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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分之七十八的純凈空氣(短篇小說)

2018-11-15 12:58
雨花 2018年8期
關(guān)鍵詞:楊師傅液氮氮?dú)?/a>

化學(xué)工業(yè)園區(qū)的正中央佇立著水泥色的煙囪。

林清暉眺望煙囪腳下的二十米高球罐,球罐在淺薄的黑煙中堅定著粗糙的白。白色反射正午的日光,把沉悶的柏油路蒸騰起油氣。白襯衫們在油膩的氤氳中前進(jìn)著。

林清暉不是白色襯衫中的一員,也不是藍(lán)灰色工作服中的一員——盡管他的確穿著肥大的、一提起手臂衣袖就沙沙作響的、生硬地浮現(xiàn)著熒光條紋的藍(lán)灰色工作服——林清暉只是坐在倉庫鐵門背后的木頭椅子上,呼吸愈加灼烈的陽光氣息,以及兩個半小時前,楊師傅抽過的一支煙味。

“楊師傅,那群穿襯衫的人從這里走過好幾次了。”

偶爾打哈欠,偶爾說些閑話。楊師傅不理睬這些閑話,從廠區(qū)外的吸煙點(diǎn)回來以后,楊師傅連續(xù)忙碌了兩個半小時。

“楊師傅,他們是來干嘛的?”

楊師傅抱著進(jìn)出庫記錄冊,沉重地、一筆一劃地抄著有機(jī)物名字。楊師傅抬起頭,說:“你沒事做就去擦擦架子?!?/p>

于是林清暉從掉了漆的木頭椅子上起身,一頭鉆進(jìn)林立的鐵架子里,鐵架子被天窗上投來的陽光曬得發(fā)熱,銹斑蹭在林清暉的工作服上。林清暉向前走,向前走,走到倉庫的盡頭,層層堆壘的硬殼紙背后,林清暉伸出手,指尖所及的金屬壁是寒冷的。比林清暉高一倍的、銀白色的罐壁讓林清暉打了一個冷顫。它來到倉庫已經(jīng)一整天了,林清暉甚至以為它是一臺空調(diào)機(jī),但罐子的脖子上掛著名牌,說自己是液氮。

林清暉說:“楊師傅,液氮和我們倉庫有什么關(guān)系呢?”

楊師傅沒理睬他,或許沒有聽見,或許因?yàn)檫@問題昨日已經(jīng)問過了。昨天傍晚下班前,楊師傅回答說:“倉庫和什么都有關(guān)系?!边€告訴林清暉:“液氮就是液化的氮?dú)狻!绷智鍟熁瘜W(xué)沒及格過,但這世上沒幾個人不知道液氮。于是楊師傅說:“對,空氣里有百分之七十八都是氮?dú)狻!?/p>

空氣里有百分之七十八都是氮?dú)狻智鍟煋崦旱獌薜墓薇?,液氮罐像是把楊師傅的煙味與化工廠的硫味隔絕于靈敏的嗅覺以外。林清暉深吸著無味的空氣,想起初中化學(xué)課本上的確有這樣一個句子:“空氣中的百分之七十八是氮?dú)狻薄?/p>

