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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平和他的《高腔》

2018-11-20 06:06
劍南文學(xué) 2018年2期
關(guān)鍵詞:高腔彈子戲樓

高 腔(節(jié)選)

馬 平

1.鑼鼓

屋前那棵白玉蘭樹又開花了。這個春天來得早,米香蘭卻沒有留意,那花是不是也比往年早開了一兩天。那幾天,她只管去留意丈夫柴云寬了。柴云寬又有一點反常,成天像一只蜜蜂,哼著出去,哼著回來。

米香蘭的父親米長久長年癱瘓在床,不知有多少年沒說過上門女婿一句好話了。這一回,他卻對女兒說:“大秀才那幾點墨水,大概已經(jīng)寫了幾個正字呢!”

家里只有一臺小彩電,一直擺放在父親屋里。除了輪椅,那就算家里最值錢的東西了,父親格外愛惜。那電視對父親也好,這么多年了,竟然只讓人修過兩次。父親愛看電視劇,也愛看新聞,尤其是本地新聞。所以,他說:“電視上又是鑼又是鼓。這個家四張嘴,總得應(yīng)一聲呢!”

米香蘭難得有空看看電視,加上從不參加任何會議,所以,好多事都好像瞞著她一樣。柴云寬知道她不愛聽,往往還是要故意嘀咕一兩句。再說,這一回陣勢多大啊,田間地頭又沒有上鎖,她怎么會什么都不知道呢?

白玉蘭花瓣不斷往地上掉了。柴云寬從外面回來,看見米香蘭在磨鐮刀,就吃力地彎下腰桿,撿起幾片花瓣,這就算他一天也做過正事了。

米香蘭舉起鐮刀看了看,鋒口上的陽光晃花了眼睛。

柴云寬用花瓣做了一把扇子,扇了幾下春風(fēng)。他說:“這一回,沒有把我們家漏了!”

米香蘭扭身進了灶房。這段日子,她總是變著花樣做飯做菜。父親下半身完全癱瘓,加上不是這樣病就是那樣病,飯菜總會照顧著他。萬幸的是,他的一雙手一直能使出一點力氣,自己還可以勉強吃飯。但是,只要不是太忙,米香蘭一般不會讓他自己吃飯。

午飯時間到了,柴云寬卻又不見了影子。

太陽正好,米香蘭把父親抱進輪椅,再把輪椅推到白玉蘭樹下面那張小石桌跟前。然后,她把飯菜端上小石桌,在矮板凳上坐下來,給父親一口飯一口菜喂起來。

父親讓開了一口飯,換上了幾句話:“伙食開這么好,給誰看???快來看,這個家并不貧困,吃飯還是不成問題的!”

米香蘭不吭聲。父親他愛吃菜就喂,愛說話就聽。

父親嘆了一口氣:“這花田溝,這從前的前進大隊,現(xiàn)在成了貧困村,開初我也沒有想通呢!”

米香蘭趕緊把飯給父親喂了。

“貧困戶,都要先寫申請呢。然后,大家來評。村上公示了,然后,鎮(zhèn)上還要公示……”

筷子又夾起了菜。

“鑼鼓一槌應(yīng)一聲?!备赣H說,“這鑼是鑼鼓是鼓,你卻要裝起當個聾子?!?/p>

米香蘭又趕緊把菜給父親喂了。

“吃了上頓沒下頓,還說買馬去周游!”

父親大概又把薅草鑼鼓搬出來了。爺爺和父親都當過薅草鑼鼓唱歌郎,方圓幾十里都有名聲。父親說話,時不時會冒出一句兩句歌詞。

“這村里誰不知道,這個家的憋屈,根子在我身上……”

“爹?!泵紫闾m輕輕叫一聲,“你又這樣說!”

父親吃了菜,不再說話。他那顫抖不停的手,把筷子要了過去。

米香蘭站起來,順著下方的一壩莊稼望過去,在石拱橋那兒停下來。她再順著一面山坡望上去,那座舊戲樓在太陽下面好像變高了,她的眼睛就又花了。

從小到大,米香蘭都一直相信,父親走夜路一步踩虛,從那石拱橋上跌了下去。她知道真相的時候,已經(jīng)從高中退學(xué)去學(xué)唱川劇,并且和師兄柴云寬好上了。同村的牛春棗一直追她,聽說心上人被一個既會唱戲又會寫詩的英俊小生搶走,絕望得拿腦袋砸墻。一天黃昏,米香蘭回家來,在路上遇到了牛春棗的母親。那女人一見她就扭過頭,對跟前的一棵樹說:“樹啊,你沒在夜里做過賊吧?那你變成一個仙女,給我做兒媳婦!”

