舟自橫
一
回到故鄉(xiāng)的第二天清晨,就下了今年的第一場大雪。
一片片雪花,是上天饋贈的白羽毛,轉(zhuǎn)眼間,進(jìn)入冬季蕭瑟而破敗的逯家溝,瞬間便出落成一只白天鵝。雪花在飛翔,村莊在飛翔。
清冽的氣息從天而降,內(nèi)心被還原成蒼茫的素潔,在視線和陽光被遮蔽的時刻,卻閃著光,幽微而柔軟。
在遠(yuǎn)離故鄉(xiāng)的小城,曾寫過一組《每一場大雪都來自于故鄉(xiāng)》的組詩。如是,無論我身處何地,遇見的紛紛揚(yáng)揚(yáng)大雪,帶來的仿佛都是故鄉(xiāng)的影子。這是一種牽掛,也是從塵世里轉(zhuǎn)身,找尋我散失的靈魂。因此,我相信,眼前的大雪既是我的感召,更是對我身心的洗禮。
屋內(nèi)蒸汽彌漫,表嫂在忙著做早餐,我和表哥在外面掃雪。
故鄉(xiāng)人家大多用栽植的紅柳做籬笆墻。多年過去,紅柳也越來越高,現(xiàn)在已是銀裝素裹,高高的枝條被雪壓得搖晃著,像迸濺出清脆音樂的玉笛。站在牛舍里的一頭老牛,望著白茫茫的天地,似乎若有所思。
村路上,幾乎看不到人影,更聽不到孩子們的歡笑聲。到處是寂靜,還有寂靜里深掩的凋敝和疼痛。表哥的小孫女,也就是他在外打工的小兒子家的孩子,歡快地屋里屋外跑來跑去,像一只翩飛的蝴蝶??粗螁斡爸坏臉幼樱液鋈挥X得她其實很落寞。這種落寞,是我的童年對我的暗示。
小時候,看見下雪,我們二三十個小伙伴便迅速地集結(jié)到一起,堆雪人,打雪仗,歡天喜地。雪花是天地的精靈,孩子也是天地的精靈,當(dāng)兩者相遇,鄉(xiāng)村的冬天便仿佛像白色的植物煥發(fā)出勃勃生機(jī)?,F(xiàn)在想起,淺淺的童真仍然溢出內(nèi)心。
童年的雪花,越飄越遠(yuǎn)?;蛟S,它們被風(fēng)吹落到我目不能及的某處,或許被我丟失到漂泊異鄉(xiāng)的路上。它們和我一樣,行走,掙扎,修補(bǔ)著身子里的裂紋,最后被時代風(fēng)干。
表哥沒有戴帽子,頭上熱氣蒸騰,雪花化了又落。我們拿著竹掃帚,在院子里認(rèn)真地清掃著,剛剛清理干凈的地方,不消片刻工夫,又落滿了雪花。
表哥今年近七十歲了,是退休教師,身體十分硬朗??梢哉f,我人生的軌跡都與他有關(guān)。他年輕時喜歡讀書,并訂閱和購買了很多文學(xué)刊物和書籍。在這一點上,他在農(nóng)村顯得與眾不同。在他的影響下,我從童年開始,便對書香有著親近感。他的一本本書籍,給了我遙望外面世界的梯子,并向夢想的道路和星光靠近。
他有五個兒子,四個在外地打工或者工作,只有二兒子在家種地。他和表嫂不但要照顧一個還在上小學(xué)的孫女,還要幫種地的兒子忙里忙外。
多年前,他一個在外有公職的兒子,就希望他們?nèi)ツ抢锷?,可表哥卻舍不得離開這方水土。
抬起頭,看見街邊挺入云天的楊樹,在大雪里“白發(fā)須髯”,沉默、知足,像塵世的隱者,更像村莊樸素的親人。其實,表哥也和它們一樣,根系深扎進(jìn)泥土,與故鄉(xiāng)須臾不可分。
二
有些文字,寫出來心會隱隱作痛,因此提起故鄉(xiāng),我一直閃爍其詞,避讓著“親人”這個詞。盡管如此,故鄉(xiāng)依然不時地捂在我的心口上,給我溫暖,并讓我面對浮躁的人世保持著達(dá)觀和清醒。
故鄉(xiāng),我最牽念的人是我的老叔。
在表哥家匆忙吃完早飯,便急著去老叔家。
