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鐵軍
智伯這貨,用正統(tǒng)觀念看,不是個啥好人。
春秋中晚期的晉國,把持在大概八九個大家族手里,后來這些家族自己打來打去、相互吞并,先是剩下智、趙、韓、魏、范、中行六家,再后來范氏和中行氏也被吞滅,就剩了智、趙、韓、魏這四家,其中以智家勢力最為強大。智氏家族的領導人智申,在挑選接班人時,挑中了智伯,卻遭到族人智果的堅決反對。理由是,智伯儀表堂堂、堅毅果敢、武藝超群、能言善辯,這都是無人能比的,但唯一的缺點就是缺德。
不過,智申最終還是選擇了智伯。很可能,智申也是同意智果觀點的,也在心里覺得智伯不是好人。然而作為智氏薪火的傳遞人,老頭子——就像我們一樣——心里更清楚,他要選擇的是一個領袖,而不是一個好人。春秋那時候亂七八糟的,不僅國與國恃強凌弱,就是本國的各種勢力之間,也無一日不在弱肉強食。別的不說,就說晉國,各家族間已殊死搏殺了二百年,只要某個家族的某一代接班人稍弱一點兒,或者說缺德不堅決不徹底,立刻就會將整個家族置于危險境地,輕者喪權失地,重者滅門滅族,這已是屢見不鮮的血的教訓。因此大家,智申當然也是如此,在接班人的選擇問題上,唯一的標準就是看能力,啥球德不德的根本不在乎。只要你有本事,缺德帶冒煙兒都無所謂。就這樣,不是好人的智伯,成為智氏家族的新掌門。智伯一上來,智果便帶領他那一部分族人脫離智氏,改姓輔氏,另立了宗廟。后來,智伯在改革晉國的過程中慘遭失敗,智氏家族果然被滿門抄斬,唯有智果這一小部分人幸免于難、存活下來。
智伯領導智氏后,很快成為晉國上卿。晉國當時的軍政制度,是中、上、下三軍制,每軍各設一將、一佐,其中中軍將為上卿,中軍佐為亞卿,上、下軍的四個將佐則為下卿,合稱六卿。智伯這人,先不管他啥德性,在政治上還是個有理想的人。晉國曾是春秋五霸之一,從晉文公到晉悼公,長盛不衰近百年,是當時數一數二的超級大國。但是從晉平公開始走下坡路,到這時的晉出公,江河日下、日薄西山,已經越來越流露出氣數將盡的意思。現在智伯扛起了晉國大旗,他的理想說起來很簡單,就是重新恢復晉國霸業(yè),讓他的國家再次偉大。他率領晉軍南征北戰(zhàn),取得了一個又一個勝利,極大恢復了晉國的聲勢。但在這個過程中,也暴露出一個問題,那就是四大家族中的趙、韓、魏三族,始終跟他不一心。特別是在對鄭國的戰(zhàn)爭中,本來晉軍一路攻無不克,已經兵臨鄭國國都的城下,身為統(tǒng)帥的智伯下令趙族趙襄子攻城,趙襄子卻為了保全本族實力,拒絕執(zhí)行命令,以至于晉軍最終未能拿下鄭都,整個戰(zhàn)爭功虧一簣。為此,智伯對趙襄子又惱又恨,在其后的一次酒會上,甚至當著眾卿的面,直接把酒杯砸到了趙襄子臉上。這直接為日后的智、趙反目埋下了伏筆。而這種家族爭斗、各自為政,也是智伯改革失敗的主要原因。
春秋那時候,每有國家稱霸,新霸主都要約集各諸侯到某地會盟,以示自己的霸主地位。越王勾踐是當時最后一霸,他率軍北上與諸侯會盟時,很可能晉出公和智伯也參加了。這次會盟深深刺激了智伯,回國后,他對趙、韓、魏三家說:“我晉國稱王稱霸時,哪有越國講話的份兒?!睘榱吮M快中興晉國,他建議四家各將自己的封地拿出一百里獻給國家,以增強國家實力,并帶頭獻出了智家的一個萬戶邑。萬戶邑,按著春秋時候的人口,已經算是一個大縣。卻不料,智伯這一為國奉公之舉,在三家那里反應不一。多明顯哪,獻出土地的后果,就是削弱自家實力。韓、魏雖說都獻了,卻不是心甘情愿,而是懾于智家威勢。但是趙家趙襄子,又是這個趙襄子,雖然勢力也比不過智家,卻堅決不吃智伯這一套。他說:“地是老祖宗留下來的,我憑啥要獻出來呀?!边@次智伯終于按捺不住了,暴露出了他道德修養(yǎng)不夠的一面。本來說的是獻地自愿,這時卻一意孤行、恃強凌弱,聯合韓、魏兩家攻打趙家,發(fā)起了史上著名的“晉陽之戰(zhàn)”。晉陽就是現在的太原,是趙氏家族的老巢。晉陽之戰(zhàn)一直持續(xù)了兩年多,趙襄子據城死守、頑固不化,智、韓、魏始終不能得手。智伯在久攻不下的情勢下,使用了最后、最損的一招,引晉水灌入晉陽城中。晉陽本就彈盡糧絕,這一下形勢更加危急,全城房屋都被大水沖垮泡塌,老百姓都爬到樹上去避難,有的甚至在樹杈上生火炊飯。這時候又正是雨季。趙襄子面對此情此景,憂急地對左右說:“如果水勢再大的話,城池肯定就保不住了,到那時我們將死無葬身之地?!?/p>
就在這時出來一個人,就是趙襄子的門客張孟談。這個門客對趙襄子說:“韓、魏追隨智氏,并非心甘情愿,而是迫不得已。他們可能還沒想到,智氏滅我趙家后,下一個目標就是他們。我愿意去向他們陳明利害,動員他們反水聯趙、共滅智氏?!庇袝r候歷史還真是的,常常會在最為關鍵的時刻,因為某個人的一句話,改變本來的走向。張孟談深夜只身混入敵營,見到了韓、魏兩家領導人,誰也沒想到事情還真被他說成了。這天清晨,智伯還在睡夢中,忽聽四面八方戰(zhàn)鼓、喊殺震天。韓、魏掘開晉水,將河水倒灌入智氏大營。趙、韓、魏合兵一處,駕無數小船、木筏掩殺而來,智氏人馬中箭的中箭、溺死的溺死,只一瞬便土崩瓦解。智伯還沒弄清咋回事,腦袋就已被砍了下來。歷時兩年多的晉陽之戰(zhàn),就這樣在一個門客的鼓搗下,最終出現了一個誰也想不到的結局。事實上結局還不僅如此。趙、韓、魏在奪取晉陽之戰(zhàn)的完勝后,一鼓作氣攻破智氏封邑,一次斬殺智族二百多口,并瓜分了智家的全部土地。智果當初的預言真的變成了現實。從此晉國的家族勢力就剩了趙、韓、魏三家。不久,三家又乘勢對母國晉國發(fā)起進攻,逼得晉出公棄國出逃,瓜分了晉國剩余的土地,并派使者去見周天子周威烈王,請求將他們三家封為諸侯。到這時,已經形成事實上的三家分晉,周天子想不承認也沒用,還不如做個順水人情,只得將他們統(tǒng)統(tǒng)封為諸侯。也就是我們知道的趙、韓、魏三國。三國的立國,標志著歷史從春秋進入了戰(zhàn)國時代。
在這里,我們先交代一下張孟談。這個改寫了歷史的人,在晉陽大戰(zhàn)后炙手可熱,趙襄子把他敬得就像爺一樣??梢哉f沒有這位爺,就沒有他趙某的今天。然而就在這樣如火如荼的日子里,他卻退還了趙襄子給他的封地,并提出辭行的請求。趙襄子當然一再挽留。但是他說:“我之所以要離去,是因為功勞太大了,現在的名聲甚至超過了你。古往今來,從來沒有君臣聲勢相當,而能平安相處的。前事不忘,后事之師呀?!弊罱K告別熱鬧、退隱山林,并在那里平安度過了余生?!扒笆虏煌笫轮畮煛边@個成語就是說他的。
趙襄子殺掉智伯后,猶未解恨。這仇恨,自智伯將酒杯砸到他臉上那刻起,一直到現在已經積蓄多少年了。他又把智伯的腦蓋兒砍下來,刷上漆后當成溺器,也就是尿盆、夜壺。不久全天下都知道,趙襄子每天尿在智伯的腦殼里。這個事例很有象征性。它象征著歷史到這時已翻開新的篇章。智氏那頁書已經掀過去了,只留下了一個尿盆?,F如今這世上,已經沒有智氏,只有趙氏。然而,誰也沒想到,就在這樣一種形勢下,從一個毫不起眼的角落里,不聲不響站起來一個人。此人名叫豫讓。他與張孟談一樣,身份都是門客。不同的是,張是趙襄子的門客,而他是智伯的門客。更準確地說,曾經是智伯的門客。因為這時已經沒有智伯了。我們在這里,已經這那的說了老半天,實際上說到這兒,故事的主人公才剛剛出場。那就是豫讓。豫讓這時候站出來,我這么說你可能不相信,是來為智伯報仇的。
都知道,我國傳統(tǒng)上一直是等級社會。其中有一個階層,人們叫作“士”。士這東西,在春秋時候的等級中,是不上不下、不尷不尬的。它在“公卿大夫士”中處最底層,沒有任何權力和地位;但又居“士農工商”之首位,看上去比一般老百姓強。實際上,那時候,人們把不在統(tǒng)治階級之列,又不從事生產勞動,不稼不穡、不狩不獵、不商不工的人,統(tǒng)統(tǒng)稱為士。知識分子也在這其中。也就是說,當時被稱為士的人,實際上相當于現在的二流子。這些人一開始,是被各階層人都看不起的。