她含著眼淚回到家里,母親陪著她哭了一場。

米香蘭出生在青黃不接的季節(jié),還差五天才滿月,家里的口糧卻管不了兩天了。父親在夜里上山去摘生產(chǎn)隊的胡豆,被一個人跟蹤上了,結(jié)果慌不擇路墜下了懸崖。天亮以后,爺爺上山尋找,突然看見崖壁上的一蓬七里香兜著他的兒子。七里香開了一大團花,而他的兒子只有小小一撮,都看不清臉朝上還是朝下。

那一夜,一個二十五天的孩子竟然一聲也沒有哭。米香蘭長大成人以后,卻用了不知多少個夜晚的痛哭,把那給補上了。

母親后來見了牛家那個女人,立即扭過頭大聲喊遠處的一棵樹。她說:“樹啊,我告訴你,我的男人當年是為我摘星星掉下來的!他為了我,血盆子里洗過澡,刀尖子上跌過跤。但是,樹啊,你就是變成了一個仙女,他也不會跟你擠眼弄眉毛!”

母親有一副好嗓子,也會時不時像父親那樣用歌詞說話。女兒的嗓子卻更好,并且比母親有一副更好的模樣。米香蘭已經(jīng)出落成了一枝花,早有人喊她 “戲人兒”。因為她去的是“火把劇團”,又有人喊她“火把女子”?!盎鸢褎F”不過是業(yè)余劇團的一個戲稱,那時候即便沒有電燈也有煤氣燈,夜間演出已經(jīng)不再用火把照明。母親喜歡看戲,一心指望女兒被縣劇團招去當正式演員,她說她往那兒一想渾身都是勁,所以,“火把女子”她不愛聽。

米家?guī)状鷨蝹?,到了米長久這兒出了大岔子。米香蘭知道,父親開初就看不上柴云寬,母親的態(tài)度卻正好相反。母親入了戲,父親只好依了。事實上,當時一起唱戲的姐妹都覺得柴云寬不配,米香蘭卻是一句也聽不進去。柴云寬并不嫌她有一個癱瘓的父親,并且都同意做上門女婿了,還要怎樣呢?

母親獨自一人種著一家五口的責任田,還修了四間“尺子拐”房子,并且先后把兩個老人送老歸山?!盎鸢褎F”在農(nóng)忙時節(jié)是不演戲的,米香蘭回到家,母親卻舍不得讓她的蘭花指拈一點農(nóng)活。一天夜里,母親關(guān)著門給父親洗澡,屋里傳出了歌聲。米香蘭偷偷站在門外,沒聽幾句就羞著了。后來她知道了,那是父親和母親在比賽唱薅草鑼鼓歌呢。

谷子收回來了,母親又可以緩一口氣了。她知道,柴云寬第二天就要從八里坡過來,接上女兒一起回劇團。她要用新糯米為一對才子佳人打糍粑。夜里,她坐在灶前燒鍋,灶火映亮了她的臉。她一高興,就要女兒教她唱一段川劇。

米香蘭教的是川劇高腔 《繡襦記》的一個唱段。她先給母親講了講劇中人李亞仙與鄭元和,再告訴母親,這一段的曲牌叫“紅鸞襖”。

“紅鸞襖?”母親說,“多好聽的名字??!”

鄭郞夫未把前程放心上,

倒教奴心中暗著忙。

好男兒應(yīng)該有志向,

須做個架海紫金梁……

母親很快就會唱了。她還想往下學(xué),但身子一歪,說睡就睡著了。她好像已經(jīng)把糍粑打好,好夢都跑到她的臉上來了。米香蘭怎么也不會想到,她那次離開家以后,就再也見不到母親了。

母親走時,已經(jīng)入冬。那天傍晚,她已經(jīng)沒有力氣上灶,就早早上了床。事實上,她的身子已經(jīng)腫了快一個月,但她不想讓女兒知道,父親也沒有辦法。她甚至也沒有力氣說更多的話。她只說,睡一覺起來,到鎮(zhèn)上醫(yī)院抓一服中藥,就好了。

那天半夜,父親從床上滾了下來。他爬到門口,長長地喊了一聲。

米香蘭認為是自己害死了母親。她當時是真不想活了,給自己設(shè)計了若干種死法,包括從父親墜崖的地方跳下去。要不是柴云寬守著她寸步不離,她早就活二世人了。

父親自然也想死。他一再絕食,最終還是女兒的淚水讓他張開了嘴。

母親畢七那天,米香蘭在家里一直沒有起床。夜里,柴云寬實在熬不住,睡著了。米香蘭起了床,摸黑到了母親墳前。她跪在地上點燃紙錢,讓火光照亮母親的墳頭。她說:“媽,你歇夠了沒有啊?今天,我要把上次沒唱完的那一段戲,都教給你。媽,我們接著唱紅鸞襖啊……”

天上飄下了零星的雪花,紙火熄了。米香蘭站起來,好一陣開不了口,好像在等待鑼鼓。她還沒滿十九歲,但她知道,這將是她最后一次唱戲。她在心里默念著母親唱過的戲,勻了勻氣接上了。然后,她唱一句就停下來,那是要把時間留給母親。

古今來多少好榜樣,

媲美先賢理應(yīng)當。

愿君家懷大志風(fēng)云氣壯,

休得要戀溫柔兒女情長!

