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正

1

海西的地平線拽緊了我的眼球

花土溝這個我從小就聽過的名字突然出現(xiàn)

街道清亮，好像昨天晚上才剛剛誕生

空氣里有一股淡淡的原油味

站在賓館門口抽煙

和同行的朋友聊天的時候

說出來的話都變得薄而短促

最早給我說起這個地名的

是上世紀80年代的一個老司機

嘶嘶作響的日光燈下面

他額頭的皮膚古老而模糊

端起印著毛主席語錄的搪瓷茶缸卻并不喝

每次說出“花土溝”這個名字

他就和我爸狠狠地干杯

好像剛剛逃離了外星球

但他們的談話總是容易陷入長久的沉默

使日光燈的白光更加滯重

他說話的時候一直端著搪瓷茶缸

好像無處安放

黑白色新聞聯(lián)播嗓音飄渺

“花土溝”的音節(jié)把屋里的空氣變得更薄

但沉默再一次壓倒了他們

父親終于起身給他添水

但他的茶缸里還是滿的

2

今年9月7號我路過了很多地方

——車過當金山①，陽光白亮

好像這是一座臨時的山

等我們走過去馬上就會消失掉

——蘇干湖②遠遠地看著

我們在小汽車里面高談闊論

在直線公路上自以為飛馳

我?guī)缀跤悬c不敢看它

好像害怕看見一絲淡漠的笑意

——“冷湖四號老基地”③

這個長而拗口的名字聽上去像一句讖語

早就知道，它會比世界先一步到達末日

站在家屬區(qū)殘垣斷壁的廢墟之中

無端地有一種回到前世的故鄉(xiāng)的親密感

好像這記憶來自未來

——“冷湖行委”④的墻壁皆有五色條紋裝飾

遠看像密集晾曬的花襯褲

住在墻壁后面的人總是容易感到一種莫名的

喜悅

他們的夢境一定比我們多一種元素

可以同時走向兩個不同的方向

——“柴達木盆地冷湖五號構(gòu)造地中四井”⑤

精確詞語機械化拼貼結(jié)構(gòu)的名字

好像一道數(shù)學方程式

使我微感眩暈

一個只有迷路才能到達的地方

才配得上一個迷路的名字

這是另一片龐大而驕傲的廢墟

太陽的白光照在上面

都會變成溫暖的淡黃色，豐滿，沉郁

好像它是世界上唯一的廢墟

同行的樊寶在這里出生長大

他說1958年9月，這里連續(xù)三天井噴

2400噸原油形成一片黑色油湖

一只笨野鴨落在上面，再也沒有飛起來

然后他突然沉默了。

這只野鴨子為什么會路過這寸草不生的百里

荒原呢？

也許它在井噴之前就已經(jīng)起身

趕往這一片尚未誕生的黏滑宇宙

——黃瓜梁⑥一點也不像黃瓜

它什么植物都不像，而且

它什么都不用去像！

擋風玻璃突然明亮

一片雅丹地貌撞碎了我的目光

心臟猛然懸浮它根本就不想再落下來

眼淚擠到眼眶，好像它比我還想看到這——

“美景”這個詞太虛弱了——我更想說“爆

炸！”——美景爆炸！

全車人沉默。好像同時知道了“非常道”

下坡猛烈，睪丸懸升，宇宙全能感融化大腦

最徹底的愛情變成物理實體大概也不過如此

緊接著——現(xiàn)代科技出場——手機照相功能

突顯優(yōu)勢

我們是企圖帶走什么還是看見更多？——

更多什么？——腎上腺的白噪音使我僵硬

突然記起來第一次手淫的迷幻黑夜

也許地球毀滅的閃光億萬年之后才能被另一

個星球的我看到吧

這蒼老的精液！

3

只有寫完上一段

我才能再次到達花土溝

這個名字響亮的小鎮(zhèn)

