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江 蘇建平
關于神秘,首先來自于每個人的自身。正如撰寫經書的人說,要有光,于是有了光。無需任何邏輯,和任何道理。
那照耀萬物的光,那照亮你眼睛的光,它來到你的時間中,哺育又收割。
在同樣的情況下,你被拋到了世上。
制造你的人,滿臉欣喜。圍觀你的人,也滿臉欣喜。他們哺育又收割你,等待有一天你來哺育又收割他們。
在人世,你必須要有一顆徽章。獨獨屬于你的徽章。
遙遠的時代,祖先們生活在叢林中,他們的徽章往往由弓箭、石刀、獸皮和尚未脫胎成文字的咿咿呀呀組成。
更近的祖先們,已經擁有了名字。此外,他們還發(fā)現了金屬的奧秘,以及發(fā)明了刻在金屬上的老鷹、獅子、神龜等等圖案。
可是你啊,如今只擁有一個簡單的名字。歷史曾給過的家庭神秘,又被歷史及時抽走了。如今的你,住在公寓房里,像你的名字,蹲在一份檔案里。它差不多構成了你的全部。
你從味覺開始學習。
那么多感官正排著隊等候你:觸覺,視覺,聽覺。所有這些感覺,泥沙俱下,生猛而美妙。
而黑暗,同時也包括在學習當中。盡管,你學習的是有關光的知識。在你周圍,已經有人把光分門別類。
你拉開一個個抽屜,把它們裝進了自己的抽屜柜子。
挫折,第一次挫折,是你的同類給你的一件禮物。
它往往誕生于一個黃昏,一個課間間隙,一次郊游,一條街道,一個惡作劇,一群人,一群熟悉的人。
那樣一種情景下,它突然來臨,仿佛一陣颶風,使你措手不及。
那個東西是如此陌生,并且讓人生疼,你還無法命名它。
有一天你把它叫做“刺”。
星光照著你??墒切强丈形磥淼侥愕男闹?。關于這一切,蒙著面紗的一切,未及命名的一切,你把它們歸入了問號的學問之中。
你的一生都會追著問號跑。
問號后面還是問號,蜿蜒而無盡頭。
直到問號追著你跑。
直到人生歧義叢生。
種子萌芽。枝葉扶疏。亦花亦果。而眾人皆在采摘。
幼獸奔跑,腳底生風,毛發(fā)逐日豐厚。
它們的牙齒間滴下血滴。
輕若塵埃的蜉蝣卻朝生夕滅,只留下一些舞蹈的影子,倒映在水面上。
這一切多么新奇。它們在你的身邊跟你一起生長,不斷暗示一些日后被稱為秘密的事物。
你驚訝于身體的變化:長出喉結,或者血跟著月亮流。更重要的是,喉結開始迷戀血,而血迷戀骨感的喉結。
在人生成謎又謎樣翻出的階段,你目睹了喉結與血的一場場婚禮。
俗世的婚禮。跟錢有關的婚禮。跟橋有關的婚禮。跟生育有關的婚禮。莊重和輕佻并舉的婚禮。
你喝著酒。事實上,你尚未開始喝,已經有了醉意。對你來說,這又是一個尚未抵達的謎。
而謎,總是迷人的。
它的兇險,可以稱為蜜,甚至蜜里藏刀。
你在夜間夢。
它到來的時候,你的內心驚訝不已,一如看見大海、叢林、沙漠深處的景觀。
可那還遠遠不夠。那么多人教導你要在白天做夢。夢一張排行榜。夢一個鵲巢。夢金子與銀子。
更多的人說:夢明天。夢明天的明天。夢無數個明天。似乎明天比宇宙的盡頭還要漫長。
那也許對。但肯定是一個巨大的錯覺。
這錯覺漸漸構成了你,并使你從“一”開始,去夢無限。
禮儀來自于復數的生活。一遍又一遍,你在反復經歷中,慢慢地掌握了它的要義。
樹木本性簡單。你曾用簡單的目光看它們,是如此地接近樹木的本性。如今,你用復數的眼光觀察,聲色越多,知識越多,你離樹木卻越來越遠。
那是一種代價。你要付出的代價。
這一切緣于:空氣復雜。
一旦你精通于天平和砝碼的技術,那關于溫度和濕度的藝術,便逐漸遠去,像鳥兒斂起翅膀,隱入暗夜中。
暈眩的時刻,刀子般的時刻,死而復生的時刻。
一個陀螺在轉。
它在轉,可是你看不到在轉的陀螺。它在你的眼皮底下轉。它在你的四周轉。它轉入你的身體內部。它的目的是:把你變成一個陀螺,興致勃勃地一刻不停地轉動著。
