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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跳墻

2018-11-23 02:59林筱聆
北京文學(xué) 2018年11期
關(guān)鍵詞:佛跳墻堂哥

在我們觀音巖,佛跳墻不是一道菜。提起這個外號的來歷,估計連佛都想笑出聲。那年,佛跳墻與同村一個口吃的人結(jié)伴去廟里給祖師燒香,以求各自的兒子考上重點中學(xué)——對了,那時,佛跳墻還是茶農(nóng)陳興旺——出門前說好了,口吃的人不便開口,所有需要說的話都由他代勞了。擲筊杯的時候,第一擲,笑杯,他趕緊又是整頭發(fā)又是理衣衫以示尊敬。第二擲,反杯,他又趕緊拿手在身上揩了揩。連續(xù)幾擲,非笑即反,他急了,大聲問道:難道今年祖師不管教育?口吃的人“呃呃”了半天,好不容易才接上個“管”,旁邊的人都聽笑了。再擲,居然就信杯了。他趕緊跪下,繼續(xù)祈求祖師保佑他兒子語文考多少分,數(shù)學(xué)考多少分……一聽他這祈求的跟自家孩子沒關(guān)系,口吃的人急了,卻不知怎么說,最后干脆跟在他說的每一句話后面,比畫著一個從他眼前掃東西的動作,反反復(fù)復(fù)地說:分分分分我一點,分分分分我一點……所有人都笑得肚子發(fā)疼。村里有個老人實在看不下去,就對他說,好了,夠了,你再這么求下去,連佛都看不過去,要跳出墻去了?!胺鹛鴫Α比齻€字就此上身附體了。

十幾年來,幾乎所有人都忘了佛跳墻的真名。大多數(shù)時候,他更像是掛著別人牌照的冒牌車。根據(jù)他的說法,他兒子的出生與他找和尚算了同房的具體日子具體時辰有直接因果關(guān)系。他兒子能在連續(xù)高考三年后考上大專,是他跟佛許愿進貢一頭豬得來的回報。他兒子這么多年雖找不到工作但平安無事,也是拜他一次次求簽保平安所賜——簽上寫得非常清楚,那工作與某個災(zāi)難有關(guān)聯(lián),舍棄工作便是遠離風(fēng)險??偠灾撬麅鹤拥淖o身符,而佛是他最大的安全罩。

很不幸,我是佛跳墻的親侄女。他的“佛”手偶爾也會伸到我們家,管我們幾個十來歲的女孩子祭拜的時候要往后站,進祖厝門檻的時候要先邁右腿,穿睡衣、趿拖鞋、來例假等都不能從土地公像前經(jīng)過……他像《西游記》里那個肚子會吐絲的蜈蚣精,說話做事都那么令人生厭??蓱z的堂哥比我更不幸。在他人生這二十六年的美好時光里,虧了他已經(jīng)長得比佛跳墻高出整整一個頭,所有關(guān)乎他的重大事宜還是要依靠佛跳墻與佛的對話來決定。因為這,堂哥已錯過了五次到城里工作的機會和兩個城里女朋友的姻緣。有村民猜測說,佛跳墻是不想堂哥去了城里再不回巖上來,這才使了佛神來說話。我不知道其中的真?zhèn)?,但我知道,今天這次相親,堂哥無論如何都不愿再讓他毀了。

臨出門前,看佛跳墻又背著一只手在翻墻上的那本皇歷,堂哥再也忍受不了。他用力在那些醒目的大字上戳戳點點,都已經(jīng)看了二三十遍了,不會有錯啦,你看你看,是黃道吉日,宜提親,喜神在東南……

你懂什么?佛跳墻掃開堂哥的手,眼睛瞪得渾圓。對于平時連剪個頭發(fā)都要翻看皇歷的他來說,墻上厚厚的那本皇歷是他日常生活的指南針。他的手又一次在皇歷上輕輕摩挲著,仿佛在安撫誰的臉。關(guān)帝廟里的師父說了,吉日也需吉時,你懂不懂?