但到后來,情況變了。我們說了,春秋戰(zhàn)國諸侯割據、弱肉強食,不僅國與國征伐不斷,各國內部的各種勢力之間,也相互傾軋、吞噬,已然達到慘不忍睹的地步。今天你還是人上人,明天就可能成為刀下鬼。在這種激烈競爭的形勢下,大家為了保護自身利益,或者進一步壯大自身力量、獲取更多更大利益,無不在想方設法。那么他們想出了什么辦法呢?他們想出的辦法就是到處叫人。叫人是通俗說法。正式的說法叫招賢納士、網羅人才。具體地說也就是,收容、糾集、豢養(yǎng)社會閑散人員,為他們的政治、軍事斗爭提供服務。說白了,就是幫他們打架。
然,工農兵學商,各有營生、心無旁騖,就像現在的上班族一樣,他們叫人叫誰呢?看來看去,也只有被稱為“士”這幫人,一天到晚游手好閑、無所事事,而且只要有人管飯,讓干什么干什么。所以他們不約而同地,都把目光投向了這幫人。于是那一時期的士,成了各種勢力競相招攬的對象。許多人常年在家中擺著流水席,用香味兒把沒處開飯的士都吸引來,供著他們隨便吃隨便喝。這種現象又叫“養(yǎng)士”。到戰(zhàn)國時期,養(yǎng)士幾乎成為一種社會風尚,從國君、到權臣、到貴族,幾乎無人不爭士、養(yǎng)士。并且形成了這樣的共識——管子說“夫爭天下者,必先爭人”;墨子說“入國而不存其士,則國亡矣”;子思說“天下諸侯方欲力爭,競招英雄,以自輔翼。此乃得士則昌,失士則亡之秋也”。以至于后來人說到戰(zhàn)國,都把養(yǎng)士看作戰(zhàn)國文明的重要特征。這時的士,我是指被人豢養(yǎng)的這部分,有了新的名字,叫“門客”。也有叫食客、家臣等的。不過為了敘述方便,我們在本文都叫門客。被誰豢養(yǎng)著,就叫誰誰的門客。比如張孟談,就叫趙襄子的門客。
這其中最著名的,當屬戰(zhàn)國四公子,也就是齊國的孟嘗君、魏國的信陵君、趙國的平原君和楚國的春申君。如果把士——門客比作人才,這四人的家簡直就是當時的人才中心。據史書載,他們日常供養(yǎng)的門客都達三千人之多。按著現在的軍隊建制就是一個旅。秦昭襄王曾說孟嘗君:“孟君門下,如通物之市,無物不有?!彼姆獾匮κ莻€擁有萬戶人口的大邑,但他來自于薛的全年稅收還不足以供門客吃喝。平原君因為門下人才濟濟,曾經不止一次自夸,一旦有事,“士不外索,取于食客門下足矣”。春申君的三千門客,因為都穿著珠寶鑲嵌的靴子,這是春申君給他們的特殊待遇,蘇東坡稱:“三千朱履,百萬雄師?!倍帕昃且驗椤叭识率俊?,各國士人“爭往歸之”,形成一種強大勢力,各諸侯“不敢加兵謀魏十余年”,十幾年不敢找他的事。除了這四位,稍晚還有燕國太子丹、秦國呂不韋等,都在養(yǎng)士界擁有很高知名度。著名的刺客荊軻,就是太子丹的門客,他主演的刺秦壯劇至今膾炙人口。而呂不韋的傳世之作,我們今天讀到的《呂氏春秋》,據說竟是他的門客替他寫的。
至于這些門客的成分,如果按著他們的特長,大致可分為“智、勇、辯、力”四類。這不是我們分的,而是蘇東坡給他們分的。智,就是以智力為主人出謀劃策;勇,就是憑武力幫主人打打殺殺;辯就是口才好,靠嘴皮子混飯吃;力就是啥也不會,但有一身使不完的勁。大概就是這意思。此外,還有一些四類分子之外的,既不文也不武,但也懷有某種雕蟲小技,比如“雞鳴狗盜”之類的,也能在這兒混到飯吃。當然,更少不了那些真正一無是處、濫竽充數、招搖撞騙的。事實上不論古今中外,只要有個管飯的地方,就少不了這號人。齊國孟嘗君就是這樣的人。直到宋代,司馬光還說他“不恤智愚,不擇臧否”。根本不管你是不是塊料,只要找到他門上,就把你往飯桌上讓。二百多年后,司馬遷為了寫《孟嘗君列傳》,專門到薛實地考察過。他說:“吾嘗過薛,其俗閭里率多暴桀子弟,與鄒、魯殊。問其故,曰:‘孟嘗君招致天下任俠、奸人入薛中蓋六萬余家矣。”意思是,孟嘗君把大量惡人招呼到薛邑,致使這里民風暴虐達二百多年。
事情發(fā)展到這一步,不管那些養(yǎng)士之人承認與否,他們以及他們的門客,已經形成事實上的黑社會。當然,這里所說的黑社會,并不是指那種狹義的、有組織的犯罪團體,是指游離在主流共同體外的,由某個家族或個人所組織、供養(yǎng)的,并為其家族和個人服務的團體。它是一種正常、正當社會之外的社會組織形式。其特點是越軌性和對立性——全體人員具有與主流文化完全不同的價值觀,是一種能與主流社會相抗衡的獨立力量。要這么說,戰(zhàn)國四公子,實際上都可以稱為黑社會老大。
有些題外話,這里也可以說一說。事實上,養(yǎng)士這個事,在歐洲也曾風行過一段。與我國不同的是:一,他們那里養(yǎng)士的不是貴族,而是清一色的貴族夫人;二,人家養(yǎng)士的目的不是為了用,而就是欣賞士的才華。也就是說,完全是養(yǎng)著玩的,沒有任何功利目的。就像咱們有戰(zhàn)國養(yǎng)士四公子,那里也有法國養(yǎng)士四夫人。德·朗布依埃夫人,養(yǎng)士之風的開創(chuàng)者,她家餐桌上坐滿了當時的文化名人,如巴爾扎克、高乃依、黎塞留、帕斯卡、拉羅什??频?。喬弗林夫人,雖然只是平民出身,一個玻璃制造商的遺孀,但她的餐廳被稱為當時哲學家的搖籃。杜賓夫人,法國百科全書派那些人,什么狄德羅、伏爾泰、孟德斯鳩之類的,幾乎沒人沒吃過她的飯。蓬巴杜夫人,著名的、浪漫的洛可可藝術,就是從她的客廳里傳向整個歐洲的。有幸生在那個時代的人,我是說略微有點兒才華的人,根本不用為吃喝犯愁。周一和周三喬弗林夫人家有飯局,周二愛爾維修夫人家有飯局,周四和周日霍爾巴赫夫人家有飯局。一天到晚啥球不用干,光趕場子就忙不過來。這些美麗的夫人說是養(yǎng)士,實際上滋養(yǎng)的卻是法國文化,她們的酒和肉極大推動了法國文化的繁榮,法國啟蒙運動、歐洲文藝復興,甚至法國大革命,都是在她們的餐廳里誕生的。
這里面,最令我羨慕的是盧梭。這個盧梭,是個瑞士鐘表匠的兒子,剛出生母親就死了,不久父親也因為得罪人離家出走,年僅十歲就成了孤兒,干過學徒、仆人、秘書、音樂教師,后來一位好心神父介紹他,到一個叫華倫夫人的貴婦那里尋求幫助。神父之所以讓他去找華倫夫人,可能就是因為,那時的法國貴婦愛才成風。當時華倫夫人二十八歲,這個美麗少婦一見到盧梭,就意識到這是個有才華的年輕人,并被他此刻的潦倒所打動,產生了慈悲和憐憫之心。真的什么動機都沒有,就只是因為:“這是個好孩兒!”將盧梭留在了自己家里。這,即使是在法國,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因為當時的法國社會,也有很高的道德感,一個年輕女人,把一個小她十二歲的男子留在家里,可想而知社會上會有多少議論。她在此后的許多年里,不僅為盧梭提供衣食,還安排他受教育,幫他制訂學習計劃,介紹他進入上流社會。
甚至,別看盧梭當時混得不咋著,小伙兒長得卻很英俊,許多貴婦、小姐都想勾搭他。為了不讓這孩子走入歧途,她以一種高貴的自我犧牲精神,把自己的身體都獻給了他,試圖用這種方式將他留在身邊。這期間,有許多人都說盧梭不行,但不論別人怎么說,她始終堅信自己是正確的。在華倫夫人的悉心栽培下,盧梭終于成為歐洲思想界的巨人,法國啟蒙運動的代表,他提出的天賦人權、人人平等觀念,就如暗夜中的燈塔,為歐洲人民指明了方向。后來盧梭回憶這段經歷,不止一次說:“在歐洲的上流社會,有這么一種光榮傳統(tǒng),貴婦人們不但熱愛并推進文化藝術事業(yè),而且以保護神的姿態(tài),極力幫助那些最富有才華和創(chuàng)造力的文化人?,F代藝術的每一個創(chuàng)新,幾乎都是出自貴婦人的藝術沙龍?!北R梭和華倫夫人第一次見面,是在一座小教堂的門口。這個小教堂,可以說見證了法國歷史上最浪漫的一次相遇。盧梭成名后,在他的《懺悔錄》里深情地寫道:“我想我永遠忘不了那個地方。此后我曾多少次,把我的眼淚灑在這個地方,并用我的熱吻親吻這個地方啊。哎!我真想用金欄桿把這塊幸福的地方圍起來,使全世界的人都來瞻仰它!”