米香蘭聽見了母親的聲音,看見了母親那被灶火映亮的臉。而在遠處,人們聽見墳地里一腔唱一腔停,以為米香蘭已經(jīng)瘋了。

2.布谷

戲樓建于清朝晚期,石拱橋卻更早一些。因此,這兒從前叫拱橋溝。人民公社時期改為前進大隊,到了又要掉頭叫村的時候,上面卻規(guī)定一縣之內(nèi)村名不能雷同,另一個拱橋溝不知憑什么就占了先。戲樓叫樂樓,樂樓溝卻好像不大順口。比來比去,村名只好在溝底的壩子上落了腳。那片開闊的田地叫花田壩,住在坡上的人卻又對花田壩村有意見,因為那等于把他們排斥到了村外。最終,上面拍了板,叫花田溝村。

“花田”兩個字是怎么來的,卻又說法不一。柴云寬說有一出川劇叫《花田錯》,還分出了一個折子戲叫《花田寫扇》,那里面的故事就是這溝里出去的。當然,沒人相信他的話。要說錯,花田溝排第一的姑娘米香蘭跟了他,那才是一步走錯步步錯,大錯特錯。

寫扇?寫散吧?寫嘛,看看散不散。

柴云寬從二十里外的八里坡入贅到花田溝,并沒有改名換姓。結(jié)果,大家都看到了,盡管這個人是一團糊不上墻的稀泥,米香蘭和他卻一直沒散。

花田壩中央那塊麥田,就是他們家的。單看那麥子每年的長勢,誰也不會相信,他們那個家都已經(jīng)掉到溝底了。

那塊麥田上午開鐮,村兩委又通知下午要開會了。

村上的學(xué)校撤了以后,校舍做了村委會,和戲樓面對面。柴云寬從家里去村委會有兩條路可走。大路遠一點,開頭要下一道小坡,然后穿過花田壩拐上古驛道,從楓樹林里爬上去。小路近一點,開頭要爬一道小坡,然后全是平路,只不過隨著山形有兩個小彎一個大彎。

柴云寬不待見那大彎里住著的一個光棍,很少走那條小路,這一回卻不得不走近路趕一點時間。每年農(nóng)忙時節(jié)都一樣,米香蘭除了管一管豬,只顧著自己去下地。他腰桿上有傷病不能去割麥子,在家里也并沒有閑著。家里那一堆零碎活路,害得他開會都要遲到了。

一輛小車從村委會開出來,下了一道緩坡,過了一座平橋,再上了一道緩坡,在埡口的一棵大柏樹下面消失了。

柴云寬真遲到了。會議室后半部分沒有一個空座,他在第三排坐下來。右邊和背后坐著他的兩個撲克搭子,也是對頭。一個在他右耳朵邊上說,鎮(zhèn)上干部已經(jīng)陪著縣上干部走了,省上干部倒留了下來。另一個在他背后說,市上的人說是過幾天來,我還想怎么提前來了一個,原來是你。

臺上坐著三個人,一邊是村支書牛春棗一邊是村主任米萬山,中間那位不認識。牛春棗正在講話,柴云寬不愛聽,腦袋偏向右邊一問,原來中間那位是省上給這貧困村派來的第一書記。

柴云寬剛把腰桿挺直,就輪到第一書記講話了。

這個年輕人面相不錯,嗓子卻不好,好像葉子煙熏出來的。他那四川話,又好像是裝出來的。他講的也是一些大話,卻一聽就知道,水平比牛春棗高多了。

他說:“從今天起,我就是花田溝村一員了,我就要用‘我們花田溝’來造句了。我們花田溝……”

靠窗的一個人突然喊起來:“第一,說錢!”

背后的那個撲克搭子跟著喊起來:“第二,說票子!”

牛春棗立即就把桌子拍響了:“第三,說人來瘋!”

第一書記抬起雙臂,好像要撐著桌子站起來,結(jié)果卻是把雙手向下使勁一壓。他大聲說:“總之,先說會場紀律!”

會場上漸漸安靜下來。

柴云寬卻像小學(xué)生那樣舉起了一只手。

第一書記看著他:“你有話請講!”

柴云寬清了清他的好嗓子,說:“這么有文化的一個地方,為什么成了貧困村?‘老第’,你也看到了,主要是村干部沒文化,村民沒素質(zhì)……”

牛春棗又拍了桌子:“少稱兄道弟!”

“第一的第?!辈裨茖捳f,“比如你,老牛。你這什么文化!”

牛春棗還想拍桌子,看見“老第”對他擺了擺手,就把手放下來。

柴云寬接著說:“我知道,老牛,你現(xiàn)在排第二……”

“我來這兒不是排座次的!”“老第”打斷他說,“你來遲了,沒聽介紹。我姓丁,叫丁從杰。你貴姓?”

“免貴姓柴?!?/p>

靠窗的那個人說:“他免貴姓米!”

柴云寬扭過頭去:“你爺爺姓米!”