林清暉每天騎自行車到化工區(qū)第五倉庫上班,從緯零路到緯九路。

林清暉的技校在緯四路上,初中在緯二路上,小學(xué)在緯一路上。

小學(xué)時候,去黃山旅游的同學(xué)說:“黃山的夏天是清涼的?!绷智鍟熡X得各地氣溫不同是再正常不過的事了。

初中時候,來自內(nèi)蒙古的化學(xué)老師說:“內(nèi)蒙古的天空是湛藍(lán)的。”林清暉覺得天空是藍(lán)是黑或是紅都沒礙著自己。

高中時候,移民澳大利亞的姨媽說:“澳洲的空氣是薄荷奶糖味的?!绷智鍟熡X得空氣還是清淡一些好,他從小就不喜歡喝牛奶,不喜歡聞薄荷味。

從緯零路到緯九路要花三十分鐘,望見緯七路的時候,林清暉就不由自主地開始憋氣。林清暉的憋氣時間是三十秒。三十秒后,打開的呼吸道中涌入柔軟的臭味,硫元素和苯環(huán)攻擊著林清暉脆弱的嗅神經(jīng)。林清暉努力呼吸,努力讓空氣在鼻腔中停留盡可能久,每一口氣在腹腔中循環(huán)盡可能深。大約停留三五分鐘,林清暉就習(xí)慣了。但林清暉在緯七路呆不了三五分鐘,緯八路上的醋酸味又會以銳利的方式刺激林清暉一次。林清暉喜歡康樂醋,也喜歡山西老陳醋,但他從來不打算欣賞彌漫在空氣中的醋酸。

七個月前,林清暉第一次來到緯九路。他想,從來只生活在一個不潔之地的自己坐井觀天太久了。

林清暉沒感受過清涼的夏天,沒見過湛藍(lán)的天空,沒聞過薄荷奶糖味的空氣,他每天都把自行車停在倉庫前的樹叢邊,楊師傅從鄉(xiāng)下討來的一排樹苗已經(jīng)和林清暉一樣高了,散發(fā)著誘人的植物香。

然而,現(xiàn)在,滿滿一罐清涼的夏天、湛藍(lán)的天空與薄荷奶糖味的空氣正佇立在林清暉的眼前。他等不及樹苗長大了,它們一個月前也和林清暉一樣高。

空氣里有百分之七十八都是氮?dú)?,純凈的氮?dú)馀c純凈的空氣總該有些相似。

林清暉朝著楊師傅喊:“液氮漏了會傷人嗎?”

楊師傅說:“不被凍到就沒事?!?/p>

林清暉已經(jīng)觸及到清涼的夏天,液氮罐收干了他滿背的汗水。

楊師傅又說:“有人來要液氮,你就開龍頭讓他裝點(diǎn)走?!?/p>

林清暉沒吃過薄荷奶糖。他的鼻子湊近龍頭,從兩米遠(yuǎn)湊近到一米遠(yuǎn),伸直的手臂擰開開關(guān),白霧倏地涌了一地。林清暉的鼻子剛抽動一下,沒來得及吸氣,液氮的出口被白襯衫的手臂沖刺般地用保溫杯接上。然后白襯衫回頭,他用冷淡的微笑說謝謝。

莫曉光聽見天際傳來一聲悶響,然后空調(diào)停了。

假使爆炸只發(fā)生在一瞬間,粉身碎骨無可逃避,莫曉光也沒動彈的力氣。救助傷員,或者看熱鬧都是多余,成不了論文的素材,也不適合發(fā)微博。莫曉光剛參觀完廠房、煙囪、球罐、倉庫,沿著管道的排布路線走了一萬三千步。莫曉光覺得自己像是條被漸漸擰干的毛巾,終于才浸入行政樓休息室這潭清水。他是跟著李躍聲教授來給化工區(qū)做排污系統(tǒng)規(guī)劃的,不懂化工。運(yùn)輸?shù)獨(dú)獾娜辄S色管道只讓莫曉光覺得饑餓,他沒吃早飯,現(xiàn)在想要一根香蕉先生。

教授一早就撂下學(xué)生們,說是開會去,直到中午也沒見他的影子。莫曉光希望教授不要受傷,以免影響論文進(jìn)度,影響?yīng)劷鸷彤厴I(yè)。

肖成喬同學(xué)聽見遠(yuǎn)方的悶響,說是爆炸了,帶著一書包的面包奪門而出。莫曉光想讓他留下面包,但捂了半天的面包也不會好吃。

金宇哲同學(xué)說這叫做放空,就是儲罐壓力過大的時候往外放氣。莫曉光說:“這和空調(diào)壞了沒聯(lián)系吧?!?/p>

金宇哲說,我去問問有沒有修空調(diào)的。莫曉光說:“快點(diǎn)兒回來。我怕是要熱死在這里了?!?/p>

莫曉光坐在狹窄房間里的合成皮轉(zhuǎn)椅上,涔涔冒汗,他不想吃午飯了,連礦泉水都是溫吞的。

在行政樓大門前右拐,沿著一整排的天藍(lán)色氧氣管道一直走到綠地,向廢氣焚燒塔的火光方向穿過草坪,莫曉光記得化工區(qū)第五倉庫的位置,倉庫敞開的大門前突兀地立著一排剛及人高的矮樹。

