在頭頂上方神秘的藍。
我的感受因之發(fā)生了變化,如同燕子一樣并不斑斕的夢,和孩子七彩的風箏,一起飛到了天上。
美好的春季里,不是所有的事物都是一帆風順,但那些在冬季塵封已久的故事,那些天空中動聽的歌謠,都在春燕的翅翼或嘴唇里傾瀉而至——這些黑色的精靈,翼上載著燦爛的陽光,載著綿綿的春雨,載著春天意境深遠的詩和夢,為大地書寫神圣的篇章。
還能清晰地記得童年里的春天和春天里的童年嗎?我們遺失了童年,但仍擁有春天,我們站在村口,眺望飛翔的燕子,只要它們一掠過頭頂,生命也就從此綠了。
我聽見柴禾燃燒的聲響。我聽見水沸之聲,聞到千里之外家園的飯香。我看見母親舀水的背影,她把水舀起來,把目光舀起來。我看見歲月在她臉上浮雕起來,漸漸有了深度。我看見灶堂里她用愛燃燒的火光。
母親,透過你的臉你的表情,我看見諸多快樂飛翔的小鳥,在如詩如畫的春天里投下那么多好看的影子。你用溫柔的手掏去米中的灰塵,白飯一碗一碗,喂養(yǎng)了最初的夢境。
母親,你把荊棘塞進土灶,斥退那殘酷的寒冬。你把生活的苦澀濾成透明的乳汁,喂養(yǎng)著荒年的孩子。臨近年關(guān),你加大了火的力度,讓濃濃的炊煙隨風飄向陌生的他鄉(xiāng),以便遠方的游子,舉目識得歸家的方向。在無盡的憂患里,你將愛也延伸到無盡。母親,你把溢滿飯香的圍裙曬在村口,你把染遍千里江山的熟稻運回家中,使這淺淺的人間,從此深邃。
母親,在你抒寫的農(nóng)事畫冊里,炊煙豐富和生動著窮鄉(xiāng)僻壤的山村。一年四季的耕種和勞作綴補了空洞的歲月,二十四個節(jié)氣的收獲和采集豐盈了生活的空間,年年歲歲,你用酸甜苦辣詮釋著一個又一個生活的概念。
母親,我終于讀懂了你為之一生的炊煙了??v然城里煤氣代替了柴禾,炊煙消失,但,母親,我至深的灶堂里,始終有你不熄的烈焰……
生長在巖石的唇邊,風餐露宿的女子,摸著漆黑過夜。
山花開在無人過問的山梁上,開出的野性,生動了蕭條一冬的山崗。
山花,你是我最愛的女子,我愛你的美、你的頑強,你用真誠與我的目光對話,你用坦露將我傷口的凍冰融化。
如果說奉獻是一種錯,那么愛情便是婚姻的墳?zāi)埂D惴瞰I著去挑戰(zhàn)虎口,在山頭,你將生命的籌碼壓下,美恰恰證明了你是最后的贏家。
短暫的一生,我愛的女子。今夜倒在你懷里入睡,我愿成為你花香宿命的背景,同你一道體驗著另一種宿命。
媽媽,您蘆花灣里的故事又泛起了白色的浪花。很久以前,我童年的舟子就是輕輕地泊在那里,避風躲雨呵,我的媽媽!
媽媽,您教會我“童真似詩,歲月如夢”。不知從何時起,您搖擺送我上路的手,成了蘆花灣里一幀獨特的風景,它送走了您的歲月,送來了我千里萬里對您的牽掛。
我知道,沒有您的日子,家會變得空空蕩蕩,戈壁沙灘也因此變得荒涼。年年歲歲,您種植茅草屋上的炊煙,豐富了家的內(nèi)涵,也生動了蘆花灣里的故事,不是嗎?我的媽媽。
媽媽,您不惜頭發(fā)花白將我送進城里,讓我在城里尋找屬于自己的人生,這里生活節(jié)奏真快呀,我從不習慣到習慣了緊張,至于閱讀和寫作,我只得占用一點夜深人靜的時光……
在一個月明星稀的夜里,我夢見了黃土地,夢見了我古老的村莊。月下,那個白了頭的默然而立的長者,是年邁的您,還是我多年不見的蘆花?
媽媽啊,我的媽媽!