米萬山一直勾著頭,那樣子就像在打瞌睡。他突然抬起頭,說:“你們都沒有念過書嗎?”

“老第”立即站起來說:“這兒從前是一間教室,你們拿我當新生了,是不是?”

“這兒也不是演戲?!迸4簵椧哺酒饋?,“要演戲的出去,戲樓是現(xiàn)成的!”

會場上又鬧哄哄的,那個撲克搭子好像說了,走!

柴云寬站起來,端著一副身板向外走,就沒聽那個煙鍋巴嗓子還說什么了。

會場上卻傳出了一陣掌聲。

柴云寬在操場上一邊走一邊等,沒有一個人跟出來,只好硬著頭皮從戲樓旁邊走了下去。楓樹林里的空氣比會場上好到哪兒去了。他順著古驛道朝下走一段,然后轉(zhuǎn)身朝上爬一段。路旁有一棵彎腰桿楓樹,正好可以讓他把身子斜靠上去。林子并不密,他順著小溪一路往下看,溪邊那一片密匝匝的人家只露了一些頂。自家的房子在小坡上,一片瓦都看不見,他卻看得見自家的麥田,還有米香蘭的背影。

他第一次被米香蘭帶回家來,就是在這片麥田里見到了岳母,他最初看到的就是割麥子的一個背影。岳母在世時對他太好了。這會兒,那背影有點混淆,讓他的鼻子有點發(fā)酸。

當年岳母走了,他把眼睛都哭紅了。他在下雪的時候?qū)懥艘皇自?,題為 《布谷》。

那以后,布谷每年一叫起來,柴云寬都盼著它盡快歇下來。布谷飛進詩里是一種鳥,留在現(xiàn)實中又是一種鳥。他光聽著那叫聲都累。布谷,它可是飛著吆喝不腰疼。柴云寬也一直想飛,遠走高飛。但是,米香蘭還沒懷上孩子,他就哪兒也去不成。布谷催收也催種,他在夜里一點不懶,米香蘭身上卻是一直沒有動靜。他當然知道,自己早已有了一個懶名聲,那也怪不得他,因為他天生就不是務(wù)農(nóng)的料。他要是生在城市,唱戲,寫詩,哪一樣都不在話下。他有一副好口才,卻又不適合做生意,因為他把什么話都藏不住,光是一個價錢都會讓人一上來就摸了底,所以,他最在行的就是做虧本生意。米香蘭掙下一張板,他就要折上一扇門。還好,過了七年,米香蘭終于懷上了孩子,他才算終于拿下了一張出遠門的通行證,立即就去了大城市。但是,孩子還要等兩個月才出生,他就回來了。他說,他在外面拜一個高人學(xué)了卜卦,那人給他卜算出來,他要是早幾年外出打拼必將衣錦還鄉(xiāng),如今身在異鄉(xiāng)卻會性命有憂,腰桿受傷或許就是一個報警。事實上,他在外面什么活都干不了,什么苦都吃不了。他也受不了夜里沒有女人那個苦。他那腰桿還真讓一包東西閃過一下,不過沒幾天就好了。

彎腰桿楓樹好像在一點一點拉直。柴云寬再也找不到合適的姿勢,就站起來,看見了戲樓的一只翹角。岳母在世時一直說,她想早點看到柴云寬和米香蘭雙雙登上村里這戲樓演一場戲,結(jié)果,戲沒有演成,米香蘭還點了一個火把,差點把它燒了。

八年前那個冬夜,卻真的讓他的腰桿留下了一個病根,正好算在外出打工的賬上,這些年他正好不再裝來裝去。那一夜,他蜷縮在這楓樹林中的一個草窩子里,直到天亮?xí)r米香蘭喊了他一聲。他在草窩子里就把臺詞編好了。他想從戲樓上弄一點古董去變錢,正好那女人說她男人在外面找得到買家,就約好夜里一起干。戲樓是大家的,不偷白不偷。

米香蘭說:“你們本來是去偷個情,你卻硬要說成去偷個文物。呸!你要是讓我的兒子聽見了那個偷字,我撕爛你的嘴!”

柴云寬好歹也聽出來,米香蘭看在兒子的份上,已經(jīng)饒過他這一回了。還好,那個女人春節(jié)一過就外出打工去了,從沒見回來過,后來聽說她離婚了。柴云寬去鎮(zhèn)上的醫(yī)院看過腰桿上的毛病,但那要花一筆錢,只好忍了。打撲克不費腰桿,他和幾個年齡偏大的人組成了相對固定的搭子,詐金花。漸漸地,那成了他的強項。詐金花講的是“詐”,他認真吸取做生意的教訓(xùn),表演功夫漸漸就派上了用場。搭子們聯(lián)手對付他,但他們常常被他的油嘴滑舌弄昏了頭,依然不是他的對手。他們下的注頭小得不能再小,大一點他就退出,這是原則。他輸?shù)米疃嗟囊换?,是一十三元七角。他贏得最多的一回,是一十八元六角。所以,開初還有人到他家里去討過賭賬,后來就沒有那回事了。

