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占坤
1954年,一支為石油而來的隊伍
進入荒無人煙的柴達木盆地
我們能夠?qū)ふ业奈ㄒ粯?biāo)志是油沙山
前一個時代的人發(fā)現(xiàn)與遺恨之地
當(dāng)天晚上,我們點燃了第一塊
飽含溫暖和希望的油沙
在夢里,我看見遠(yuǎn)古海洋生物堆積如山
它們的骨肉漸漸融化
變成黑褐色的液體,流淌成河
我欣喜若狂。因為這火與力量的液體
能改變一個民族苦難和貧窮的歷史
清晨,喚醒我的卻是漫天風(fēng)沙
我們不能確定明天會發(fā)生什么
災(zāi)難、驚喜、死亡都可能隨時降臨
有時候極度的饑餓連野獸也難以抵御
有一次我們獵獲兩只黃羊
夜里便有棕熊和赤狐循著血腥前來搶奪
它們在地窩子的屋頂撕咬奔跑
讓恐怖的夜晚變得漆黑漫長
我相信,無論誰當(dāng)局長也無論誰管局長
石油都要噴涌。就像太陽照常升起
那些年,寒暑和風(fēng)沙走了又來
也有人走了卻沒有回來
但是油田沒走
阿卡祁曼塔格雪山英雄般屹立從未離開
我望著它,它也望著我
我說,你千年不走,我也千年不走
我29歲,是一線采油工
在2900米高的采油平臺高呼一聲
能夠傳遍一萬平方公里
除了戈壁沙礫和雅丹丘林中蟄伏的兔鼠
卻無人能夠聽見
每兩個月,我可以回到基地
與妻子和幼女團聚一次
你問我是否感到過孤苦寂寞
要我說實話嗎?幾乎沒有
因為在面對多種選擇的大學(xué)畢業(yè)季
我未加選擇地踏上了返回柴達木的道路
我知道這條最近也是最遠(yuǎn)的路
通往父輩的生活,所以也當(dāng)然屬于我
我是平凡的人,與英勇高尚無關(guān)
也無需為了人生的哲學(xué)意義去追尋痛苦
沙柳生來就苦,并不以此為悲為榮
我身體強壯,心理健康
大漠風(fēng)沙不喜歡也不容忍我自怨自艾
我與鋼鐵井架為伴,它們不允許我脆弱
我看不見磕頭機抽出的油流到哪里
但我知道我正在做什么
我能看見我的工作讓許多人生活得更好
我喜歡和隊友們在一起,年輕快樂
我們能夠一起年輕快樂下去
因為我們互相攀比,誰都不愿先老
生產(chǎn)力的乘數(shù)效應(yīng)論析 ………………………………………………………………………………………………… 農(nóng)華西(3/53)
石油小作家協(xié)會的一個女孩
開朗、漂亮,又充滿自信
找我為她簽名
她說我長大以后要當(dāng)一名真正的作家
你現(xiàn)在在寫什么?小璇璇
寫詩,寫小說
寫我的爺爺,我的爸爸媽媽
寫我的姑姑,我的舅舅
可是你想寫他們什么呢
我寫他們的故事。他們講給我很多故事
他們在哪里打井,如何采油
怎樣造地窩子,怎么取暖
缺失食物怎么辦,生病了怎么辦
有時候我覺得我就生活在那些故事里
聽見他們五音不全唱歌時我會哈哈大笑
看到有人搶險犧牲我會哭
還有一個人從地窩子的屋頂一腳踏空
掉到人家飯桌上,我聽了又想笑又想哭
我最想知道他們喜歡什么,害怕什么
一個人孤獨的時候
面對雪山戈壁想什么事
夜里在漫天星星下會做什么夢
我說,我應(yīng)該讓你簽名呀
若干年后,我一定會為你的名字自豪
你已經(jīng)是一個詩人了!小璇璇
柴達木盆地是一個勾魂的地方
許多逝者和生者都這樣說
油田老作家肖老在北京去世后
遵照遺囑,他的骨灰被送回西部莽原
大部分撒在柴達木盆地
其余葬在基地外寸草不生的戈壁灘公墓
在這里,寸草不生不是一個形容詞
而是一種照相般的描寫
這并非只是一個文人與眾不同的情懷
已經(jīng)有許多老石油人的骨灰
從東北華北,從嶺南,從渤海東海之濱
在子女以及孫子護送下回到柴達木
葬在戈壁,撒向他們魂牽夢縈的油田
他們當(dāng)年來自四海,孤身一人
在這洪荒之地成家創(chuàng)業(yè)
退休后回到生養(yǎng)他們的故土
只是帶走了肉體的生活
卻把靈魂和最好的年華的夢留在盆地
許多年前,一位受到屈辱的年輕領(lǐng)導(dǎo)
在荒漠中結(jié)束了自己的生命
他的遺孀把兩個孩子帶回老家養(yǎng)大成人
現(xiàn)在這位七十多歲的老婦人
在兒子的陪伴下回到石油基地居住
她只有一個簡單明確的目的:等待死亡
等待死亡之后與丈夫團聚于戈壁大漠
逝者的靈魂和有靈魂的生者都說
多么不可思議
柴達木盆地和戈壁中的油田
是一個勾魂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