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翔
我那么有力,讓我在風(fēng)里,先啄破身體的外殼。
然后頭頂泥土里的憤懣,向上生長。
還是去年的原野,還是去年的風(fēng)物,還是去年,被熟人的鐮刀收割后,我以種子的身份,回來復(fù)讀生命。而我的那些傷心,只有吹打過我的風(fēng)雨,才會撫摸。比起更多的人間食糧,我不想讓泥土,再把我養(yǎng)育一次。
跟著原野生長的日子,是一粒種子,跟著災(zāi)害一起生長。
而一粒糧食最莊嚴(yán)的時刻,是跟定人類,在血液里不留遺體地死去。
讓我認(rèn)下,我的過去。
我復(fù)讀生命的日子,不能沒有你一貫的,風(fēng)吹雨打。
在你手里,我是種子。
我是食盡,人間煙火的種子。我是用死亡,追趕著季節(jié),追趕著地點,食盡人間煙火的種子。我的身體,不是誰都能捏造,我的膚色,不是誰都能涂染。
知道我基因的那個人,已經(jīng)很久不在我身邊。
只有季節(jié)露出的真情,才讓我知道,把我不舍地捏在手中,然后拋撒出去,最終在哪片泥土上落下,你還沒有簽約。而踩著陽光,要拋灑我,你就要保證,在大地上,誰也不能拿我演示。
在你手里,我是種子。
我是被你,捏出罪孽的種子。
我愛馬坊,也愛它搶先生出的所有草木。
我的身體,貼著它們早晚呼吸。
告訴你,莊稼圍著人群生長,莊稼如故人。蟲鳥,圍著人群生長,蟲鳥如故人。草木也圍著人群生長,草木也如故人。
我的這些微體驗,像我身體里的天氣預(yù)報,它不影響什么,但它會加重馬坊的憂愁。
也讓一朵野花,開得更加揪心。
我愛馬坊,透支掉身上對所有草木,會縮短生命的懷念,也要繼續(xù)。
云在頭頂,我們在地面上,每掙扎出來一個動作,都被云捕捉。
你在南山,你不用穿越,也有可能看見,我們在北山,獵殺一只野鶴的場面。你得感謝那些過路的閑云,它們血淋淋地捕捉到生命,被瞄在槍口上,怎么呼吸?
而這樣的時刻,云也慌張。
有些時候,我們在云里,會傾聽到萬物,發(fā)出地動山搖的聲音。頭頂?shù)脑贫?,誰也說不出天空壓在身上的重量。
這個時候,有一只燕子,會把云的語言,代替南山,傳給北山。
你要知道,我們從身上脫下一件衣裳,就像從天空脫下一朵,自己的云。
在河流的轉(zhuǎn)彎處,我坐下。我要看河流,怎么轉(zhuǎn)彎。
我看見,所有的村莊,都被河流懷抱了上千年。一定在陽坡,停止向河床滑動的地方,一定在濕地,又不被泛濫的河水沖走的地方,人住在窯洞里,神住在廟里,莊稼住在地里。
我也看見,黃河上的大地之灣,把天上的星斗,整體地頂在頭上,或散亂地放在腳下。
夜風(fēng)吹來,神也在人間睡下了。
卻把萬物,交到種地人有溫度的手里,再用鐵器催生。
在心臟的轉(zhuǎn)彎處,一條父母之河,懷抱我的身體,不止千年。
我那么悲哀。我在土地上勞動的時候,從我身邊走過的人,把我當(dāng)風(fēng)景看時,對我心懷這樣的憂愁。
我的內(nèi)心,卻沒有這樣的感覺。
我的內(nèi)心,被莊稼乘著季節(jié)之勢占滿。我也知道,它們簡短的一生,只記住自己是一種糧食,記住落在身上,鳥兒的目光總是俯沖下來。
而我的仰望,在彎下腰,才能服務(wù)土地的勞動之中,也很罕見。
因此,在莊稼身邊,我沒有什么悲哀,可以說出口,讓不懂得種莊稼的人,下鄉(xiāng)時掉眼淚。這么大的山,就站在身后,欣賞它們,只是轉(zhuǎn)身的事。坐在家里,推開窗戶,就能把河里的水聲,用手撩起。
我要告訴,從我身邊走過的人,人類最好的日子,是學(xué)會種地。
盡管現(xiàn)在,我無地可種。
下到大年初一,這場隔著一夜的大雪,下過了兩年。
推開一村的門,不是大雪,也不是跟著大雪回來過年的人。
那些從血肉里帶走我們一生的悲傷,而絕命他鄉(xiāng)的人,才是大雪一路紛飛著,要帶回村里的人。
這個時候,他們不分年齡和輩分,都在我們頭頂?shù)拇笱├铮瑤е嫦炔艙碛械哪抗?,看著我們。而逼著他們,穿一身白衣,回到馬坊,是這場隔年的雪。
我們頑固地守在大雪里,很想看清,他們從哪里來。
背上,云朵很輕,天空很重。
爬在羊腸一樣的路上,我的心里,全是我從山下帶上來的汗。
我在山中,山下的被風(fēng)吹得,越來越瘦的土地,還會恩重如山地,替我在陳舊之年里,種出新麥?鎖在上房里,和墻皮一起老掉的祖先們,還端坐在牌位上,看我,如何掙扎下去?