3.火把

八年前那一天,柴云寬說他在床上閃了一下,腰桿上的傷病加重了。他吃過早飯出門去溜了一圈,吃午飯時卻又說他晚上要去鎮(zhèn)上看電影,要米香蘭拿錢給他買電影票。他當然知道,米香蘭不會給他一分錢,但是,這樣請示一下,看電影才會像真事一樣。

當時已進入臘月。下午,柴云寬在屋角燒了一堆柴疙瘩火,坐在板凳一頭,把幾顆包谷在板凳另一頭撒來撒去。他那是在卜卦。卦相可能不大成功,他就把包谷丟進火堆,讓它們炸起來。這樣的爆米花也不成功,留在地上會惹責罵,他只好蹲下來一顆一顆拈起來。接下來,他好像發(fā)了寫詩的興致,但在一張紙上寫出來的是一個女人的名字,趕緊撕下來燒了。紙灰飄在地上,他只得又蹲下來一點一點抹掉。

天色已經(jīng)不早,他在火堆里燒了三個紅苕,把他一個人的晚飯解決了。他把烏手烏嘴洗干凈,換上過年才穿的衣裳。他走到院壩邊上,扯起喉嚨唱起來。

凄涼辛酸,

落拓天涯有誰憐!

米香蘭正在責任田里給麥苗追肥,停下來聽了聽。那是川劇高腔《迎賢店》里的唱詞。麥田被糞水潑過,就像下了一場臭烘烘的雨。那戲卻更臭,起腔那么高,也不怕把喉嚨和腰桿一塊兒閃了。她把一瓢糞水潑出去,卻沒有把一句臟話罵出來。

天色已經(jīng)轉(zhuǎn)暗,四周的山峰正在拉高。

米香蘭挑著空糞桶走上地埂,麥田四周空空蕩蕩。柴云寬自從去了一趟大城市,就算見過了大世面,成天把小路當大街來走。他剛才那一嗓子,沒有什么凄涼辛酸,倒好像是人逢喜事精神爽。他中午說起電影的時候,就已經(jīng)是那個調(diào)調(diào)了。剩在村里的女人多呢,他大概是秀才當不下去了,而要去當一個義士了吧?

柴云寬從屋前的小坡走下來,上了花田壩上的大路。他走得很慢,一句戲好像已經(jīng)把他唱累了。

米香蘭挑了一天糞水,身上卻還有沒使完的勁。她看見柴云寬過了石拱橋,并沒有走那條水泥路,而是上了古驛道。她沒有多想,就把空擔子丟在了地埂上。反正兒子被他爺爺接到八里坡去了。她倒要看看,這夜里到底會上演一出什么好戲。

天說黑就黑了,還好,月亮已經(jīng)出來。古驛道是石頭砌起來的,好像下了霜。米香蘭走了一陣,前面不見了柴云寬,后面卻又有一個人影子跟上來。她彎下腰桿摸起一塊小石頭,想停下來不往前走都不行了。

突然,柴云寬迎面走過來。

米香蘭好像被路邊的大柏樹扯了一把,就閃到了那比水桶還粗的樹身背后。

沒錯,柴云寬朝鎮(zhèn)上走了一陣,掉頭了。他戲唱得不好,卻也知道要把假戲做真。他的這一出戲里顯然沒有米香蘭的角色,所以,他好像連大柏樹都沒有看見。他大搖大擺走過去時,還念了川劇《花田寫扇》里的一句臺詞:“昨夜你對我說,今乃‘撲蝶勝會’……”

那以后,關(guān)于那個夜晚,柴云寬只有一套說詞,米香蘭卻把它改成了一折一折的戲。最后,她自己也相信了,她早就知道柴云寬會殺回馬槍。她還相信,她早就知道柴云寬會繞過石拱橋去戲樓,而她自己直接跨過石拱橋,從楓樹林中爬上去,提前在戲樓旁邊埋伏下來……

事實上,米香蘭比柴云寬晚到一步,卻又比那女人早到一步。戲樓那兒也有大柏樹,把她扯過來扯過去,但她還是看見了柴云寬上梯子的背影。

那個女人突然冒出來時,天上的云好像把月亮遮了一下,又突然打開了。

果然是那個狐貍精。她的丈夫外出打工了,她成天在花田壩上走過來走過去,就像冬天里也要叫春一樣。她上梯子的那個腿勁,又像接下來會把戲樓蹬翻一樣。

磉礅托著木柱,戲樓有好多條腿。米香蘭發(fā)現(xiàn)自己鉆進了它的胯下,已經(jīng)不會出氣。她的心跳聲要是加重一點,那些硬撐著的老木頭大概也會立即塌下來。

但是,樓板上面靜悄悄的,什么戲也沒有。

即便是“撲蝶勝會”,蝴蝶翅膀也該扇起一點聲音吧?

