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曉彤
太婆去世的棺木就停放在有些破舊的祖堂里,本村鄰村沾親帶故的人烏泱泱地攢在那,黑壓壓的人頭蒸發(fā)出夾雜飯菜、香煙、啤酒、塵土的喧鬧。沒人管,小禾背著手在堂屋之間瞎溜達,冷不丁瞧見爺爺在門前的空地上抽煙。他臃腫的身軀被輪椅兜住,嘴巴規(guī)律地翕動著,一下又一下,吐出稀薄的白煙。他的雙眼藏在黝黑的皮膚間,出神地凝望著遠方,好像盯著很遠很遠的一個點,卻不見多么悲傷的樣子。
太婆是爺爺?shù)哪?,按鄉(xiāng)里土話小禾得叫她太婆。
日落后徹夜喧囂,炮仗和嗩吶的聲音連綿不絕。小禾縮在墻根下,就聽身后爺爺屋里炸出巨響,然后是一陣難懂的吼聲。包括父親在內的三個兒女前腳貼后腳地進去,吼聲、安撫聲與摔東西聲此起彼伏?!澳銧敔斚映?。”大姑在進去之前疲憊地對小禾說,“還叫我們別費這么多錢。”“也不難理解?!毙『陶A苏@ХΦ碾p眼,太婆和爺爺?shù)拿苎永m(xù)了半個世紀,子子孫孫都看慣了。爺爺屋里的動靜越來越大,小禾勉強分辨出爺爺大聲怨懟他前幾年生大病時太婆不好好照顧他。就聽大姑按捺不住怒氣高聲道:“她還沒照顧你!你連她去車站送我們都不讓,她還沒好好照顧你!”回答大姑的是沉默。
哦,車站。小禾是知道那個車站的。離村子最近的火車站要有兩個小時顛簸的車程,它像南浦的渡口,從貧窮封閉的山村相繼送走了小禾父親姐弟三人,把他們送到外面的世界,又在過年時把他們一家家迎回來。爺爺很早便斷了腿,從沒去過,倒是早年太婆經常去。小禾還沒出生時,太婆甚至從那個車站坐火車北上到過父親所在的城市。據父親講,瘦瘦小小的太婆當時手腳還很靈活,從火車上一跳就跳下來了,胸口還揣著在老家自制的粉條和干竹筍。不過在城里呆了兩三日,她便適應了外面的一切,甚至能說上兩三句普通話。小禾看過當時的老照片,她帶著金耳環(huán),弄了個很是新潮的發(fā)型,比大姑還像個城里人。后來小禾出生了,奶奶到父親那里照顧小禾,太婆需要照顧腿腳不便的爺爺,不能再到火車站坐車離開那個封閉的山村了。但每次晚輩回家過年離開時,她都會堅持陪著在公路上搖晃兩個小時把他們送到那個火車站。至今小禾也記得,很小的時候,太婆在那個破舊擁擠的車站牽著她的手,熟門熟路地給小禾買冰棒吃。她和小販講價的時候,雙眼放出奇異興奮的神采,還會特意學上幾句普通話,露出熱絡驕傲的神情。但目送我們坐火車離去時,她整個臉都會塌下去,擠出蒼老的褶子,逐漸變小的身影佝僂而孤獨。也是從那時開始,爺爺開始對太婆發(fā)火。每次太婆從火車站回去,爺爺看到包袱里盛著各色城里玩意兒就得大發(fā)雷霆。他會一邊發(fā)狠捶打著自己的雙腿,一邊響亮頓挫地吐出一個個字符,全是他少年的往事。
太婆不是爺爺?shù)挠H娘。爺爺祖上是地主鄉(xiāng)紳,他讀過書,略通書法,少時很是逍遙。至今他還記得自己親生父親高頭大馬隨軍抗日的昂昂神氣,幾十年來他都說,父親是要往西到一個火車站去。后來歷史開始拐彎,他家中的田地在土改中被沒收,父親被人舉發(fā),最后病死在牢里,尸骨也不知葬在何處。再之后房產被沒收,寡居的母親帶著大小六個孩子輾轉借房子住。家里唯一能干活的大哥在炙熱的磚窯里傷了肺,死在別人屋檐下的一堆干草上。爺爺成年后只剩一個字,窮。當時太婆住在爺爺對門,收養(yǎng)了一個遺棄的女孩,就是小禾奶奶。爺爺二十五歲時無奈之下過繼過去,名字寫上了另一家的家譜,遵從母命和奶奶成親。太婆沒有親生孩子,又生性敏感,對爺爺這個過繼兒子時有挑剔。爺爺不滿于自己的人倫身份,壓抑隱忍,就這樣一晃幾十年。后來,爺爺摔斷了腿,便從未出過那方小小的山村。
