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 間:5月28日下午
地 點:鹽城師范學院通榆校區(qū)國際會議中心
主持人:孫 曙 鹽城幼兒師范高等專科學校教授
參加者:周明全 《大家》雜志主編
宋 嵩 中國現(xiàn)代文學館助理研究員
黃 玲 江蘇省作家協(xié)會青年評論家
王晶晶 鹽城師范學院文學院講師
周明全:嚴正冬以淮安老家一帶為背景寫了很多小說,他把成長的荒蠻、迷惘、躁動、失措、固執(zhí)、倔強都很好地表現(xiàn)出來了。在用綽號命名的屬于“我們”的少年時代里,毛頭、泥鰍、小寶如風般奔跑在秀水街上,那是眼看麥田守望者被燃盡的歲月,那是經(jīng)歷夏天死亡游戲的日子,那是粉筆可以兀自傷心的時節(jié)?!恫±K》中的“我”對世界懷著尚未蛻盡的孩子般的單純、熱情、沖動與懵懂,卻猝不及防地被推進晦暗難明的現(xiàn)實與理想的邊緣,被迫游走。富有少年浪漫色彩和人生現(xiàn)實主義的碎片。當嚴正冬嘗試與成長的往事和解,安然平分了生命中的“喧嘩與騷動”,他的創(chuàng)作呈現(xiàn)出了多種可能,如《世事如煙》《與殺豬有關》《恍惚之夏》。我對嚴正冬是有期待的,因為有期待,所以有不滿。一個年輕作家可以寫自己的青春往事,但是年齡在成長,在文本中也要看到成長,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嚴正冬還需要進步。
陶林的小說想象力特別豐富,一個作家是否優(yōu)秀,其最為明顯的辨別特征,就是想象力,即他的作品一定會呈現(xiàn)出一種新鮮的、生動的、獨特的特質(zhì)。《丁香島之戀》在過去與現(xiàn)在兩條時間線索上頻繁切換,在中國與非洲兩個空間中騰挪反復,共同之關懷、理解之同情、尊重之憐憫,當生命在無法抗拒的前行中被狠厲地磨出百孔千瘡,也許渺小如滄海之一粟的人,可以在更廣闊的空間中找到自我救贖的奧秘。若說陶林認為冰冷的現(xiàn)實可以被莫測的遠方所拯救,那么,陶林在作品中同樣訴說著,拯救的密碼也可以隱藏在杳渺的過去與未來的時間中。《少年幸之旅》開掘了青少年文學世界被忽視的兩大領域:歷史與未來。陶林以結實的文字表現(xiàn)了自己的實力,但亦不乏可以探索試煉之處,如,嘗試調(diào)動全部感官,用眼、耳、鼻、舌、身、意進行寫作,將色、聲、香、味、觸、法融入作品,在更為綿密厚實的敘述中開拓自己的寫作天地,在更為繁復多變的結構中構建自己的文學王國。
程旸:陶林小說《我和云小姐》在常態(tài)的故事架構中植入了哲理性童話色彩,給小說帶來了一種朦朧微妙的故事氛圍,一篇情節(jié)簡單的故事被塑造的立體鮮明,饒有優(yōu)雅兼具自由浪漫的氣息。這篇故事明顯具有追求精神自由,自我營造精神之塔的特點?!兑粓鍪澜缧誀幷摗泛汀端蚕⒆儭穭t可以看出陶林創(chuàng)作手法的多樣。前者通過極其細膩的心理描寫與生活日常狀態(tài)細節(jié)的刻畫,活靈活現(xiàn)地塑造了危滔和鳥飄零兩個典型生存狀態(tài)的外來務工青年。陶林巧妙地加入了科幻小說的元素,看似天馬行空的想象段落,忽明忽暗地揭示出在人類社會求生的艱辛與實現(xiàn)目標的艱難險阻?!端蚕⒆儭凡还庥锌苹眯≌f的內(nèi)核,還有懸疑小說的出人意料,或者說難以言表的結局,精準地刻畫出年輕醫(yī)生群體的眾生相。這樣的小說更容易從語言粗糙、泛濫的底層敘事小說中脫穎而出。陶林給我最大的印象是他非常富有想象力,并且這種想象力是以豐富的閱讀量,理科的邏輯訓練和歷史哲學的思辨探索為基礎的?!而澛暼雺艟场啡诤狭送捙c浪漫現(xiàn)實主義的風格,具有知識分子寫作的味道,大段的辯證的內(nèi)心獨白將整篇作品的骨架撐起,使作品非常具有可讀性,且兼具藝術性與哲理性。