莫曉光給楊師傅看了證件,臨時證是今早剛辦的,還散發(fā)著塑料氣味。楊師傅在記錄冊上寫:“莫曉光”。莫曉光說:“有液氮嗎?”楊師傅在記錄冊上寫:“液氮”,然后向倉庫深處一指,高聲說:“有人來要液氮,你就開龍頭讓他裝點(diǎn)走?!?/p>

倉庫管理員的工作效率出乎意料的高,莫曉光還沒走到倉庫盡頭,蹲在液氮罐前的林清暉就擰開了龍頭——莫曉光確信那是第一次碰液氮罐才有的姿勢。

冷氣一瞬之間滲到莫曉光腳下,他感受到倒吸一口涼氣的魅力,確信自己沒白來。莫曉光用保溫杯扣上液氮的出口,但不過幾秒就滿了,黑色的保溫杯上也凝結(jié)起白色的霜。白色的霜冷卻了莫曉光的手,然后冷卻了他的全身。

莫曉光說:“好了,謝謝你?!绷智鍟煕]有擰上開關(guān)的意思,莫曉光就自己動了手。莫曉光起身,僵硬地蹲坐著的林清暉卻說:“你們來做什么的?”

“我是環(huán)境工程專業(yè),做排污的?!?/p>

林清暉贊嘆、瞪眼、吁氣、點(diǎn)頭,然后說:“液氮和排污有關(guān)系嗎?”

莫曉光說不上有什么關(guān)系,但他當(dāng)然要說“有”。林清暉仰著頭,剛成年不久的眼光閃爍著,“是什么樣的關(guān)系呢?”

關(guān)系就是,設(shè)計排污系統(tǒng)的莫曉光涼快了,效率就會更高。

“氮?dú)夂团盼郏脑?,化學(xué)原理復(fù)雜得很,我學(xué)了一個學(xué)期才搞明白的。”

“和空氣里有百分之七十八都是氮?dú)庥嘘P(guān)系嗎?”

液氮的效力過得很快,天窗上的日光又燒灼起莫曉光的肩膀。倉庫管理員炫耀起他僅有的、不著調(diào)的知識,但莫曉光說:“你懂得很不少啊?!?/p>

林清暉像是沉思了兩秒,又立刻向倉庫外快步走:“把這一整罐都搬去吧。外邊有推車,我?guī)湍阃七M(jìn)來?!?/p>

保溫杯中的液氮足夠冰鎮(zhèn)礦泉水,莫曉光仿佛看見塑料瓶插入保溫杯時蒸騰起的白霧,以及滿瓶的冰碴。他說沒有地方放,路太遠(yuǎn),請你替我們保管,謝謝。林清暉終于沒有話說,用“明天再來拿”作結(jié)。

肖成喬同學(xué)或許已經(jīng)帶著面包回到行政樓了,但莫曉光還是決定去食堂蹭盒飯吃。

林清暉等了一天。熱浪涌進(jìn)倉庫的時候,他就把液氮罐擦一遍;硫元素涌入鼻腔的時候,他也想著要去把液氮罐擦一遍。林清暉做著一個倉庫管理員應(yīng)該做的事。

他如愿以償?shù)氐葋砹四獣怨猓獣怨馓嶂粋€紅色的熱水瓶,熱水瓶至少比保溫杯大上五六倍。林清暉說:“我們這里的液氮好用吧?!蹦獣怨庹f:“好用。”

第三天,莫曉光還是提著熱水瓶。林清暉說:“你們的排污什么時候能完成?”莫曉光打了個心算的手勢,說:“有了你們這兒的液氮,可能只要個把月就夠了?!?/p>

第四天,莫曉光和他的熱水瓶被楊師傅攔在門口。楊師傅說:“你怎么每天都來呢?”林清暉沖到倉庫門口:“人家就應(yīng)該每天都來?!绷智鍟熃o莫曉光打了一瓶液氮。林清暉說:“我還等著聞薄荷奶糖味的空氣呢?!蹦獣怨庹f:“沒問題。”

莫曉光站在倉庫的鐵門前,林清暉也站到倉庫的鐵門前。莫曉光的右腿和林清暉的左腿間,熱水瓶冒著冷氣。

莫曉光說:“你們這兒修空調(diào)的人效率真夠低的?!绷智鍟熣f:“據(jù)說空調(diào)和臭氧層空洞有關(guān)系,是真的嗎?”