昨晚回到逯家溝,已經(jīng)是晚上九點多了,因此沒去驚擾他。
其實,在故鄉(xiāng),我的親人所剩不多。父母早逝,兩個姐姐和一個妹妹在外地打工,最親近的是一個叔叔和一個舅舅,其余的都是表兄弟。在這些人里,我最惦記的是我的老叔。于我而言,他不僅僅是我血脈相連的親人,從他身上更能折射出村鄰的良善和劣性以及世風(fēng)的澆漓。
他多少有些弱智,別說不認(rèn)字,就是人民幣一多就數(shù)不過來了。但他的個性人人皆知,比如他不會輕易去別人家吃一口飯,也不會給他人添任何麻煩。他七十多歲了,沒有兒女,嬸子前幾年去世。早些年,村里就讓他和嬸子去敬老院,他說什么也不干,稱去那里沒有自由。好在,現(xiàn)在村里對他很照顧,每年土地承包出去的錢和“五?!卞X,收入一萬五千多。不過這么多錢,每年也不夠他花的。事實上,我的糾結(jié)也正在于此。
老叔家與表哥家,南北間就隔著一條土路,有一二百米的樣子。遠(yuǎn)遠(yuǎn)地,看見兩間低矮的土坯房,在大雪的包裹下,像個若隱若現(xiàn)的大蘑菇。而房頂蹲伏的煙囪,恍若翹望的人,孤獨而凄清。
他家的房子和鄉(xiāng)親們一樣,都是菜園挨著庭院。菜園的南邊,有個簡陋的小木門,推開來悄無聲息。菜園面積很大,據(jù)說他每年種植的土豆和玉米自己都吃不了。菜園里站立著一些向日葵和玉米的秸稈,它們的果實奉獻(xiàn)給了人世,葉子早就掉光了??匆娗f稼,我就能夠想象出夏日里,這里綠意豐沛,陽光明亮,雨露細(xì)潤,以及植物間的私語。它們沒有倒下,它們是土地精魂的遺骸。
走進(jìn)菜園中央,我便趕緊大聲喊著老叔。我知道,他喜歡養(yǎng)狗,不止一兩條,并且都很兇。對此,我沒少說他,其實養(yǎng)一條陪伴他就可以了。他養(yǎng)狗很費錢,買的時候花高價,平時喂的狗食也是非常人家可比。
沒有聽到狗叫,我老叔卻忙著迎出來,讓我進(jìn)屋。
我問那些狗呢,他說給賣了。對此,我是不怎么相信的。我猜想可能是怕我看見,他就提前把狗放到別人家“寄養(yǎng)”幾日。
屋子逼仄,有股發(fā)霉的味道,墻壁像幾塊漏風(fēng)的厚鐵,壓得我心里難受。聽表哥說,村子里明年準(zhǔn)備給他蓋兩間磚房,如此最好,我也可以出一部分錢,讓他住得舒服一些。
他越來越老了,雪飄來飄去,終于停留到他的頭上。他有點窘迫地站著,打開新買的冰箱,說吃的什么都有,什么都不缺,但不怎么想吃肉了。
去年他曾經(jīng)得過一次病,多虧幾個鄉(xiāng)親在醫(yī)院照顧,盡管是村里拿的護(hù)理費。讓人感動的事不少,讓人糾結(jié)的事也挺多。我還聽說過,有人看見一個叫王六的,同老婆孩子與我老叔這個連數(shù)字都不認(rèn)識的人打麻將,那次我老叔輸了好幾百。還有村鄰向他借錢,幾千幾千的,至于還與不還,還多少,我至今也不得而知。每每聽到這些,我胸有塊壘,欲說難言。
我老叔共有六個侄子,我行四。我大伯父家和二伯父家的幾個堂兄弟在幾百公里之外的林甸縣。我在二十多歲的時候曾經(jīng)去過那里。那時候,大伯父和大伯母還健在。除卻那次我們見過一面外,現(xiàn)在仍然音訊不多。多年來,我老叔也很少去他們那里。親人之間的來往,幾近斷絕。
我老叔小時候,我父親對他最是疼愛,我的兩個伯父搬到林甸后,他和我父親留在了逯家溝。因為我的姥爺和姥姥一直居住在這里。
