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艱難生活

2018-11-21 03:08陸源
鴨綠江 2018年10期
關(guān)鍵詞:禪師莊園

陸源

狂風(fēng)將它吹來,帶著眾星的灰燼。

——埃烏杰尼奧·蒙塔萊

1

這座城市里,誰也沒耐性聽我說完一句話。每天早上六點十五分,歲暮隆冬的遠(yuǎn)郊還是一團昏黑,夜空仍布滿星斗,偶爾從密林中傳來三兩聲動物的哀鳴,以及無緣無故的詭秘閃光,這時候,長似一條幽深隧道的公交車已開到小區(qū)門外。然而,它陰森森、冷冰冰的硬膠座椅始終與我無緣。那些蛇形的巨無霸一旦駛近站牌,便燈光全滅,悄無聲息停靠在前方十幾米處。我飛奔過去,有如離弦之箭,有如喪家之犬,可惜總嫌太遲,鬼鬼祟祟的內(nèi)擺式車門急速關(guān)閉,引擎轟鳴,化油器狂顫,近乎透明的鐵蟒立刻鉆入街燈所編造的明暗斑駁之中,把唯一的候乘者棄于路旁,只留下陣陣空洞的余音……其實,即便本人預(yù)判準(zhǔn)確,時機的掌握極盡精妙,再憑借疾如風(fēng)火的走位、超群的應(yīng)變,外加死不認(rèn)輸?shù)乃Y囶B抗,迫使機械長蛇恰好在我面前剎住,即便一系列高難度計算絕無瑕疵,實施的全過程既干脆利落,又輕松愉快,足以偽裝成不經(jīng)意的行動,即便如此,我卑微的愿望也無法達成,甚至反添恥辱?!款^笨腦的大家伙會靜息片刻,門窗緊閉,似乎是在等待,在竭力挨過幾秒鐘難言的尷尬,然后它緩緩啟動,離開冷清的站臺,并選擇一個安全的地方再度停穩(wěn),供人上下車……我試圖記住隨便哪一名司機的可鄙相貌,埋下仇怨,迄今尚未成功。

興許以上描述僅僅是無聊的妄念,因為此刻本人就杵在奔馳咆哮的公交車內(nèi)部。昨晚入睡前,我心底涌起一股朦朧的預(yù)感,敢打賭自己肯定能戰(zhàn)勝第二天的狡猾駕駛員,戰(zhàn)勝他操控的方向盤、腳踏板、各類嘀嘀嗒嗒響個沒完的按鍵,連同他意識深處忽強忽弱的犯罪沖動……外頭的亮光不時掃過車廂里只剩輪廓的漆黑乘客,讓某些面孔或軀體獲得瞬間的明燦耀眼,隨后再次隱入濃暗。我幻想有一天能在這稍縱即逝的顯露之中嘗到驚鴻一瞥的歡樂,但真實景況是,每逢停站開燈,大伙的目光便胡亂交錯、碰撞、追逐,又互相躲閃,而為了掩飾恐慌,避免難堪,我索性選擇視若無睹。所以說公交車是夜盲癥的國度,是修習(xí)睜眼瞎的絕佳訓(xùn)練場,它敦促人們獨自去揣摩返觀內(nèi)照的技法,沉入彼此孤立的迷夢世界,成為靈魂豐富的老油條……突然,從上車的人群里,我認(rèn)出一位大學(xué)時代結(jié)識的師妹。當(dāng)初她又美艷又愚蠢,是小伙子們密切關(guān)注的性感明星,如今頗顯衰疲,不過風(fēng)韻猶存。寒暄很倉促,或者應(yīng)該說很怪異。為什么不穿從前那款漂亮的立領(lǐng)?女人問道。我還沒答完,她已扭過頭去。失靈的自動門正以最快速度開開合合。

車廂內(nèi)彌漫著屎臭。我努力解讀眾多乘客的神色,想將這個低劣粗俗的作案分子、這個愛吃大蔥卻不懂得夾緊屁眼的無恥混蛋逮住,好向他投去惡狠狠的鷹睨虎視作為懲罰,讓他丑事敗露,顏面盡失??墒俏易⒍ò酌钜粓觥H從表情上看,根本弄不清誰在偷偷拉屎,大概人人都一褲襠屎,連我自己也一褲襠屎。

車門驟然打開,寒風(fēng)中飄來久石讓恢宏、悲愴的旋律,使你產(chǎn)生錯覺,以為自己是一名受難英雄,不僅人生跌宕,歷盡滄桑,更飽嘗發(fā)羊癇風(fēng)的苦楚,比失去朱麗葉的羅密歐還要哀傷,感人肺腑,乃至令觀眾潸然淚下……周遭冷冷清清,積雪東一堆西一坨,好像涂滿灰白顏料的亂墳崗,曉月垂掛于黑魆魆的低矮樹冠上,流浪貓似的悄悄滑向天邊……我四處張望,心情轉(zhuǎn)眼間墜入谷底:公交車死火拋錨,并沒有走多遠(yuǎn),原來它一直在兜圈子,路線極其復(fù)雜且意圖隱蔽。無可抱怨!我只好下車,慢慢走回住所,反正本人已形同失業(yè),乘坐公交車不過是消磨消磨時間,感受感受白領(lǐng)階層爭分奪秒去公司上班的動人氛圍,讓自己不至于徹底脫離社會。但我不愿再體驗他們下班之際因玩命工作而體力耗空的凄慘。在花光最后一枚五角錢硬幣以前,大約還能支撐三四個月,甚或小半年。這么粗略一算,我自認(rèn)為相當(dāng)從容,相當(dāng)安逸,相當(dāng)無憂無慮、無拘無束……煩人的下腔靜脈炎沒準(zhǔn)兒可以不治而愈?……很好,終于該下決心做一件大事。時不我待??!興奮之余,難免感到緊張,難免神經(jīng)抽搐。想反悔是否還來得及?……前面不遠(yuǎn)處,咝咝作響的黯淡路燈下,雷老頭正在兜售他僅有的一顆梨子。實際上,我并不清楚此公姓甚名誰,只覺得他神采非凡,鶴骨龍筋,恍如一道霹靂所化,于是稱其為雷澤氏。幾個月以來,本人路過他孤零零的攤位好多次。今天我要把該老頭的梨子收為己有。

“你為什么買水果?”

