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克臣
高鵬遠(yuǎn)家在西,董鳳才家在東,朱瑞禮家夾在正當(dāng)中。
朱瑞禮的兒子成子,給了董鳳才,不再姓朱,改姓董,叫董世貴,不管將來是否能成為世世代代的貴人,總之,都要搬到董鳳才家去。也不管小小的董世貴,怎樣又喊又叫又哭又鬧,如何凄凄慘慘戚戚,總而言之,你成了董鳳才的兒子,就得從西院搬到東院。天經(jīng)地義,沒商量。這樣一搬不要緊,原來高鵬遠(yuǎn)、朱瑞禮兩家,僅僅隔著一堵矮墻。此后不同了,董鳳才、高鵬遠(yuǎn)兩家,東的東,西的西,中間還隔著個(gè)朱瑞禮。如此說來,成子哥再找珍子,或者珍子再找成子哥,就不那么一邁腿就到了。
可奇怪的是,仿佛老天安排的,董鳳才、高鵬遠(yuǎn)兩家,天生就是一家人。
成子屬羊,六歲,珍子屬雞,四歲。珍子口口不離“成子哥”,成子張嘴閉嘴“珍子妹”。原本,小孩子家家懂個(gè)啥?可是,窮人的孩子懂事早。成子總要采幾朵金黃的婆婆英,揣在兜里不叫媽媽看見,連餑餑也不吃,涼水也不喝,先顛顛地跑到珍子家,叫出珍子,把花朵卡在珍子的羊角辮上。
珍子的小心眼兒里,也總惦記著成子哥。村子大,做小買賣的就多,你過來,他過去,腳前尖兒踩著腳后跟。撥浪鼓搖得小孩子心里發(fā)癢,珍子向媽媽要個(gè)雞蛋去換。買回后,媽媽以為孩子嘴里含著個(gè)糖球,并沒在意。誰也不會料到,嘰里咕嚕含了半天沒有化,原來她把玻璃球,悄悄地送給了成子哥。
“珍子,你用雞蛋換的玻璃球給誰了?”媽媽問。
“就不告訴您!”珍子執(zhí)拗著。
媽媽又不是傻子,沒有再往下問。
沒有不透風(fēng)的墻,這事怎么就叫連湯嘴知道了?
連湯嘴騰騰跑到高鵬遠(yuǎn)家,把成子、珍子添油加醋;又騰騰跑到董鳳才家,把珍子、成子有梗添葉,說得跟筆描兒的一樣。最后說:“成子和珍子都聰明伶俐,給他們定親算了,興許是天意呢!”
高鵬遠(yuǎn)、李蘭英夫妻二人開口笑;董鳳才、孫秀英兩口子抿嘴樂。
連湯嘴張開大嘴,笑出了哈喇子,大聲說:“不言語就是滿意,怎么樣,說到心里去了吧?”
于是,董鳳才、孫秀英兩口子坐東邊,高鵬遠(yuǎn)、李蘭英夫妻二人坐西邊,把成子、珍子放中間。由連湯嘴站著擺鼓,她拽著成子和珍子,仰面朝天,雙手作揖;然后,成子扭向西,叫一聲“爸”,再叫一聲“媽”;珍子扭向東,叫一聲“爹”,再叫一聲“娘”;成子和珍子臉對臉,他向她作揖,她向他作揖。
兩家大人眉舒目展,心滿意足。
兩家孩子歡蹦亂跳,欣喜若狂。
成子和珍子,兩個(gè)小小年紀(jì)的孩子,在大人們的嘻嘻哈哈中定了終身。鄉(xiāng)間管這叫“娃娃親”。
連湯嘴好像干了一件大事,一件大喜事,高興得哈喇子流了一地。
童年,童年是什么?童年是春天破土的小草,是含苞欲放的花蕾。因其弱小與嬌嫩,正需要雨露與陽光。
西北風(fēng)卷起的黃土,撲面而來,迷得人睜不開眼。河灘上的沙子,高天漫卷,直往脖子里鉆。
七九河開,八九雁來。大地解凍,雪化冰消。春姑娘從遙遠(yuǎn)的江南,裊裊而至,迎來春色換人間。
董鳳才把曬了一冬天的破魚網(wǎng),縫縫連連,又一次背在肩頭,晃晃悠悠來到潮白河,開始了他撒網(wǎng)打魚的生活。
董世貴長到十歲,能夠幫助家里奔生活了。
董鳳才到潮白河撒網(wǎng)打魚,成子就在身邊幫忙。其實(shí),有什么忙可幫呢?無非是爸爸拉上網(wǎng),彎腰撿撿蝦米小魚,擇擇枯枝敗葉。然后,就是站在河邊,站著干什么呢?沒的干,只好看潮白河里的水。
乍暖還寒,河水清凌凌的。空中,半空中,飄著幾朵白云,半晌挪不了幾步,懶洋洋的。
突然,在水面上,漂浮著一節(jié)蘆葦,跳跳地往前跑。又見一片枯葉,嗖嗖地后面追。
成子擔(dān)心枯葉趕不上那節(jié)蘆葦,是的,趕不上的。那是因?yàn)?,它跑,它也跑??粗粗娇丛接X得乏味,沒意思。他有些困倦,幾乎瞇上了眼睛。
高鵬遠(yuǎn)到潮白河畔尋找野菜,珍子也在身邊幫忙。其實(shí),有什么忙可幫呢?無非是爸爸挑了野菜,她擇擇柴末草葉,放進(jìn)籃子里。然后,就是站在坡崗上,站著干什么呢?沒的干,只好看坡崗上的荊棘野草。
冷風(fēng)嗖嗖,荊棘光禿禿的。坡頂,半坡上,稀巴愣登的野草,剛剛拱破地皮,可憐巴巴的。
突然,在高枝上,飛來一只烏鴉,張開翅膀嘎嘎地叫。又飛來一只烏鴉,也嘎嘎地叫。
珍子擔(dān)心先來的那只烏鴉,叫不過后來那只烏鴉。是的,叫不過的。那是因?yàn)?,它叫,它也叫。聽著聽著,越聽越覺得沒勁,好沒勁。她有點(diǎn)煩躁,差點(diǎn)兒捂上耳朵。
九九加一九,黃牛遍地走。柳綠了,柳芽兒一天天長大,遠(yuǎn)遠(yuǎn)望去,滿眼綠色;榆樹結(jié)榆錢兒了,最是誘惑孩子們。
成子胳肢窩底下夾條布口袋,蹦蹦跳跳出了家門,他跑上河南村東面最高的坡崗上,先摞柳芽兒,還是先擼榆錢兒呢?他看看柳樹,又瞧瞧榆樹,一時(shí)拿不準(zhǔn)主意。他站在高高的土崗上,往東望望,彎彎的潮白河,水面上反射著白亮亮的光,?;笾难劬ΑK执顩雠?,望望河南村,偌大個(gè)村子,村子里的一切,盡收眼底。低矮的泥房,破爛的籬笆,東倒西歪的牛棚,亂七八糟的豬圈。他感到有些疲倦,坐在石頭上,閉會兒眼睛。
突然,成子的眼睛被人捂住了,軟軟的,暖暖的,他感到十分愜意,甚至不愿意立即掰開手指,情愿就被那樣捂著。但終究伸出雙手,輕輕地將那雙手慢慢抻下來。他下意識地回頭看,不是旁人,是珍子!他差點(diǎn)兒跳將起來,大聲喊道:“珍子!”