從我有記憶的時候起,老叔就是生產(chǎn)隊的羊倌。我父親后來臥病在床,家里有重活的時候,我便替代他去放羊。他對我也最好。后來到外地工作后,我經(jīng)常接到老家的電話,但對方不說話。但我知道是我老叔。他之所以不說話,一是想聽聽我的聲音,二是怕我訓(xùn)他,三是怕我知道是他而感到麻煩。其實,對于這些我心知肚明。我就經(jīng)常給他電話,但不知什么原因,他老是換電話號碼??赡苁怯行┐遴彛謾C(jī)不想用了,連手機(jī)和號碼就賣給了他。
此時,看到白發(fā)蒼蒼的老叔,我不由自主地想起我所有的親人們。我們就像浮萍,隨著滾滾紅塵而四散去了。沒有相互間的守望,有的只是專注于各自腳下的巴掌大的一方水土。
廟堂之高也罷,江湖之遠(yuǎn)也罷,每個家族都是一部大書。但我的家族,譜牒散佚,籍貫?zāi):?,因此我一直就覺得自己恍恍惚惚迷失在風(fēng)雪里,根系已經(jīng)被深埋,姓氏的源頭模糊不清。
三
雪后初霽,閃爍的陽光在皚皚的雪地上縱情飛舞,像億萬只蜜蜂嗡嗡作響。遠(yuǎn)處,大平原坦蕩而蒼茫,其中的溝溝坎坎如無數(shù)匹白色的駿馬在馳騁。
下午兩點左右,吃兩頓飯的鄉(xiāng)親,開始做飯了。稀疏的炊煙在冬天里顯得格外潔白,裊娜、豐滿,像剛剛洗浴過的少婦。雪落大地,而炊煙是村莊向上灑出的一束束雪影,攀爬,盛開如蓮,為天空描摹出笑紋和俏麗的眉毛。我們的歸宿是大地,炊煙的歸宿是天空。
和老叔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雪路上,不得不瞇著眼睛,辨識著村莊的容顏。
我們村子名為逯家溝,是有來歷的。村子歷史不長,和黑龍江大多數(shù)村莊一樣,歷史也就七八十年左右。我姥爺十七歲的時候,與三個本家從吉林來到現(xiàn)在的黑龍江訥河縣。因為都姓逯,落腳的地方就被命名為逯家溝。之所以被稱為溝,是因為村子四周的土地有些漸漸隆起。我生于斯長于斯,并且看著長輩們相繼在這里入土為安。
當(dāng)初我離家的時候,逯家溝有個大家一百九十多口人,現(xiàn)在老老小小加到一起才三十多口,青壯年大都出去打工了。再者,孩子在外地上學(xué)的也不少。由于附近學(xué)校撤并,況且學(xué)校離村子甚遠(yuǎn),有的家庭從孩子小學(xué)一年級開始,干脆就把土地承包出去,在縣城購買或租住房子。男人打工,女人陪讀。
如今,我對村子里每家的房舍以及它的主人的音容笑貌都記憶猶新。但現(xiàn)在的境況是,很多家的土坯房已經(jīng)東倒西歪,破敗不堪。一縷縷炊煙在消逝,一個個姓氏在散失。
二十多年過去了,除卻因為年紀(jì)和疾病正常過世的十幾人之外,村子里因家庭糾紛自殺的就有兩三個。在外地早逝的也有四個,他們的年紀(jì)和我不相上下。這四人中,有三個是因為疾病,有一個是因為車禍。值得一提的是,我的童年小伙伴二歪因為婚外戀而殺人,被判處無期徒刑,現(xiàn)在還沒有出獄。
不知不覺間,我家的老屋就在眼前。它后來的主人全家都出去打工了。
厚雪遮掩不了老屋的滄桑。門窗破損,墻體歪斜,屋檐斂目,屋頂?shù)姆e雪好像隨時都能把它壓塌。它在洶涌的雪潮下,像只顛簸而破敗的老船,搖晃著,掙扎著,卻躲不過時光的漫卷與撕扯。