他竟然拋出這樣一個問題,讓人意外。

“想……吃掉它……”

老頭用幾近無色的眼珠子久久瞪著我,要把我洞穿。

“你走吧,”他趕狗似的一揮手,“這果不賣?!?/p>

我豁然大悟。此人是水果族的國王!微服私訪來尋找他走丟的王太子!在輕軌線盡頭的荒涼地帶,這一傳說流傳很廣。第二日清晨,同樣的攤位,雷澤氏不見蹤影。接替者是一名附近街區(qū)童叟皆知的老婆子,她自稱認(rèn)識本人已多年,進而污蔑我從小刁頑,不識善惡。是可忍,孰不可忍!當(dāng)時師妹就站在身旁,不由得我退縮服軟。必須掀翻老太婆的果攤!把梨子、杏子、桃子、柿子統(tǒng)統(tǒng)踩成爛泥,讓它們在凜冬的黎明散發(fā)秋季豐饒的清香,讓黑暗中跑步鍛煉的怪人誤以為自己穿越了一座果園!報警?悉聽尊便。本大爺不是好惹的!師妹你閃開,看我撕碎她臭不可聞的老歪嘴!瘋婆子滿臉譏諷之色,以一連串廣場舞的兇殘動作,不顧一切地向我猖狂挑釁。天啊,摧枯拉朽的美學(xué)!光榮的鼓吹手!借尸還魂的革命歲月!細(xì)心的觀察家不難發(fā)覺,青春正持續(xù)流進她體內(nèi),終極意義的骨灰盒正為她徐徐開啟。悲苦萬分的哀求!奇丑無比的步態(tài)!眼前這兩個女巫聯(lián)手轟來一記又一記黑魔法,使人難以招架。她們一個假充柔弱善良,另一個趁機為非作歹,默契地組成一副可怕的磨盤,使我感覺自己是一口袋黃豆,因受到無情研磨而不斷流失生命的美好漿汁。如果你不想遭這份罪,要么求老天保佑,要么淪為女巫的爪牙或者同伙。前景堪憂!我用盡全力,沖上去猛掐老太婆又細(xì)又硬的脖梗子,想取她狗命。正所謂筋勇色青,血勇色赤,我發(fā)怒時身體四肢青一片赤一片,黑一片白一片,好似女媧補天的五彩神石??墒?,要突破師妹的阻攔談何容易?那個狡詐的銀發(fā)老妖乘勢反撲,抱住我亂咬,以喪心病狂的攻擊來宣泄她郁積多年的惡劣情緒,以玉石俱焚的信念把她壓箱底的原子彈投向凡塵……其間滾滾奔流的大恐怖絕非紙筆所能描繪,在如此強烈的恨意、如此不堪入目的趣味、如此令人發(fā)指的陰暗思想的共同作用下,誰都別奢望活過五分鐘。幸好我氣數(shù)未盡!危急關(guān)頭,民警及時趕到,他們二話不說將瘋婆子轟走,再將本人扔進閃閃爍爍的巡邏車……辯解是浪費口水,反抗無異于自取滅亡。在郊區(qū)生活多年,我已學(xué)會逆來順受,隨波逐流。

2

或許態(tài)度果真能決定命運,或許另有未知的原因,總之警察沒把我關(guān)進拘留所,而是送到一處更為偏僻的地域,具體說是一片統(tǒng)稱某某莊園的住宅區(qū)。恕不提供它準(zhǔn)確的名字。本人已在一紙保密協(xié)議上老老實實按下手印,倘若違反,必死無疑。

許久以后我才明白,你在這座神秘的莊園里活得越好,就越是喪失重返外界的可能。將本人推下車的瘦警官丟來一道不容置疑的命令:“待夠一天時間!”汽車隨即開動,絕塵而去。

環(huán)顧四周,我發(fā)現(xiàn)此地與世人先前的形容大相徑庭,它并不是京郊的古拉格群島,而是一部著名游記向讀者展現(xiàn)的北非城市馬拉喀什。難道他們瞧不見街頭熙熙攘攘的人潮?難道這么多男女全是隱形的幽靈?莊園的居民及游蕩者除了本國同胞,看上去還有不少人來自朝鮮、緬甸、越南、老撾、柬埔寨或菲律賓,但我不是很確定。東大門旁邊的一塊草坪間,幾個穿戴復(fù)古的家伙在修煉瑜伽神功。這時,我聽到身后有人說話。

“……歷史絕非一條直線,它是一座迷宮……你我不外乎匆匆過客,好比沒頭蒼蠅……”

“范湖湖博士,”交談的另一人搶過話頭,“你們史學(xué)家頂多是一伙下三濫的復(fù)仇者,坐困于冗長得遠(yuǎn)超想象的循環(huán)論證之中,欲罷不能。而我,卻可以進入不同的心靈世界……”

這對高談闊論的影子徑直往前走。遠(yuǎn)方白霧蒙蒙。我不由跟上他倆的腳步。范湖湖似乎沒聽見對方的貶損,繼續(xù)自言自語。

“知識本為統(tǒng)一的整體,”他說,“把它拆解成各學(xué)科,是我們的軟弱無能所致,是不得已的讓步妥協(xié)……”

年輕人有一股子斯多葛的謙遜,而他嗓音粗啞的同伴,自封為世俗神學(xué)家的肥實漢子,不停抽煙,不時呵呵傻笑,此刻正騎乘他雄辯的千里馬,將忠言的苦藥摻入歡笑的蜜餞,將我根本意想不到的一切娓娓道來。

“你們不可能成功,”中年男子使勁拍了拍范湖湖的肩膀,“橫亙在人與人之間的,不是一堵墻,而是一個茅坑,臭氣熏天的大茅坑!”

“但歷史學(xué)家相當(dāng)于時光旅行家,要探尋蜷縮在機緣深處的法則……游去非先生……”

“還是叫我游大吧……范博士,你們這些個書蟲,究竟想找到什么?他人即臭屎!”