你就靜靜地躺在那里,我家鄉(xiāng)的長湖橋,你臥在悠悠千載的小河之上,躺在隨著季節(jié)漲了又退退了又漲的水面之上。
那一輛輛疾馳的汽車從你上面飛奔而過,那一葉葉輕舟蕩過你在河面上留下寸情悠悠的身影,還有那從遠方匆匆而來的風風雨雨讀著你滿臉深刻的皺紋。
春風夏水秋雨冬雪曾載走了多少千古荒月,而你竟毫無怨言地撐起魚兒一方清淡高遠的天空,撐起遠征者關(guān)健的幾個步履。
從這些不可愈合的隙縫,我知道你已經(jīng)衰老了許多,是嗎?那隙縫里長出一簇簇蔥郁的青草,這又是怎樣的一種欲望呢?你那殘損的欄柱上,濃縮著多少個無法挽回的年輪呢?你身上被風雨剝蝕的傷疤刻下了多少歲月滄桑的印記……
如今我扶著眼鏡悄悄地向你走近,把蒼茫的落照和無盡的旅途作為背景,細細地感知生命之重,感悟歲月匆匆!
暮色降臨,不可久居的我低吟起幾句詩來:輕輕的我走了,正如我輕輕的來……吟誦著,我思想的汁液仿佛滲入了你每一個橋墩。我知道:此刻沉默的不是這久曲回旋的流水,而是今晚我家鄉(xiāng)的長湖橋。
家是女人點燃的燈盞,我一直這么認為。孩子離不開娘,丈夫也需要妻,因為他們從女性的身上找到了家的感覺,這感覺里有一種溫馨幸福。
吮吸著母親的乳汁,人類所為的一切,還有什么比哺育生命更加偉大,在一個孩子的心中,母親便是家。女人從此少了少女的浪漫,在成熟中多了為人母的負擔,在以后的日子里,她總是用撐起家庭的那把傘,在孩子成長的途中為他撐起風風雨雨,呵護著這個年幼的生命,讓他穩(wěn)步前進。所以千百年來母親是偉大的,母愛是永恒的。
我永遠忘不了母親送我上路時她淚流成河泣不成聲的情景,那是我第一次遠離故鄉(xiāng),遠離日暮炊煙裊裊的家。其實,我當時并不知道離開家是什么滋味,我只知道要離開母親,在離別的歲月中會有一種叫思念的東西,縈繞在我們母子之間。那時,只要他鄉(xiāng)的人一問:“你想家嗎?”我便潸然淚下。
漸漸地我長大了,生活在異鄉(xiāng)的城里,時常接到一些電話,電話的那頭,一些陌生而又熟悉的人在問我:“家里還好吧!”這也是親朋的期盼,也是遠在鄉(xiāng)下獨自生活的母親對我們的牽掛。
我每天住在鋼筋水泥筑成的房間里,盡管遠比住在家鄉(xiāng)稻草翻飛的茅草屋舒適得多,但我依舊想家,想念家中的媽媽,因為那里有陪我度過童年的松鼠、野豬、狗獾。多少年了,故鄉(xiāng)萬事萬物是否安在?
時隔幾年,我回到老家,發(fā)現(xiàn)鄉(xiāng)親們被一場洪水攆到一個荒涼的山坡上住下,昔日那種人與自然和諧相處充滿詩意傳統(tǒng)上的家已被淹沒在滾滾的紅塵之中。聽說,當時遇難的大多是母親,我站上山頭,淚水泣下,兒時的張大嬸王大媽又在哪?
春風已自綠天涯,望極天涯不見家!
