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洛羊
時序二月,恰逢陰天。因座駕首保,需往惠州一趟,無意中游了一次西湖。
惠州在先秦時系縛婁國所在地,秦時稱傅羅,三國吳末改稱博羅,隋設(shè)循州府,南漢設(shè)禎州。北宋年間,為避皇帝趙禎諱,改名惠州。對于海陸豐人來說,惠州很親切,因為在漫長的歷史里,海陸豐一直隸屬于惠州。解放后短暫隸屬于汕頭專區(qū)后,海陸豐又短暫地回歸惠州,1988年新建汕尾市。至今在海陸豐的道教儀軌中,仍能時時聽到師公哼唱“惠州府海豐(陸豐)縣……”
導(dǎo)航顯示目的地在140公里之外。在高速公路上奔馳,油然生起我們的國土多么遼闊的自豪感。試想以今時今日的交通條件,去一次惠州仍需兩個小時的路程;在那以步行為主、頂多借借馬力的年代,攀山越嶺,去一次府治該有多么艱難!海陸豐有俗語云“掠賊不得到縣”,說的正是這種情形。
4S店接待員告訴我們,須兩個小時后才能提車,不妨利用這個時間到西湖走一走。我們問西湖遠不遠?接待員笑指:“就在前邊?!?/p>
我們信步沿湖走去。西湖遠觀不大、近看不小,湖岸彎環(huán)、樹木扶疏,湖上洲嶼點綴、白鶴翩翩。幾位少女駕舟湖上,笑語可聞。此情此景,浮上我心頭的不離蘇軾的詩句:“水光瀲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妝濃抹總相宜?!比欢宋骱潜宋骱?!《飲湖上初晴后雨二首·其二》寫的是杭州西湖。雖說如此,但我也不是胡亂聯(lián)想,蘇詩寫的是初見侍妾王朝云的感覺,惠州西湖卻是朝云陪伴蘇軾謫居三載的地方。據(jù)張友仁的《惠州西湖志》說:“東漢時,湖上猶有狼虎居之,無所謂湖也?!蹦菚r湖區(qū)一帶大概還是一片狼虎出沒的草叢洼地。但到公元三一八年東晉元帝時,“興建龍興寺于湖上”(《惠州府志》),可見東晉時湖已形成。唐代在此筑開元寺,北宋余靖寫的《開元寺記》中描寫這一帶風(fēng)景:“重山復(fù)嶺,隱映巖谷,長谿帶幡,湖光相照”。從這些歷史記載推斷,惠州西湖大概成于東漢后、東晉前。
惠州西湖的開發(fā)始于北宋,州守陳偁“引湖灌田,兼魚、藕、蒲、葦之利”,使西湖“施于民者豐”,被稱作豐湖。同時還在湖上筑堤造橋,修建亭榭,使豐湖當(dāng)時被譽為“廣東之勝”。北宋紹圣元年(公元1094年)蘇東坡被貶謫到惠州,他把豐湖稱為西湖,一來湖位于城西,二來也因惠州的這個湖泊的風(fēng)景與他熟悉的杭州西湖一樣美麗。從此,惠州西湖就叫開了??磥?,在蘇軾的心目中,惠州西湖與杭州西湖旗鼓相當(dāng)。古人云:“天下西湖三十六,唯惠州足并杭州”。良非無因。杭、惠皆有孤山,想來也不會無緣無故。那么,借蘇軾詠杭州西湖詩來詠惠州西湖,想必蘇軾也不會有異議。
自然,杭州西湖和惠州西湖還是有區(qū)別的。清代惠州知府吳騫曾將兩者作了一次對比:“杭之佳以玲瓏而惠則曠邈;杭之佳以韶麗而惠則幽森;杭之佳以人事點綴,如華飾靚妝,而惠則天然風(fēng)韻,如娥眉淡掃?!眳球q承蘇軾余緒,將杭州西湖比為西子“濃抹”,將惠州西湖比為西子淡妝。蘇軾將西湖比作西子,正如有人將水面比作鏡面一樣,喻至佳處,由不得人不做第三個以花擬人的庸才。
游人不多不少,皆面帶閑適。我們經(jīng)準提寺進入相宜居,第二道門上掛著對聯(lián):“人似秋鴻來有信,事如春夢了無痕。”歷代以蘇軾為代表的400多位文人墨客曾踏足惠州,為西湖留下了寶貴的文化遺產(chǎn);這個院內(nèi)正是出售那些文人墨客墨寶的復(fù)制品。正打算原路出來,一位保潔大嫂告訴我們,后部有一小門可直通孤山。我們道了謝,一頭撞入西湖的中心景區(qū):孤山蘇跡。《赤壁賦》的刻石,蘇軾捧杯酌月的造像,做成書型的《水調(diào)歌頭·明月幾時有》依次一一呈現(xiàn)。無意中走進景賢祠,向本產(chǎn)惠州歷代名人作了個致敬。
蘇東坡紀念館是孤山蘇跡的靈魂。館設(shè)內(nèi)外兩進,中塑蘇東坡與侍妾王朝云造像。館內(nèi)陳列蘇東坡在惠遺產(chǎn),自然多是仿品。蘇東坡乃中國傳統(tǒng)文化孕育的屈指可數(shù)的巨人,出入儒釋道三家。其詩與黃庭堅并稱“蘇黃”;其詞與辛棄疾并稱“蘇辛”;其散文與歐陽修并稱“歐蘇”,為“唐宋八大家”之一。其書法為“宋四家”之一;工于畫,尤擅墨竹、怪石、枯木等。誰不會誦幾句“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薄按蠼瓥|去,浪淘盡千古風(fēng)流人物?!蹦??千載以下,他的影響已深入中國文化骨血。對知識分子來說,他更令人津津樂道的是他“上可陪天子,下可陪乞兒”的超邁性格,尤其是遭罹“烏臺詩案”九死一生、被貶黃州、流放惠州、儋州仍保持天真浪漫、放浪于形骸之外的曠達品格,為后人所景仰、所效法。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八九,如何對待逆境,如何將苦難當(dāng)成磨煉?從蘇軾身上可以汲取精神力量。他的境界之高,早已成為一把標尺。