這時候,米香蘭才發(fā)現(xiàn),那塊小石頭一直攥在手上。

事實上,柴云寬一上戲樓就看見了米香蘭,并且以緊急的手勢向那個女人報了警。他們其實都說了話,只不過小得像蚊蟲一樣,不像他們上午在池塘邊上相遇時說得那么火辣,那么無所顧忌。

米香蘭不再等下去,一蹦就到了操場上。

戲樓對面是村上的學(xué)校,兒子再過半年就要在那兒上小學(xué)一年級了。

月亮明明晃晃,戲臺空空蕩蕩。

小石頭飛上了戲臺,不知擊中了哪朝哪代,發(fā)出“砰”一聲響。

然后,米香蘭從那條小路跑回了家。

柴云寬卻搶先從戲樓上往下沖,還在梯子中間就下了地。

那個女人從梯子上走下來,沒有拉他一把,甚至都沒有看他一眼。

米香蘭回到家里,把一盒火柴揣在身上。她大聲叫爹,問:“戲樓那兒,從前真有一個寺廟嗎?”

“樂安寺啊!”父親說,“1971年拆了,修了學(xué)校了。你就是那年生的。那時候舍不得好田好地,但娃娃讀書要緊啊……”

“那爛戲樓,怎么沒有一塊兒拆了呢?”

“那叫萬年臺,它擋你路了?”父親叫起來,“它又沒向你要夜飯吃!”

米香蘭抱著干柴和稻草,渾身不停地打顫。她好像要找一個寬敞的地方,點燃這些柴草烤一堆火。她走的還是那條小路。她一頭闖進了操場,月亮卻一頭鉆進了云里。

天黑得像鍋底。她把柴草丟在地上,摸索著分出一束稻草,劃燃火柴點起來。她猛地轉(zhuǎn)過身,舉著火把一晃,照見的果然是那個人。

那是一個光棍,叫牛金鎖。那個讓米香蘭的父親墜崖的人,就是牛金鎖的爺爺。

米香蘭已經(jīng)明白過來,她這一出戲是演給自己看的,現(xiàn)在多了一個觀眾,她更要把戲演下去了。

牛金鎖的眼睛讓火光晃著了,好像閉上了。

米香蘭咬著牙說:“你不是你爺爺!”

牛金鎖的嘴皮很厚,怎么也閉不攏。

稻草很快就燃光了。米香蘭胡亂抓起一把干柴,用地上的殘火點燃。她舉著火把向戲樓走過去。但是,她沒走出幾步,就被牛金鎖從后面攔腰箍住了。

后來,米香蘭并沒有把這一折戲也給改了,她不能把自己改成故意放火燒人。她不停地揮舞火把,直到牛金鎖突然松了手,在地上打了一個滾。她舉著驚恐亂顫的火把,看著牛金鎖彈跳起來,幾把扯下著了火的黑棉襖。她把火把丟在地上,牛金鎖也把黑棉襖丟在地上,匯成了一團火……

我們一起用高腔呼喊并且回答(創(chuàng)作談)

馬 平

2017年春節(jié)過后,我在幾年前寫長篇小說時落下的腰腿病痛更顯沉重,安坐片刻都成了奢侈。事實上,就算沒有這個病痛,我也坐不住了。

脫貧攻堅,這個壯美的時代命題,又將在春風(fēng)里掀開嶄新的一頁。寒冰既破,鮮花正開,我聽見了春天的召喚。

我所供職的四川省作家協(xié)會,正精心組織以脫貧攻堅為主題的文學(xué)活動,廣泛發(fā)動四川作家奔赴脫貧攻堅主戰(zhàn)場。整裝集結(jié),秣馬厲兵,我聽見了戰(zhàn)鼓的催征。

我是從鄉(xiāng)下走出來的作家,對農(nóng)村貧困群眾的生存狀態(tài),心里是有數(shù)的。我也深知,這一場針對貧困的聲勢浩大的圍殲之戰(zhàn),既傳遞著深切的體恤和無盡的牽掛,也彰顯著堅定的信仰和不屈的壯志。

一棵金彈子,一座老戲樓,在一個乍暖還寒的春夜,倏然間向我逼近,靠攏了。

金彈子,是我半年前在廣安市一個貧困村見到的。當時,我?guī)ьI(lǐng)一個作家小分隊在那里開展“深入生活、扎根人民”主題實踐活動,參觀了一個單身漢經(jīng)營的小花圃,在那個盆景跟前停留了一會兒。金彈子是從山上采挖回來的,那樁頭、那莖干,不知經(jīng)歷了多少風(fēng)雨,才完成了那么奇崛的造型。那金紅的果實,穿越寒冬,讓一個春夜平添暖情暖意,并將照耀我走向一片花海。

老戲樓,是我三個月前在綿陽市游仙區(qū)鄉(xiāng)下采風(fēng)時見到的,我已經(jīng)為它寫了一篇散文。它名叫樂樓,據(jù)說是四川省保護得最為完好的清代戲樓之一。那牢固的戲臺,敲鑼打鼓,讓一襲春風(fēng)捎來好詞好句,并將引領(lǐng)我唱出一段高腔。