豫讓,實際上史料記載很簡單,僅見于《史記·刺客列傳》,該文光說他是晉國人,晉國具體啥地方人,多大歲數以及是何出身,都沒說。仿佛,在作為智伯的門客,并發(fā)誓為之報仇前,他一直潛伏在某個黑暗角落,誰也不知道這世上有這么個人。這很好,很符合他即將扮演的角色——刺客。在我們看過的所有文學作品中,那些殺手、刺客,都是這么,冷不防、斜刺里,殺出來的。
關于豫讓的個人經歷,《刺客列傳》說他先是在范氏家做門客,后來又到中行氏家做門客,最后又在智家做門客。我們說了,晉國曾有六大家族,智、趙、韓、魏、范、中行,合稱六卿。先是范氏被滅了,之后中行氏被滅了,最后連智氏也被滅了,就剩了趙、韓、魏三家。如此說來,豫讓似乎是個職業(yè)門客,一生都在做門客,先是在范家,范氏被滅了到中行家,中行被滅了又到智家。換句話也就是,一生都在這家那家混吃混喝,除此之外沒干過別的正經事。這就對了。那時間的士階層都是這樣。從這一點上說,豫讓應該是個標準的士。
智伯死后,智氏家族被滿門抄斬,他家昔日的座上客,就像俗話常說的“樹倒猢猻散”,也都落荒而逃、星流云散。豫讓本人,《刺客列傳》說就逃到了深山里。鳥獸散肯定是當時最好的選擇。不散腦袋就沒了。問題是,那么多門客——智伯勢力在當時不亞于四公子,我們猜測,其門客編不了一個旅也能編一個團——散了就散了,散了也就沒有下文了,誰也不知道他們去了哪兒,就仿佛在這世上消失了,唯獨這個豫讓,散了以后又拐了回來。就像一起命案的罪犯,出人意料地回到了殺人現場。他覺得不能就這么算了,他決定要殺掉趙襄子,為智伯報仇。
豫讓要為智伯報仇,這在尋常人看來,也許是件很不可思議的事。因為,這時已經沒有智伯和智家了,這世上甚至連一個姓智的都沒了。我們知道,報仇這個事,主要有兩個方面的意義,一個是對自己仇恨的釋放,再一個是對被害之人的交代。趙襄子殺的是智伯,和豫讓無冤無仇,豫讓本人不存在仇恨要釋放。作為一個端過智家飯碗的人,給智家一個交代是對的,問題是現在連交代的對象都沒了,交代的義務自然也就解除了。什么都沒了,還向誰交代呢?這就好比,合同雙方死了一方,合同自然也就中止了,剩下一方對死去一方,也就不負有任何責任和義務了。人們不可思議就在于,那么豫讓的報仇,動機和目的何在呢?對此豫讓是這么說的。他說:“嗟乎!”就是“哎呀”的意思,“士為知己者死,女為悅己者容。智伯對我這么好,我一定要替他報仇,哪怕犧牲生命也在所不惜。只有這樣,我的靈魂才不會感到慚愧?!币簿褪?,唯其如此,他才對得起智伯,同時更對得起自己。他這么做的意思,完全是為了對自己的心靈有個交代。這個思路有點奇特。我們不是那時候人,很難進入那時候人的內心世界。不過從豫讓的話語中,我們還是能夠聽出來,那時候人似乎很重視自我的感受,更愿意做自己認為應該做的事。至于這件事是對是錯、利大弊大,則不是很在意。“士為知己者死”——你只要對我有過好,我就一定要報答你。至于你能不能看到我的報答,那是另外一回事,跟我沒關系。豫讓就是這么說的。他的這句話,后來成為千古名言。當然這話還有更深層次的意思,這個我們后面再說。也就是在說完這句話后,豫讓的人生上升到了一個新高度,從門客、食客,升華為了刺客。就這樣豫讓踏上了行刺之路。
本來我們對豫讓的行刺,是懷有很大的看熱鬧心理的。在我們看來,在所有的殺人事件中,暗殺是最具華彩的樂章。它常常是一個人挑戰(zhàn)一種龐大勢力,并且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兮一去不復返,帶有強烈的悲劇氣氛和悲壯色彩,尤其最終結果總是魚死網破、血肉橫飛,特別符合我們的審美趣味,所以我們總是對它的觀賞性充滿期待。這次當然也是如此。我們緊緊尾隨著豫讓,就像一群閑人圍觀著兩個撞車的,期待著他們能打起來,并且打得頭破血流。誰知,這個豫讓的表現完全令我們沒想到。在我們的想象里,一個刺客,既然敢只身入虎穴,去硬掰老虎嘴里那顆槽牙,多少總得會兩手吧。像什么高來高去、刀法劍術之類,這得是最起碼的吧。不然你去干什么?而我們等著看的正是這個。卻不料,你猜這個人是咋干的?——說出來我們都不好意思?!洞炭土袀鳌氛f他:“乃變名姓為刑人,入宮涂廁,中挾匕首,欲以刺襄子?!鄙兑馑寄??他更名改姓,假裝成正在服刑的犯人,和一群囚徒一起到趙家干建筑裝修,他被分派給廁所刷油漆,他在身上暗藏了一把匕首,希望能在干活兒過程中遇到趙襄子,乘其不備將其殺掉。這——怎么可能呢?我們看到這兒才發(fā)現,鬧半天這個叫豫讓的貨,根本就不是做刺客的料兒。咋呢?凡是刺客應有的技能,什么武功呀、輕功呀,還有這那的,敢情他一樣也不會。不是假不會,而是真不會。他要是好賴會點兒啥,也不會把出發(fā)點放在廁所里。說那不好聽的,他唯一像刺客的,也就是有一個刺客的膽兒。他所謂的報仇,就是憑著這個膽兒來拼命的。他的行為,打個比方,等于就是現在的自殺式爆炸襲擊。他并不打算全身而退,他就是來與你同歸于盡的。
這一發(fā)現,可以說令我們又意外又吃驚。意外的是,真沒想到豫讓啥也不會。他先是在范家,又到中行家,又到智家做門客。我們一直以為,他不管到哪兒都能混到一碗飯,不說有多大本事吧,起碼也得有兩下子。最大的可能,是個靠武藝吃飯的武士。養(yǎng)士養(yǎng)的是人才,啥本事也沒誰養(yǎng)你呀。誰知他竟是個濫竽充數的南郭先生,我們河南叫冒牌驢。根本不會吹竽,這么些年都是抱著個竽這兒混混那兒混混,竟然有酒有肉地一直鬼混到現在。吃驚的是,就是這樣一個啥也不會的人,竟敢完全不顧自身能力和條件,沒有金剛鉆硬攬瓷器活兒,二話不說、頭也不回地,就走上了為人復仇的坎坷、泥濘之路。在我們看來,他走上的根本就是一條不歸路。但恰恰是這一點,令我們不由得肅然起敬。咋講呢?他要真是個有絕世武功的人,這次行刺也就沒什么含金量了。而豫讓,我們之所以說他由食客升華為了刺客,正是由于他啥也不會?,F在想想,司馬遷在《刺客列傳》中所傳記的四大刺客——專諸、聶政、豫讓、荊軻,似乎都沒有武功,至少是武功不高的人。以他們的個人能力,均不足以戰(zhàn)勝強大對手,行刺只是一次次地以卵擊石。不過對于他們來說,自從他們出發(fā)的那一刻起,武功似乎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們身上的那種刺客精神——認準道路、赴湯蹈火、義無反顧、直至滅亡。他們的一次次行刺,已經不僅僅是刺殺的過程,而是用生命去踐行刺客精神的壯舉。一個人,只要擁有了這種精神,不論你是否會武功,不論你是大人物還是小百姓,都可以成為一流的刺客。他們的行刺大多以失敗告終,但他們仍是中國刺客史上的四大名旦。好的悲劇都是這樣構成的。