珍子喊道:“成子哥!”
“你咋來了,怎么不言語一聲?”
“你能來,我咋不能來?”
“你來干嘛?”
“你來干嘛,我就來干嘛!”
成子指指一棵老榆樹,說:“你看,這棵樹的榆錢兒結(jié)得多爽!”
珍子抬頭望望,說:“這棵榆樹太大、太高,怎么上得去呀!”
“你在下面等著,看我的!”
“成子哥,小心點(diǎn)兒!”
成子甩掉兩只鞋,噌噌爬了幾步,低下頭說:“呀,太涼!”
珍子說:“那就下來穿上鞋吧!”
成子說:“穿鞋咋爬樹呀!”一面說,一面又往上爬。不一會兒,他已經(jīng)坐在榆樹杈上了。
珍子說:“當(dāng)心,成子哥!”
成子兩腿緊緊地盤在榆樹上,伸出一只手,用力夠到一根榆樹杈,另一只手把樹杈拉到面前,得意地說:“珍子,你瞧,這支樹杈上的榆錢兒爽不爽?”
珍子站在樹下,仰臉往上看,拍著巴掌,跳著腳樂:“太好了,太好了!成子哥,你可要當(dāng)心呀!”
成子一只手抻著榆樹杈,一只手折小樹枝,揀一支最大的拿在手里,低下頭說:“珍子,接??!”他照準(zhǔn)站在下面的珍子,扔下去。
珍子在下面,舉起雙手,沒有接著。她彎腰拾起來,拿在手里,嘻嘻地仰臉笑道:“成子哥,你真成!”
成子沒有搭言,又劈下一支:“接著,珍子!”
珍子這次做了更大努力,兩只手大張著,緊忙活,可還是沒有接著。
成子繼續(xù)忙活,叫道:“珍子,接著!”
珍子已不顧撿拾,將樹枝上的榆錢兒,擼下來,放進(jìn)成子哥的布袋里。
成子在樹上叫道:“珍子,行了嗎?”
珍子仰起臉答道:“行了,行了,成子哥!”
成子出溜下樹,趿拉上鞋,說:“榆錢兒呢?”
珍子摑打摑打成子的布袋子,說:“裝進(jìn)布袋子了?!?/p>
成子彎腰提起布袋子,說:“給你,放進(jìn)你的籃子里!”說著,倒提布口袋,將榆錢兒倒進(jìn)珍子的籃子里。
珍子急忙說:“不行,不行。你呢,成子哥?”
成子說:“我再夠,這坡崗上有的是呀!”
珍子急赤白臉地說:“實(shí)在不行的話,咱們一人一半吧!”說著,從籃子里一把一把地抓起榆錢兒,就往成子的布口袋里裝。
成子一次次阻攔珍子,拽著她的小手,軟綿綿的。
小孩子家家,青梅竹馬,兩小無猜,連上帝也會諒解的。
成子放開珍子的小手,嗖地站起來,說:“珍子,你看,那棵柳樹,葉兒放開了,正好摞柳芽兒。”
珍子高興地一蹦老高,說:“成子哥,那咱們摞柳芽兒吧!”
這棵柳樹并非筆直向上,而是歪歪著,完全用不著脫鞋,成子半摟半撫地慢慢走了上去,然后,像騎馬一樣,騎在樹上,愜意極了。他高興地說:“珍子,你也上來,咱們玩騎馬,好不好?”
珍子笑笑說:“我怕?!?/p>
成子說:“有哥呢,你怕什么?”
珍子試著往樹上爬了幾步,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說:“成子哥,我好怕!”
成子說:“再有幾步,就爬上來了。”他向下探著身子,“使勁兒,別怕,再往上爬兩步!”
珍子仰著臉,看著成子哥,仿佛是成子哥在給她添力,她果然一步一步往上爬。
成子遞給她一只手,漸漸碰著了她的手指尖兒。
珍子顫顫巍巍地好不容易爬到了,他們的兩只手拉在了一起。
成子高呼起來:“珍子,好樣的!”
珍子高興地說:“成子哥!”叫得那么輕,那么甜。
成子勁頭大增,噌噌爬上柳樹杈,折開了柳樹條兒,一根一根遞給珍子。
珍子說:“做一支柳笛兒,行嗎,成子哥?”