嚴正冬的散文《一個人的桑園路》以本地人的視角講述桑園路的自由寧靜氣息,幽靜樹蔭籠罩的街道下文學青年對于未來與自由生活的憧憬與大膽向往。他的敘事功力更明顯體現(xiàn)在《一介書生的江南生活》。異鄉(xiāng)人來到一個陌生的他鄉(xiāng)過一段不長不短的自由生活是每個年輕人的理想,尤其是江南這樣頗具歷史人文氣息的地域。而嚴正冬的小說給我最深的印象是貫穿始終的追憶。《麥田守望者》巧妙地避開了此類作品從先鋒文學潮流延續(xù)下來的通靈兒童的敘述口吻,貌似平淡飽含深情地講出了一群90年代初的懵懂少年在夏日季節(jié)的無所事事和心靈成長?!杜c往事干杯》用細膩的筆調(diào)寫出了一個循規(guī)蹈矩的女孩青春的憂傷與淡淡的哀愁。《秀水街上的兩個女孩》《女伴》《上海親戚》《與淮安擦肩而過》依然關于青春少年往事的,一致的語言風格,細膩的語言構詞,不短不長的結構,恰到好處地寫出了具有普適性的每個人的過往故事。嚴正冬的小說筆法和汪曾祺有些許相似,語言功力好,邏輯性強,寫人世的溫暖,語言點到為止,頗有分寸。
宋嵩:江蘇省作協(xié)的“壹叢書”特別好,因為可以看到兩位青年作家成長的軌跡。陶林的《一場世界性爭論》基本上匯集了他創(chuàng)作初期十年的精華,這里面的作品水平有好的,也有一些不太成熟的。嚴正冬的《綽號時代》里的作品水平比較齊整,我還看了他的散文作品,從第一篇到最后一篇,成長脈絡很清晰。
陶林的小說集里最長的一篇叫《鴿聲入夢境》,這個小說有一個很重要的特色,他把中國古代的神話、希臘的神話,甚至其他民族的神話,以及18、19世紀歐洲的童話寫作的傳統(tǒng)融合在了一起。他把這個傳統(tǒng)一直延續(xù)到了最近幾年,然后就寫了這本《少年幸之旅》,這是一個有科幻色彩的作品,陶林說他還要寫九部,用少年幸的經(jīng)歷,用神話、科幻、現(xiàn)實、歷史交織的寫法,把整個中國歷史貫穿起來,這種創(chuàng)作藍圖是很宏偉的。
當下中國科幻界有一個比較熱門的概念,叫絲綢朋克,是《三體》的英文譯者劉宇昆在蒸汽朋克的概念上提出的。劉宇昆提出“絲綢朋克”這個概念是因為當下中國科幻創(chuàng)作更多地是在模仿西方,那么能不能創(chuàng)造出真正有中國美學特色的,講述中國故事的科幻小說,或者叫科幻小說的中國流派?他用絲綢朋克這樣一個概念,給中國科幻創(chuàng)作規(guī)劃了一個前景。那么陶林的創(chuàng)作是不是也可以納入絲綢朋克的范疇中去,我覺得是可以深入思考的。
黃玲:對嚴正冬有兩個主要的印象和感受:第一,他對記憶當中往事的描摹,對久違了的感覺、氣息和氛圍的捕捉能力很強。他在小說里面將少年時期種種的體驗感受,描寫得細致入微,從遙遠的時光背后去打撈當年清晰的少年心境。第二,他語言的白描功夫很強,細致的觀察,精心的描述,安靜的講究的敘述,實在的具體的準確的細節(jié)描寫,我很欣賞這種實感層面的寫作能力。但是,到目前為止嚴正冬還是一個用個體的回憶寫少年往事的作家,他的創(chuàng)作可謂是“蟄居在少年往事”里,看起來不夠開闊大氣,當用完了這種個體熟悉的生命經(jīng)驗之后,要想再往前走一步的話,我覺得接下來就該往開闊的現(xiàn)實落筆了。我非常期待他后邊的小說能夠有一種騰躍的力量,沖破自己寫作的慣性。
陶林想法很多,表達的欲望很強,喜歡發(fā)表各種看法,這有好當然也有不好,好的就是敘事非常流暢輕松,所有作品氣韻都很足,有一氣呵成之勢。他想象力豐富、思維活躍,時空的收放幅度很大,那么大跨度的寫作在他筆下好像沒有一點障礙。但是我感覺他想表達的想法和小說敘事、語言、主題,這些方面給人的沖擊是遞減的。為什么?因為想法總是很快,那么敘事就要去追想法,敘事節(jié)奏就很快,整部小說看起來就像一個單線條的情節(jié)在推進,除了情節(jié),小說里沒有讓人左顧右盼、駐足流連的東西。他強烈的講故事的沖動,對語言的打磨肯定是有影響的,作為文學作品來說,就影響它的審美性和藝術性,小說還需要文字中真善美的含量,心靈和性情的含量,這樣才能有一種深沉、讓人回味的力量。還有就是想法太多,削弱了主題,有點不知道要表達什么。