一個豫讓這樣的——假冒偽劣,可想而知他下面的行刺。趙襄子倒是真被他等來了。這個如今的晉國第一人,是來廁所尿尿的。他剛剛站到池子旁,猛然瞥見角落里有個人影,那是豫讓正在假裝刷油漆,司馬遷在這兒用了兩個字——“心動”,意思大概是猛然間產生了心靈感應,猛地有一種不祥之感。他大喝一聲:“什么人?”命令門客:“給我拿下!”門客們一擁而上,就像老鷹捉小雞一樣,將豫讓捺在了尿泥里,并搜出了他準備用以行刺的匕首。事情就是這么的簡單。等于一次行刺還沒開始,就以失敗結束了。但這個簡單的故事之所以被寫進《史記》,是因為它后面的情節(jié)完全出人意料。趙襄子顯然沒想到,竟然有人想在拉屎的地方行刺他。此人如今已被門客們按捺著,跪在他面前。他問豫讓:“你到底是什么人?你在這里干什么?”而豫讓,本來就沒打算活著出去,這時既然落入人手,索性挺直了胸膛,朗聲道:“大丈夫站不更名坐不改姓。我叫豫讓,是智伯的家臣!我是來為智伯報仇的!”趙家的門客們聞言,“嘩啷啷”抽出刀劍,就要將人砍殺在當場。卻不料趙襄子喊了聲:“且慢!”他認真看了一眼這個刺客,半晌,說出一句誰也不能相信的話。他說:“智伯早就沒有了,就連智姓都沒了,卻還有人要為他報仇,這是義士啊。我怎么能殺這樣的大義之人呢。你們把他放了。我以后小心回避他就是了。”對于趙襄子的這番話,我們至今仍深感意外??梢哉f正是這句話,完成了一個人物形象。它使得一個深明大義、光明磊落的英雄人物,躍然、生動地出現在我們眼前。不是嗎?在這個復仇故事里,豫讓毫無疑問是英雄,但趙襄子同樣是個英雄。正因為都是英雄,所以趙襄子才會理解,豫讓的行刺是英雄行為,油然而生一種英雄相惜的情感,不忍心斷送一個英雄的性命,最終給了豫讓一條生路。就這樣豫讓又回到了人群里。而這,一下子,使得接下來的故事變得更有意味和趣味了。我們知道,通常的復仇故事里,都是英雄殺不義。而這個故事發(fā)展到這兒,出現了兩個英雄,行刺方和被刺方都是英雄,接下來的整個行刺,實際上成了一個英雄對另一個英雄的刺殺。
趙襄子釋放豫讓時,就是這么說的:“我以后小心回避他就是了?!壁w襄子這話的意思,顯然他心里非常清楚,像豫讓這樣的刺客,是不會因為一次刺殺的失敗,而放棄他的行刺的。也就是說,刺殺還會繼續(xù)。只要豫讓不死,刺殺將一直繼續(xù)。果然,豫讓又回到了人群里,這次失敗不僅沒使他氣餒和退縮,反而令他的信念更加堅定了。幾乎就在回到人群的第一天,他便開始為二次行刺做準備。很顯然,這時候趙襄子,以及趙家那些門客們,都已經深深地記住他,再想接近趙襄子更不容易了,二次行刺的難度將比第一次大得多。但是豫讓根本不管這個。為了“使形狀不可知”,讓人們再也認不出來他,他自己發(fā)明了一套駭人聽聞的易容術。先是用油漆涂抹身體,因為油漆對人體有腐蝕性,讓面部和身子皮肉潰爛,看上去像長了滿身癩瘡,完全改變了自己的形象。接著從爐中捏起一顆火炭,把燃燒的炭火囫圇吞吃了,將好好的喉嚨硬生生燙壞,使嗓音嘶啞、變形,令人無法辨認他的聲音。然后穿著破爛衣裳,裝扮成乞丐模樣,在街市中四處行乞。街上的人都以為這是一個乞丐,沒有人認出這是豫讓。就連他的妻子,當他要飯要到自家門前,都沒有認出他。這是整個豫讓刺趙故事中,最為驚心動魄、令人動容的情節(jié)。這哪里是易容,簡直就是自殘。這也可以證明,豫讓真是個啥也不會的人,他憑本事是無法達到接近趙襄子的目的的,他達到目的的唯一方法就是乘人不備、出人不意。一個人,為了達到目的,竟然不惜以毀壞自我為代價,這需要何等堅定的信念,何等巨大的勇氣。這令我們不由得想起毛主席說的一句話:“這是一種什么精神?!”這種精神,至今仍給我們的心靈帶來強烈沖擊和震撼。就這樣,有一天,很可能是在一個夜深人靜的時刻,豫讓終于對自己說:“現在,你可以去找趙襄子了?!?/p>
事實上,這期間,還發(fā)生過一件事。盡管豫讓如此徹底地改變了自己,還是有人認出了他?!洞炭土袀鳌氛f,這是豫讓的一個好朋友。不知道,可能吧,一個人在世上,總會有一二這樣的好友,不管你們分離多久,不管你容貌如何變換,扒了皮也能認出你的骨頭。這朋友一天正在街上走,看到迎面走來一個乞丐。本來兩人都已相錯而過,朋友忽一震顫,又把身轉了來,望著那個破爛的背影,突然道:“是豫讓嗎?”到這時候,豫讓還能說什么呢,只得轉過臉:“是我?!迸笥淹@個慘不忍睹的人,眼淚一下子流了出來,說:“你咋變成了這個樣子?”說:“我知道你一心要為智伯報仇,可也不能和自己過不去呀。”說:“以你這樣的英雄,如果投奔趙襄子的話,趙襄子一定會信任和重用你。待你取得他的信任,可以每天跟隨在他身邊時,再想報仇還不簡單嗎。你——你又何苦把自己弄成這般模樣呢。”這個朋友的話,實際上是為豫讓指出了一條更加簡便、輕省,同時也是更有把握的復仇之路。如果豫讓一開始就選擇這樣的路,完全不必付出如此沉重的代價,而且說不定這時已經把趙襄子殺掉了。然而豫讓是這樣說的。他說:“我何嘗不知道,你說的是個好辦法??伞犊恳粋€人,卻又要殺掉他,這是懷有二心的小人所為呀。我豫讓怎么能這樣做呢?對于我來說,這樣做比漆身吞炭還要難呀。我之所以選擇現在的做法,就是要讓那些出爾反爾的小人感到慚愧啊?!边@就是說,豫讓并不是一個不開竅的人,當他面臨人生的十字路口,很清楚哪邊是陽關道、哪邊是獨木橋,他完全可以走上一條不那么艱苦的路,然而他卻有意識地選擇了肯定更不好走但卻問心無愧的路。這是他自覺自愿的選擇。
然后就來到了這一天……
這一天,趙襄子外出辦事,途中要經過一座小橋。此橋在史書中沒有名,但有材料稱之為赤橋,我們也就隨著叫赤橋。豫讓得知消息后,事先埋伏在了橋下邊。不用說,這是他最好的,也是最后的機會了。趙襄子一行來到橋前,他的馬忽然受驚一般,“唏律律”嘶叫著直立而起,驚得林子里的鳥都亂飛起來。趙襄子停住馬車,誰也不知他怎么想的,竟說:“這一定是豫讓。”讓手下人前去查看。他的門客們到橋下一搜,果然發(fā)現有人潛藏在那里。不知是否經過一番搏斗,反正他們活捉了這個人,并將其帶到了趙襄子面前。趙襄子一看到這個人,盡管這時的豫讓已面目全非,但他還是認了出來。趙襄子簡直難以置信,這么幾天呀,豫讓竟變成了這般模樣,如此潦倒、如此落魄、如此丑陋、如此猙獰,簡直不堪入目、不忍卒讀。而這一切,僅僅是為了有一天能站在他面前。這是趙、豫第二次見面了。就像上次一樣,趙襄子高高在上,豫讓被迫跪在他腳下。就是在這次見面中,兩人說了一番很重要的話??梢哉f在此之前,我們一直對豫讓的報仇動機懷有疑問。雖然豫讓說得很清楚,他之所以執(zhí)意要為智伯報仇,甚至不惜以犧牲生命為代價,完全是因為智伯對他非常好。但我們仍然不能理解——難道僅僅因為一個人對他好,就要以身家性命去回報。雙方付出的也太不對等了,完全不符合我們習慣的投桃報李、等價交換原則。這——簡直就是俗話常說的“五馬換六羊”嘛。我們,其實,始終覺得這是不合常理、常規(guī)的,一直想找個什么機會,從一個什么角度,能深入豫讓的內心世界,看看他到底是咋想的。而我們所以說,趙、豫的這番對話很重要,就重要在,它就像一個出謎語的人,當人們猜來猜去誰都猜不對時,終于說出了謎底,可以說正好解答了我們心中的疑惑。他們是這樣說的——
趙襄子:“豫讓啊豫讓,我就想不通了。你曾是范氏和中行氏家臣,后來智氏把他們兩家都滅了,你才做了智伯的家臣。智伯滅了范和中行,作為家臣你并沒有替他們報仇,反而投靠了智伯?,F在智伯死了,你為什么單單要替他報仇呢?”