隨便你隨便你!我無所謂!堂哥習(xí)慣性地聳聳肩,走到一旁。這么多年,因為經(jīng)常聳肩的緣故,他的背一點點地駝了下去,不再挺拔。而他開口閉口的“無所謂”也成了萬能膏藥,走哪兒貼哪兒,一點都不看場合。

佛跳墻懶得搭理,陷在自我撫摩里。好一會兒,他才瞥一眼墻上的時鐘,悠哉悠哉地到土地公位前上了一炷香,又看了一下手上的表,時針不偏不倚地指向9,分鐘與秒針準(zhǔn)確無誤地重疊在12上,這才拎起手禮坐上摩托車。

載著佛跳墻,堂哥把摩托開得不知有多拉風(fēng)。他的心情像這四月里的天氣,陽光明媚,白云悠悠,風(fēng)兒清爽。要知道,為了對得上父親關(guān)于女方生辰八字和方位的多種講究,堂哥已經(jīng)偷偷讓他的現(xiàn)任女朋友提前兩個月三天四個小時出生,還讓她的家往東南方向偏移了15度——移到今天要去的她姑姑家。一想到自己居然還有這等小聰明,堂哥的成就感猶如路旁那剛鉆出地面的竹筍,半敞著肚皮,半咧著嘴。要不是看在一天天大起來的肚子上,看在堂哥長得還有幾分人模狗樣,特別是好統(tǒng)治的份上,我估計未來的堂嫂怎么也不可能這么委屈了自己,更不可能有這么大的耐性聽他指揮。堂哥要錢沒錢,要工作沒工作——可能他最大的工作就是安全地躺在床上玩手機吧——他們家最值錢的無非是那三五畝茶園,每年幾萬元的收入也早被佛跳墻這拜拜那拜拜給折騰光了。

千不該萬不該,堂哥后口袋的電話不該在這個時候響起,更不該響起的是刀郎的《2002年的第一場雪》——那是我未來堂嫂的專屬。堂哥像是屁股上被扎了針,猛一縮就來了個緊急剎車,佛跳墻冷不丁就從車上摔了下來。

你怎么還沒到啊?堂哥的女朋友顯然很生氣了。我爸說你們再不來,我們就要回去了!

好好好!馬上馬上馬上!堂哥用高頻率的極速疊加詞來表達他的急切與重視。

陳王法,我可告訴你,我可不是騙你,來遲了你們跟我姑姑相親去!未來的堂嫂對我堂哥向來都是這么不客氣,指名道姓是她一貫的語言風(fēng)格。有時我甚至懷疑“陳王法”三個字是她話語中起承轉(zhuǎn)合的橋梁,沒有那三個字,她都不知道該如何往下說。而有了那三個字,她說的每個字每個詞便都瞬間站立了起來。陳王法,陳王法,你到底聽到了沒有?聽到了沒有????

聽到啦聽到啦聽到啦!堂哥像在嘴里撥著算盤,撥得唰啦啦響。他不停地點頭小心賠著不是,儼然正對著摩托車油箱鞠躬作揖。

陳王法,你說話像放屁,你給我發(fā)誓!未來的堂嫂還是不依不饒。

好好好!我發(fā)誓我發(fā)誓我發(fā)誓!堂哥只能使出他的殺手锏了。我若騙你我會死!我若騙你我會死!

說真的,我很同情我的堂哥。以他一米七八的身高,加上飽滿的天庭、濃眉大眼,要找一個漂亮賢惠的女孩做妻子也不是不可能,可自從他談崩了前兩個女朋友后,他的佛跳墻父親與他們家的幾間矮破房子、一臺破彩電、一輛破摩托同時遠近聞名,他的擇偶標(biāo)準(zhǔn)猶如他的后背一點一點矮了下去。讀過書沒讀過書的都不計較了,高的矮的胖的瘦的都不講究了,到最后,連五官端正與否、有無脾氣也無所謂了。說真的,當(dāng)那天看到堂哥偷偷摟著曾來我家找過我姐的那個歪嘴、溜肩、身高不足一米五的歪瓜裂棗極品往小樹林走的時候,我滿腦子考慮的都是那個剛出土的小瓦罐,要怎么踮腳尖才夠得著那個瘦長的熱水瓶?夠著肯定是夠著了,不然不可能那么快就有了小熱水瓶或者小小瓦罐,堂哥的身高也不至于“飛流直下”,說話的聲音也不至于貼到地面上。

這一刻,不管堂哥死與不死,對方的電話已經(jīng)先蓋死了。緩過勁來的他這才回過神,他的父親正一屁股坐在泥路上,雙手抱著腳踝,緊咬牙關(guān)看著他。我在設(shè)想,如果佛跳墻的嘴唇上留有長胡須,此時肯定會被他肚子里的氣吹得“撲哧撲哧”上下亂跳。

堂哥架好摩托,正要去扶佛跳墻,卻被他一下子推開了。他一手撐地自己站了起來,不停地拍打著身上的泥土說,不去了!回家!回家!

怎么可以不去?堂哥這下蒙了,他避開父親的眼光,彎腰撿拾散落地上的東西,話語也一點點往地上擠壓,幾乎要鉆進地里去。他也就只有對泥土發(fā)火的能耐。我怎么跟小美說?都跟人家說好了,小美她爸媽特意趕回來的!