“薩特說的?”

“我說的?!?/p>

身形肥碩的漢子猛然轉(zhuǎn)過身來,目光又純真又渾濁,猶如一尊被瘋狗咬傷的神靈,沖我微微一笑。

“諸位曉不曉得,對老嫖客而言,天堂是一家燈紅酒綠的無邊妓院?……”

游去非的舉動使我頗感狼狽。他臉龐呈暗淡的陶土色。他自詡師承狄奧尼修斯,堅稱上帝是一顆不停旋轉(zhuǎn)的無限球體……無論如何,我不想再尾隨這兩個牛頭不對馬嘴的呆瓜,又搞不清該向誰人求助。很顯然,游大已在唇舌的摔跤場上死死壓住對手,此時并不打算輕易放過那位史學(xué)博士范湖湖。他妙語連珠,手舞足蹈的狂熱勁頭幾乎讓旁人敬畏。

“世界好像一個輪子套入一個輪子,再套入另一個輪子,無窮無盡,因此本人的整個神學(xué),完全建立在一條環(huán)形軌道上……圣約天意,范博士,乃是凡俗歷史的輪中之輪……”游去非不失時機掃了我一眼,“怎樣擺脫豬狗不如、饑乏不堪的囚奴處境?怎樣痛心懺罪,重新躍升為天主寵信的金牌房客?……從創(chuàng)世之日起,上帝一直目不轉(zhuǎn)睛地凝視我們,偶爾因為無聊、瞌睡或眸子酸痛而眨眼,便會產(chǎn)生天災(zāi)巨禍……有本偉大的圣書說過,塵間萬物,全仰賴于他老人家一刻不停的觀照。這種窺視是何其專注……”

事后我才知道,游大熱衷于散布模棱兩可的言論。他像推動石碾子一樣推動自己的思想向前滾去。他乖戾的性情、狂悖的話語,每每讓大伙心頭發(fā)冷。下一刻,看到一位妙齡女郎朝我們走來,男人死命盯著她白皙的大腿,冰涼的太陽光下裸露的大腿,高聲說:

“唐小佳!在審判日,他們只會問你生平做過什么事,不會問你穿過什么檔次的皮短裙!”

姑娘不搭理游去非,招呼我跟她走,并警告年輕的史學(xué)家:

“范湖湖博士,請趕緊回屋。少說話,別惹麻煩?!?/p>

本人立即意識到,此女極可能是個管理員,這座占地廣闊的難民營、自發(fā)形成的國際交流中心和實質(zhì)上的精神病院,至少部分歸其統(tǒng)轄。她擁有生殺予奪的大權(quán)?我很難不那么想。姑娘的舉手投足透著一股威嚴(yán),笑容卻燦爛得無可比擬,關(guān)鍵是,她竟允許我說完一句話。破天荒頭一遭!唐小佳,她居然在聽?真太反常。簡直匪夷所思!你是巴比倫女神伊什塔爾!你是撬動現(xiàn)實這塊老頑石的阿基米德點!受到鼓勵,本人準(zhǔn)備把今天的遭遇逐條向她說明,以領(lǐng)取豐厚的補償金。誰知姑娘一擺手,讓我停下來。

“陸先生,”她甜美的臉蛋閃過一縷快慰之色,“您得先搞懂規(guī)則。莊園的服務(wù)人員,首要工作是調(diào)控時間。我們認(rèn)定的一天,請注意,對您來說可能是短短一秒,可能是漫漫十年。當(dāng)然,本質(zhì)上它絲毫沒變,既未收縮,更未延展,純粹是再普通不過的、平平凡凡的一天而已……”

荒謬之至,不值一駁!

“朋友會來接……”

我還沒講完,又被唐小佳打斷。

“沒人會來接你,對不對?世界上只有三個人你能聯(lián)系,分別是羅梗抽、靳大力和朱大良,但眼下,他們各自身在奧蘭加巴德、班達亞齊,以及阿姆斯特丹?!?/p>

我驚駭不已,茫然失措,感覺自己在她面前寸絲不掛,連個遮羞的布條也沒有。

途經(jīng)另一塊草坪時,唐小佳朝某人揮揮手,讓他趕緊過來?!斑@位是遠(yuǎn)男,”姑娘介紹道,“得過昏睡性腦炎,因為寫淫詩,要在莊園待七天。然而,我再三講過,那只是他個人毫無根據(jù)的想法?!彼D(zhuǎn)向遠(yuǎn)男,“你之所以來莊園,不可歸咎于任何創(chuàng)作行為,收容的期限也并非一星期……”

收容?不難看出,這個人在此地生活了很久。他一腦袋花白長發(fā),臉泛油光,鼻子以下、脖子以上滿是粗粗短短的胡茬。

“我爺爺陳長真,曾經(jīng)為人挖墳盜寶。”遠(yuǎn)男一副馴服乖順的奴才相,自動自覺跟在唐小佳身邊,陪我倆走向一棟外形極不規(guī)則的灰色建筑,“掘開墓道的剎那間,他們聽到一聲晴天霹靂!你猜動靜多大?白晝?nèi)缫?!飛鳥登時死絕!……但是,冥室里空空如也,只剩下一堆癩蛤蟆亂蹦亂跳……神移鬼徙?。 ?/p>

3

第二天早上,我走到屋外,看見一個年屆五旬、肌肉發(fā)達的男人在反反復(fù)復(fù)拉一只大弓,聽取空弦的聲響。伴隨他一次又一次毫不走樣的連貫動作,陣陣玄妙的道音穿破寂靜,越過樹頂,傳向天際。當(dāng)我再度遇見詩人遠(yuǎn)男,他正喜笑顏開與大伙揮手告別。

“老兄,”他拼命舞動胳膊,友善之情,溢于言表,“下半夜,還好吧?沒想到你真敢瘋啊……”