珍子的話提醒了成子,他折一根柳條兒,用嘴咬下一節(jié),在手里擰了幾下子,把柳棍兒抽出,一支柳笛兒就做成了,放入口中,鼓起腮幫子,“嘀,嘀——”
珍子高興地叫起來:“真好聽,再吹一個(gè),成子哥!”
成子很聽話,珍子要他咋,他就咋。他使勁兒吹了起來:“嘀,嘀——”突然,成子說,“我給你也做一支柳笛兒,豈不更好?”說著,他又折了一截柳條,很快又做了一個(gè)又短又細(xì)的柳笛兒,探身遞給珍子。
珍子笑笑說:“我沒吹過。咋吹呀,成子哥!”
成子說:“好吹,好吹!”
珍子真的吹開了,聲音尖尖的:“吱,吱——”她高興地叫起來,“響了,響了,成子哥!”
成子把柳笛兒叼在嘴里,吸足一口氣:“嘀,嘀——”
珍子也把柳笛兒叼在嘴里,鉚足勁兒:“吱,吱——”
突然,成子吐出柳笛兒,說:“我再做兩支。一人叼兩支,試試好聽不好聽?”他一面說,一面動手做,不一會兒工夫,便做好了。他把那只又細(xì)又短的柳笛兒,遞給珍子,說:“這次,咱們一塊兒吹,怎么樣,珍子?”
珍子說:“試試吧!”小臉兒憋得紅紅的,“吱吱,吱吱——”
成子腮幫子鼓得圓圓的:“嘀嘀,嘀嘀——”
春姑娘吹綠江南岸,順著大運(yùn)河,依依裊裊,姍姍來遲。遠(yuǎn)遠(yuǎn)地聽到了春天的交響曲,加快了腳步。
太陽剛剛出山,高鵬遠(yuǎn)早已背著糞箕,圍著坡崗繞了一大圈,撿了滿滿一糞箕糞回來了。他把糞倒進(jìn)豬圈,拍打拍打身上的土,洗把臉,坐在暖烘烘的炕頭上喝稀粥。
珍子說:“爸爸,聽孔大學(xué)問說:谷雨前后,種瓜點(diǎn)豆。咱們什么時(shí)候種瓜呀?”
“珍子,孔大學(xué)問這外號,小孩子家家可別這樣叫。沒大沒小的,讓人家笑話?!?/p>
“知道了,咱們什么時(shí)候種瓜呀?孔大學(xué)問說,再過兩天就到‘谷雨’了。”
“咋剛說過就忘了?這孩子!”
“什么時(shí)候種瓜呀?您說呀!”
李蘭英撂下粥碗,說:“你爸一大早就出去轉(zhuǎn)了一大圈子,你叫他喘口氣!”
高鵬遠(yuǎn)說:“等你媽找找老倭瓜籽,喝完粥就去?!?/p>
珍子高興地說:“我去叫成子哥,叫他跟咱們一塊兒去!”
“別叫成子,他十歲了。忘說了,小子不吃十年閑飯。他能幫助家里干活了,哪能追著咱們玩兒?”
“誰叫他玩了?叫他也跟咱們一塊兒干活?!?/p>
“人家是人家,咋叫人家跟咱們一塊兒干活?”
“咋是兩家,成子哥原來姓朱,現(xiàn)在姓董,就不能再改一回,姓高。嘻嘻,不就成一家子啦!”
李蘭英正在洗鍋碗,她把碗墩在桌子上,吼道:“這種話,也能信口開河!”
珍子鼓起小腮幫子,說:“說說,怎么啦?”
高鵬遠(yuǎn)說:“怎么倒不怎么,讓人家成子聽見,不知咋想呢!”
珍子說:“媽媽,您快去翻騰倭瓜籽,我跟爸爸到坡崗去種?!?/p>
李蘭英乜斜了珍子一眼,說:“這孩子,剛剛八歲,就小大人似的。長大了,還了得?”
高鵬遠(yuǎn)說:“好,好,等你媽翻騰出倭瓜籽,咱就去坡崗!”
珍子叫嚷道:“嗷——”
李蘭英爬上窗臺,從房檐底下摸出一個(gè)小紙包,蹭下來,打開,把那些癟粒挑出扔了,說:“都在這兒呢,看看夠不夠?”
高鵬遠(yuǎn)拿過來,看了看說:“咋不夠?多有多種,少有少種,一個(gè)坡崗地,還有什么一定之規(guī)!”
珍子說:“還是多種些的好,到時(shí)候,倭瓜結(jié)多了,給成子哥家送去!”
李蘭英說:“什么時(shí)候都忘不了成子家!”
珍子說:“那可不!”
高鵬遠(yuǎn)肩上扛著鐵鍬,懷里揣著倭瓜籽,一直向坡崗走去。
珍子蹦蹦跳跳,路邊掐一朵野花,夾在耳朵上,一會兒跑在爸爸的前面,一會兒又從后面追上來。
爺兒倆來到坡崗地。地頭一袋煙,多年傳承的老習(xí)慣,改也難。于是,高鵬遠(yuǎn)在石頭上坐下來,掏出煙袋荷包,擰上一鍋?zhàn)訜?,吧嗒吧嗒地抽?/p>
珍子趁工夫滿世界亂跑,一會兒找牛犄角花,一會兒又找蒲公英。手腳不閑著,沒有消停過。
高鵬遠(yuǎn)抽完一袋煙,拿起鐵鍬開始挖坑。坡崗地上荒蕪得很,都是些石頭、破磚、爛瓦,再就是荊棘、樹稞子、紫穗槐,又瓷實(shí),又硬棒,沒有多少黃土。叮叮當(dāng)當(dāng),勁兒沒少費(fèi),出不了多少活。就這樣,好不容易才挖出一個(gè)坑。
珍子從紙包中挑出一粒倭瓜籽,丟在坑里,剛要埋上,爸爸說:“別埋,一個(gè)坑里得放三個(gè)粒,這樣才保險(xiǎn)?!?/p>
珍子說:“嗷,知道了。”一面說,一面低著頭,細(xì)細(xì)地挑,揀出最肥實(shí)的倭瓜籽,種進(jìn)土里。填平踩實(shí)后,一抬頭,遠(yuǎn)遠(yuǎn)地看見成子哥正往這里跑來。
珍子放開嗓門,連招手帶叫喊:“成子哥,成子哥——”
高鵬遠(yuǎn)抬起頭來看看,果然,成子扛著一把鐵鍬,正往這里跑。心里說:“這孩子!”