它和你都在熟視無睹中轉。
如此,事物開始顯露本相。
你終于走進了別人曾走進的殿堂。
正如你出生時那樣,眾人以星捧月,將你送達目的地。所有人都編寫了你的劇本,有你認識的人,還有你不認識的人。
年長于你的人頷首:這個時刻他們樂于看到,并且以適當的笑話來暗示你一些即將來臨的細節(jié)。
年輕于你的人奔跑:為盛大的典禮奔跑,為空氣中的氣息奔跑,為身體里的潮水奔跑。
你自己卻獲得了模糊而不確切的嶄新知識:一種長跑結束,另一種長跑剛剛開始。
你終于走進了那個座位。你命中注定卡在那里的座位。
一個鑰匙。一個門牌號。一個流水線上的編號。一個電話號碼。一張嚴肅的照片。一張工資小紙條。一張飯卡。一張時刻表。一個個晴天和雨天。有時候一些談話。有時候一些聚會。慢慢地一些關于你的名聲。慢慢地一些漸漸成形的捕風捉影。它們如影隨形。
你在一群陌生人中間變成熟人。
你也一步步變成自己的陌生人。
你終于把自己的血化成一個小東西:哭泣的小東西,柔軟的小東西,疾病正在等待的小東西。
一個你給了命、會續(xù)你的命、又將要你命的小東西。
蠻橫無理的小東西。
像早年的一份試卷,
也像一張你時時要填寫的表格。
錯誤總是躲藏在一個個看不見的陷阱里,等待你去如履薄冰。
你終于戴上了面具。那個你從早年開始編織的面具,在眾人手把手指引下編織的面具,類似于皇帝新裝的面具,成為了你成人的另一個加冕禮。
從這一個面具出發(fā),你迫使自己學習隱身的藝術,學習曲線的藝術。這些藝術遍布于看不見的空氣中。學習它們,那等同于一個偉大的發(fā)現,像你早年發(fā)現鳥兒飛行的軌跡一樣。
正如物理學課程告訴你的:在看不見的地方,總是存在著不同的場。
深水暗流。
時光不居。
你走上又走下臺階,打開又合上一扇門。在你自身的靜默里,總會有一種意想不到但又意料之中的聲音發(fā)出來。
一些事物有了新面貌,或者,它們開始書寫另一種詞典——
星星的閃爍不再重要,在夜晚,你從中感受到了更深的寒意。
蛇在暗處蛻皮。從你小時候一直蛻皮到現在。但它們潮濕的蹤影,日漸成為一個謎。
數字迎來了膨脹的時刻。它們不停地自我繁殖著:你案幾上的報表,你抽屜里的銀行卡號。它們漸漸遠離數學,走向信仰。
新墻在變舊。老墻在龜裂。老房子在一夜之間失蹤。每天,你發(fā)現一個個座標,腳跟貼著腳跟,悄悄地改動了。
它們都在耐心地等待你的這一天:習焉不察。
而一些困惑也接踵而至——
你出發(fā),到達一個地方。當你置身其中,你發(fā)現它已經變成了另一個地方,仍然冠以老名字的新的地方。
導師們從空中不斷下降,現形成為肉體凡胎。你注定要遭遇一些撲面而來的風塵,它們早已在伺機鋸挫你的眼睛。
而酒,不再亢奮,不停地與你內在的器官拔河。
有時候,年少時曾經恐懼的黑暗,竟變得如此親切,比生活中的油鹽醬醋更為重要,不可或缺。
它讓你在獨處時品嘗到一種黑的甜。
世界正在脫胎換骨。
這印象來自于你的一個夢:蜘蛛在織網。夢中,無數的蜘蛛,在織同一張網。那張網密密麻麻,越來越龐大,伸向無窮無盡的遠方。在蛛絲的結點上,樹起了一盞盞的路燈。而路燈,重建又毀滅,毀滅又重建。
你回頭看時,發(fā)現一只只蜘蛛越來越小,漸漸可以忽略不計。
你也化成了其中一只蜘蛛。
你難以描述這一景象:
在肯定自身的勞作里,
卻找到了消失的自己。
從窗口望出去,電子屏幕上跳動著色彩繁復的圖像、線條、字幕。一些粗壯的口號晃動著手指,忠實地化身催眠師。你注意到,如果看上十分鐘,你對世界的不確定性便增加一分。
而那些確定的樹木隱身在霧狀的灰色中。它們如何理解日益不確定的陽光?它們歌唱的器官在哪里?它們該怎樣表達樹心處的憤怒?