兩個人的創(chuàng)作一個是冷靜的,一個是熱烈的,兩個人的題材一個是狹小的,一個是駁雜的,一個寫得小心謹慎,一個寫得天馬行空。所以,我最后想談一個問題,就是個人的文學理想,這個問題很重要,決定了他寫出來的東西的質(zhì)感、高度。我覺得從兩位作家的作品來看,至少到目前為止,他們還沒有什么太明確的想法。不同的答案,決定了你不同的努力方向。比如陶林,他如果想成為優(yōu)秀的小說家的話,我覺得他需要收斂一點這種大而無邊的小說野心,再努力把小說語言中的針腳弄得細密了嚴實了。比如嚴正冬,文學創(chuàng)作了那么多年,你究竟是一種才情式的玩票的喜歡,還是有一個嚴肅的文學創(chuàng)作追求?如果要長久地寫下去的話,那么除了這種自我探索,還是要慢慢地投射到外部世界中去。
王晶晶:我主要談對兩位作家短篇小說的看法。嚴正冬的小說大多寫的是一種青春題材,但是非常難能可貴的是寫出了具有時代特征的氛圍,他的這種青春題材的作品,讓我們很容易想起朱天文的《小畢的故事》《淡江記》。第二點他的小說比較多樣化,除了青春題材的小說,還有一些鄉(xiāng)土題材的作品,剛才也提到了這些鄉(xiāng)土小說里面就有汪曾祺這一派文學脈絡的神韻。
陶林的短篇小說,我有三點看法。一,“真實的幻想”。“真實的幻想”來自于略薩的《給青年小說家的信》,他認為我們看一個小說家的敘事到底怎么樣,就看他的虛構是不是通過文字賦予生命。小說的天才不在于使現(xiàn)實復活而是賦予它生命。比如張愛玲的《半生緣》,小說情節(jié)框架是模仿美國小說家馬寬德的《普漢先生》,但我們卻說張愛玲的小說是經(jīng)典。為什么呢?其實就是它的“真實的幻想”,真實生命感受的表達,是作者對內(nèi)心真實的把握。比如余華的《鮮血梅花》,故事其實也很普通,但是余華最好的地方就在于他寫出了武俠人物某個時刻的感受,甚至是變態(tài)、夸張卻無限逼近真實的感受。陶林也有點這個意思,比如《我和云小姐》。這個小說寫的是那種還沒有開始就結束了的愛。他說:“在我經(jīng)人介紹與云小姐相識的時候,正在流行一首現(xiàn)在早已經(jīng)沒有年輕人能夠記得起來的歌曲?!边@樣的一句話,真的是在散發(fā)光彩。正是在這些細節(jié)中,可以看出陶林小說賦予想象生命力的地方。作者把幻想寫得非常真實,傾注了他真實的生命體驗,正因為對真實生命體驗的把握和表達,所以能夠打動人心。二,小說的精神是復雜性。小說總是寫比我們想象的更復雜的東西,所以它才會吸引人。這是米蘭·昆德拉在《小說的藝術》里說的。所以小說有的時候就是表現(xiàn)復雜,表現(xiàn)那些不可把握的、曖昧不清的東西。陶林很熱衷于寫我們這個時代年輕人的情感狀態(tài),這種感情的狀態(tài)是反詩性、反理性、反崇高的,他寫得很好,小說寫的是對意義和存在的一種探討。三,平淡而近自然。在陶林的短篇小說里,我們能看到很多經(jīng)典作品的影子,他極力想學習這些小說敘事的技巧,努力把它們?nèi)诤系阶约旱男≌f里,但是融合得不是很自然。我比較認同小說的最高境界是“平淡而近自然”,陶林寫現(xiàn)代人這種男女之間的情感寫得很出色,但當他加上了些天馬行空的東西的時候,我覺得捏合得不是特別好。
嚴正冬:我覺得我是一個營養(yǎng)不良的人,我閱讀的涉獵面不那么廣,這也是我在寫作上欠缺成長的一個很大的原因。我的經(jīng)驗是,閱讀一定要把視野打開來,盡量讀一些被時間檢驗過的,大家口口相傳的作品。我最初寫作抱有一種無知者無畏的心理,當時的動機就是希望得到一種個體確認,能夠區(qū)別于其他人。我覺得是寫作讓我與眾不同。
陶林:作家在尋找我們的表達,在尋找我們的方式,在尋找我們的聲音,更重要的是在尋找我們的讀者。以前我是享受文學,而現(xiàn)在是回報文學。回報文學的時候,就有許多的焦慮。一種是影響的焦慮。我們之前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許多經(jīng)典作家,怎么才能把人家的事業(yè)繼續(xù)下去?還有一種是傳播的焦慮。怎樣去找到讀者?想表達什么?能說清楚的我都寫在議論的文章里,而說不清的東西,只有寫進小說里。
我將堅持自己的信念,探索者的精神,知識分子的情懷,按照自己的探求去寫,哪怕是一種失敗的冒險。我希望自己能保持一種知識分子的情懷去思考,我想我的長篇小說會越寫越長,我的短篇小說會越寫越短,我的其他作品會越寫越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