莫曉光沒有回答。

林清暉說:“我聞了幾次,覺得氮?dú)鉀]有什么味道。薄荷奶糖總不能是沒味道的吧?!蹦獣怨庹f:“你這兒有薄荷奶糖嗎?”林清暉覺得很對,他寧可網(wǎng)購一包薄荷奶糖,液氮全是留給莫曉光和他的排污工程的。

第五天,莫曉光沒再來了。林清暉對楊師傅說:“莫老師今天不來了,就是因?yàn)槟阕蛱熠s他走?!睏顜煾嫡f:“他凈和你胡扯?!绷智鍟熣f:“他是專業(yè)治理環(huán)境的,你是嗎?”

但楊師傅是個嚴(yán)謹(jǐn)?shù)睦先恕?/p>

第六天,第七天,第八天是星期一,莫曉光還是沒有再來。

莫曉光聽說化工區(qū)的工人工資每個月能有一萬多塊錢,第一年工作的倉庫管理員林清暉每月三千三百五十元。莫曉光的助學(xué)金是一千元,莫曉光說:“我們老板是不是有點(diǎn)兒摳?!?/p>

“摳也抵不過你不做事,快把這幅圖畫完,就等你了。”

莫曉光提起鉛筆,新裝的空調(diào)機(jī)風(fēng)力強(qiáng)勁得能吹跑筆蓋,莫曉光終于不用每天跑一趟倉庫,受看門老頭的白眼,聽看門小林的蠢話。“你們先吃飯去吧,”肖成喬同學(xué)金宇哲同學(xué)就出了門,出門才三十秒就又推門回來,說:“你還有化工廠里的朋友?”

莫曉光的確希望自己有一個化工廠里的朋友,給他介紹一個清閑的職位,而不是整天和永遠(yuǎn)沒法解決的排污問題較勁。但林清暉不是一個合格的朋友,他的手里握著報紙、雜志、手機(jī),擼起半邊袖子。莫曉光想趕林清暉走,但林清暉手里還握著危險的鐵殼保溫杯。

莫曉光說:“是我的朋友,你們?nèi)コ燥埌??!?/p>

林清暉把報紙和雜志丟在桌上,說:“楊師傅說你都是騙人的,是嗎?”

莫曉光把肖成喬和金宇哲推到門外,“你們快去吧,再不去就沒飯吃了?!?/p>

林清暉在莫曉光眼前打開手機(jī),屏幕停留在百度百科“氮?dú)狻痹~條。林清暉指著做標(biāo)題的黑體大字說:“‘氮?dú)獾挠锰帯锞椭挥?,‘化工合成’、‘汽車輪胎’和‘其他作用’三條?!?/p>

“其他作用?”

“那也都和空氣質(zhì)量沒關(guān)系,一點(diǎn)兒邊也不沾。”

莫曉光放下鉛筆,林清暉的一身工作服上粘著許多污漬,兩個同學(xué)已經(jīng)走了,“百度百科都是人編的,可信度比不上我,”翻動散落的一摞雜志,然后賣了一個笑,“你這么熱愛學(xué)習(xí),很好啊。不如去報個補(bǔ)習(xí)班——或者電視大學(xué)。”

林清暉從莫曉光手中抽出一本《化工設(shè)計》,“這里寫了排污的流程,氮?dú)鈨蓚€字都沒有提到過?!?/p>

“這只是千萬種流程中的一個——這些雜志都是你自己找來的?”