上世紀八十年代末,我曾與孤山蘇跡有過一次結(jié)緣。彼時的記憶有些破落,無論是湖水、樹木還是館舍,皆帶些風(fēng)雨后未經(jīng)修葺的慘淡。眼前的風(fēng)景卻給人“茍日新,日日新,又日新”之感。
蘇東坡侍妾王朝云墓及墓前的六如亭,也和記憶中略有參差。由于朝云臨終前是念著佛經(jīng)《金剛經(jīng)》的“六如偈”:“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yīng)作如是觀?!倍?,故朝云下葬后,孤山棲禪寺的和尚在其墓前建六如亭。朝云出身貧寒,自幼淪落風(fēng)塵,為西湖名妓。然而她天生麗質(zhì),聰穎靈慧,能歌善舞,雖混跡煙塵之中,卻獨具一種清新潔雅的氣質(zhì)。蘇東坡初見朝云時,為她的美貌氣質(zhì)所傾倒,據(jù)說上引那首《飲湖上初晴后雨》,就寄寓了蘇東坡初遇王朝云時為之心動的感受。朝云作為蘇東坡的紅顏知已,據(jù)毛晉所輯的《東坡筆記》記載:東坡一日退朝,食罷,捫腹徐行,顧謂侍兒曰:“汝輩且道是中何物?”一婢遽曰:“都是文章”。東坡不以為然。又一人曰:“滿腹都是機械?!逼乱辔匆詾楫?dāng)。至朝云曰:“學(xué)士一肚皮不合入時宜?!逼屡醺勾笮?。贊道:“知我者,唯有朝云也。”
王朝云與東坡先生相知之深,可謂一舉手、一投足,都可知道對方的用意,東坡所寫的詩詞,哪怕是輕描淡寫地涉及往事,也會引起朝云的感傷。最典型的莫過于東坡所寫的《蝶戀花》詞:“花褪殘紅青杏小,燕子飛時,綠水人家繞。枝上柳綿吹又少,天涯何處無芳草?
“墻里秋千墻外道,墻外行人,墻里佳人笑。笑漸不聞聲漸悄,多情卻被無情惱。”據(jù)說蘇東坡被貶惠州時,王朝云常常唱這首《蝶戀花》詞,為蘇軾聊解愁悶。每當(dāng)朝云唱到“枝上柳綿吹又少”時,就掩抑惆悵,不勝傷悲,哭而止聲。東坡問何因,朝云答:“妾所不能竟(唱完)者,‘天涯何處無芳草句’也”。蘇軾大笑:“我正悲秋,而你又開始傷春了!”朝云去世后,蘇軾“終生不復(fù)聽此詞”。
蘇東坡曾為朝云寫下《西江月詞》:“玉骨那愁瘴霧,冰肌自有仙風(fēng)。海仙時遣探芳叢,倒掛綠毛幺鳳。素面常嫌粉涴,洗妝不褪唇紅。高情已逐曉云空,不與梨花同夢?!背茪{后,又寫下《悼朝云詩》:“苗兒不秀豈其天,不使童烏與我玄。駐景恨無千歲藥,贈行維有小乘禪。傷心一念償前債,彈指三生斷后緣。歸臥竹根無遠近,夜燈勤禮塔中仙?!笨梢娞K軾對朝云用情之深。蘇軾與朝云的情緣,已成一段文壇佳話。然古人重名份,墓碑上“侍妾”二字毫不含糊地點明了她的身份。以侍妾身份,能夠在文學(xué)史上留名的,實屬罕見,從這個角度看,朝云幸矣。
惠州西湖素以五湖、六橋、十四景而聞名。我們繞過據(jù)說是當(dāng)年蘇東坡“日啖荔枝三百顆”的亭閣,遇見一位準新娘在拍婚紗照,面對攝影師的擺布,美麗的準新娘有些不耐煩。我多想告訴她,開心點吧!也許你比朝云幸運,可以渡過幸福的一生。但你一定不如朝云有名。若干年后,除了你自己,沒有人會記起你曾身披婚紗在西湖邊佇立。我們腳步不停登上磚階,瞻仰了始建于唐代的泗洲塔,現(xiàn)存塔為明萬歷年間重建,建國后人民政府曾多次出資整修。當(dāng)年蘇東坡寓居惠州時對此塔情有獨鐘,稱之為“大圣塔”,并在其著名的《江月》詩中對湖光塔影有精彩的描繪:“一更山吐月,玉塔臥微瀾,正似西湖上,涌金門外看?!蔽覀儊淼牟皇菚r候,沒法看到如斯美景。
游興正濃,手機響起,4S店接待員提醒我們已可提車。于是我們匆匆離開了景區(qū),來不及賞玩的如蘇堤玩月、留丹點翠、蘇華秋艷、西新避暑、花洲話雨、紅棉春醉……只有留待異日有緣再相逢了。
回來后,將邂逅惠州西湖的照片發(fā)上朋友圈,點贊者紛至,都贊西湖越來越美麗了。我毫無章法地和西湖碰撞了一回,激蕩起心中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景仰,迫不及待地翻尋家里的藏書,開始閱讀蘇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