這出門才幾里路就摔跤,明顯就不吉利!況且,你看你看——佛跳墻急急攤開自己的手掌,破了皮的掌心滲出了幾滴血。他像逮著什么天大的證據(jù),拿右手直直指向左手掌說。見血了,更不吉利!你剛才還說什么活不活的,出門辦事最忌諱說那樣的字,不吉利,不吉利,今天不去了!不去了!佛跳墻的手越擺越快,仿佛用手代替雙腳在逃離一場即將到來的災(zāi)難。

你不是都看過皇歷了嗎?堂哥把東西往摩托車后座上放,嘴里嘟囔著,不是說今天是黃道吉日,宜提親,喜神在東南嗎?

看過是看過,這種東西能一成不變嗎?佛跳墻一手拍在堂哥的腦殼上,你個木殼子腦袋,我還不是為了你好?

你怎么就不能信點科學(xué)?堂哥摸著腦袋。從小到大,他的腦袋不知被佛跳墻拍過多少回,我懷疑他學(xué)習(xí)的不靈光肯定與此有關(guān)。

你還不信?佛跳墻拍得更密集了。為什么你早不來,晚不來,我一去求佛你就來?虧你媽白白吃了那么多草藥,還是生了你四個姐姐,遠不比我跟佛問的一句話有用。當(dāng)年要不是我去求佛,你能考上大學(xué)?當(dāng)年要不是……

這?我?好好好,隨便你隨便你!我無所謂!堂哥又一次聳聳肩,在佛跳墻富有持久力的狂轟濫炸中敗下陣來。那些“當(dāng)年”、那些“要不是”,像一只只聞到腥味的蒼蠅在他耳畔繞著彎兒飛來,飛去,又飛來。

佛跳墻完全有理由相信自己的判斷。在他們父子倆回家后的當(dāng)天下午,那條村道上確實發(fā)生了一起重大交通事故——一只野貓被撞死在路中央,血肉模糊。他斷定自己又幫兒子躲過一劫,對自己的正確與英明更加佩服得五體投地。佛跳墻在佛事上確實創(chuàng)造過“奇跡”。有一年巖上迎接新制的尪公入廟,包括佛跳墻在內(nèi)的四個人負責(zé)抬轎,可能搖晃得厲害的緣故,進了廟里要點眼,才發(fā)現(xiàn)尪公不見了,四個人你推我我推你,沒人愿意承擔(dān)責(zé)任。擲筊問尪公,也沒有一筊是信杯。佛跳墻突然跳出來問了一句,尪公也是男人,是不是酒喝多了,滾到水溝里了?居然一下就信杯。所有村民原路返回尋找,果真在水溝里找到了尪公。有些村民就此相信他有異稟,我可不信。我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他怎么可以把堂哥跟一只野貓等同起來?哪怕貓有九條命,它畢竟也只是貓,可堂哥好歹是堂堂七尺男兒吧?佛跳墻才不管我怎么想,他堅信那只可憐的野貓是替死鬼,堅持要伯母厚葬它、祭奠它。

相親之事就這么莫名其妙地黃了,堂哥能想到的最好的對抗方式就是絕食。從初三那年到現(xiàn)在的這十幾年時間里,絕食就像是他手上的一把尚方寶劍,往哪兒隨便三晃兩晃,所有人等都會乖乖地聽候發(fā)令。那年考上重點高中,他提出要一部手機,佛跳墻不給,他就絕食,再后來就干脆不去上課,佛跳墻只能乖乖地舉了白旗。第一次高考結(jié)束,他提出要一輛電動車,家里不同意,他又開始絕食,佛跳墻再次投降。我們幾個堂弟堂妹都曾以此為榜樣,紛紛效仿過他的絕食招式,可我們的父母一點都不像親生的,心腸都比他的父母硬,非但不買我們的賬,看我們扛不了幾餐就乖乖地認(rèn)錯討?zhàn)垥r,他們居然還嘲諷說,“繼續(xù)??!繼續(xù)啊!咱們家的豬這兩天正好改善伙食!”一開始我們都無法理解,絕不了兩餐我們基本要扶墻才走得動,他倒好,絕食三天非但力氣一點不減,甚至臉上還能多長出肉來。稍大些才知道,他絕的只是公開的食。他的母親總在背地里偷偷塞給他一只雞腿、一個饅頭、一根油條。甚至佛跳墻前腳剛離開家門,她后腳就將一碗雞湯送到他面前。這充分印證了他經(jīng)常掛在嘴邊的一句名言:要想取得斗爭的最后勝利,自己一定不能倒下。