遠處的塔吊在給大地做手術。
近處的車輛在給大地噴涂漆。
城中,奔跑的甲殼蟲取代了歌唱的甲殼蟲。
你居住在高樓上——而居高樓者,必離大地遠。
你居住在高樓上——而居高樓者,星空不曾近。
你拐過了很多彎,每個彎都埋著不一樣的兇險,有時是一鍋粥的兇險。
你走過一條條走廊,正如一位智者所說,一條有人拖了一輩子,卻越拖越臟的走廊。
你認識過的朋友們,已經在名單上不知不覺被時光磨損。直到你后知后覺。卻從未先知先覺。
你大把的時間,跟廚房的油污一起沖入了下水道。
你學過的一些字,正在改變性別。整容術正在大行其道。修辭術依然在扮演自己的角色。魔術的戲法仍然攻陷一個個堡壘。
先哲的經書道出了所有的秘密:《易》。
你被偶然地投入到了世界必然的“易”之中。
那一天,城市很堵,火車聲隱隱傳來,下起了雨,兩只鳥在雨中飛來飛去,它們的巢連同大樹,一起成為失蹤的案件。
你在窗前,毫無表情。
那一天,有個小孩成為了孤兒,成為孤兒的時候,他在草地上跑,不認識鐵和銹,不認識血和肉。
你在窗前,毫無表情。
那一天,報紙的國際時事新聞第四版上,兩個國家掄起了拳頭,炮火燒焦了土,燒焦了樹,燒焦了鏡頭,燒焦了呼吸。
你在窗前,毫無表情。
那一天,什么事也沒有發(fā)生。天空下,米飯照樣煮熟,魚蝦照樣生仔,劇目照樣上演,木魚照樣敲響。
世界照樣庸常。
你在窗前,你的表情剝奪了你表達某種表情。
你住在這個小城。南方的小城。體量很小卻野心勃勃不停擴張的小城。跟你出游時所見的無數孿生般小城的小城。
從早到晚興致勃勃的小城。二十四小時不再睡眠的小城。到處混亂卻生機勃勃的小城。
習慣于將小事情放到放大鏡下的小城。
將你固定住的小城。有時候卡你一下的小城。給你糧食的小城。給過你童年給過你青年,又給了你中年的小城。
你住在這個小城,越來越以沉默對之。
不能言說的事物,一旦說出,就成為一種危險:公園里人滿為患。商場里人滿為患。銀行里人滿為患。大街上車滿為患??諝庵杏麧M為患。
樹葉上積著灰塵。一場雨已經不能解渴。
小動物們不停地遷居,或者排著隊走進了生物教科書,僅僅生活在紙上,以另一種方式獲得了永生。
一個個你向著你走來。
一個個你穿過了你,你也穿過了一個個你。
你和你們相互疊加,相互喂養(yǎng)。你和世界一起肥胖起來。
而肥胖,意味著轉折與覺醒——
所以,每一天,你都在收集碎末。收集鋼鐵,收集合金。收集草木,收集螻蟻。收集干燥,收集潮濕。收集元音,收集輔音。收集盈余,收集負數。收集記憶,收集遺忘。收集生,收集死。
這是全新的功課。
在功課中,小蟲般的文字抖動著微弱的觸須,上窮碧落下黃泉,作出使命般的探測。
你居住在高樓上——還有多少蟻巢蛇穴?
你居住在高樓上——還有多少近親遠鄰?
你看著這個不斷加速的世界:旋轉,奔跑,飛翔。你也加入了這個合唱:更長的手,更快的腳,更亮的眼,更大的腦。
簡單的世界失去了本性的簡單。
清澈,透明,純潔,這些詞匯穿過你巨大的肚腩,正在從詞典中撤離。也許它們會去而復來?
這取決于你的心靈,以及你們的心靈。
智者說:一沙一世界。而一世界,它首先站在一個個人上,站在沙子般的個人之上。
有一天,你終于發(fā)出了這樣的喊聲——
“偏食的世界啊,請校正一下你的腸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