“有楊師傅幫我找的。對,還有很多廠里的朋友,他們都特別關(guān)心環(huán)保問題的。”

“我學(xué)這個專業(yè)好多年了,總比他們——”

“他們說最近污染越來越嚴(yán)重,準(zhǔn)備給市長寫信。我覺得不太好,我覺得你們已經(jīng)在解決問題了。”

林清暉用眼球抓著莫曉光的眼球,莫曉光說:“是啊?!?/p>

林清暉收攏雜志,把表面結(jié)霜的保溫杯挪到桌上:“那你帶我聞一下薄荷奶糖味的空氣,我就好回去告訴他們?!?/p>

莫曉光還沒有找到女朋友、還沒有一個兒子,他說:“好啊,我們要準(zhǔn)備一段時間?!?/p>

第二天中午,莫曉光說:“你太心急了?!?/p>

林清暉說:“我小時候不知道什么是環(huán)保,醒悟得太晚了?!?/p>

莫曉光小學(xué)三年級就是學(xué)校的垃圾分類先鋒,他早就知道什么是環(huán)保,整天用掃把敲打亂扔垃圾的大人。

第三天中午,莫曉光說:“羅馬不是一天建成的。”

林清暉說:“我初中時候沒日沒夜地開空調(diào),睡覺也不關(guān)燈,就是我這樣的孩子把天氣變這么熱的?!?/p>

莫曉光的中考作文寫了“地球一小時”。他的語文成績從來都不到平均分,但那一次得了全班第三。那時候,莫曉光只用一個垃圾桶,他知道垃圾分類只是句口號。

第四天中午,莫曉光說:“你也用不著每天都來吧?!?/p>

林清暉說:“我高中時候過年每天都放鞭炮,把壓歲錢全都花在煙花上,就是我這樣的人把天色變灰的?!?/p>

莫曉光高中二年級設(shè)計的空氣凈化裝置申請了專利,并且因此保送進(jìn)了如今的環(huán)境工程專業(yè)。那時候,他不關(guān)空調(diào)、不關(guān)燈、不關(guān)電腦,他知道省電的目的只是省電費(fèi)。

第五天中午,莫曉光說:“你真是煩死我啦?!?/p>

林清暉說:“你還不是在騙人,這么久了一點(diǎn)成效都沒有。”

莫曉光剛在知乎上發(fā)出回答,“空氣凈化器是一種非常愚蠢的產(chǎn)品”。環(huán)境保護(hù)對于莫曉光而言只是一片不夠肥沃的土地。莫曉光抬起頭:“科學(xué)上的事情,總是不能那么確定的。”

“你們要是不行的話,我們就想辦法投訴,換別人來做?!?/p>

莫曉光抬頭瞥了林清暉一眼,林清暉的臉已經(jīng)漲得血紅了。

“我只是想聞一下薄荷奶糖味道的空氣而已?!?/p>

李躍聲教授是個嚴(yán)厲的人。莫曉光不想招來一句非議,給自己的畢業(yè)增添任何困難。莫曉光還必須要在這片不肥沃的土地上耕耘下去。

“你之所以聞不到薄荷奶糖的味道,是因?yàn)槟闵硖幵谖蹪峥諝獾姆諊校惺懿坏秸嬲儍舻臍馕?。?/p>

陽光熾烈地閃耀著,空調(diào)冷風(fēng)吹拂的窗戶上反射了莫曉光的尖下巴。

林清暉坐在倉庫門口的破木椅子上,眺望升向天空的黑色煙幕。

楊師傅說:“你最近工作不太認(rèn)真了?!?/p>

林清暉沒有投訴的本事,給市長寫信更是不好圓的謊言。林清暉等了一個周末,他和莫曉光約好周一見面,又等了一個上午。楊師傅身上的煙味更重了,他一上午去了四次吸煙處。林清暉用嘴呼吸,寶貴的嗅覺要留給純凈的薄荷奶糖味。

楊師傅說:“我就不該幫你找那些雜志報紙的。”