成子跑到珍子跟前,呼哧呼哧喘著粗氣,說:“你們爺兒倆一出門,我就看見了,蒙我?哼!”
珍子說:“我爸爸說了:小子不吃十年閑飯。你今年十歲了,能幫助家里做事了,哪能老跑出來玩呀!”
成子說:“我可不是來玩,我是來干活的!瞧,我不是扛著鐵鍬來的嗎?”
高鵬遠(yuǎn)說:“成子,這里的坡崗,凈是石頭,你挖不動!”
成子說:“我都十歲了,不信挖不動!”說著,哐哐就是幾下子,鐵鍬鐺鐺響,濺出幾道火花。
高鵬遠(yuǎn)說:“你得慢慢一下一下地鏟,耐心,哪能一口吃個(gè)胖子!”
珍子嘻嘻笑道:“什么事,看著容易做著難。甭瞧你十歲,我八歲,論干活,你還真不行!”
成子不服氣地說:“瞧能得你!”
高鵬遠(yuǎn)說:“珍子,怎么說話呢!他是你成子哥,咋沒大沒小呢!”
珍子說:“我是跟成子哥鬧著玩兒吶,是吧,成子哥!”
成子呼哧呼哧用力挖,他不相信,那些石頭泥土?xí)人掷锏蔫F鍬還厲害!
高鵬遠(yuǎn)一面挖土,一面看著成子,心里想:這孩子,剛這么大就不服輸,將來準(zhǔn)是塊好料。
珍子說:“成子哥,歇會兒吧,瞧你腦袋上都冒汗了。我爸說了,等晚秋摘了老倭瓜,先給你家送去!”
成子說:“我爸也說過:不能白吃人家東西!”
珍子說:“咋是人家,咱們是一家呀!你忘了,咱們不是定了‘娃娃親’嘛!”
成子乜斜珍子一眼,說:“啥‘娃娃親’呀,提那干啥?”
珍子說:“咋不提,咋不提?本來嘛,你要忘了的話,回家問問你爸,問問你媽!”
成子聽了珍子的一席話,簡直招架不住了,支支吾吾地說:“忘倒是沒忘,誰知當(dāng)真當(dāng)假?”
珍子厲聲說:“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當(dāng)著那么多人的面,那是鬧著玩的?”
高鵬遠(yuǎn)敲打敲打鐵鍬把,說:“珍子,有話好好說,別跟你成子哥吹胡子瞪眼的!”
珍子瞪了爸爸一眼,說:“誰吹胡子瞪眼了,我哪里來的胡子呀,我要長胡子,不成怪物了?”
高鵬遠(yuǎn)說:“這孩子,咋蹬鼻子上臉!”
成子說:“是我錯(cuò)了,咱們干活吧!”
珍子不再說什么,低著頭,只管往坑里填土。
一時(shí)間,變得靜悄悄的。
珍子說:“咋啦,生氣了,成子哥?”還是珍子先開口。也是的,珍子要是不先開口,她就不是珍子了。
成子說:“為這么點(diǎn)兒事就生氣,那還叫男子漢!”
珍子哈哈大笑,笑彎了腰,說:“說你胖,你就喘開了!”
高鵬遠(yuǎn)注視著成子,過了好一會兒,心里說:成子這孩子,就算是一塊生鐵,早晚也能煉成鋼!
種老倭瓜這活,本來就很簡單,都是挖坑的工夫,坑挖出來了,點(diǎn)上三五粒種子,填上土,踩兩下,就算完工了。
高鵬遠(yuǎn)磕打磕打鐵鍬,說:“珍子,成子,咱們回去吧!”
珍子說:“您忙您回去,我們還玩會兒呢!”
“荒坡爛崗的,有啥玩頭!”
“這您就甭管了!”
高鵬遠(yuǎn)稍有不悅,無可奈何地?cái)Q了擰頭,扛起鐵鍬,走下坡崗。
成子說:“你爸頭里走了,不跟你爸回家,咱們在一塊玩兒,離村里這么遠(yuǎn),讓旁人知道,嚼舌根!”
珍子不耐煩地說:“要走你走,我又沒有留你,你干嘛不走。人家嚼舌根,人家是誰?再一說,你剛剛十歲,我呢,不滿八歲,還穿屁股簾兒呢,嚼舌根,還怕嚼不爛呢!”
成子低著頭,像個(gè)受氣的孩子,半晌不語。
珍子走近成子,扒拉一下他的腦袋,說:“咋啦,啞巴了?”
“話都叫你說了,我還說什么呀?”
“我媽說:話是開心鎖,不說永不知。說破無毒,不說悶死?!?/p>
“好家伙,你這把鎖開得!”
“好了,好了,說點(diǎn)兒好聽的!”
“啥好聽的?”
“笨,你叫我一聲‘好妹妹’,這不就是好聽的?”
“這算什么好聽的呀?”
“叫呀,我這里正聽著呢!快,快叫一聲‘好妹妹’,叫呀!”
成子很無奈,輕輕地叫了一聲:“珍子。”
珍子搖搖頭說:“不是這樣叫,要叫‘好妹妹’,聽懂沒有?”
成子向四外溜了幾眼,輕得不能再輕,叫道:“好妹妹!”