青海油田的職工聚集在昏暗的小飯館里

酒精才是主食——話語短促，音調(diào)跳到屋頂

遠處是尕斯庫勒湖，身后是油沙山⑦

尕斯油田⑧在黑夜中也不停息片刻

無數(shù)梁式抽油機⑨緩慢而沉默地低下驢形頭顱

如同星球大戰(zhàn)的機器人入侵

從湖邊延伸至山頂

讓數(shù)學不好如我的人感到莫名緊張

好像馬上就要考試了一樣

尕斯油田已經(jīng)到達了古老的未來

數(shù)不清的磕頭機——這個抽油機的外號透露

出某種謙卑

——緩慢地低下驢頭

好像它們要去對大地說出一句秘語

而后高傲地昂起頭

是的，每分鐘，每一次

每一臺磕頭機都必須向大地俯下身

謙卑地認同，并且說出

那一句前所未有的話語

最深處的詞——兩次心跳之間的空隙

兩塊時間不同的鐘表之間的沉默

兩本言論相左的印在一起的書——

才能換回一管黑色的秘密

我站在磕頭機旁邊

陽光干燥明亮，有一股老靈魂的味道

不再怨恨，而是遺忘

工業(yè)文明的完美循環(huán)使腦漿停滯

世界好像在運轉(zhuǎn)

但又與我們無關(guān)——

石油為什么鉆出地面？——

汽油在發(fā)動機里吼叫，瀝青路面從不寂寞

我甚至不知道可以把它穿在身上——多完美

的戶外裝備啊——

但我要去哪里呢？

最后只剩下速度——甚至超過了關(guān)于速度的

問題——

我和它一起俯下身，耳朵靠近抽油管

它說出了什么？——但沒有一次是重復的！

詞語的重影真假難辨——活著的是蚯蚓還是

黏液？

迷路的尖叫匯聚成洪水——多么柔軟的沉默

幾乎暗藏失控的廣場舞——巫師突然忘記了

咒語

刀刃切開自己看見明亮的風——吹動大陸板塊

微生物下沉——據(jù)說就是它們變成了石油

也許是因為終于理解了宇宙的黑？

——而世界海拔最高的獅子溝20號油井⑩

早已沉默

它只是昂頭望著天空

我和幾個穿著橙色工作服的年輕人站在下面

白色陽光照亮了我們之間的陌生感

有點尷尬，像一年級新生初次見面

只好不停地談論這口油井

但我還是不確定

是它自己選擇了沉默

還是已經(jīng)到達了語言的盡頭

4

有時候說得太多

其中一臺抽油機舌頭痙攣

剛剛從酒精里醒來的三個修井工?

就得一根一根抽出它的內(nèi)臟

重新組織混亂的邏輯

和那些剛剛誕生的詞語

它咳嗽、嘔吐

把死掉的黑詞語噴吐在他們身上

笨拙地表達著感激之情

好像一個回到故鄉(xiāng)的陌生人毫無節(jié)制地傾訴

修井工人的表情卻慵懶而空曠

他們已經(jīng)聽夠了這些陳詞濫調(diào)