這個千載難逢的良機,本該抓住,可惜我已不記得昨晚發(fā)生的事情,只能隱隱約約回想起個別場景,比如下過一場暴雨,比如樓房內(nèi)雄呻雌吟……我很清楚,遠(yuǎn)男一派要逃離莊園的架勢,其實只是做給唐小佳看:他迷戀那姑娘已人盡皆知。很遺憾,我不得不繼續(xù)沉默,陪這家伙一路走向東大門。

“你要不要入股,”下流詩人說,“我們機智的合作伙伴、料事如神的大冬瓜、生意興隆的文物販子傳授了一個發(fā)家秘訣??梢杂脻獯装驯痰谋砻嫖g舊,再涂上些馬糞,讓它們長滿苔蘚……”

我充耳不聞。莊園的邊界似乎越來越近,又似乎越來越遠(yuǎn)。周圍是流動的烏合之眾,許多游商散販在路邊支起攤子鋪子,擺賣雜樣百貨。突然間,遠(yuǎn)男中邪般走到樹下,開始跟一個魁梧的老漢討價還價。此人推著一輛無比殘破、臟污的玩具車,正在兜售一根老玉米……是水果族的國王雷澤氏!我大吃一驚。他為什么要光臨這座莊園?城管隊員送進來的?絕不可能。那伙聰穎而強悍的執(zhí)法者又豈會有眼無珠,認(rèn)為老頭子僅僅是個無證商販?赤裸裸的污蔑!他肚皮好似南瓜,滿頭亂發(fā)猶若紫菜,飽含花青素的精神力總在暗中搜尋蔬果大棚和自己失散多年的高貴兒子。我深信只要你人格健全,腦袋清醒,就百分之百不會看錯:該老漢分明是蔬果界的至尊,是統(tǒng)轄全體菜販瓜販的威武首領(lǐng)!這些男女天天撫摸大自然恩賜的神圣果實,卻與我同病相憐。有誰去傾聽他們?有誰了解他們給貨物保鮮的技藝?詩人要在老國王面前砍價,根本是蚍蜉撼大樹。搖筆桿子的、耍嘴皮子的,凡是憑大腦表面那幾道褶皺混飯吃的袞袞諸公,對化育生命的偉力知之甚少,對植物織就的紛繁網(wǎng)絡(luò)一竅不通。要戰(zhàn)勝我眼前這位國王,這個臟話連篇的老漢,膽識、智慧,連同感受節(jié)序變化的靈敏天線皆不可或缺。遠(yuǎn)男的失敗已成定局!你們勢必?zé)o法將舉世無雙的老玉米買走!你們絕對敵不過他番石榴的刑罰、獼猴桃的官僚、西紅柿的御林軍!當(dāng)萬象皆睡,唯有他哈密瓜的法條獨醒!屆時,眾多凡夫俗子不過是老漢烤叉上翻來覆去的馬鈴薯!該如何評價遠(yuǎn)男自沉的行徑?是饑不擇食,還是存心找死?我這會兒才注意到,整個莊園鋪滿了濕透的落葉,行人仿佛在一張厚厚的毛皮上緩慢滑動??磥泶说氐乃募窘惶嬉膊煌谕饨纾换靵y顛倒:寒冬過后才是深秋,狂風(fēng)吹送,大雨瓢潑,清晨一片霜清水白。

“遠(yuǎn)男,”我問道,“你關(guān)在這里,究竟是什么罪名?”

“妄圖滿足不容于世的欲望?!?/p>

詩人嘴唇發(fā)黑,想抽根煙,怎奈火柴已全部受潮。看到年輕的史學(xué)家范湖湖沿小路走來,遠(yuǎn)男立刻轉(zhuǎn)身相迎,以便換一根更好的救命稻草。于是水果族的老國君長嘯數(shù)聲,徑自離去,穩(wěn)步邁向東南方不可征服的蠻荒街區(qū)。沒準(zhǔn)兒英勇的王太子正在那兒保護他父親谷物般純潔無辜的臣民,這伙人岌岌可危,亟待拯救,盡管依我之見他們?nèi)切坼X如命臭不要臉的二道販子。

“范博士的罪名呢?”

“涉嫌謀殺,再加上失戀導(dǎo)致的精神分裂……”詩人答道。

范湖湖頂著一部《牛津地圖集》在街頭跳躍,躲避雨后爬到路面上的蚯蚓和百足蟲。

“那么,”我抓住機會,隱蔽地指了指草坪邊緣一個骨瘦如柴的女子,“她是什么罪名?”

“繞來繞去,”遠(yuǎn)男一臉怪笑,眼角抽搦無已,“原來你想問那個騷貨唐小麗。老兄,天鵝肉的滋味,最是銷魂……”

這位唐小佳的親姐姐,幾年前紅過一兩個月的時裝模特,因愛上怪癖纏身的富豪而自毀青春,從戒毒所回家后始終神志恍惚,所以妹妹把她領(lǐng)到莊園療養(yǎng)?,F(xiàn)如今,姑娘正追隨一位披長袍的男子修行,此人站在一株凋萎的荊葵旁邊,身材比水果族老國王還要偉岸,脖子長達五十公分,他眉頭緊蹙,牙根鼓脹,好像肩頭壓著一塊看不見的萬鈞巨巖。

“大禪師,”范湖湖沖他高喊,“冬季要穿濕衣,秋季要赤條條地身受云雨的傾注!”

“學(xué)者,”鐵柱似的男人巋然不動,腹鳴如雷霆滾滾,“不必貪生,不必求死!”

莊園住戶相互問候的場面往往如此。你很難分清他們是世外高人還是傻瓜笨蛋,是濫竽充數(shù)的瘋子還是千真萬確的神經(jīng)病。范湖湖走近我們。他面容槁枯,身體虛弱,但相當(dāng)激動,猶如一只發(fā)瘟雞?!疤热羰郎嫌猩衩鞔嬖?,”歷史學(xué)家朝我莊嚴(yán)立正,腳跟并攏,視線灼熱,“大禪師應(yīng)該是寓于人形的古老圣仙。”昨天晚上,他對唐小佳、唐小麗姐妹倆說:

“‘你們的寓所,以骨頭為架,以筋腱相連,涂以血肉,覆以皮毛,彌漫惡臭,充斥尿糞……

“兩個女人發(fā)狂尖叫,掄起四條大白腿把師尊踢倒,用細(xì)長的鞋跟狠命踩他,懇求他終止讓人作嘔的宣講。可是大師豈肯罷休?