珍子痛痛快快地答應(yīng)了一聲:“唉!”緊接著,又鉚勁兒叫道,“成子哥——”
成子的臉,漲得紅紅的。突然,他扔下鐵鍬,莫名其妙地跑開了。
珍子愣了一下,追了上去,嘴里不停地喊:“成子哥,成子哥,等等我!”
成子終于在長著一叢馬蘭花的地方,停下了腳步,等著珍子趕上來。
珍子緊跑幾步,追上成子,一下子從他的背后竄上去,咬著他的耳朵說:“成子哥,背背我!”
成子側(cè)過頭,親切地叫道:“好妹妹……”
自從在坡崗地種上老倭瓜開始,成子就沒有消停過,三天兩頭要到那里看一看。其實(shí),有什么可不放心的呢?種子埋進(jìn)土里,什么時(shí)候發(fā)芽,人能管得了嗎?可是,已經(jīng)種了這么多日子,一天天地等待,仍然沒有出苗。成子蹲在土坑前,想啊想,想不明白。突然,他想通了:是天太旱了!于是,他趕緊跑回家,提起水桶又跑回來。他要到潮白河去提水,一個(gè)一個(gè)地澆。
日落西山紅霞飛,他才拎著空空的水桶回家。走到半路,正巧遇上高鵬遠(yuǎn)。
高鵬遠(yuǎn)問道:“成子,干嘛去了?”
“種了這么多日子的老倭瓜,也不出苗,我挨頭兒都澆了一遍。”
“糟了,咋能澆呢?都得干巴死了!”
成子好像闖了什么大禍,喃喃地說:“那,那這一年就白費(fèi)事了?”
高鵬遠(yuǎn)說:“要澆的話,就得天天去澆,直到出苗!”
成子見到有了希望,一時(shí)來了精神,高興地說:“那好辦,那好辦!”
高鵬遠(yuǎn)望著成子的背影,自言自語道:“這孩子,是棵好苗子!”
黎明即起,灑掃庭除。成子早早地起來,干完了屋里院內(nèi)的瑣事,隨隨便便喝了一碗稀粥,提起水桶就上了坡崗。他先走到那些老倭瓜地的跟前,看不出有啥變化。于是,他決定再普遍澆一次,過個(gè)三五天,也就該出苗了。他提著水桶顛兒顛兒地跑下坡,直奔潮白河飛去。
成子剛要彎腰提水,老柳樹的后面閃出一個(gè)人,輕手輕腳地躲在成子的后面,當(dāng)成子從河里往上提水的一瞬,突然叫道:“成子哥!”
成子嚇了一跳,回過頭來一看,是珍子!
珍子說:“你能瞞得住我?”
成子說:“這些笨力氣活,就該男子漢干,你一個(gè)千金小姐,嫩胳膊嫩腿的……”
成子還要往下說,珍子捂住他的嘴,說:“我不是千金小姐,我是窮人家的苦孩子!看,我也能提得動一桶水!”說著,從成子的手里搶過來,提起就走。
成子趕緊追上去,說:“給我,我來!”
珍子放下水桶,說:“咱們倆,一人一只手,行嗎?”
成子說:“好吧!”
于是,成子和珍子,一人一只手,提著水桶,踉踉蹌蹌上了坡崗。
他倆放下水桶,喘口氣。
珍子走近水桶,小手伸進(jìn)水里,向天上撩,口中喊道:“啊,下雨啦,下雨啦,老天爺下雨啦!”
成子也伸出一雙手,往天上撩水,跟著珍子一塊兒叫嚷:“嗷,下雨啦,下雨啦,老天爺下雨啦!”
珍子撩一下,成子撩一下,水線在高空中交織在一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嘩嘩地落在地面上。
當(dāng)然,他們這樣澆地,肯定不行,效果欠佳??墒?,他們是孩子,小孩子做錯(cuò)事,連上帝也會諒解的。
無論怎樣,老倭瓜終于拱破地皮,頭上頂著倭瓜籽殼。
珍子蹲下去,伸出小手,說:“成子哥,幫它把殼子揭掉吧,看著費(fèi)勁巴拉的,實(shí)在太可憐!”
成子忙說:“不可以,不可以的!”
珍子說:“咋?”
成子說:“我媽說的,頂在倭瓜腦袋上的籽殼,要讓它自己掉,不然,出了苗子也長不好!”
珍子說:“我看著它們頂在頭上,老也甩不掉,心疼!”
老倭瓜,學(xué)名“南瓜”,紅軍歌謠里唱過的“紅米飯,南瓜湯,秋茄子,味好香,餐餐吃得精打光”。
南瓜與秋茄子相提并論,可見其地位低下。喝南瓜湯,僅僅是為了度過難關(guān)而已。就是說,老倭瓜,在農(nóng)民眼里,從來就是舅舅不疼姥姥不愛的另類。
老倭瓜,在蔬菜里恐怕是最普通的。可是,在北方莊稼人的眼中,它又是一種寶,能填飽窮苦人的肚子,不至餓死。
農(nóng)民栽種老倭瓜從來不用好地。在坡崗或地角刨個(gè)坑,隨意點(diǎn)上三五顆南瓜子,用腳填上土,踩嚴(yán)實(shí),就等著收獲了。沒有人再理會它,比如澆水除草施肥一類,很難輪到它們!萌芽了,種子殼頂在頭上,想什么時(shí)候甩掉,就什么時(shí)候甩掉;爬蔓了,高興爬到哪里,就爬到哪里;想開一串黃花,就開一串黃花;想結(jié)幾個(gè)瓜,就結(jié)幾個(gè)瓜;蝴蝶愿意落在花冠上就落,蜜蜂愿意鉆進(jìn)花蕊里就鉆。只有到了深秋,才把南瓜請下來。洗凈切碎,烹炒炸燉,做成菜肴,或者,堆進(jìn)鍋里蒸熟,同餑餑白薯一塊兒,用以充饑。
所有這些,小小年紀(jì)的成子、珍子怎么會懂得呢?