透過柏油路上的水汽,林清暉看見白襯衫來了,于是他挪動了四個小時沒動過的屁股,“我回來就好好工作?!绷智鍟熆邶X含混地向楊師傅點(diǎn)了頭。

林清暉沖出倉庫,白襯衫卻是一個生面孔。穿白襯衫的金宇哲同學(xué)說:“莫曉光托我告訴林清暉,他生病來不了了?!?/p>

林清暉忽然感到嘴角在下沉,面頰使上全力也吊不回來?!澳?,莫老師什么時候——”

“大概之后都不來了吧,他在別的地方也有很多事情要做?!?/p>

林清暉轉(zhuǎn)過頭,避開扎人肉疼的醋酸味風(fēng)。

“他不讓我告訴你的——他本來想帶你去那個球罐,左前方,最小的那個。本來是不允許進(jìn)入的,因?yàn)楹芪kU。”

但醋酸也只在這一陣風(fēng)里。林清暉說“謝謝”,金宇哲說,“別偷偷進(jìn)去,很危險?!?/p>

金宇哲帶著兩瓶海晶檸檬回到行政樓休息室。“球罐的位置我給他指了,也叫他別去了。曉——莫老師的報告有沒有補(bǔ)上一點(diǎn)兒?”

“你怎么想到用‘莫老師’這種稱呼來嘲諷我,我還沒寫滿一半呢?!?/p>

“是那個倉庫管理員喊的,‘莫老師什么時候才回來’。你和那個倉庫管理員到底是什么關(guān)系?”

莫曉光打字的雙手愣了一下,在文檔里打出“莫老師”三個字,又按了三次退格鍵。

“前兩天去要液氮時候遇到他,整天追著我問空氣凈化的事情。啊呀,蠢得要命?!?/p>

“空氣凈化的事情,把你這個半吊子當(dāng)老師有什么用?!?/p>

“所以說那家伙蠢得要命,還整天覺得純凈的空氣是薄荷奶糖味的——你吃過薄荷奶糖嗎?”

“大白兔有薄荷味的,不好吃。薄荷奶糖味的空氣豈不是惡心死了——你怎么和他解釋的?!?/p>

“我說:你給我液氮,以后就能聞到薄荷奶糖味的空氣了?!?/p>

金宇哲擰開海晶檸檬的瓶蓋,“買一送一,那瓶給你了。”桌上留下瓶底形狀的水圈,莫曉光用一根食指把水抹到地上。

“他就這么被你騙了,覺得氮?dú)馐潜『赡烫俏兜??他不會自己開液氮罐聞嗎?”

“不要用你的聰明才智來揣度笨蛋的內(nèi)心?!?/p>

熱潮像是過了,莫曉光在空調(diào)房的陽光中打了個哈欠。金宇哲把電腦擺在桌上,“要不要薄荷味大白兔,我湊不夠免運(yùn)費(fèi)?!?/p>

“你都說不好吃了,還是算了吧,你的報告都寫完了?”

“快了——但是,那家伙不會真的跑到球罐里去吧?!?/p>

林清暉當(dāng)然打算進(jìn)到球罐里去。

林清暉沿著寬柏油馬路走了八百米。球罐很大,顯得道路很小,很小的道路看不到盡頭,被層疊的香樟樹擋著視線。

于是林清暉走進(jìn)香樟樹小道,樹干歪斜地排布著,樹枝也沒有修剪,但它們比林清暉種的樹高得多,葉片中都蘊(yùn)含著力量。

林清暉覺得天氣沒那么熱了,背脊上也沒怎么流汗。他沒去過黃山,也沒去過離家一百公里以內(nèi)的天目山。涼爽的夏天不只屬于山丘,也屬于林清暉可以踏足的水泥土地。

林清暉低著頭走路,路上映著樹影。沒人稀罕內(nèi)蒙古的藍(lán)天,林清暉走路從來都是看地。林清暉也不聽風(fēng)聲,只覺得一種從沒遇見過的氣味劃過臉頰,他想,莫老師的確沒有欺騙自己。

楊師傅總是對林清暉說:“你不能光動鼻子,也要動腦子?!绷智鍟熤挥斜亲庸苡?,但鼻子從來只讓他更感到污濁空氣的沉重。撲面而來的涼風(fēng)讓林清暉覺得有些眩暈,這兩天他真是動了許多腦子了。