豫讓:“君待臣如手足,則臣視君為心腹;君待臣如犬馬,則臣視君如路人;君待臣如土芥,則臣視君如仇寇。范家和中行家只拿我當一般人對待,所以我就當一般人對待他們。而智伯像對待國士那樣對待我,我當然要像國士那樣報答他。”
就是這一問一答,令我們不由得為之一震。
比豫讓早些時候,發(fā)生過這么一件事。當時晉國還有八九個大家族。上卿,也就是中軍將,是范氏的范宣子。下軍佐欒氏欒盈,因為在晉平公那里受了點兒冤屈,先是帶領一幫門客逃往齊國,后來又在齊國支持下反攻回來,一路攻無不克,直逼晉國都城。負責為晉國討伐叛亂的,當然是上卿范宣子。但欒盈有個門客叫督戎,是春秋時期著名的大力士,在當時晉國無人能敵,成為范宣子的心腹之患。正當范宣子對這個人一籌莫展時,他家的一個奴隸,叫裴豹,站了出來。當時的奴隸見奴隸主,可能就跟后來西藏的農奴一樣,是要匍匐在地的。但是這個裴豹卻直接走到了范宣子面前。他對范宣子說:“茍焚丹書,我殺督戎?!?丹書就是奴隸的花名冊。大意是,如果你能讓我獲得自由,我可以為你殺掉督戎。范宣子聞言大喜,當場指天指地對裴豹發(fā)誓:“天日作證,只要你能殺掉督戎,我立刻燒掉你的丹書?!边@就是有名的范宣子誓奴。裴豹得到這一承諾后,當即到陣上挑戰(zhàn)督戎,假裝不敵狼狽逃跑,然后隱藏在一段殘墻下,待督戎翻墻來追時,從背后突然躍出殺死了他。而范宣子也兌現諾言,讓裴豹成了自由人。
這是一個意味深長的故事。故事的主人公裴豹,這個我們沒有查證啊,都是材料上說的,是中國歷史上第一個明確記載的被解放的奴隸。他的獲解放,不是任何人施舍的,而是自己爭得的。他的勇于為自由而斗爭的精神,被后人視為春秋時期社會變革的重要標志。我們國家歷史上一直是等級社會,尤其是在周王朝,等級制度更加森嚴,貴族階層高高在上,幾乎統(tǒng)治著這個國家的一切,不僅國家、社會的命運掌握在他們手里,老百姓的命運更是掌握在他們手里。作為平民階層,只能依附于貴族而生存,他們不僅沒有社會地位,沒有基本人權,沒有個人前途,甚至沒有人格和尊嚴??偠灾?,平民根本沒有自我,也不允許有自我。平民都是如此,像裴豹這樣的奴隸就更不用提了。而且,這種身份等級是世襲的,先天注定、世代相傳、不可更改。高貴者永遠高貴,卑賤者永遠卑賤。但是隨著春秋時代的到來,這種等級秩序發(fā)生了嚴重動搖。眾所周知,春秋是個劇烈動蕩的時代,隨著周王朝的日益衰落,周天子的權威在諸侯中急劇下降,大小諸侯國開始變得無法無天,一時間群雄紛爭、弱肉強食,形成天下大亂的局面。在這個禮崩樂壞的過程中,出現了一個可喜現象,那就是開始發(fā)生弒君事件,并很快如雨后春筍、層出不窮,據《左傳》和《春秋》載,僅春秋前期的弒君事件就達四十三起之多。弒君說明人們已經敢于以下犯上,它是歷史進步的一個重要里程碑,標志著傳統(tǒng)的、神圣不可侵犯的等級制度,在這里遭到了前所未有的蔑視和挑戰(zhàn)。這種以下犯上,最直接的后果,就是砸碎了人們的精神枷鎖,帶來了人們的思想解放。——王侯將相寧有種乎!就是在這樣的大好形勢下,那些社會地位卑微的人,甚至裴豹這樣的奴隸,自我意識開始漸漸覺醒。也就是,開始不甘心屈從于命運的安排,開始渴望自己的命運自己掌握,開始試圖以自己的努力來反抗傳統(tǒng)等級社會,并通過反抗改變自己的社會地位。用現在的話,開始自覺地去追求實現自我價值。裴豹,正是這種自我意識的最早覺醒者。他向范宣子所要的,并不僅僅是自由,而是社會對其自我的承認和尊重。他作為一個奴隸,不是匍匐在這個大人物腳下,而是面對面地與之對話,說明他已經把自己放在一個與任何大人物平等的位置上。眾所周知,在西方,自我意識——個體主體意識的被提出和被強調,還是15世紀人文主義運動的事。而在我們中國,如果從裴豹這兒算起的話,起碼要早他們兩千年。要這么算,裴豹還是全世界最早的人文主義者。
這種自我意識的覺醒,最突出地表現在士的階層中。有道是“士可殺而不可辱”,這話在我們看來有兩層意思——一是在那一時期,士們特別強調自我的存在,特別在意個人的人格獨立,特別在意與他人的平等地位,特別在意他人的理解、承認和尊重;二是他們的這種自我意識,已經不是一般的覺醒,而是覺醒到了極端的地步。尤其是士之中的,那部分給人做門客的人。我們說了,門客又叫食客,說那不好聽的就是在別人家混飯吃的人,平時主人沒事、用不著他們時,幾乎就是在白吃白喝。因此這幫人對主人的態(tài)度尤為敏感,特別希望主人能認同、尊重、欣賞他,特別不能忍受不認同、不尊重和不欣賞。稍不如意,就會覺得是在吃嗟來之食,就會覺得人格受到莫大侮辱,自尊心就會受不了。比如孟嘗君手下有個叫馮諼的,在門客史上占有重要一席,之所以能占一席之地,就是因為不斷向主人要待遇。孟嘗君門客幾千,他按著這些人的才能和貢獻,將他們分為上中下等,給予不同的對待。馮諼初來乍到,誰也不知他有沒有本事,至少看那樣沒什么大本事,孟嘗君一開始給他的是下等客待遇。這貨動不動彈著劍唱歌。先是唱:“長鋏歸來乎食無魚。”寶劍啊,咱們走吧,在這兒沒有魚吃。孟嘗君一聽趕緊給他魚。有了魚又唱:“長鋏歸來乎出無輿?!睂殑Π?,咱們走吧,在這兒沒有車坐。孟嘗君一聽又給他撥了一輛車。有了車又唱:“長鋏歸來乎無以為家?!睂殑Π≡蹅冏甙桑@兒工資太低不能養(yǎng)活家人。孟嘗君一聽又把他母親接過來養(yǎng)起來。食有魚,出有車,老母親還有人供養(yǎng)著,這些都是上等客才能享受的待遇。因此馮諼激動得逢人便說:“孟嘗君客我?!焙薏荒茏屓煜露贾浪抢厦霞业纳腺e,興奮、自豪和炫耀溢于言表。而四面八方的士一看,像馮諼這種人,都能在孟嘗君那兒混個上賓,可見那里的飯碗比別處好端,一時間都投了來。馮諼在這里,表面上要的是魚和車,實際上要的卻是社會的承認和尊重。上賓的待遇,代表著對他個人價值的肯定。還有一件事,有一天孟嘗君招待門客吃晚飯,有人無意中站在了燈火前面,擋住了孟嘗君的光線,其中一名門客勃然大怒,認為孟嘗君讓人擋住光線,是為了掩蓋他吃的飯和大家不一樣,覺得受到了歧視和傷害,把碗一摔站起來就走。孟嘗君急忙起身,把自己的飯碗端到此人面前,讓其看清自己的飯和大家是一樣的。這名門客弄清這是一場誤會,竟然羞慚得拔劍自殺。此事載于《史記·孟嘗君列傳》?!妒酚洝窙]有記載門客的名字,但是這個門客的事跡說明:“一簞食,一豆羹,得之則生,弗得則死;嘑爾而與之,行道之人勿受,蹴爾而與之,乞人不屑也?!彼牟皇且煌胍粯拥娘?,而是一個平等的地位,而是一種有尊嚴的生活。這些自我意識覺醒的人,已經將自我的人格尊嚴放在高于一切的位置上,儼然神圣不可侵犯。還有個例子,更有意思。平原君的鄰居是個瘸子,每天從平原君樓下過,都會遭到平原君小妾的嘲笑。一天瘸子憤然找到平原君,要求他殺掉這個小妾。平原君嘴上答應,卻并沒有照辦。誰知不久他發(fā)現,他的門客開始三三兩兩地離他而去。他一開始很納悶——他一直待客不薄,人們?yōu)槭裁匆x棄他呢?后來有人告訴他,他不殺小妾,被認為是重色而輕士,所以人們才離開他。后來他把小妾殺了,并親自上門向瘸子謝罪,門客們這才又慢慢回來。一個瘸子,按說跟士扯不上關系,但門客們的自尊心這時就已經這么強,就這也視為是對他們的輕視和侮辱??梢姷竭@時,要求尊重和高度自尊的,已經不是個別門客,而是整個門客群體。