河南村坡崗的最高處,有一棵老榆樹,低著頭,哈著腰。老遠(yuǎn)望去,活像一位老態(tài)龍鐘的先人,在絮絮叨叨地述說著往事。
在這棵老榆樹的下面,紫穗槐也有,艾蒿草也有,野酸棗也有,一叢叢,一簇簇,在荒坡亂崗上瘋長。
有一種野酸棗,葉子油亮油亮的,結(jié)出的小棗,比黃豆粒還小。成熟時(shí)呈白色,雪白雪白的,村夫稱其為“六月白”。放入嘴里,清脆無比,酸甜可口,連圓滾滾的棗核也舍不得吐,就那么在口中嘰里咕嚕地含著。
這類棗樹,異常矮小與蕪雜,況且,每一根刺都長成倒鉤兒,褲子褂子要是被勾住,休想輕易摘下來。摘一粒小棗,就是在冒險(xiǎn),常常還要付出一點(diǎn)點(diǎn)兒血的代價(jià)!
成子不怕這些,他長到十三歲了,是個(gè)棒小伙男子漢了,他天不怕,地不怕,還怕你“六月白”的倒鉤刺?他鉆進(jìn)了野酸棗的樹稞子,細(xì)細(xì)地找,果然就找到了一粒,比頭場雪還潔白,比珍珠還光亮。他小心翼翼地把手伸過去,啊,摘到了,摘到了??墒?,當(dāng)他把手縮回時(shí),襖袖卻被倒鉤刺剮住了。他用另一只手去幫忙,好不容易摘出來了,可惜,這只手的襖袖卻又被倒鉤刺剮住了。就這樣,循環(huán)往復(fù),費(fèi)盡吃奶的勁頭,才從野酸棗的樹稞子里退出來,果真付出血的代價(jià)!他張開手,久久地望著。他突然覺得這?!傲掳住?比什么都珍貴。他想,在這個(gè)世界上,除了珍子,還有誰才配享受它呢?于是,手里攥著那?!傲掳住保业秸渥?,盯著她那粉紅的小臉兒,親切地說:“珍子,把手給我?!?/p>
“干嘛?”珍子一面問,一面把手遞過去。
“張開!”
珍子張開手掌。
成子將攥著“六月白”的手,往珍子的手里一拍,隨即說:“閉上眼?!彼颜渥拥氖致龜n成拳頭,說,“我讓你睜眼再睜!”
珍子攥著,并感覺不到什么,于是說:“什么呀,神神秘秘的,成子哥?”
成子把珍子的手,推到她的眼前,說:“珍子,睜開眼看!”
珍子攤開手,睜開眼睛一看,是一粒“六月白”,她“啊”了一聲,說道:“什么時(shí)候摘的,成子哥?”
“剛才?!?/p>
“早聽人家說過:六月白,不白摘,流下幾滴血,下回別再來!讓我看看,你摘了六月白,流了血沒有,成子哥?”
成子下意識地往后躲閃,險(xiǎn)些撞在榆樹上。
珍子趁勢拉住他,拽過他的手,說:“叫我看看!”
成子只好伸出手,遞給珍子。
珍子查看他的手指頭,清清楚楚有條口子,她說:“老人們說,六月白的刺是有毒的,趕緊的,我給你嘬出來,成子哥!”
成子急忙躲閃,無奈他的手被珍子緊緊攥住,將那根受了傷的手指,拽進(jìn)她的嘴里。成子老實(shí)了,淚水涌滿眼窩。
珍子吐出成子的手指頭,說:“還疼嗎?”
成子搖搖頭,搖落了兩串淚滴。
珍子說:“你真好,成子哥!”
她那美麗動人的眼睛,好像晚上明媚的月亮。在今后的日子里,永遠(yuǎn)閃亮在成子的心頭。
臨近潮白河拐彎的地方,有一個(gè)極好的去處,那就是河畔的白沙灘。綠草茵茵,細(xì)沙茫茫,白楊鉆天,岸柳成行。河坡上滿是各色各樣的野花,最繁茂的要數(shù)牽?;?。
牽牛花是一種野花,一條軟軟的枝蔓,凡能攀援的,比如蒿草,荊棘,或者野葦小樹一類,它都纏纏繞繞,一面依附著,一面開著喇叭花。倘若攀援不到任何東西,它便伏在地上,一面匍匐前進(jìn),一面鼓吹著!
日寇投降那年農(nóng)歷五月,成子剛滿十三歲。至于珍子、祥林、雙喜、小艾、老土、石頭、滿囤,都比成子小。
潮白河畔的白沙灘,成了孩子們的樂園。喜歡折跟頭的折跟頭,喜歡打把勢的打把勢,鬧得混頭巴腦都是汗,上上下下都是沙。
折騰累了,就你枕著我,我枕著你,仰巴溜兒躺著,仰望藍(lán)藍(lán)的天,白白的云。
別看成子只有十三歲,在這一群里,卻是大孩子頭。小孩子們都愿意聽他的,他說往東往東,他說往西往西。
鬧著鬧著,只見成子把胳膊一揮,孩子們就懂得,這是成子哥在招呼他們“掄大蔥”。他們一個(gè)接一個(gè)地?fù)Ьo腰,就等著成子哥使勁兒左右擺動,后面的孩子跟著轉(zhuǎn)。左轉(zhuǎn)右轉(zhuǎn),早晚有把大家掄倒的那一刻。當(dāng)一大串孩子倒在沙灘上,笑聲隨之而起。
倘若玩膩了,就換換新花招兒。
成子的花招兒多著呢。
成子示意珍子把胳膊架起來,大家馬上明白:這一次,是“老鷹抓小雞”。
珍子裝作老母雞,伸起兩只胳膊,保護(hù)她的雞娃們。
成子裝作老鷹,左跑右跑,逼近老母雞的雞娃。
老母雞左轉(zhuǎn)右轉(zhuǎn),千方百計(jì)護(hù)住自己的孩子們。
作為雞娃的小孩子們,一個(gè)個(gè)摟緊腰,一面騰騰地跑,一面嘎嘎地笑。
到底還是老鷹厲害,老母雞無論怎樣保護(hù)她的雞娃們,終于成了俘虜。
成了俘虜?shù)男‰u們,這個(gè)喊累了,那個(gè)嚷喘了,躺在沙灘上喘息。
其實(shí),最有心計(jì)的是成子。老鷹抓小雞,他當(dāng)老鷹,珍子當(dāng)老母雞,他倆可以臉對臉地鬧,臉對臉地笑。等鬧累了,笑飽了,小雞也抓到了。
可是,甭說小尾巴根兒不知道,就連稍稍大些的孩子,也被蒙在鼓里。
汗落了,喘夠了。成子又有了新主意:抬花轎!