不知是因為太婆的老去還是自己的遲暮,爺爺對太婆的怒火和不滿越來越明顯。有年年后太婆還想去車站送我們,爺爺怎么也不同意。兩個人拌起嘴來,聲音越來越大,猛地爺爺就把手中的瓷茶杯狠狠砸在桌子上,一聲悶響驚得偷聽的小禾把頭向后拗去。那杯蓋與杯身分離旋即撞在一起,發(fā)出一陣不堪重負的慘叫。在四濺的茶水中,他寬大的手掌重重地蓋在附著油污的桌面上,張開嘴高聲大吼,全是些顛三倒四的狠話,有兩個字被反復地提及:車站,車站,車站。那天太婆站在公路的路口送我們離去,小禾再也找不到她當初在火車站時眼中跳躍的奇異又興奮的光點。
車站離太婆越來越遠。畢竟是八十多歲的老人家,她一年年羸弱下去。等小禾長得比她高出一個頭時,她揮手送別的地方從路口變成了村口,后來從村口變成了橋頭,再之后又從橋頭挪到了家門口。她終于退回到爺爺身邊,和爺爺一起目送我們遠去,去到那個車站,去到曾令她目眩神迷的遠方。爺爺就在一旁平和地微笑著,好像終于平息了心中翻滾的不滿與嫉妒,好像終于可以心平氣和地住在這個困了自己一輩子的地方。太婆生命最后的幾年,送別的地方變成了病床,她和爺爺就在那座盛滿凡塵往事的老屋里呆著,再沒有出去過。爺爺頻繁地念叨起自己的親生父親,然后反復說道,我爹騎馬去那個車站,他騎馬去那個車站。
第二天一早小禾在漫長的夢境中被推醒,連滾帶爬地沖到外面。一大群人套著孝衣蹲跪一地,爺爺?shù)妮喴瓮T谕鈬救坏乜粗膬鹤由舷銥⒕?,替他盡職盡責地叩拜干嚎。幽暗的天光下,他龐大的身影好像一只蟄伏的兇獸。出殯時人群浩浩蕩蕩地往山上涌去,在嗩吶凄異的曲調中,小禾回頭望了望,門口沒有兩個曾經送別的人了。一個躺在棺里,一個躲在屋里。小禾想,可能直到太婆老去,那個沉睡了幾十年的少年才在爺爺這具蒼老病痛的軀殼里醒來,一遍遍重溫昏黃的往事。但每每風煙散盡,他只能看到移名家譜的人倫失序和貧窮壓抑的漫長歲月?!拔业T馬去那個車站?!边@點年少的碎片,可能是他在人倫身份的迷失與家道中落的困頓中的唯一救贖吧。
葬禮后大姑寫了一篇紀念太婆的悼文,在后門邊低聲誦讀。彼時父親和叔叔都在傾聽,大姑的聲音幽微而迷蒙,仿佛是僧侶轉經時喃喃的祈禱:“小時候,酷暑難熬,入夜,奶奶手持大蒲葉扇,把厚厚的打滿補丁的蚊帳放下來,把飛來飛去的蚊蟲隔在了外面,多少年多少個這樣的晚上,奶奶整夜地為我們搖扇,睡著了在搖,睡醒了翻個身換只手再搖,像一副永不停息的鐘擺,孫在睡,她在擺……”爺爺就在門外的過道里坐著,赤裸著老水牛皮一樣粗糙松垮的上身,肩膀上搭一條汗巾,低著頭邊打盹邊聽大姑的懷念。聽著聽著,他粗重的鼻息沾染上微弱的水聲?!皯涯钅棠套疖嚿咏o我的竹筍條?!薄皯涯钅棠淘谲囌举I的冰棒。”“懷念……”大姑噙著淚,低語著,太婆一生勤勤懇懇,和這個家共同經歷了半個世紀的風風雨雨,縱然生活有些恩怨,但現(xiàn)在她撒手而去,不再吃你家的飯,不再穿你家的衣,決絕地不再打擾任何人,怎不讓人傷心!
就在爺爺抓起浸透汗?jié)n的毛巾無聲地抹過低垂的雙眼時,小禾終于確定,就在夏日午后堂屋間的這條走廊里,他哭了。酥熱的熏風拂過走廊,天井被曬得白花花一片,熾烈的日光從廊頂木板的罅隙爭先恐后地擠下來,細細的白線中盡是逸散的灰塵。
遠方的那個車站,曾經是爺爺?shù)募耐?,曾經是太婆的向往,一個通向塵封的舊夢,一個通向外面的世界。只不過在他們日漸蒼老的生命里,沒有一條路通向遠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