那個夜晚,金彈子剛讓我坐下,老戲樓又讓我起立。我坐立不安,直到兩個人物恍然出場,我才漸漸消停下來。他們就是米香蘭和柴云寬最初的影子。當年在川劇“火把劇團”演過川劇的這兩個人物,正為貧所困,因此他們并沒有登上那老戲樓,甚至沒有來得及轉(zhuǎn)過臉來,眨眼間就無蹤無影。

他們送來了著名的川劇高腔,隱隱約約,一聲或者兩聲。

“高腔”這兩個字,就這樣正式登場亮相。中篇小說《高腔》,也由此啟幕了。

在接下來的一段日子里,我一邊治療腰腿病痛,一邊搜羅脫貧攻堅的相關(guān)素材。我發(fā)現(xiàn),我和來自基層的朋友說起脫貧攻堅這個話題,差不多都能立即說到一塊兒,因為大家都或直接或間接地參與其中。一次,一個市文化館館長對我說她頭天還在貧困村里忙到天黑,而同時從另一個地方來的人里面,就有一個是在貧困村掛職的第一書記,他正坐在我的面前。

小說中的人物,就這樣一個一個冒出來,不斷地向我靠攏。

沒錯,生活一直這樣慷慨地賜予著。我當然知道,更豐富的生活空間,在書房和茶室之外。我來不及等腰腿稍好起來,就躺臥在小車后排,開始下鄉(xiāng)了。

最先,我去了儀隴縣安溪潮村。那個貧困村脫帽之后的面貌,再一次顛覆了農(nóng)村留給我的記憶。幾個鎮(zhèn)村干部領(lǐng)著我在村里參觀了一個下午,我在離開時一直回望那個山坳,直到把它裝進了心里。

接下來,我去了蓬溪縣拱市村。那個村的第一書記蔣乙嘉,已經(jīng)當選黨的十九大代表。他舍小家為大家的故事,也已經(jīng)由中央媒體向全國傳播。他帶領(lǐng)全村人種下的地涌金蓮,都快涌上大大小小的道路了。那沉甸甸的花,也讓我在做記錄時又一次掂量到了文字的分量。

一個朋友牽線搭橋,讓我見到了閬中市一個貧困村的第一書記。那是一個書卷氣十足的女子,工作單位在市級機關(guān),但說起她在村上的工作,卻講得頭頭是道,讓我這個常以熟悉鄉(xiāng)村生活自詡的人自愧弗如。

我不能在車上久坐的麻煩,阻斷了我再去訪問那個單身漢的小花圃的計劃。一個朋友幫忙,在成都近郊大邑縣為我聯(lián)系了一個花圃,我趕過去參觀,并且和它的主人成了朋友。那花圃里不止一棵金彈子,我在后來不知給那個朋友打過多少電話,好像要問遍每一棵金彈子的前世今生。

我有一個至今沒見過面的朋友,因他喜歡我的文字而結(jié)緣。他在大巴山深處經(jīng)營花木,為我發(fā)來了無數(shù)張野生金彈子的照片。

金彈子開路,并非所向披靡。夜深人靜,我從書櫥中摘出一摞川劇劇本,希望從中得到一些幫助。我的夫人生在川劇世家,一家人都成了我的川劇顧問。我過去知道川劇彈戲《花田寫扇》,卻是這一回才知道了川劇高腔《迎賢店》。

花田溝,我的心里早有了它的地形地貌,它幾乎就是安溪潮村和拱市村的疊加,再添上一座老戲樓。

迎賢店,后來成為我小說的重要一節(jié)。

紅鸞襖,這個川劇曲牌也在我的小說中適時發(fā)聲。

我在汶川大地震極重災(zāi)區(qū)青川縣掛職擔任副縣長時,對國家級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川北薅草鑼鼓非常熟悉。我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把川北薅草鑼鼓也搬了過來,參與標注一個山重水復(fù)的四川故事。

我在前期所做的這些工作,都不會為我的寫作提供任何一條現(xiàn)成的道路,無論是通村還是通戶。農(nóng)村一度被遮飾的問題,已經(jīng)被脫貧攻堅這個時代壯舉逼現(xiàn)出來,不容我視而不見或充耳不聞,也不容我避重就輕或敷衍塞責。

不過,那些“等靠要”的面影很快就淡化了,并沒有湮滅我的激情。

倒是有一張美麗的面容,日漸清晰起來。這是一個農(nóng)村新型女性形象,她就是米香蘭。

第一書記丁從杰出場雖然稍晚一步,但他肩負使命而來,虎虎生風(fēng)。

米香蘭的丈夫柴云寬、市文化館館長滕娜、村支書牛春棗、單身漢牛金鎖、殘疾人米長久,他們都有著各自的擔當,也都有著各自的聲腔。

我已經(jīng)明白了我的任務(wù),那就是要讓花田溝村的每一個人,都發(fā)出自己的聲音,一齊向貧困宣戰(zhàn)。我還必須和丁從杰牛春棗們同步,調(diào)動花田溝村一切資源,一座戲樓一座拱橋,一條大路一條小溪,一棵古柏一棵花樹,一個盆景一個鳥窩,一聲布谷一聲口哨,一句戲文一句山歌,一齊向貧困發(fā)起圍剿。