孩子們立即從雪白雪白的沙灘上,一躍而起,“嚎嚎”地叫:“抬花轎,抬花轎啦!”
沙灘與坡崗的銜接處,那里的牽牛花開得十分繁茂,紅的、藍(lán)的、白的、粉的、紫的,五顏六色,煞是好看。
成子跑過去,挑揀幾串最好看的牽?;ǎ幻孀?,一面悄悄向珍子點(diǎn)手。
珍子心領(lǐng)神會,朝他跑過來,嘻嘻笑著說:“咋,成子哥?”
成子把嘴巴附在珍子的耳畔,輕輕地說:“珍子,你當(dāng)新娘子?!?/p>
珍子說:“合適嗎,這次叫小艾當(dāng)新娘,雙喜當(dāng)新郎吧?”
成子說:“不,還是由你當(dāng)新娘子,我當(dāng)新郎,老土當(dāng)大馬,祥林和雙喜抬花轎?!?/p>
珍子說:“那小艾呢?”
成子說:“小艾給你當(dāng)丫鬟,滿囤太小,叫他干什么呢?對,給他一朵牽牛花,當(dāng)嗩吶吹!”
珍子說:“太好了,太好了,成子哥!”
成子大聲地宣布了每個(gè)人的角色,孩子們高興得跳得老高。
成子捋起牽?;?,繞過珍子頭頂,在頜下打個(gè)結(jié)。珍子的黑發(fā)上,兩腮邊,揚(yáng)起一串一串小喇叭,把珍子打扮得十分得體。是珍子在花中笑,還是花在陪著珍子笑?分不清。
祥林和雙喜早已做好花轎,珍子一邁腿,上去了。
當(dāng)大馬的老土,雙手伏地,四根立柱很是有力,就等著成子往身上騎。
成子知道,馬是假的,不能真騎,只做騎馬的姿勢,兩只腳仍在沙地上踮著走。
小艾手里提著幾片麻葉,當(dāng)作手絹,輕輕舞動,左右搖擺,像在扭秧歌。
滿囤把牽牛花當(dāng)作嗩吶,嘴里咿里哇啦地吹,小腮幫子鼓鼓的,邁著方步,走在花轎的最前面。
小艾口中念念有詞,高聲叫嚷道:“咿啦啦,喔哇哇,成子哥,娶親啦!”
小伙伴們一個(gè)個(gè)笑成了一朵朵花。
俏皮的小艾見大家高興成這個(gè)樣子,又一次高喊:“一朵花,兩朵花,珍子坐花轎,嫁到成子家!”
于是,一群小伙伴們,再不分抬花轎的,當(dāng)大馬的,做丫鬟的,吹嗩吶的,全都動員起來,一邊用嘴敲鑼打鼓,一邊吹著喇叭:“喔哇哇,喔哇哇,新娘子,到家了!”
兒時(shí)的快樂嬉戲,全因了這牽?;?。牽?;?,這夢中的花;牽?;?,樸素平實(shí)的花,給了童年多少憧憬與渴望??!
正在孩子們高興得嗷嗷叫的時(shí)候,只聽遠(yuǎn)遠(yuǎn)的地方,傳來撕心裂肺的喊叫聲。
孩子們一下子安靜下來,定睛一看,是小艾的媽媽連湯嘴。她急急匆匆跑過來,奔到孩子們跟前,拉起小艾便走,邊走邊嚷:“小鬼子來了,小鬼子殺人了!”
孩子們聽到連湯嘴的叫喊,不知啥餡,一個(gè)個(gè)毛骨悚然,都跟著連湯嘴的屁股后頭跑,最小的滿囤,一邊跑,一邊大哭大叫。
成子俯下身子,貼近滿囤的耳畔,說:“滿囤,別怕,有哥哥呢!”
珍子拽著成子的衣襟,成子走一步,她就緊隨一步,半步也不肯離開。
別的孩子也簇?fù)碓诔勺拥呐赃?,跟著成子哥。這種時(shí)候,他成了孩子們的主心骨。仿佛成子哥在,他們就什么都不怕!
村子里的人,見連湯嘴的身后,跟著一大群孩子,哩哩啦啦,鬧鬧嚷嚷,好生納悶,一個(gè)個(gè)駐足街頭。
連湯嘴還是那句話:“小鬼子來了,小鬼子殺人了!耳聽為虛,眼見為實(shí)。我的耳朵不聾,眼睛不瞎。耳朵也聽到了,眼睛也看到了,你們愛信不信!”
胡子拉碴的王胡,站在街市的最高處,甕聲甕氣地叫道:“我說連湯嘴,你別連吃帶喝的,把話說明白!”
王胡這樣一叫喚,使得大街上看熱鬧的人們,有笑的,有叫的,有又笑又叫的,熱鬧異常。
連湯嘴大叫道:“死到臨頭,還蒙在鼓里!”
陳快腿拍拍手,叫嚷道:“大家先別鬧,聽她把話說完,咋個(gè)死到臨頭,還蒙在鼓里?”
