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敏/山西師范大學
“閑逛者”是本雅明在對19世紀法國抒情詩人波德萊爾的研究中提出的一個非常重要且影響深遠的概念。特指那些因為現(xiàn)代性城市的興起,而可以游蕩在城市各個角落,觀察、體驗都市生活的人。19世紀末20世紀初,伴隨著內(nèi)憂外患的社會環(huán)境,中國的城市化也逐步興起。由此意象透視老舍30年代短篇小說,可以清晰反映“城與人”在此時期的社會景觀。
老舍在很多小說中都刻畫了一個不被世人理解的游蕩者形象,他們在市井街道上顯得格格不入。《五九》中的張丙無論談什么事,他的批評總結(jié)束在“中國人是無望的,我剛說的這件事又是個好證據(jù)”。在街上遇到大人打小孩時,他會幫小孩子出頭,但在教訓過別人之后他會難受,張丙的內(nèi)心深處并不認為以暴制暴是妥當?shù)霓k法,但他又找不到更好的解決方法。使他悲哀的是打人者竟是外國人家的仆人,還挑唆外國小孩報復張丙。這種崇洋媚外根植于骨的奴性,使張丙為代表的不屈中國人為之悲哀。小說末尾交代發(fā)生時間是“五九”,既呼應題目也與歷史暗合,“五九國恥”,打倒帝國主義正是中國人的希望所在。同樣因發(fā)現(xiàn)社會弊病找不到解決辦法而彷徨失措的還有《歪毛兒》中的白仁祿,他看不慣社會上虛假的仁義道德,欺軟怕硬的世風習氣,因此時常“犯病”,即使不打架也會把丑惡記在心里。但“不犯病的時候更難堪——明知人們可惡而看不出,明知是夢而醒不了”,“不犯病就得找事去作,閑著是難堪的事??墒怯惺卤阌腥?,有人就可惡”。白仁祿就這樣永遠地把自己陷入“難堪”的境地,在反抗與妥協(xié)中矛盾掙扎著,他宛若一個閑逛者般地站立于十字街頭,既想與世界復合,又不能與邪惡妥協(xié)。最后他只能發(fā)出無奈的感慨:“一定得走!我的世界沒有友誼。我既不認識自己,又好管教別人。我不能享受有秩序的一個家庭,只有瞎走亂撞還舒服一些”。
這類小說表現(xiàn)出主人公對自我與社會問題復雜而迷惘的反應。如果說閑逛者是街道的主角之一,那么街道的另一主角便是人群。正如魯迅在《吶喊自序》中所說:“假如一間鐵屋子,是絕無窗戶而萬難破毀的,里面有許多熟睡的人們,不久都要悶死了,然而是從昏睡入死滅,并不感到死的悲哀?,F(xiàn)在你大嚷起來,驚起了較為清醒的幾個人,使這不幸的少數(shù)者來受無可挽救的臨終的苦楚,你倒以為對得起他們么?”這種描述的關(guān)鍵之處強調(diào)了以個人為代表的“閑逛者”置身于以民眾為主體的“人群”時既投入又抽離的姿態(tài)。這里的“人群”成為落后勢力的幫兇,由于其愚昧的殘忍行為而變得更加可惡?!伴e逛者”由于同時背負著民族主義與個人主義而成為作家筆下的矛盾統(tǒng)一體,換句話說,作家在對社會思想啟蒙的責任感,和無法克服的個人悲觀主義之間深感不安。
老舍將其筆下的“閑逛者”塑造成為新舊思想難以調(diào)和的矛盾體,其生命意識中的悲劇內(nèi)涵,表現(xiàn)為矛盾的人道主義同情和深刻的啟蒙思想。此類矛盾突出集中在以“學生”為身份的人物身上。城市中的街道給老舍提供了一種記憶的通道和文化批判的空間。閑逛者們在此空間下不斷感受著偶然、新奇、震驚、轉(zhuǎn)瞬即逝的現(xiàn)代性體驗。正是現(xiàn)代都市的動蕩,使鄉(xiāng)村那些固有的東西——固定的價值觀、固定的生活方式、固定的時空安排、固定的心理和經(jīng)驗、固定的社會關(guān)系,都煙消云散了。
在《末一塊錢》中,由于城鄉(xiāng)的二元對立造成了閑逛者無法排遣內(nèi)心的壓抑而走上異化的道路。林乃久是“懂得什么叫世面,什么叫文化,什么叫教育,什么叫前途”的大城市學生,即使林乃久的哥哥把錢都供給弟弟上學,林乃久還是會常常抱怨“哥哥一輩子不肯吃點肉,可憐的鄉(xiāng)下老!”“他想起同學們的闊綽來,越恨他的哥哥”。經(jīng)歷了城市中的腐化生活,林乃久早已把“錢是一切”奉為真理。但是從鄉(xiāng)下來的他又時刻存在精神上的矛盾,“還不如壓根兒就不上城里來。在鄉(xiāng)下,和哥哥們一鍋熬,熬一輩子,也好。自然那埋沒了他的天才,可是少受多少罪呢。不,還是幸而到城里來了;死在城里也是值得的。他見過了世面,享受了一點,即使是不大一點。那多么可怕,假如一輩子沒離開過家!” 游蕩者顯然已在城市中迷失自我,要與過去劃清界限,城市為閑逛者制造了最后的夢境:“渺茫,混亂,金錢,性欲,拘束,自由,野蠻與文化,殘忍與漂亮,青春與老道,捻成了一股邪氣,這股邪氣送他進入夢中?!?/p>
人群中的“閑逛者”是瓦爾特·本雅明關(guān)于文人的一大隱喻,他承擔了現(xiàn)代性的經(jīng)驗與反思。以此概念關(guān)照老舍小說,雖有社會、身份上的差異,但在特定語境下仍能通過“閑逛者”這一視角,反觀30年代的社會文化結(jié)構(gòu)。 此時期已不是“五四”那個充滿無節(jié)制熱情和樂觀的時代,政治混亂、外族入侵使社會處于動亂之中,更使中國成為“一個受精神疾病所困擾的國家”,并由此引發(fā)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性兩極尖銳對立。文學創(chuàng)作中的“道德義務”在作家身上得到了突出體現(xiàn)。
[1]老舍.老舍全集[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8.
[2][德]瓦爾特·本雅明.波德萊爾:發(fā)達資本主義時代的抒情詩人[M].王涌,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14.
[3][德]瓦爾特·本雅明.迎向靈光消逝的年代——本雅明論藝術(shù)[M].許綺玲,林志明,譯.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