“‘上古時代的眾生,具有真正的慈悲和深湛的知識,印度修行家說,‘可是今天,造物主已下令減少凡人的智能與德能,他們不分男女,皆沉溺于罪惡之中!我將為你等主持儀式,求得……”

“是蘇陀羅摩尼祈神儀式?!边h(yuǎn)男插嘴道。

“別管什么儀式不儀式,總之,大禪師談到一位三千五百年前開悟的隱圣跋爾密吉,談到他創(chuàng)制的輸洛迦詩體……”

“抱歉,”遠(yuǎn)男打手勢示意范湖湖暫停,“難道他在高跟鞋底下講這些破事?”

“別管什么高跟鞋不高跟鞋,”史學(xué)博士煩躁地連連晃動自己的大腦袋,猛踹一根停車樁,“萬物無非隱喻,對不對?反正,我邊聽邊思考,忽然弄明白一個問題……”

游去非,這個革除了教籍的異端神學(xué)家,無聲無息地湊過來,癲狂的眼珠子骨碌碌直轉(zhuǎn),范湖湖一旦拋出錯誤的答案,他就會撲上前去,活活擰斷年輕人的細(xì)脖子。

怎料史學(xué)家屢獲大師的加持,已將生死置之度外。“我終于認(rèn)識到,”范湖湖側(cè)身盯著游去非,防備他突施冷箭,“莊園才是人間,而外面,事實上是一座魔城……”

遠(yuǎn)男嘆了口氣?!胺恫┦?,你不屬于莊園。你還要發(fā)表論文,還要出版專著?!?/p>

游去非也垂下肥厚的雙手,不再試圖弄死范湖湖。“凡人皆為欲念的囚虜、習(xí)性的奴隸……我見過一個女人來找你,她說,你是豬頭……少年郎,如果要分享天國的永恒榮耀,擁有最偉大的幸福,你必須朝上帝絢爛無比的臉孔回報以凝視……”

我也想說點兒什么,可是范湖湖博士已經(jīng)眼淚汪汪?!皻v史學(xué)家跟小說家一樣,樂于看到這個世界由千種萬種人共同組成。我們從不在道德觀念的領(lǐng)域出沒?!彼Z帶哽咽,身體止不住發(fā)抖,“跟小說家一樣,我們只會對一種人失望……沒錯,就是那些特別悶騷的家伙……對人類歷史無一星半點貢獻……敬而遠(yuǎn)之……其余任何人我們來者不拒,唯一的限制是想象力!各位,請你們睜開眼睛看看,我是不是特別悶騷?你們對悶騷的界定是不是太過嚴(yán)苛?你們有沒有調(diào)動全部力量,來驅(qū)散這股悶騷?大禪師理解我!唐家姐妹同情我!而你,游去非先生,你明明是那位天才智者的論敵,因為一己之私,你在我悶不悶騷的問題上很不公正!遠(yuǎn)男先生,唐小佳沒看上你,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我又豈能左右?究竟誰是悶騷王?好吧,捅破了窗戶紙……還有你,陸先生,不管你從事什么職業(yè),不管你是雞鳴狗盜,還是殺人放火,難道你對悶騷的領(lǐng)悟,不比他們這兩個蠢貨更深刻?……”

我一時語塞,不知該如何應(yīng)對如此之嚴(yán)厲、率真、撕破臉皮的拷問。街道上,有個獨腿男子騎自行車從旁掠過,他自創(chuàng)的絢麗腳法令我們贊嘆不已。整片社區(qū)最長壽的駝背奶奶緊隨其后。她大清早便外出忙碌,專去集市上搜撿剩菜爛肉以維持生活。老太太時常跟人說,每天五兩米,則飯量剛好支持身體,再多就是身體支持飯量。眼下,這位年過百歲的小腳人瑞拖著大鐵籃子,滿載而歸,神情好像她剛剛發(fā)起過一次哄搶。上午九點鐘,東南方向一派昏沉,云團涌聚,地平線微微發(fā)亮,稀薄的煙光侵入林野,乾坤萬匯如一只老蛤蟆低伏不動,似乎在等待什么超凡的景致從天外降臨。

4

說不準(zhǔn)已經(jīng)過去多少日子,合理的猜想是,當(dāng)本人不再惦記年月,不再指望離開,管理者就會下達文件把我攆走,朋友們就會站在兩個世界的邊境上殷殷守候??涩F(xiàn)實是除了季節(jié)反轉(zhuǎn)為仲夏,導(dǎo)致姑娘少婦的裝扮更裸露之外,什么都未曾發(fā)生。根本沒人理睬你。留下也罷,不留下也罷,魔城依舊運轉(zhuǎn),莊園依舊人潮涌動。我身上的外套越來越臟,逐漸看不清底色,兩只皮鞋因類似南國沼澤的氤氳潮氣而多處綻裂,配合以磨破的襪子,很是清爽涼快。唐小佳安排我住在大禪師附近。這位印度修行家用咒文給鄰居凈化肉食,告誡我們不要為謀生而頻頻接觸浮世,不要學(xué)別人注視屎尿。

“如何做到冥合于梵?”大禪師每每自問。

他一連五晝夜只喝牛奶,或者一連七晝夜只吃水煮大麥粥,以此贖罪。當(dāng)我總算鼓足勇氣,走到唐小麗的房門前,她已在大禪師的指引下隱跡林莽,間或四處流浪。時運不濟??!本人那陳年酪漿似的傾慕之情該向誰去吐露?興許是憐憫我挫折連連,高大的印度靈修者從布袋里掏出一小捆枯草,遞將過來。

“婆羅摩蘇跋爾剎羅,”他解釋說,“拿去泡水喝,可以解憂消煩……”