我在山中,我看見山下的人,把在田野里無法藏身的神,一律用很干凈的泥巴,塑在山路上。
走累了的人,會看見。
饑餓的狼蟲,也會看見。
而我,裝作沒看見。因為有些泥胎,讓我背上的云朵,重了起來。
天空是我,掙扎過的重。
三月的風(fēng),如果再不帶來雨水,果樹下的人,臉色就更加難看。
天不下雨,果樹下的人,氣息奄奄,果樹上的殘花,也被他們的臉色嚇壞。這時在田野上,不管你走近哪里,都看見生長,是很難受的事,都有風(fēng)的手指,不停地抓傷,季節(jié)的衣衫。
這個時候,果樹下的人,想著這一年,怎么活下去。
頭頂上的花,如果開不出一家的尊嚴(yán),就會等著,果樹在蒼老之中,先壓垮天空,接著壓垮,享受過果樹的人。
三月的風(fēng),如果再不帶來雨水,果樹下的人,就先讓自己死去。
青草爬不上去,青草,就在你的腳下,今年跪著死去,明年跪著,活過來。
你不知道,這些死去,活過來的青草,是我越來越老的替身。我能飲恨天地,我能葬身他鄉(xiāng)。我的身后啊,青草連天。
青草,也連著你的墓碑。
我的身上,有再重的罪孽,只要被一葉,基因很仁慈的青草聞見,隔著再遠(yuǎn)再舊的,山河歲月,生我時的風(fēng),會吹來,生我時的雨,會落下。
青草爬不上去,青草回過頭的時候,看見我跪下去,看見自己,跪下去。
等我懂你的時候,只有一塊石頭,立在村北,卻沒人敢在上面動手。
你是石匠。你讓多少命比草木凋零的人,敢在一塊石頭上,端坐下來,把生前短暫得不夠風(fēng)吹雨打的光陰,年年留給從遙遠(yuǎn)的地方,要趕回來的人。
你是石匠。你的手上,握有山體被鑿?fù)吹目奁?。村后就一座能陪伴一村人的大山啊,你每鑿一次,都像從自己身上,鑿最后一塊骨頭。
因此,你鑿的墓碑,都很簡陋,只能放下死者的姓名。
借著月光,你能回到人間的話,對著那塊石頭,你就自己動手。
在你手里,我是種子。
我的乾坤,被流年的日光,粉碎得失去原形。
我的不幸,是我沒有一次出生,所需要的生命密碼。你就是從手里,燦爛拋出我的那個人,隱藏心底,你劫后余生的那些善良,那些仇恨,都是讓我痛苦選擇或排除的基因。
我的幸運,也是我在哪片小山河里落地,全部由你決定。
一片鄉(xiāng)野,是你指定給我的一片國土。
被手握農(nóng)具的人,一路護(hù)送到,開鐮的日子,躺在田野上,我用一身金黃,打造他們的土地。
在你手里,我是種子。
我的生死,要在我身邊人的生命里,留下尊嚴(yá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