老屋才蓋四十多年。我之所以叫它老屋,一是因為北方的民居壽命短,二是這所房子是我家自己蓋的,三是我父親是在這里去世的。
陽光刺眼。再次抬頭看著老屋,好像看見了一個人影,背對著菜園,與老屋對視。他是我的父親,是我記憶里的父親。
老屋凝結(jié)了父親的全部心血。
父母結(jié)婚后,買了一個破舊的房子暫時棲居。那些年,只要家里有一毛錢,也積攢下來,以備購買蓋房子的木料。實在住不下去了,父親決定蓋房子。那年我六歲。
在我的老家,蓋房子一般都是在六七月份。按理說,只要是材料齊備,蓋房子并不是多大的難事。偏偏那年,遇上幾十年少有的大旱,連縣里的各個部門都組織職工,到農(nóng)村幫助救災(zāi)。而蓋房子在當(dāng)時算是個大工程,恰恰遇上社員都要把主要精力用到抗旱上。生產(chǎn)隊只是幫助我家把房架立起來了,大多活計還得靠自己干。
父親有恐高癥。砌墻的時候,我母親和姐姐就把土坯放到筐子里,他在上面用繩子拽上去。他站在越砌越高的墻上,汗水不停地滴答。風(fēng)吹過來,他的身子像單薄、搖擺的紙人。有一次,他差點掉下來。后來我成人后,才明白,在平原上,老屋的高度恐怕是恐高的父親一生登臨的最高度。這個高度,是他對家庭愛的累積。
住進(jìn)新家的第二年,父親因過度勞累而一直臥床不起,直至去世。白天的時候,我去上學(xué),母親和姐姐也大多在外面忙碌,家里只剩下父親一個人。老屋,看到了父親滿面的愁苦和渾濁的眼淚。
老屋也目睹了我家后來發(fā)生的一切。父親早逝,老屋易主,母親隨我來到城市,卻患心肌梗塞而撒手人寰。老屋后來的主人,原來是生產(chǎn)隊和村里的會計,很是張揚(yáng)。他自己酒后就多次說過,他一跺腳逯家溝就得亂顫。沒想到,他在知天命之年卻漂泊到外地打工。
時間和時代的大背景,決定著我們所有人的命運(yùn)。
走到老屋房西,忽然看到有幾只麻雀從屋檐里飛進(jìn)飛出。它們的身子是跳躍的音符,在雪影的映襯下閃著光,為鄉(xiāng)村平添了韻律和生氣。
然而,它們還記得它們主人的模樣么?它們還記得鄉(xiāng)親們的談笑聲嗎?或許,它們比我的父老鄉(xiāng)親還要孤單。
四
表哥的孫女來喊我們回去吃飯。老叔不肯去,看我近乎于哀求的神情,他才勉強(qiáng)答應(yīng)。
廚房里熱氣騰騰,一股農(nóng)家菜香撲面而來。屋子里,坐著我老舅和表妹夫。
老舅也七十多歲了,一直獨身。他原先是生產(chǎn)隊的赤腳醫(yī)生,據(jù)說中醫(yī)還不錯。他的近視眼鏡,應(yīng)該能夠代表逯家溝的文化厚度。我小時候,他和我姥爺、姥姥在一起住,我天天賴著他家不走。等到我上小學(xué)后,他的醫(yī)藥書我沒少閑翻,特別是一些《說岳傳》《隋唐演義》等評書演義類書籍更是讓我愛不釋手。人的命運(yùn)有時候仿佛是天意。如果,沒有我老舅和表哥,可能我最終不會走上舞文弄墨這條道路。
他一生好酒,并常常大醉。我老叔對他很有意見。去年我老叔住院期間,我老舅也被“公派”去照顧病號,然而我老舅卻天天喝酒,氣得我老叔看都不看他一眼。我老叔剛才還對我說,最可氣的是,等他出院后,我老舅竟然把一個塑料盆拿走了。聽到這些,我就忍俊不禁。
表妹夫比我小一歲,我們屬于童年玩伴。他父親與我父親一生交好,我們兩家處得很近。他的母親,我稱作大姨。他的父親去世后,他母親就到了居住在查哈陽農(nóng)場的另一個孩子家。我回故鄉(xiāng)的時候,曾經(jīng)特意去看望遠(yuǎn)在一百多公里之外的她老人家。