其實我既不怎么沮喪,也不怎么悲傷。希望乃愚蠢之火。本人臉上招牌式的頹唐表情是多年沉淀形成的,苦于積累了太多記憶而日趨麻木僵硬,堪稱艱難歲月的情感活化石,幾乎不可能稍加效仿或描述。盡管如此,我依然聽從建議,把怪模怪樣的枯草泡在茶杯里,不久便聞到一股老鼠屎的氣味。大禪師先是談?wù)撋願W的思維派哲學(xué),隨后又指點我如何在自己的體竅中觀察虛空,在動作中觀察風(fēng),在消化的熱力中觀察火,以及在筋肉的抽扯中觀察訶羅神,在排泄過程中觀察密陀羅神。

“無處不是修煉……”他聲音低沉,沉醉于臥游八極的隱秘狀態(tài),肅穆的神色令人折服。

自始至終,聆聽道語的徒眾在我四周擠來擠去,騷動無已。大禪師把他們當(dāng)成某種透明物,完全不屑于投去關(guān)注的目光。他教導(dǎo)我,比保持沉默更可取的行動,乃是宣示真理,而在交際場合,仍應(yīng)自持如聾子啞巴。真知灼見??!我聞言大為振奮,堪比久渴的駱駝?wù)业礁嗜唤弩w投地以表達感激之忱,大禪師卻制止說,無須天天伏在他足前摩頂施禮。

“但弟子要謹(jǐn)記,”男人的熊瞳終于掃向我身旁伸頭縮頸的眾多小丑,“誹謗賢明,死后變驢。”

這時,唐小佳無所顧忌地投來輕蔑的諷笑。姑娘以夸張的鵝步驅(qū)趕并挑逗我們,兩條驚人的長腿上面連接的風(fēng)騷屁股,實乃馬力強勁的情欲發(fā)動機。眼看又要橫遭她火辣辣的踐踏蹂躪,大禪師話鋒急轉(zhuǎn):“諸善男子,婦人受到尊敬,則眾神歡悅!”然而唐小佳并不打算收手。她將怒氣一股腦兒撒在無辜的初學(xué)者頭上,香汗淋漓地狠狠鞭笞他們,讓他們的慘號沖破房頂,長久回蕩于莊園上空,使街區(qū)更顯荒遠(yuǎn)。暫且幸免的男人無不掩嘴偷笑,沒完沒了地挖苦那幫滿屋子亂滾的倒霉鬼,同時又亢奮得渾身狂顫,期待能加入挨抽的行列。大禪師對姑娘侵?jǐn)_法壇的舉動非常不齒,卻也無可奈何,他緊閉雙目,竭力忍耐,無視他莊嚴(yán)的宣道淪為零散的絮絮叨叨。

“偷糧食,下輩子轉(zhuǎn)生豪豬,偷蔬菜轉(zhuǎn)生孔雀,偷肉轉(zhuǎn)生禿鷲,偷油轉(zhuǎn)生摩陀鳩……盜竊黃金,來世變成蜥蜴、蜘蛛或者吸血鬼……”大禪師的話音近乎怒吼,“聽仔細(xì)!你們這些個飼鳥者、煉油者、縱火者、偽證者、詭論者、懶漢、獨眼龍、跳舞的小傻子和老混球……”

房門無數(shù)的復(fù)式公寓內(nèi)群魔鼓噪。在精疲力竭的間歇,本人抓住機會,向唐小佳探問她姐姐的行蹤下落??墒遣坏任议_腔,姑娘已樂得咯咯直笑:“陸先生,唐小麗難道不是荒郊夜晚的篝火,你們這群癡蠢的飛蛾自去送死,她能怎么辦?”

最近我越來越懷疑唐小佳不是莊園的管理員,而是個病人或囚犯,她之所以派頭那么大,無非癥狀使然。姑娘肯定也察覺到,本人目光狐疑,眉間不信任的皺紋越來越密,于是她立即改換了一張不茍言笑的公仆臉,勸我稍安勿躁,說組織會及時消除公眾的顧慮,放松監(jiān)管,鼓勵人們追求各自的幸福,那溫飽的、癱倒的、繁衍的深熾幸福。興許是擔(dān)心我死死咬住她不放,唐小佳又將大禪師抓來做擋箭牌。

“老神仙,你快告訴他,我姐姐到底在搞什么鬼名堂?!?/p>

“唐小麗正專注于修持普羅遮帕底亞苦行……”隨即是短暫的靜默。

“先別睡過去,把話講完?!?/p>

“她應(yīng)克制欲望,只吃早飯三天,只吃晚飯三天,乞食三天,最后斷食三天,從頭到尾……”

“她犯了什么錯?”我問道。

“微不足道的過失?!蹦腥碎_始整理他卷曲的鼻毛,“但唯有苦行,方能令她內(nèi)心平復(fù)??嘈惺鞘篱g一切幸福的源泉、支柱和極限……她秘密的罪責(zé),必須念誦蘇摩虜陀羅咒文兩個月,才可以洗清……”

當(dāng)初,有個富翁給唐小麗送了一輛豪華小轎車,印度修行家于是鄭重其事告誡姑娘,萬萬不可收下這份禮物。

“接受一位貪婪君主的貽贈,依次墮入三七二十一種地獄?!?/p>

大禪師鼾聲漸起。不愧為東方的賢者?。∷K日研求圣典,以制馭諸根為務(wù),很容易毫無預(yù)兆地陷于沉睡。這家伙剛剛還在大談燭照一切的智慧,講解該怎樣達到神我一如、梵我一如的境界,轉(zhuǎn)眼就全然失去了意識。那天傍晚,不知是什么原因,黃昏的車流竟把莊園外頭的兩三條公路徹底填滿,高高低低的喇叭聲穿過千百座樓宇,導(dǎo)致我耳水失衡,在諸多走廊構(gòu)成的八卦陣?yán)镫y辨方向,死活找不到自己的房間。多虧途中遇到范湖湖博士。年輕人邀請我先去他住處休息,靜待紊亂消逝。