最要緊的,還有一個老柴疙瘩。它從懸崖邊上移走,東躲躲西藏藏,最終燦然亮相,成就了一片花海。

那是一個老樁頭。它倔強的莖干,在初稿上是每一枝都結(jié)果,在定稿上卻是每一月都開花。

那個移換的過程,差不多就是一出戲。

我去拜謁老戲樓那一回,還在綿陽市游仙區(qū)觀賞過一片月季花海。我有很多關(guān)于月季的問題需要請教,就聯(lián)系上了那月季博覽園的董事長,她來成都時我們在茶舍見了面。她耐心地聽我梳理小說的情節(jié),突然問我,那個讓兩家和解的老柴疙瘩,為什么是金彈子,而不是那最初救人一命的七里香?

我說,我需要給單身漢牛金鎖一筆錢,而七里香賣不了那么多錢……

她說,你不知道,七里香比金彈子更能賣一個好價錢。

我詳細詢問,這才知道自己沒弄明白的,并不僅僅是市場行情。生活又一次現(xiàn)身說教,誰才是真正的老師。

那個在大巴山深處的朋友,又發(fā)來了無數(shù)張野生七里香的照片。

盡管我已經(jīng)為金彈子找到了買家,卻是說撤就撤。那些詞句在我眼前消失殆盡,一果一葉都沒有留下,讓我一連幾天悵然若失。

金彈子換成了七里香,七里香嫁接出了月季。這一條鮮花的道路,就這樣從迷途中拽回來。我們這一撥人,就這樣天南地北地聚攏來,結(jié)成了一個團隊,一起為花田溝探尋發(fā)展之路。

路越走越寬,磕磕絆絆卻依然不斷。

那兩個第一書記,輪換著成了我的創(chuàng)作顧問。我寫到卡殼的時候,一個電話打過去,一條信息發(fā)過去,問題總會迎刃而解。

我的一個初中同學(xué)一直在鄉(xiāng)鎮(zhèn)上做領(lǐng)導(dǎo),他差不多就是一個農(nóng)村工作的政策匣子。我遇到了他可能說得清的問題,不管是大清早還是大半夜,我都會不管不顧地撥打他的手機。比如,貧困戶異地搬遷政策、通戶道路的資金來源、宅基地復(fù)墾之后的歸屬,等等。

我沒有想到的是,《人民文學(xué)》雜志的老師知道了我的這個寫作動態(tài),在關(guān)心我身體健康的同時,一直關(guān)注著這篇小說的進展情況。如果沒有來自《人民文學(xué)》的指導(dǎo)和鼓勵,很難說這篇小說會是一個什么樣的命運。

同樣,那些提供幫助的人如果少掉一個,這篇小說也可能有一個或大或小的走形。

高腔,就這樣提升了它的高亢與激越。

高腔總會有幫腔。幫腔,正是川劇高腔最為顯著的特色。

如果是我在唱高腔,那么,不知有多少人在為我?guī)颓弧?/p>

如果是丁從杰、米香蘭們在唱高腔,那么,我和這個團隊一起在給他們幫腔。

脫貧攻堅,正在書寫著人類反貧困歷史上最為輝煌的篇章。我創(chuàng)作的雖不是鴻篇巨制,但我可以坦誠地說,我在寫作全過程中也像脫貧攻堅本身一樣,著實花了一番繡花功夫。我不敢有絲毫的馬虎和懈怠,在既不能坐也不能站的時候,我只好在椅子上跪下來。

中篇小說《高腔》2017年5月30日定稿,在《人民文學(xué)》2017年8期發(fā)表,被《小說選刊》2017年9期選載,據(jù)其改編的同名話劇正在緊鑼密鼓排練之中。

我深深地感謝《人民文學(xué)》!

我深深地感謝為這篇小說提供幫助的每一個人!

我深深地懷念初稿中的那棵金彈子。她翩然而來領(lǐng)我上路,完成使命之后悄然而去,重新回到了任意一個花圃,或者山野。

我真誠地祝愿現(xiàn)實中的那個單身漢,他也像小說中的牛金鎖一樣,已經(jīng)有了如意的生活伴侶。還有,他那一棵金彈子也已經(jīng)走上了一條更好的道路,果實累累,琳瑯滿目。

我相信我的腰腿會好起來,好讓我繼續(xù)下鄉(xiāng)。我相信我在鄉(xiāng)間會遇到米香蘭們柴云寬們,我們無論是誰朝對方呼喊一聲,都會聽到熱忱的回答。這是因為,我們已經(jīng)一起用高腔呼喊過了,并且回答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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