然有俗話道:“一個巴掌拍不響?!弊晕矣X醒這個事,光是個體這頭覺醒還不行,還得群體——社會那頭認可你的覺醒。我們知道,許多人看了裴豹的故事,一定會認為故事的主人公是裴豹。但在我們看來,第一主人公應該是范宣子。這個范宣子,是晉國法家的先驅,他制定的范宣子刑書,是晉國法制史上第一部刑事法,是晉國由禮制走向法制的標志。后來法家的著名人物,李悝、吳起、商鞅、韓非之流的,論輩分都還是他的徒子徒孫。實際上在偉大的春秋時代,早有人對等級制度、特別是等級世襲制度發(fā)出不同的聲音。管仲就曾明確提出:“君之所審者三:一曰德不當其位,二曰功不當其祿,三曰能不當其官。故國有德義未明于朝者,則不可加于尊位;功力未見于國者,則不可授以重祿;臨事不信于民者,則不可使任大官?!敝苯咏ㄗh統(tǒng)治者英雄不問出處,而把“德”“功”“能”作為用人的主要標準。而法家這幫人更是“不別親疏,不殊貴賤,一斷于法”。正是在這樣的大背景下,范宣子作為一個高貴者,面對一個竟敢跟自己平等對話,甚至向自己提出交換條件的奴隸,這在時人看來簡直就是不可思議、不能容忍的,而他不僅欣然接受了對方的條件,還不顧身份向這個奴隸發(fā)誓遵守。他的這一特立獨行之舉,在我們看來無疑比裴豹更為驚世駭俗。他等于是不顧他的階級的反對,帶頭、公開喊出了這樣一句話:“奴隸怎么了?奴隸就不是人了?”換言之,很可能是第一個,承認了奴隸也是個獨立的生命個體,也應該擁有他的獨立人格,也可以成為自我人身乃至人生的主人翁,并在社會上占有一席之地,受到人們的接納和尊重。他的這聲吶喊,在當時具有極大的震撼性,其意義絲毫不亞于兩千多年后美國人林肯的《解放黑人宣言》,不論對當時和后世都產生了巨大影響,范宣子誓奴也被傳為千古美談。正是在他的影響下,其時許多人都對個體生命的自我追求、獨立追求和平等追求,持肯定和尊重態(tài)度。這直接形成了,這之后的高貴階層,不僅養(yǎng)士成風,而且尊士成風,并留下許多膾炙人口的佳話。僅以四公子為例——魏國的信陵君,聽說有個叫侯贏的是個賢人,便一心想結交他。斯時侯贏已經七十多歲,以前是干嗎的不得而知,可能是退休后又返聘的吧,這時在大梁城的夷門做門衛(wèi)。有一次信陵君在家請客,親自駕著車去接侯贏。侯贏也不管自己的卑微身份,直接坐在了本該是信陵君的位置上,信陵君反而成了給他趕車的。途徑鬧市時,侯贏碰上一個熟人,下車可與那人噴兒開了。這邊信陵君家已高朋滿座,只等著主人回來開席,那邊侯贏卻噴個沒完沒了,就連信陵君的隨從都開始感到不耐煩,臉上露出憤怒之色。但是信陵君始終神色溫和,手執(zhí)韁繩在一旁耐心等待。齊國的孟嘗君,家中長住的門客有好幾千,每次開飯的時候,他都讓人躲在屏風后,記下這些門客談話的內容,弄清楚他們都有哪些親人、住在哪里,事后逐一登門慰問并送上厚禮。門客總是能從遠方的親人那里,意外地聽到孟嘗君厚待他們的消息,內心無不對之感激涕零。趙國的平原君,可能那時候珠寶之類比較稀有、珍貴,他卻專用這些東西裝點他的門客,以抬高他們的身份、地位。一次他的門客代表團訪問楚國春申君,人人頭戴玳瑁的發(fā)簪,劍鞘上鑲滿了珍珠和美玉。誰知接待他們的春申君門客,就連靴子上都鑲滿了珠寶,三千門客號稱“珠履三千”??梢姶荷昃o予士的待遇還要高。平原君、春申君的重士而輕珠寶,傳達給人的信息是,在這些人的心目中,士才是重于一切珠寶的無價之寶。更有甚者,孟嘗君的一個門客,愛上了他美麗的妻子。有人憤憤道:“吃著你的,喝著你的,還想搞你的老婆,這是個什么東西!”勸他殺掉這個人。孟嘗君卻一笑說:“見美生愛,人之常情,這并不是什么罪過呀。你們以后不要再提這事了。”不僅沒有怪罪此人,后來還推薦他到衛(wèi)國做了官??傊?,不管是贈之以金,還是待之以禮,還是動之以情,他們的做法最終可以歸納出一條,那就是給予士們以遠遠超出本分的待遇,使之覺得自我價值得到了體現和承認,從而獲得極大的榮譽感和滿足感。這是極為難得的。這實際上是對自我意識覺醒的極大鼓勵。一方面,個體生命的自我意識覺醒,開始重視和強調自我的存在。另一方面,社會也以一種積極的態(tài)度,承認這存在,肯定這存在,尊重這存在。而社會的這種態(tài)度,反過來又對個體生命給予極大鼓勵,使之可以在追求、實現自我價值的道路上走得更遠。而事實證明,人的積極性和創(chuàng)造性,是社會動力系統(tǒng)中的發(fā)動機。只有人被激活了,整個系統(tǒng)才能進入運轉狀態(tài)。一個動力系統(tǒng)強大運轉的社會,想不進步都不行。春秋時代之所以百家爭鳴、百舸爭流,萬物生長、欣欣向榮,搞不好就是這原因。
有句題外話,這里也可以捎帶說一說。自我意識,是人區(qū)別于其他動物的根本標志。沒有自我意識,人只能是與動物一樣的自然存在。同時,它也是個體從環(huán)境中獨立出來的根本標志。我們知道,環(huán)境總是代表著一種文化,而不論是哪種文化,同化每個個體都是它的基本精神。所以環(huán)境總是在否定個體的自我意識,并且通過種種嚴格的限制,將之限定在極其狹小的范圍內,甚至扼殺在搖籃里。一旦個體頂不住,被所處的環(huán)境同化了,也就等于淪為了環(huán)境的奴隸。事實已經證明,越是文明古老、深厚的地方,對個體的同化能力就越強。也就是說,那里就越是缺少大眾層面上的自我意識。既然我們已經說了,自我意識是人的積極性和創(chuàng)造性的激活劑,而人的積極性和創(chuàng)造性是社會動力系統(tǒng)的發(fā)動機,那么一個缺少大眾層面主體意識的地方,其發(fā)展和進步必然是極其緩慢的,甚至有可能就像一溝臭泥一樣,幾千年幾千年都流淌不動。春秋時代,范宣子們解放奴隸,實際上是在打開牢籠,是對個體自我意識的一次大規(guī)模釋放,其意義和作用等同于15世紀歐洲的人文主義運動,由此才導致了當時社會的空前發(fā)展。我們說春秋是個偉大時代,意思也就是這。而在這之后,我們所做的一直是重新關上籠子,使個體重新成為環(huán)境的奴隸。這不能不說是一種倒退。這也是我們幾千年一直在封建社會徘徊、遲滯不前的原因。沒有動力,何來前進?當然這有些扯遠了。
這就出現了一個詞——知己。
有人說過這樣一句話——大概意思啊——一個人什么時候會死去?是心臟不再跳動的時候嗎?是大腦停止活動的時候嗎?都不是。是誰都不知道他的存在的時候。
實際上,士在追求人格獨立、實現自我價值的道路上,通常都是走得很艱苦、很孤獨的。你想啊——他們大多是一個人摸索著上路的。自我覺醒都是一個一個、有先有后的,沒有一窩人喊著“一二三”一起覺醒的。而環(huán)境的力量如此強大,就像橫亙在路途上的沼澤泥淖,隨時都有可能將他們拖下去、陷進去、吞噬掉。這使得單獨的個體顯得那么渺小,就像俗話常說的滄海一粟。他們在這條黑暗、崎嶇、坎坷、泥濘的道路上走啊走啊,根本不知哪里才是盡頭。這個過程中,實際上他們一直處于沒人知道的狀態(tài)、被人遺忘的狀態(tài)。也就是,半死不活的狀態(tài)。一路上,他們無數次地跌倒,又無數次爬起來。每次倒下去又爬起來,除了落得滿身泥水滿臉血污,同時孳生的還有絕望。絕望就像面團,是可以發(fā)酵、膨脹的。隨著道路越來越長,隨著跋涉越來越久,隨著跌倒的次數越來越多,絕望的面團就會越發(fā)越大。突然,他們又一次倒了下去。這一次,他們似乎再也沒有力氣爬起來了。他們匍匐在泥水和黑暗中,絕望地盯著面前的長路。這時,他們是多么多么需要,能有一團燈火出現在前方,為他們照亮黑暗和道路啊。而燈火,真的就在這時出現了。這就是我們剛說的——知己。
所謂知己,總結前文的意思,就是承認你、尊重你、賞識你。承認你的存在,尊重你的存在,賞識你的存在。正是由于這種承認、尊重和賞識,才使得你,第一次,意識到了自己的存在,感覺到了自己的存在,終于有了實實在在的存在感。發(fā)現我在這兒,我活著。這對一個在黑暗中摸爬滾打的人,是非常非常重要的。這盞燈,不僅照亮了他的前路,而且點亮了他的生命。一點兒不錯,知己在這里,實際上點亮的,是士的生命。
這就使得士與知己,不知不覺地形成了這樣一種關系。就像那個流傳千年的絕唱,伯牙彈得一手好琴,但是沒人聽出他彈得好琴,誰也不知道、不認識這是好琴,因此這世上也就沒有這手好琴。直到他遇到子期,只有這個人聽出來了——這真是一手好琴?。∷那俨懦蔀楹们?,這世上才有了這手好琴。后來子期死了,伯牙便毅然決然摔碎了他的琴,再也不彈琴了。為什么呢?他的琴音又不再是好琴了,這世上又沒有好琴了。在這里,伯牙和子期,已經成了這樣的關系,伯牙是在子期身上意識到自己的存在的,子期在他也在,子期沒有了,他的存在感也就沒有了,他也就沒必要再彈下去了。
這就引出了一個問題。既然知己對士們如此重要,我們知道中國人是很看重報答的,所謂報答就是用實際行動來感謝,有道是“來而不往非禮也”,不說滴水之恩、涌泉為報吧,起碼是要投之以桃、報之以李的,唯其如此才能心安理得、問心無愧。伯牙是個音樂家,音樂之于他,想必就像空氣、陽光和水之于一個生命。他對子期的回報,是獻上他的空氣、陽光和水。那么士們,又是拿什么來回報他們的知己的呢?