絕食顯然已經(jīng)嚇唬不了佛跳墻了,他翻到的下一個黃道吉日,還是沒得商量地挺在四月十八這天。堂哥不用問都知道這是未來的堂嫂絕不能接受的——還未入門就先沒了面子,以后進門哪還有什么地位可言?唯一的尚方寶劍奏不了效,他此刻為難得就像手機軟件升級時屏幕上不停旋轉(zhuǎn)的那個圈。他打去的電話她一個都不接,他只能在微信里又是送花又是送鉆戒,都不能討到她的搭理。他每天軟軟地把自己像一根地瓜藤一樣栽在床上,栽在沙發(fā)上,栽在陽臺上,栽在任何一個可以倚靠的地方,并且迅速長出根。只要有一部手機,地瓜藤依然可以長出肥厚的地瓜葉。長時間的待業(yè)狀態(tài),堂哥骨頭里種下了不滿,長出了懶。我們觀音巖漫山遍野是茶葉,他大專學(xué)的是電子信息技術(shù)專業(yè),一開始,他也曾在網(wǎng)上賣過茶葉,賣了幾個月就覺著累,把網(wǎng)店一關(guān),專心負責(zé)栽地瓜藤。除了玩手機微信,他還有一項大本領(lǐng)——王者榮耀他已經(jīng)玩到了榮耀黃金段位,他的游戲段位是我們觀音巖,不,應(yīng)該是我們整個鎮(zhèn)里最高的。

此刻,堂哥暫時顧不上王者榮耀,正忙著跟未來的堂嫂負荊請罪呢。他不知去哪里弄了一個被五花大綁跪在地上的人物形象,旁邊還有一下一下抽打的動作??蛇@并不能討未來堂嫂的原諒,更別說開心。但好歹她還是搭理他了。兩個星期以后?你開什么玩笑?這怎么可能?

我也沒辦法!堂哥在句子后加了一個流淚外加擁抱的表情。

你個窩囊廢!除了打游戲你還會什么?未來堂嫂直接發(fā)過來幾把錘子。如果兩人面對面,我相信她一定會一把真錘子砸過來。

有些東西,可能還真是不得不信……堂哥希望省略號多少可以幫得上忙。如果不是半路返回,那天說不定真的有血光之災(zāi)……

放你媽的狗屁!陳王法!未來堂嫂切換成了語音對話。照你這么說,你都不要出門得了,每天路上指不定有多少只螞蟻蟲子被軋死在馬路上。你那么大個人腦袋里裝的是屎嗎?你別以為我只能嫁給你!想娶我的人都排到村口了!

我嚴(yán)重懷疑最后面這句話的真實性。以未來堂嫂的姿色和脾氣,我堂哥真是一堆好牛屎上插了一朵臭菊花。堂哥可沒我這樣的眼力。他不敢語音回復(fù),只急急打出:你們到時可以多跟他提一些聘金……

看在聘金的份兒上,四月十八這天的相親總算跌跌撞撞地來了。雨從頭天晚上一直下,到了上午十點多仍沒有停歇,佛跳墻也還沒有出門的跡象。堂哥巴巴地望著天??衫咸鞝斠稽c不領(lǐng)他的情,故意把雨下得越來越大起來。就在他幾乎要絕望的時候,墻上的時鐘“噔咚”準(zhǔn)點報時,佛跳墻看了下手表,說,好了,已經(jīng)是子時,可以出發(fā)了!

剛才還令堂哥極度厭煩的偌大的雨立馬變成滋潤萬物的甘露,可愛了起來。一切都意想不到的順利。順利經(jīng)過那天車倒人摔的路段,又順利經(jīng)過野貓被撞的村道,再順利經(jīng)過水面上漂浮著死豬的橋……堂哥暗自慶幸罩在雨衣里的佛跳墻沒有看到水面上那只被泡脹了肚皮的白豬,否則不知又要生出什么事端來。

各種器樂的聲響恰是在這個時間傳來的。先是嗩吶聲,接著是鑼聲、鼓聲,隱約還有女人的歌聲。越來越近了,越來越清晰了。是一支浩大的送葬隊伍,隊伍里有人在唱 《常回家看看》。堂哥心底打起了鼓。完了,完了,又是不吉利……他的腦袋一陣發(fā)暈,雙手像被吸走了力氣,車把手不由得晃動了起來。

果然,掀開雨衣看了幾眼的佛跳墻發(fā)話了。走,走,走,趕快走!趕快走!