林清暉走出香樟樹的道路,動腦子的目的——薄荷奶糖味的空氣就在眼前的一排球罐里了。林清暉沒法分辨哪個球罐最小,每一個球罐都高不見頂。但他看見一塊黃色的警示牌,“氮?dú)馇逑粗小薄?/p>

林清暉走到警示牌背后,繞球罐一圈,繞球罐兩圈?;蚴乔蚬蘩@林清暉旋轉(zhuǎn)著,每一片白色鱗甲般的外殼都過于相似,和空氣一樣模糊而又確實(shí)存在。

球罐上沒有大門,只有被曬得發(fā)燙的鋼鐵扶梯。林清暉坐在扶梯上,他的工裝褲好幾天沒洗了。林清暉用力吸氣,經(jīng)過鼻子,經(jīng)過氣管,林清暉的肚子鼓起來,肺也脹起來。

圍繞球罐盤旋的階梯扶手很矮,但這等危險無需莫老師擔(dān)憂,林清暉的腳步咚咚響起來。

莫曉光把海晶檸檬的塑料瓶吮得咔咔作響,癟得只剩下一半大?。骸熬退隳羌一镌傧胍劦?dú)獾奈兜溃€能不知道沒了氧氣人會死?連百度百科都寫著,純氮?dú)馐谷巳鄙傺鯕?,窒息而死?!?/p>

“不要用你的聰明才智來揣度笨蛋的內(nèi)心——這可是你說的?!?/p>

莫曉光反身跪上合成皮的椅子,趴在窗臺上。球罐太遠(yuǎn),在薄塵中只有一個模糊的影子。

“還沒下單的話就把薄荷味大白兔加上吧?!?/p>

林清暉的腳步緊緊抓著每一級階梯。他低著頭,稀薄的草地與他越來越遠(yuǎn),于是他直起脖頸,遠(yuǎn)方的煙囪里,一如既往的黑煙向著林清暉的方向翻滾。

林清暉抬起頭,他從未覺得陽光如此刺眼,這就是終點(diǎn)了,他的雙手緊握住球罐頂蓋。

林清暉想要望一眼緯一路上的化工三村居民樓,但他連緯四路上的化工技校都望不見。林清暉掀開頂蓋,露出通向球罐深處的直梯。

林清暉攀上梯頂,右腿伸向井蓋大的黑暗洞穴。

林清暉不怕暗,右腳也找到了梯子的位置。但他不是非來不可的,他可以攢錢,買機(jī)票去澳大利亞,他英語不好,但他還沒忘記姨媽的長相。林清暉想,他見到姨媽時,可以說:“我也聞過薄荷奶糖味的空氣了。”

林清暉相信,自己腳下的薄荷奶糖味比澳大利亞草原上的更純粹。

林清暉的左腿也向下探,與右腿緊貼著,緊繃著。他的腳下是深淵,但也是碧海藍(lán)天。

林清暉看見胸口的熒光帶閃爍起綠光。他深吸了一口氣,他今天要感受的只是百分之七十八的純凈空氣,澎湃的心跳還要留給百分之一百。

林清暉的脖頸消失在黑暗里。白霧盤旋著上升,停留在林清暉的頭頂。

林清暉的嘴沉默在氮?dú)庵?。林清暉將要逃避污濁,欣求凈土?/p>

林清暉的鼻子消失了。

林清暉消失了。

窒息的身體沿著井蓋大的光斑墜落。

周二,大霧。

李躍聲教授說:“廠里要給你們加一堂安全培訓(xùn)課。昨天有個年輕人因?yàn)檫`規(guī)操作掉到充氮?dú)獾那蚬蘩?,消防隊帶著氧氣瓶才下去把尸體撈上來的?!?/p>

莫曉光掏出一顆薄荷味大白兔奶糖,遞給李躍聲教授,遞給肖成喬同學(xué),遞給金宇哲,然后剝開一顆放在自己的門牙中間,至少嚼下去的第一口味道不錯。

莫曉光說:“霧霾天很好,太陽沒那么曬。我也總算能好好工作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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