關于這一點,現存兩段文字——
“漢王遇我甚厚,載我以其車,衣我以其衣,食我以其食。吾聞之,乘人之車者載人之患,衣人之衣者懷人之憂,食人之食者死人之事,吾豈可以鄉(xiāng)利倍義乎!” 這是韓信說的,語出《史記·淮陰侯列傳》。有人勸韓信背叛劉邦,認為以他的軍事才能,完全可以與劉邦、項羽三分天下。但是韓信說,劉邦對我非常好,把他自己的車給我坐,把他自己的衣給我穿著,把他自己的飯給我吃,我聽說坐人家的車就要分擔人家的困難,穿人家的衣就要操心人家的憂患,吃人家的飯就要為人家的事去死,我怎么能因為個人利益而見利忘義呢。韓信對劉邦的回報,是放棄了自己可以得到的東西,而把這東西獻給了知遇他的劉邦。
“臣本布衣,躬耕于南陽,茍全性命于亂世,不求聞達于諸侯。先帝不以臣卑鄙,猥自枉屈,三顧臣于草廬之中,咨臣以當世之事,由是感激,遂許先帝以驅馳?!薄笆苊詠恚硪箲n嘆,恐托付不效,以傷先帝之明?!薄敖衲戏揭讯?,兵甲已足,當獎率三軍,北定中原, 庶竭駑鈍,攘除奸兇,興復漢室,還于舊都。此臣所以報先帝之職分也?!薄俺季瞎M瘁,死而后已。至于成敗利鈍,非臣之明所能逆睹也?!边@是諸葛亮說的,摘自他的前后《出師表》。諸葛亮對劉備的回報,是鞠躬盡瘁、死而后已地去完成劉備的遺愿。他在意的是做了。至于成功與否完全不在他的考慮之內,哪怕失敗了也在所不惜。
韓信和諸葛亮,可以說是說出了士們的心里話?!皥缶S金臺上意,提攜玉龍為君死”。為了報答知己的恩遇,甘愿手持寶劍為其赴湯蹈火、血戰(zhàn)到死?!罢虅π星Ю?,微軀敢一言。曾為大梁客,不負信陵恩?!蔽揖鸵_始人生的遠行,在這里我可以對你許下這樣的諾言,無論我今后走到哪里、身在何方,都不會忘記你對我的知遇之恩。事實上,許許多多被知遇的士,正是以這樣一種信念,回報他們的知己的。他們在“用實際行動來感謝”的道路上,各以所學,各盡所能,鞠躬盡瘁,死而后已,把自己的全部力量和技能,毫無保留地奉獻給了知遇他們的人。馮諼被孟嘗君待為上賓,后來孟嘗君不慎混秕了,被齊王免去了相位,其他門客紛紛離去另擇高枝,只有馮諼不離不棄。先是跑到秦國,說服秦王遣車十乘、黃金百鎰,迎請孟嘗君到秦國為相。之后又回到齊國,對齊王說孟嘗君是棟梁之材,這樣的人才如果被秦國挖走,必定會助秦國一統(tǒng)天下。唬得齊王后悔不迭,趕在秦國的豪車和黃金沒到之前,重新恢復了孟嘗君的職務。侯嬴為信陵君所賞識,后來秦國攻打趙國,趙、魏唇齒相依、唇亡齒寒,魏王派晉鄙率十萬大軍救趙,卻又受到秦國的威脅,讓部隊中途停止前進。信陵君眼見形勢危急,準備只帶自己的門客涉險救趙,路過夷門時,侯嬴獻上竊符救趙之計,并推薦了大力士朱亥。信陵君按著他的主意,竊出兵符并擊殺晉鄙,親率十萬魏軍奔赴趙境,成功地救趙國于水火之中。馮諼和侯嬴,用以回報知己的是智慧。他們憑借自己的智慧,或使知己轉危為安,或助知己事業(yè)有成。張孟談受趙襄子恩遇,在趙氏家族四面楚歌、岌岌可危之時,孤膽只身深入敵營,秘密說服韓、魏兩家反戈一擊,一舉擊敗最大的敵人智伯,使趙家反敗為勝、脫穎而出。曾對孟嘗君妻子有曖昧之情的那個無名門客,被孟嘗君推薦到衛(wèi)國做官,后來齊、衛(wèi)關系一度破裂,衛(wèi)君想糾集諸侯攻打齊國,他毅然決然走到衛(wèi)君面前,將劍橫在脖子上說:“齊、衛(wèi)曾有盟約,子孫世代和平。如今大王伐齊,是對盟約的背棄。我勸大王不要做這樣的事情。如果大王不聽我的,我現在就把頸項之血濺在您的衣襟上?!毙l(wèi)君最終打消了衛(wèi)國伐齊的念頭。張孟談和這個門客,用以回報知己的是勇氣。“雖千萬人吾往矣!”他們憑借這樣的精神,一次次為知己挽狂瀾于既倒。還有一些門客,其實并沒有什么本事,既無勇力、又無智謀、也無技能,他們所擁有的,只是一二不足掛齒的雕蟲小技,他們作為主人的座上客,完全是在混飯吃。但是他們卻擁有一顆感恩之心,往往在主人生死存亡之時,能挺身而出、站到前頭,用自己那不堪的伎倆回報主人。孟嘗君好客,不管什么人,來的都是客,一律往他家的流水席上讓。他有兩個門客,一個只會學雞叫,一個只會學狗叫,可以說就是兩個市井之徒,仍然被他待為上賓。后來孟嘗君出使秦國被秦王扣留,誰也沒想到就是這兩個人,用他們說出來都丟人的小伎倆,助其逃出樊籬、重返祖國。還留下個成語“雞鳴狗盜”。
問題到這兒就出現了難度。由上面例子可見,回報不能兩手空空,是要拿出來實實在在的東西的,沒有多有少也行,沒有好有賴也行。那些一無所有的人,是談不上回報的。要啥沒啥,你用啥來回報呀。問題是偏偏就有這么一種人,作為門客,主人給予了他們規(guī)格很高的禮遇,遠遠超出了他們的本分,使他們擁有了從未有過的存在感,可是他們本人卻真的一無所有,甚至連學個雞叫狗叫也不會,拿不出任何東西回報這知遇。在我們看來,似乎豫讓就是這樣的人。那么他們怎么辦呢?
這令我不由得想起一句俗語。其實這句話,我們在電影電視里經常聽人說,說它的大都是流氓無產者,特別是那些欠了一屁股債還不起、被債主逼得走投無路的人。話曰:“要錢沒有,要命有一條!”“要錢沒有,要血有一盆!”意思是,我在這世上什么也沒有,但你不必擔心我欠的債無法償還,因為我至少還有一條性命,你若想要可以拿去。仔細想想,這真是有些人的真實寫照。這世上就有那么一種人,他們的一生都赤手空拳、一無所有,唯一擁有的東西就是生命和熱血。這使得他們在這世上,無論如何都不能欠人什么,不論欠人債還是欠人情。因為他們一旦欠了,就只有用這唯一的、最后的東西去償還。
翻閱史料,我們不難發(fā)現,春秋戰(zhàn)國時期的士,都有一個輕生的共同特點。也就是,不重視、不愛惜自己的生命,一點不拿自己的生命當回事。在這些人眼里,道義重于生命,職守重于生命,名譽重于生命,然諾重于生命,恩仇重于生命,朋友重于生命……總之,這世上的一切都很重要,唯獨生命不重要;這世上的一切都很值錢,唯獨生命不值錢。正所謂:“魚,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魚而取熊掌者也。生,亦我所欲也,義,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義者也?!币虼宋覀兛偸强吹剿麄?,不論遇到什么事情,哪怕只是雞毛蒜皮的小事,都會以生命做賭注,用生命去換取,不惜捐棄自己的生命。與豫讓同時代的另一著名刺客聶政,就曾說過這樣一句話。嚴仲子是韓國大臣,由于與韓相俠累政見不和,經常批評俠累的各項政策,就像現在話說的,“妄議國家方針大政”,因此遭到俠累迫害,流亡到齊國。他聽說當地有個殺狗的屠戶叫聶政,是個勇士,便一次次上門拜訪,每次去都要向聶政的老母奉上一份禮物,有時是美酒美食,有時甚至是黃金白銀,試圖以此結交聶政,請聶政幫他刺殺俠累。聶政,一個市井屠狗的,被一個國家的卿相如此厚待,內心自然又感動又感激。他知道嚴仲子如此待他,肯定是有求于他。至于對方想讓他干什么,對方始終沒說,他也始終沒問。只是謝絕了對方的所有禮物。直到后來,聶政的母親去世了,他在操辦了母親的喪事后,才去找到嚴仲子。他說:“我知道你有事求我。你對我如此厚愛,我心里感激不盡。我雖然拒絕了禮物,但內心明白你是知我的。只是由于當時老母尚在,我還要為母親養(yǎng)老送終,所以不敢以身許人。如今老母不在了,我可以將此身回報知己了,你有什么事就直說吧?!敝笠闳槐几绊n國都城,徑直闖入俠累府中,殺死俠累等數十人,最終從容剖腹自盡。為了不暴露嚴仲子,他在自殺前,先剜出自己的眼睛,毀壞了自己的面容。這樣,韓國人就無法查出他是誰,線索在他這兒就斷了。聶政所謂的“以身相許”,這個“身”字,指的就是生命。今天解讀聶政的故事,我們不難看出:一個是那時候的人,的確很輕看自己的生命,根本不在乎奉獻和犧牲生命;再一個是那時候的人,不是輕看自己的生命,而是此身除了生命別無他物,不管干什么,只能以生命做抵押。用聶政的話,嚴仲子這樣的大人物,一次次地降尊臨卑、屈高就下,拜訪一個市井屠狗的,是“知政”。很顯然,聶政也是個自我意識覺醒者,在這樣的人眼里,還有什么能比知己更重要呢?知遇之恩肯定是要報答的,可是一個殺狗的,你讓他拿什么去回報?不用說,他們拿得出手的,只有生命。所以他們只能以身相許。聶政如是,豫讓亦如是。