無論它們來自三千米或六千米的地底

他們只想回到花土溝猛灌酒精

在黑色的夢境里重新變成一個孩子——

站在石油的地平線上

敏感又小心，伸出小舌頭

舔了一口眼前的黑色

有一股走錯了時間的鐘表的味道

微生物像數(shù)字本身一樣沒有盡頭

它們鉆進男孩的身體里變成一道公式

計算結(jié)果與霍金不謀而合

但男孩只是平靜地在石油里游泳

泳姿像白天的舊手套

他從里面看著地球上奔跑的人群

遙遠而喧囂，忽然覺得

世界不過如此

忽然在凌晨醒來，這個愛咳嗽的老工人

想起來花土溝的老房子

好像此刻變成了記憶

街道總是昏黃

美容美發(fā)店的門口

抽著細煙的白腿姑娘

淡淡的煙霧仿佛來自遺忘本身

她們望著沒有魚的尕斯庫勒湖

總也想不起老家的麥田

如何被下午的風照亮

5

又一次想起來樊寶的老家

“地中四井”，中午的時候他才說起

卻好像是很久以前的往事了

也許我只是想念突然出現(xiàn)的沉默——

野鴨起飛赴死之前，年輕的油井噴涌而出

為擺脫了地心引力而狂喜

一日800噸——幾乎要逃離黑色本身

卻還是重重地落回了人間——

黑色油湖沉默，甚至成為沉默本身

白太陽落在中心點沒有參照系

多像我們掉進陌生的命運

——如何面對黑夜？

而油湖甚至無法閉上它黑色的眼睛

只能望向黑暗宇宙

二者如此相似——

宇宙的黑色是神的沉默

那最初的秩序——

時間與空間誰先出現(xiàn)，還是它們彼此誕生或

相反？

還是黑色石油

不過是微生物的夢境？——

夢中扭動著一條絕望的龍

巨龍鉆進參天古木最初的年輪

樹冠發(fā)出紅色尖叫

驚動了樹下一匹藍色的馬

它奔跑啊多像是黑夜里的眼淚

眼淚變涼變成鋼鐵

鋼鐵是女人的琴聲

琴聲急促地為原子彈倒計時

閃光照亮了我們神經(jīng)過敏的靈魂

只有其中最孤獨者才能走這么遠

來到柴達木——花土溝——尕斯湖——露頭?

周宗浚 一直走到地平——那最后的一根“線”

看見微生物們還在睡覺

而它們在夢里看見他敲門

就趕緊醒來——卻步伐猶豫

好像預知了工業(yè)文明那牙齒一般的味道

一定會刺痛耳膜——

但機器已經(jīng)開始

卻不知如何停止

在這上升的黑色洪流之中

它們幾乎認出了遠古的祖先

如今已融為一個難以形容的整體

邊界清晰，形狀模糊

好像人類想象中的死亡

注釋：

①當金山：位于甘肅、青海、新疆三省區(qū)交界處，最高海拔3700米。

②蘇干湖：位于阿爾金山南麓山腳下，位于阿克塞縣，由大蘇干湖、小蘇干湖兩個湖泊組成。

③冷湖四號老基地：1954年始建，是石油基地家屬區(qū)之一，如今已人去室空，四處斷壁殘垣，滿目凋零，仿佛經(jīng)歷過一場劫難，如同一座廢棄的古城。

④冷湖行委：冷湖行政委員會，簡稱冷湖行委，是冷湖行政區(qū)的行政機關(guān)所在地。

⑤柴達木盆地冷湖五號構(gòu)造地中四井：位于冷湖五號構(gòu)造一高點。1958年9月13日，冷湖五號構(gòu)造地中四井發(fā)生井噴，連噴三日三夜，日噴原油800噸，宣告冷湖油田誕生，探區(qū)指揮部組織人員筑堤儲油，圍成了一片油湖。據(jù)不完全統(tǒng)計，先后有10.8萬人在冷湖工作和生活。

⑥黃瓜梁：是冷湖至格爾木途中的一片雅丹地貌，風景極其壯觀。

⑦油沙山：1947年初，國民政府資源委員會組織成立的中國石油公司派周宗浚等人，對柴達木盆地進行地質(zhì)考察。在海拔3000多米的尕斯庫勒湖北邊，發(fā)現(xiàn)了油沙等柴達木西部的含油氣地質(zhì)構(gòu)造，此次發(fā)現(xiàn)為后期柴達木盆地尋找油田提供了重要資料。

⑧尕斯油田：尕斯油田位于柴達木盆地茫崖坳陷尕斯斷陷，緊鄰花土溝、獅子溝、油沙和砂西油田，是1958年地震之后發(fā)現(xiàn)的潛伏構(gòu)造，是青海油田唯一年產(chǎn)百萬噸的油田。

⑨梁式抽油機：游梁式抽油機，也稱梁式抽油機、游梁式曲柄平衡抽油機，俗稱磕頭機，其頭部頗似驢頭。游梁式抽油機是油田目前主要使用的抽油機類型之一，由驢頭、游梁、連桿、曲柄機構(gòu)等部分組成。工作時，電動機的轉(zhuǎn)動經(jīng)變速箱、曲柄連桿機構(gòu)帶動驢頭上下運動，驢頭經(jīng)光桿、抽油桿帶動井下抽油泵的柱塞上下運動，從而不斷地把井中的原油抽出井筒。

⑩獅子溝20號油井：也稱是“獅20井”,屬獅子溝油田，海拔3430米，是目前世界上海拔最高的采油井。

?修井工：油田修井工，是石油企業(yè)最苦最累最臟的工作，沒有之一！

?露頭：位于油沙東側(cè)，油砂層露出地表150多米，油苗裸露厚度為世界之最，成為柴達木盆地石油寶藏的標志。此地入目皆是怪石嶙峋，地質(zhì)特征顯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