手握彎彎鐮刀,鋒利的刀刃折射著雨后初晴太陽的光芒,在空中劃出一道道耀眼的弧線。金黃的麥子在你收割的“嚓嚓”聲中倒下,倒在燦燦的陽光里,麥芒扎上了你古銅色的肌膚,歲月一再催白你頭上的花發(fā)。母親,你留下的深深淺淺的腳印,在這布谷聲聲的田野中,構(gòu)成了鄉(xiāng)村里五月的風景。
我靜靜地站在你的身后,看微風撩起你襤褸而又單薄的衣衫,凄楚動人。母親,我從沒有這樣仔細地解讀過你。20年來,我遠在他鄉(xiāng),風塵猶如落葉。我沒有像精嚼經(jīng)典名著那樣精嚼過你的每一個表情,每一個動作。你為生活而忘我地勞作,以至于今天千里之外的兒子猛然出現(xiàn),你也毫無察覺,只是在躬身收割中用長滿老繭的左手不起地捋起一把又一把苦澀的汗滴,隨手摔在身后的麥地里……
你用生命與苦難抗衡。母親,你終年用弓一樣的身軀在山旮旯里春播秋收。在這荒涼偏僻的山村,在這崎嶇陡峭的彎彎山道,在花開花落酷暑嚴寒的季節(jié)里,你蹣跚著步履,踩著晨露,頂著烈日,踏著漸落的夕陽。在艱苦的歲月里,你披星戴月四處奔波。
母親啊,我親愛的母親!你擁有的品質(zhì),在如今這物欲橫流的滾滾紅塵中,在你兒女的心田上,成為一盞不耀眼卻明亮的燈火!
告別故鄉(xiāng)的老屋已有十幾年了。如今,我千里迢迢回到老家,踏上這片廢虛,站在青磚碎瓦堆中,視野一片模糊。
也許是兒時的記憶太深刻了,隔著十幾年的歲月,祖母在這老屋里與世長辭的一幕現(xiàn)在我仍記憶猶新。那一天,聽到祖母去世的噩耗,我淚水奪眶而出,迅速流到了唇邊,又澀又咸。我跪在她的靈位前,感覺到這愛的失去使生活頓然失重。
老屋那時候就已很老了,磚墻斑駁,那扇破舊的木房門,在祖母一進一出時總是發(fā)出一種沉重的吱吱呀呀聲。而現(xiàn)在,那聲音那木門,連同整個老屋都已消失在流逝的陽光和風雨中了。聽說,老屋是我祖父的祖父所蓋,在它的室內(nèi),曾演繹過五代人的故事,一個家庭的喜怒哀樂。老屋是歷經(jīng)滄桑的。面對地上的斷磚殘垣,我感覺到它不僅是一種物質(zhì)的構(gòu)造,而且是一種精神,一種力量,一種來自自然的幽遠與深刻的懷念。
對鐵鍬的仇恨緣自于家園被毀。陸路不通的黃鱔,改從水路起程,生命的道路就這樣坎坷不平?還有等待的網(wǎng)兜,在黃鱔出入的路口,散發(fā)著血腥的味道。
如何才能抵達佛門凈地?放生池與野味餐館的玻璃缸,是黃鱔生與死的較量。走出洞府的黃鱔,憩身之地,瞬間被水灌滿。
夢的險境是剪刀上鋒利的光芒,在餐館玻璃缸里的黃鱔,眼睛流露出宿命的憂傷,一朝被擒到砧板上,才知家族難以興旺。
風流的情種。露宿在野外的精靈。風化的巖石之上,盛開的野花蠢蠢欲動。
質(zhì)樸的美,與腹地接壤。花香的程度,與修養(yǎng)有關(guān),與野趣有關(guān)。任風吹雨打的野花,舉一盞相思的燈,等待誰人火熱的激情?
短暫的一生不是野花的錯,一生的意味甚至沒能高過陶公手中的那朵,還要日夜兼程……
生命的標尺刻度上,野花竟如此讓我感動,并且刻骨銘心。
一場冷雨過后,北風刮過不停。此時的田野,宛如一個空曠的大教堂。趕犁的吆喝聲漸漸散去,五谷已收上了糧倉。這個時候,泥田上留下的只是一些或深或淺的足印。這一過程,我佝僂的父親一清二楚。
每當我想起父親,我憂傷的心靈總是揪動著脆弱的神經(jīng),田地里那蹣跚的足印便立即浮現(xiàn)在我的眼前。從這些深深淺淺的腳印中,我窺見了父親在人生道路上踉蹌移動的身影。
春種秋播,父親揚鞭笞牛耕耘土地的時候天氣總是很涼,那血管如青藤般纏繞的裸露的雙腳,在冰冷的泥田里留下錯落有致的足印。從這串足印上,我讀懂了一種永恒不變的含義:血能使土地從貧脊走向富庶。跟著閃光的犁鏵,父親以牛的形象永遠不知疲倦地穿行于泥土,年年的足印,構(gòu)成了土地最真實的風景。
父親在田野中日益蒼老,但不可否認的是:他身影移動過的地方,莊稼正安然生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