連湯嘴平日里說起話來,嘴里像含個(gè)熱茄子??墒牵@次講話,卻好像換了一個(gè)人,輕重緩急,抑揚(yáng)頓挫,有板有眼,大聲叫喊:“大家聽著:我前晌回了趟娘家……”
王胡突然叫道:“你哪兒還有娘呀?你就直接說,看你瞎爹去了,不結(jié)啦!”
這一次,街上的人,竟然沒有一個(gè)人發(fā)出笑聲。
連湯嘴乜斜王胡一眼,說:“這一次,我是親耳聽到的,親眼看到的。還是那句話:你們愛信不信!”
楊二嫂說:“我們都聽著呢,你說你的,真費(fèi)勁!”
連湯嘴說:“前晌,我回娘家看我爹,縣城南街傳得可邪乎了。大家你一言,我一語,一起嗆嗆……”
陳快腿催促說:“都嗆嗆啥啦,快說!”
連湯嘴說:“前些日子,日本人逮著一個(gè)割電線的,說他破壞日本人的通訊,私通八路。你猜怎么著?兩個(gè)小鬼子把他捆在石幢上,那個(gè)高個(gè)子日本兵,好家伙,手里舉著一把大洋刀,把那個(gè)中國人的小褂,用刀尖挑開,嘰里咕嚕叫喚一陣子。那個(gè)中國人連看都不看他一眼。小鬼子又用刀尖挑斷他的褲腰帶,褲子禿嚕掉了下來……”
楊二嫂、陳快腿,還有幾個(gè)娘兒們,不由得捂住眼睛。
連湯嘴繼續(xù)說:“那個(gè)矮個(gè)子日本兵,掏出大洋刀,在那中國人的肚皮上,嚓嚓就是兩刀,肚囊子里的腸子、肚子,嘩啦一下子,流在石幢的蓮花座上。”
王胡說:“果真是條漢子!”
連湯嘴說:“那兩個(gè)日本人走時(shí),用刀尖兒指著看熱鬧的老爺們兒,嘰里咕嚕說了幾句。大概是,叫那幾個(gè)人給埋了。你沒見,那幾個(gè)人,嘟嘟囔囔,合著眼,抿著嘴,從朱二先生藥鋪?zhàn)С鲆活I(lǐng)破席子,裹巴裹巴,連拉帶扯,扔進(jìn)南門外的蘆葦坑。你就瞧瞧,都是中國人,咋就相差那么多!”
王胡說:“咋叫中國人,呸!”
王發(fā)說:“連湯嘴,你不是說,還有親眼看到嘛,說說,也讓大伙兒聽聽!”
連湯嘴說:“我親眼見的,是親眼見的。這回呀,不能給老爺們兒聽!”
王胡急忙問:“那、那為什么?”
連湯嘴說:“太寒磣!”
王胡說:“寒磣慣了一樣,快說!”
連湯嘴說:“那次,也是兩個(gè)日本兵,他們逼著一個(gè)中國姑娘,有人認(rèn)識她,叫荷花。日本兵叫荷花姑娘做慰安婦,她死也不肯。兩個(gè)日本兵把荷花弄上石幢的蓮花座。一個(gè)日本兵把她的兩只手,背在身后。另一個(gè)日本兵,講一嘴中國話,嘰里咕嚕地說,做慰安婦有什么好處一類。當(dāng)時(shí),圍觀的中國人,黑壓壓一大片,咋就沒有人問問日本兵,做慰安婦真要那么好,咋不叫他媽來呀?啊呀,荷花太可憐啦,無助呀!最可氣的,那個(gè)日本兵還嘰里咕嚕地說,荷花不肯當(dāng)慰安婦,就當(dāng)場用她做道具,給大家變個(gè)魔術(shù)?!?/p>
王胡說:“日本人的損招兒多著呢!”
連湯嘴說:“日本兵好像事先準(zhǔn)備好了,手里攥著一條蛇?!?/p>
王發(fā)說:“蛇,什么蛇,草蛇嗎?”
連湯嘴說:“誰知道是什么蛇,反正就是一條蛇。那個(gè)日本兵一面嘰里咕嚕說,一面把蛇從荷花的褲腳子放進(jìn)去,然后,把褲腿兒扎緊??蓱z的荷花,沉著地縮緊肚子,貓下腰,讓蛇從褲腰上鉆出來。那條蛇剛鉆出半截,她猛地攥住,使勁兒摔在小鬼子的臉上。正當(dāng)小鬼子暈頭轉(zhuǎn)向時(shí),只見一道閃光,從樓上飛下一個(gè)人來?!?/p>
陳快腿說:“太巧了!”
連湯嘴說:“那道黑色閃光,直逼石幢蓮花座,說時(shí)遲,那時(shí)快,夾起荷花飛了?!?/p>
楊二嫂說:“那人一定是個(gè)武林高手!好好,荷花得救了!”
連湯嘴說:“那兩個(gè)小鬼子正在嗷嗷地叫,突然,三個(gè)青衣青褂青鞋青包頭的年輕人,一起飛上石幢,揪住兩個(gè)小鬼子,劈頭蓋臉,打得鼻青臉腫,還沒等看清眉目,早已不知去向?!?/p>
王胡說:“有種,這才是中國人!”
成子也搶上高處,叫嚷道:“等我們這幫孩子長大了,也做這樣的中國人!”
王胡說:“有種,你也有種,我們都該做這樣的中國人!”
連湯嘴說:“別人沒看清,可瞞不住我。這仨貨,我都認(rèn)識,就是縣城南街的鐵笊籬、佟帽子、琉璃耗子。這仨貨頭子,扒了皮我都認(rèn)識!”
王胡說:“你這話可千萬別讓小鬼子聽見?!?/p>
連湯嘴說:“那可不!”
王胡叫嚷道:“好啦,都散了吧,誰家的孩子,誰領(lǐng)走!”
于是,街頭巷尾的人群,大人喊,孩子叫,四散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