互相問候是避免不了的。都說大雪來得及時,明年一定是個好年頭。
屋子中央,爐火熊熊。爐子里飛出細(xì)碎的光,忽明忽暗,如落到墻上的蝴蝶在扇動著翅膀。對于這樣的場景我是如此熟悉:我的父母和我們幾個孩子圍攏在火爐旁,笑意盈盈,滿面紅光。爐火的暖,是滾燙而軟糯的暖,是低處的暖,來自于露珠升起,來自于溪水流淌,來自于小麥揚(yáng)花和炊煙的腰肢,來自于大地深處。
南方的朋友以為,北方下雪是寒冷的標(biāo)志。而我卻一直認(rèn)為,飄落的雪花,就是燃燒的火苗。因為每年的第一場雪后,每家每戶就開始生爐子了。更為令人迷戀的是,下雪的時候,親友們在火爐旁相聚,親情和友情燃燒著,十分熨帖和愜意。所謂“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大概就是這樣的心境吧。
不一會兒,菜就端上來。凍白菜蘸大醬,酸菜燉大鵝,五花肉燉凍豆腐,土豆燉土雞……這些令人日夜垂涎的家鄉(xiāng)菜,讓我大快朵頤。
美中不足的是,我最愛吃的凍豆腐和我在自己家的冰箱里凍的沒什么兩樣,毛孔不多。原因不言自明,那就是凍豆腐,只有借助雪才能堪稱完美。下雪后,把切好的豆腐裝袋,然后放到雪堆里,想吃就拿出一塊。這樣的凍豆腐,燉出后渾身是毛孔,吸足了湯汁。這樣的毛孔里,隱藏著大自然的秘密。
喝酒的時候,平時沉默寡言的表妹夫話語多了。他說他家小子訂婚了,等結(jié)婚一共得花三十萬。我一聽這個數(shù)字就大吃一驚。他說,這還是少的,多的都達(dá)到了五十萬了。女方不但要現(xiàn)金,還得要個城里的樓房。
“父母一生都在給孩子扛活。就是有出息上大學(xué)的,也是不少花?!北砀缯f。農(nóng)村生活,比過去好多了,但彩禮也越來越重,大多家庭為了孩子得傾家蕩產(chǎn),老人還債一直到不能動彈為止。
我本想說些什么,但還是忍住。農(nóng)村的一些風(fēng)氣,早已今不如昔,過去有大的農(nóng)活鄰里互助,現(xiàn)在必須花錢雇。世風(fēng)的火焰正在把心冶煉成銅板。那些淳樸、厚道、熱情、善良,好像在漸行漸遠(yuǎn),留給我們一個懷念和喟嘆的背影。
我知道,我的敘述和思考是多么孱弱和無力,任何形容詞都難以掩飾內(nèi)心的焦急和凌亂。因為我深深知道,所謂新農(nóng)村建設(shè),如果僅僅是漂亮的房子和街道,僅僅是富足的生活,那么我們可能就會得不償失和背離某種初衷了。
“下雪了,該殺年豬了。”表嫂說,他們忙活一年,就是盼著孩子們春節(jié)都能夠回家團(tuán)聚。我想的卻是,如果父母健在的話,年輕的外出打工者能在春節(jié)時候,回到故鄉(xiāng)一次。然而,他們的子女,若干年后還會回到逯家溝嗎?
我眼角有些濕潤了。父母在,故鄉(xiāng)就在;父母不在,我的故鄉(xiāng)也在。這是我的宿命。仔細(xì)想想,我和雪花是多么相似。地氣和蒸汽繚繞、上升,離開故土,但最終還是要回歸于大地。雪的生成與回歸,也是我的必經(jīng)之路。一片片雪花飄落的方向,就是我的歸途。我們都走在回程的路上,身子越來越低,直至漸漸融入蒼茫的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