5

史學(xué)家的獨棟小屋淹沒在又長又密的醉魚草和高羊茅之間,由于不斷沉降,看上去猶如霍比特人居住的舊宅子。我剛走近它,立刻感受到一股濃濃的溫馨愛意涌上前來,以歡迎主人回歸。誰會不羨慕這道暖流的接收者?誰會不想擁有這樣一個庇護所?我們可以在里面舒舒服服睡覺,安安穩(wěn)穩(wěn)讀書,不受任何干擾,過上幾天世外桃源的閑適生活。但范湖湖博士顯然并不在乎此類幽隱的甜蜜。他對上述氛圍無動于衷,耷拉著腦袋掏鑰匙開門,因愁緒如麻而久久未能找準(zhǔn)鎖孔。終于,經(jīng)過幾番折騰,年輕人一聲長嘆,領(lǐng)我走進昏暗的客廳。這個古樸的史學(xué)洞穴彌漫著老蘑菇的氣息,說不定地板下邊有一株碩大無朋的菌類植物,根須持續(xù)往四面八方延伸,已近乎成精。范湖湖博士將一盞汽燈點亮。我首先看到傾斜的墻壁貼著各種紙片,看到矮圓凳周圍擺滿了空山基的色情插畫集,繼而又驚駭?shù)乜吹蒋傋佑稳シ翘稍诨覊m厚積的大沙發(fā)上,正捧著一本《浪漫的流放者》亂翻。他眼力居然這么好,可以在如此微弱的光線下閱讀?實際上,宗教狂人正沉浸于新近自學(xué)的霍屯督語的奇妙天地之中,根本懶得抬頭看我們一眼。

“赫爾岑的傳記?!笔穼W(xué)家介紹游去非手中即將分崩離析的破爛圖書,低聲說道。

“朋友,”游大似乎在沖我講話,又或者在沖某些不可見的東西講話,“別向仇人傾訴你們的哀傷。寧可把朋友家搶光,也不要去敲仇人的屋門……”

天邊僅存的一縷殘霞消逝后,深暗的夜雨將窗外世界籠罩。范湖湖變得十分陰沉,縮在角落里瀏覽克拉倫登出版社寄贈的本季書訊,時不時清清嗓子,搓搓鼻頭。對他來說,今日不過是一塊永恒的試金石,偶然和必然的試金石,而歷史是一條無窮無盡的大鐵鏈,是一臺松松垮垮、湊合能用的幻燈機,是蜿蜒前進的游行隊伍,許多熟悉的人物在其間蹣跚邁步,甚至他自己也身處這場盛大游行的陣列之內(nèi)。每天晚上,范湖湖博士總在許多不足以升格為史實的事件殘渣所堆積成的深淵底部拼命掙扎。年輕人夢見自己通體赤裸,走入幽暗、崇高的學(xué)術(shù)殿堂,他來到歷史的龍宮尋找定海神針,結(jié)果只看見一座座不可勝計的檔案柜,它們香火鼎盛,接受無數(shù)學(xué)者的供奉膜拜……將視線移回現(xiàn)實,會發(fā)現(xiàn)情況也相當(dāng)可悲:范湖湖身邊的同事要么積勞成疾,要么養(yǎng)成奇特的收藏癖,要么關(guān)進瘋?cè)嗽航K老一生,他們在越來越狹小的坑道中奮力挖掘,最后消失于萬千事實碎片的無垠大地深處。歷史洪流與個人偏好究竟孰輕孰重?范湖湖博士頗為珍視自己掌握的研究工具,他熟練使用經(jīng)濟學(xué)的羊角錘、社會學(xué)的老虎鉗、地理學(xué)的套筒扳手以及心理學(xué)的米字螺絲刀,卻還覺得不夠,根本不夠。歷史是否確如大禪師所說,要等到毀滅之劫降臨時才會顯現(xiàn)?范湖湖想到觀念異端的游去非,想到飽受欲火折磨的詩人遠(yuǎn)男,這兩個怪胎界的活標(biāo)本,他們又如何忍受絕望?迷霧重重的命運!該死的神正論!難不成,史學(xué)家始終在北極冰原上瞎闖,而真理王國遠(yuǎn)遠(yuǎn)位于南方的赤道?他高度近視的金魚眼能否伸出兩根觸手,分別抓住過去和未來?壓抑的圓木房梁下邊,范湖湖和游去非又在展開夜晚的沉悶閑聊,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好像極度遙遠(yuǎn)、朦朦朧朧的雷鳴,發(fā)端于談話者體內(nèi)某個深迥之處。我越湊越近,感覺跨越了巨大的空間,才最終把耳朵貼到他們嘴邊。

“未來……當(dāng)我們向它前進時,”范湖湖捏著一根油淋淋的鴨舌揮來揮去,“才逐步形成。這并非科幻小說……何謂史實?絕不是砧板上橫陳的死肉!我們史學(xué)家也不應(yīng)墮落為冷凍倉庫的管理員,而應(yīng)效法汪洋大海上闖蕩的漁夫……瑰麗啊……”

“世俗真理,”游大腦袋低垂,已被濃厚的困意鎖住,簡直變成了另一個人,渾如惡靈附體,“不過是神圣真理的假面具……”

這場充斥著夢囈的交鋒結(jié)束前夕,我看見范湖湖博士口角流沫,兩眼翻白,并且使勁搖晃游去非的雙肩,嗓門嘶啞地狂吼道:“到底是什么鬼怪,隱藏在歷史背后?……”

莊園的西北邊,大片紅光映亮了晚穹。失火!我飛快奔向事發(fā)區(qū)域,范湖湖、游去非緊隨其后,他們憂心忡忡,生怕遠(yuǎn)男會葬身火海。狂風(fēng)仿佛已經(jīng)把路旁的一棟棟住宅樓掏空,從底層到頂層,整排整排黑洞洞的窗子向街道敞開,窗簾拂蕩,房間死寂且燈光全無。我體會到一陣徹骨的惶恐,又預(yù)感到噩夢即將終結(jié)。謎底在鄰近大禪師住所的小廣場揭曉。這片懸鈴木環(huán)抱的空地上灼焰騰騰,高達七八米的火堆四周人頭攢動,男男女女互相挨擠,陷入極度的喜悅,盡皆揮舞雙手,連連誦讀秘咒。原來并不是什么大火燒屋的災(zāi)難,而是一場祭供財神鳩吠羅、冥神閻摩羅的詭誕儀典。不過,由于大禪師沒法抑制徒眾的激情,局面已經(jīng)失控。我們看到,真正的支配者是唐小佳,她占據(jù)中心位置,正在太陰星宿的影響下狂笑不止。