這,無疑是一件很窘迫的事。你想,說句調侃的話,僅僅由于吃人家一頓鈑,由于這頓飯有魚,又是派車接你去的,使你覺得意外的驚喜,就弄得你手足無措,覺得這飯無論如何不能白吃,來而不往非禮也,至少去的時候得給人家提盒點心??墒悄惴樯砩纤械亩祪?,根本湊不夠點心錢。那咋辦呢?最后只得把自己性命作為點心拎給人家——難道世上還有比這更窘迫的事情嗎?不過我們恰恰覺得,整個事情的動人、感人之處正在于此。不是嗎?我們說了,比如豫讓,是個自我意識覺醒者,對于他們這種人,人生最大的夢想,就是自由、平等、獨立的存在。其實他已經在這兒了,卻總覺著還不可靠、不踏實、不算數,還需要更多的認同作證明。只有被人認同了,才會找到、得到實實在在的存在感,才會相信自己在這兒。被人認同不是件容易的事,他以前試過很多次,范家、中行家都試過,根本沒人拿他當盤菜,也就是說沒有人認同他。這使他很煩惱、很痛苦、很絕望。直到后來到智伯這兒,他才——終于終于、好不容易——得到了這認同。智伯是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認同他的人。換言之,他走遍千山萬水、歷盡千辛萬苦,直到這時、直到這里,才第一次尋找到了那種存在感。所以我們說,智伯照亮的是他的生命。他是從智伯那里,感受到自己的存在的。自從智伯沒了,他的存在感也就沒了。從這個意義上說,智伯在,故豫讓在。智伯不在了,豫讓的生命也就沒什么意義了,實際上等于終結了。什么是知己?這就是知己。對于這樣一個知己,他當然——無論怎樣回報都不為過。他的報答——我們這時才發(fā)現——看似是在為智伯,其實卻是在為自己。他的以身相許——我們這時才發(fā)現——看似許的是智伯,實際上許的也是自己。他的輕生只是看似輕生,實際上絕非輕生。他是在用生命追逐自己的——你可以把這仨字帶上著重號——人生夢想。一個人,為了追逐一生夢想,不惜付出熱血和生命,這當然無比動人和感人。眾所周知,一個人為了追求自由、平等和獨立,不惜以生命做代價,不惜去死一千一萬次,這種人通常都被稱為俠,這種精神通常都被稱為俠客精神。俠客精神,從最早的意義上講,其實就是自我意識的覺醒,以及對這覺醒的誓死捍衛(wèi)。而豫讓,自從他決定了,要以生命、熱血捍衛(wèi)自己的人生之夢,他的人生境界就已躍然升華,由一個亡命的刺客蛻變?yōu)楦哔F的俠客,完成了由食客到刺客、由刺客到俠客的三級跳。
說到俠客,這里有必要啰唆一句。我們知道,俠客精神的核心本質是“義”——“義非俠不立,俠非義不成”。正所謂“只問義之所在”, “義之所在,生死以之”,“義之所在,身雖死,無憾悔”,“義之所在,雖千萬人吾往矣”。但是這個“義”的內容,不同時代卻各有不同。溯本求源,“義”之涵蘊,實際上就是最早那些自我意識覺醒者,他們不屈從于命運的安排,渴望自己的命運自己掌握,試圖通過反抗森嚴的等級制度,來改變自己的社會地位,成為一個自由、平等、獨立的人。這一時期的俠客,不一定具有多么高超的武功,但必須具有這樣的自我意識。只要具有了這樣的意識,哪怕是一介書生,哪怕是一介平民,哪怕是一個弱女子、小孩子,都可以稱為俠客、成為大俠。但是這,恰恰是反動的統(tǒng)治階級和正統(tǒng)文化所不能容忍的。你想啊,如果老百姓都成了這樣的俠客,傲視、蔑視統(tǒng)治者的權威,絲毫不把專制暴政當回事,精神上不受任何束縛和操控,想去哪兒去哪兒、想干啥干啥,那他們統(tǒng)治誰,誰還聽他們的呀?所以在早期,統(tǒng)治階級和正統(tǒng)文化,對俠客一直是持敵視態(tài)度的。韓非子在《五蠹》中就曾說:“儒以文亂法,俠以武犯禁?!?文人們靠筆桿子、俠客以暴力擾亂社會秩序。蠧就是蛀蟲。公然把文人(儒家)、言談者(縱橫家)、帶劍者(游俠)、患御者(逃避公役的人)和商工之民比作危害國家的五種蛀蟲,認為好好的社會秩序都被這些人給搞壞了。正是在這種認識基礎上,統(tǒng)治階級一直對俠客采取抑制和打壓政策。其中以漢代最為極端。西漢初期,俠客迭起,漢景帝為了維護其統(tǒng)治,不僅“盡誅”各地游俠,而且殘害了名俠郭解和其九族。但有道是“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統(tǒng)治者的高壓政策不僅沒有消滅俠客,反而使得“自是之后,為俠者極眾”,幾乎形成無法控制的局面。很可能是吸取了漢代的教訓吧,這之后的統(tǒng)治者在對待俠的問題上,開始變換手法和花樣,改打壓為引導。引導的意思,就是既然滅不了你,就想方設法哄騙、引誘你,把你改造成可以為我利用的東西。他們的具體做法,就是往“義”字里注水,不哼不哈、偷梁換柱地,為“義”字增加了很多內容。譬如唐代,統(tǒng)治者熱衷于開拓疆土,便把“安邦定國”這一內容偷偷寫進“義”字中,宣揚真正的俠客應該從軍邊塞、建功立業(yè),忽悠人們“男兒何不帶吳鉤,收取邊關五十州”。以至于當時的俠客們一時間都熱血沸騰,不明不白、不知不覺地就上了當,把建立邊功視為一個俠客的終極追求和最高榮耀。就連王維都在他的《隴頭吟》中寫道:“長安少年游俠客,夜上戍樓看太白?!辟潛P了一位初具俠氣的長安少年,躍躍欲試地渴望報效國家的壯志激情。比如宋代,由于外族侵略日甚一日,最后連國都被蒙古人滅了,統(tǒng)治者們內憂外患、焦頭爛額之際,又把“憂國憂民”的內容悄悄摻雜到“義”字中,宣揚真正的俠客應該“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簡單地說就是應該以國家大義為重,忠誠、效死于國家和民族。使得傳統(tǒng)的“俠義觀”,不知怎么的就變成了“忠義觀”,將俠客變成了幫助他們維持統(tǒng)治的忠實打手??梢哉f,唐宋統(tǒng)治者的這種引導是很成功的。成功之處就在于,他們通過不懈努力,終于使得人們對俠的理解產生了歧義,并悄然改變了俠客的道德和價值取向,使得他們完全忘記了俠之初心是追求自由、平等和獨立,而以為作為一個俠客使命就是忠君報國。其實在封建專制社會,哪里有什么國家利益、民族利益、人民利益,有的只是統(tǒng)治者的個人利益、統(tǒng)治階層的階級利益。正是在這種年深日久、潛移默化的引導下,我們看到俠客的形象完全變了樣,這個從小說《三俠五義》里就能看出來,他們已經不再是俠客,而成了統(tǒng)治者的奴才、走狗和鷹犬,以及護院家丁和貼身保鏢。我們這段文字,既是題外話,又不是題外話。之所以不是題外話,是因為至少在我們看來,俠客這東西興于春秋戰(zhàn)國,實際上也亡于春秋戰(zhàn)國。也就是,春秋戰(zhàn)國之后,大致上沒什么俠客了。作為一個物種它就像恐龍一樣,沒幾天就滅絕了。人們在這之后看到、聽到的所謂俠客,都是冒牌驢、偽俠客,都是正統(tǒng)文化杜撰的、統(tǒng)治階級御封的,用來欺騙、安慰、麻醉人民的。我們在這里大書特書的豫讓,差不多是最后的真?zhèn)b客、大俠客,是那個時代俠客的教學標本。他和同時代的俠客們,就像劃過夜空的流星一樣,他們的生命雖然短暫,卻閃耀出了絢爛瑰麗的光芒。
然后就來到了這個時刻。
我們說了,這是趙襄子和豫讓第二次見面了。
趙襄子站在華麗的馬車上,俯視著腳下這個刺客。此刻,這個人正被他的門客按著,一條腿跪在橋面上。這一次,趙襄子盡管很惋惜,但是他心里很清楚,他只能殺了這個人。不然,這樣的見面還會有第三次、第四次。不然,他就將一直生活在暗殺的陰影中。
趙襄子長嘆一聲,說:“豫讓啊,我已經寬恕過你一次了,這次我真的不能再放過你了?!?/p>
豫讓低下頭,但隨之又抬起頭:“我聽說,忠臣不憂身之死,明主不掩人之義。上次您寬恕了我,我心里感激不盡。我今天到這里來,本來就沒打算活著回去。只是,我在臨死前有個小小的請求,不知您能不能答應我?”
趙襄子沒想到,一個將死之人,還要求這要求那,問道:“你有什么請求?”
于是豫讓說出了這樣一句話,他的話讓所有人不禁為之一震。他說:“我一生最大的愿望就是為智伯報仇,現在這個愿望肯定不能實現了。我能冒昧地請求您,把您的衣裳脫下來,讓我在臨死之前刺它幾劍嗎?這樣,我也算完成報仇的心愿了,就算死了也沒什么遺憾了?!?/p>
趙襄子的眼淚一下子流了出來。這一霎時,他完全被這個刺客的九死不悔、矢志不移感動了。盡管豫讓的要求有些過分、有些荒唐,甚至有些古怪和滑稽,但他還是毫不遲疑地脫下了自己的錦衣,讓手下拿到豫讓的面前。
就這樣,整個故事最為壯麗的場面出現了。司馬遷在《史記·刺客列傳》中,形容豫讓“拔劍三躍而擊之”。我們說了,這時的豫讓,是被人按捺著,一條腿跪在橋上的。多少年了,每當讀到這句話,我們的眼前都會情不自禁地出現這樣一組電影慢鏡頭——單腿跪地的豫讓拔出了他的劍;趙襄子的衣裳在他面前飄動著;他面對那衣裳,就像面對著趙襄子;他倏地躍將起來,將劍刺向衣裳;又重新落回地面,恢復跪地的姿勢;他一次次躍然而起,又一次次落地跪地;每一次躍起落地,都可見一道寒芒閃過,可聞一縷裂帛之聲。他的躍起十分緩慢、十分凝重,卻又十分舒展、十分飄逸。隨著他的一次次躍起,他的一襲青衫一再地飄展開來,就如一只翩躚起舞的青蝶兒……當他第三次落回地面,仍是那個跪地的姿態(tài)。他就這樣跪在地上,仰面向天道:“我可以報答九泉之下的智伯了!”說罷橫劍自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