“雨季……雷霆……因陀羅彩弓……”姑娘的喉音極可怕,完全聽不清她說什么。

“走吧,”大禪師朝我們揮揮手,“回家去。”

“遠(yuǎn)男怎么辦?”范湖湖博士幾近哭喪。

或許他認(rèn)為,這個深夜,印度修行家很可能會像流星一樣從天際隕落。就在昨晚,大禪師還友善地拍過他肩膀,邀請他參加下星期舉行的滿月祭,向雄辯女神婆羅密、司晝女神阿奴摩底和吉祥女神摩訶室利禱告祈福。范湖湖素來是大禪師最積極又最不配合的問道者?;杌栌闹v堂好多次淪為他們的專屬辯論場,幻化成兩人意欲肥大癥的發(fā)泄聊天室。年輕史學(xué)家繁復(fù)的思維方法,在耿直的游去非看來,純粹是無神論者自娛自樂的馬戲雜耍。

“……沒錯,”有一回,范湖湖太過興奮,滿嘴涎液吹成個大泡泡,“根據(jù)《印度人關(guān)于歲差和星辰運行的天文學(xué)知識》第三章及第五章,科爾布魯克的著作……”

我冷眼旁觀,等待大禪師將史學(xué)博士的發(fā)言粗暴打斷。對本人來說,這是極為珍貴的感官享受,猶如嗜痂癖目睹受虐者揭掉一塊傷疤。

“全是些廢話……我們正處于第七世摩奴期!或處于梵天時代第五十一年的元月元旦……”修行家堅信,自己絕不是張嘴胡說,而是在講述不容置疑之事,“須知一劫波等于四十三億兩千萬年,亦即一萬二千神年……”

諸如此類風(fēng)馬牛不相及的討論,使聽眾的腦袋沉重?zé)o比,唯有交鋒的雙方容光煥發(fā),徹底忘記困倦和饑渴。當(dāng)然,大凡客觀公正的地方史專家,將來必定會承認(rèn),整個東南郊區(qū)是否穩(wěn)定,乃至整個云橫霜深的鄉(xiāng)野可否存留,多多少少取決于我們大禪師的真實威望。他親自向主宰太陽的十余尊圣靈祭獻糕餅,不厭其煩地督促追隨者按時完成神課。他掛名的梵梵瑜伽館終年生意興隆。誰能夠想象,這名魁乎其偉的男子不再漫游于偌大莊園的河溝或樹叢?假如他銷聲匿跡,唐小麗是否將墜入萬劫不復(fù)的境地?大禪師與充當(dāng)避難堡壘的社區(qū),兩者已經(jīng)密不可分。此時此刻,群情沸騰的祭祀之夜,身硬似鐵的修行家會否遭殃?熾亮的火星因旋風(fēng)吹襲而四處流蕩,把周邊的樹枝引燃。借著熊熊焰光,我瞧見一個捂臉的裸體姑娘往遠(yuǎn)處狂奔,她腳穿水晶鞋,披頭散發(fā),腦袋上盤著一條真假難辨的金色環(huán)頸蛇。此女很可能是唐小麗,也可能是她妹妹唐小佳。這時候一顆巨大的彗星劃過天穹。游去非說:

“看來《西比路神諭》中預(yù)言的世界末日,要降臨了……”

大火向各個角落蔓延。魔城上空陰云密布,南郊又一次沛然降雨,但莊園并未逃過滅頂之災(zāi)。我們在凌晨動蕩的街道上、在水火交攻的房舍間尋覓遠(yuǎn)男?!翱炜矗 狈逗┦恐钢胺揭粭澣龑有e墅。瘋狂的詩人已爬到樓頂,坐在一根電線上晃來晃去,沖下面的圍觀者哈哈大笑。仰頭指戳的人群先是為他歡呼,然后又朝他扔石塊。我率先登上離遠(yuǎn)男最近的陽臺,伸出一根救援的長棍讓他抓住??墒窃娙瞬⒉活I(lǐng)情,反倒招呼我趕緊跳過去,隨他一同舞動輕盈的肢體,表演金雞抖翎的走鋼絲絕技,暢游四通八達的空中走廊?;饎莶粩嗉觿 O儡嚰鈪柕膯柩蔬B綴成一片綿延起伏的波濤,種種喧囂和晚籟可以乘著它們的高音程浪花,在無邊夜色里浮蕩、交媾,融為一張眾聲織就的壯闊天河圖。

“會摔死的!”

我絕望大呼,不料卻遭到遠(yuǎn)男的迎頭痛斥。他眉眼間充滿鄙夷和令人肝顫的冷漠,深含無可言喻的憤恨和莫大悲哀。

“爾等庸俗之徒,”他說,“不懂得信念的高翔,不理解詩意的輝煌勝利,一輩子只會做做假賬,盯著女人的屁股流流口水。天長日久,謹(jǐn)小慎微變成了肉瘤,寄生在你們額頭上,根本沒辦法摘下來。什么是夢幻,什么是醉人的美妙,什么是至深的啟悟,諸位已注定無緣領(lǐng)略。理想、信仰,”遠(yuǎn)男向游去非以及范湖湖博士瞥了一眼,“對你們來說,不過是精神上的抱大腿,是為自己的精神垃圾找個大籮筐!你們用新枷鎖代替舊牢籠,脊柱像麻花一樣……沒工夫瞎扯了。天命超越一切,絕非隨隨便便什么人都能收到天命的邀請。陸兄,恕我直言,你并不屬于永恒之家……”

詩人邊說邊跳向一位遁世老學(xué)究的窗臺,隨即又躍入更深更遠(yuǎn)的黑暗。濃煙很快將他猿猴般矯捷的身影遮沒。灰燼刺鼻,我迎風(fēng)打了個噴嚏,沫星全吹到自己臉上。

【責(zé)任編輯】 于曉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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