堂哥連雙腿都在打戰(zhàn)。他踩住剎車,這回車倒沒有倒,佛跳墻也沒從車上摔下來。他鼓起勇氣說,我求你了,你別再這樣行不行?

我怎么樣了?佛跳墻好不容易回過神來,你以為走哪兒?

不是要回去?堂哥疑惑了。

混賬東西,你不去相親了?佛跳墻又是一巴掌拍在堂哥的腦袋上。

可是,這——?堂哥不敢相信。

趕緊走趕緊走!佛跳墻朝前不停地擺著手,連臉上的褶皺都在笑。有人這個了,晦氣都被送走了,這是好事好事!

什么這個?這個是哪個?堂哥不明白。

這個就是那個啦!佛跳墻依然含混著字眼。

那個,那個是哪個?堂哥還是搞不清楚。

那個就是那個啦!不能說的那個啦!佛跳墻抬手指指棺材,幾乎又要敲向堂哥的腦袋了。走走走,今天這事準(zhǔn)成,準(zhǔn)成!

堂哥這才知道佛跳墻“這個”來“那個”去的是“死”字。與送葬隊伍擦肩而過的時候,堂哥充滿了無限的感激之情。如果不是急著趕路,我估計他都想下車去跟棺材里的人親切握手,表示衷心感謝了。順利到達未來堂嫂村口的時候,雨已經(jīng)很小了。堂哥渾身的血液在噴涌,他想起了小時候參加運動會時,廣播里反復(fù)播放的那句“勝利就在眼前,勝利在向你們招手”,腳底下生出了一陣陣的風(fēng)。

雨歇了。堂哥停下摩托,收起雨衣。陽光居然就在這一刻傾瀉而下,天地顯得那么嶄新那么清亮,連心情都跟著亮堂了。佛跳墻倚在路旁的花圃圍欄,抽起煙來。兩輛小轎車疾馳而過,恰巧碾過路旁的兩個水洼,水洼里的水猛地四處飛濺,濺了他一身泥水。奶奶的,誰這么缺德,濺了老子一身。他扔掉煙頭,豎起中指指向車屁股亂罵一通。

那車身上赫然貼著大大的雙“喜”,堂哥的眉眼跟著那“喜”字一起跳躍。不要罵了,人家娶親呢!爸,你真會挑日子,看來今天確實是個好日子!堂哥覺得有必要拍一下佛跳墻的馬屁。

堂哥怎么也料想不到這馬屁拍到了馬腿上。

你說什么?佛跳墻眼睛瞪大了,盯著那兩輛車遠去的方向問,剛才過去的是婚車?

是啊,車上都貼著紅雙“喜”。堂哥沒有把握形勢的變化,還想繼續(xù)為佛跳墻唱贊歌,今天果真是個良辰吉日……

走走走,回去回去!佛跳墻把堂哥一拉。

這——堂哥杵成一根木棍。

你傻啊?這跟婚車相遇最不吉利了,所有的喜氣都被它帶走了,還能辦成什么事?佛跳墻不由分說地推著堂哥走。走走走!回去回去回去!趕緊!快!馬上!

見不著底的暗一下子就從頭上淋了下來,堂哥的天提前黑了。這一回,他破天荒地沒有聳肩,沒有說“無所謂”。

可憐的堂哥電話幾乎要被打爆,他卻打死都不接。我一直很好奇長得瘦骨伶仃的未來堂嫂怎么有那么大的本事,無須烏云與微風(fēng)的過渡,就能直接刮出那么大的龍卷風(fēng),下出那么暴的傾盆雨。堂哥算準(zhǔn)了有一場聲勢浩大的暴風(fēng)雨在等著他,可他還沒想好怎樣迎接,它就來了。他比高爾基的那只海燕差遠了,“讓暴風(fēng)雨來得更猛烈些吧”!這樣的話不可能由他嘴里說出。

電話可以不接,可微信卻一點不懂得考慮主人的想法,一個接一個地“嘀嘟”進來。我聽到未來堂嫂尖著嗓子在吼叫。那吼叫聲該是擁著擠著團著直接躥上她的腦際而出,幾乎變了形,生出各種奇怪的棱角,足以刺透一個人的耳膜。陳王法,別以為你不接電話就能解決問題!你他媽死哪兒去了?

陳王法,別以為你在我坑里屙了一坨屎,我就一定是你的了。沒那么簡單!

陳王法,告訴你,明天你愛來不來,我后天就去把孩子做掉!

你個死陳王法,死陳王法,你不要以為你是王法,明天你就知道誰才是王法!

密密麻麻的“陳王法”像是未來堂嫂嘴里發(fā)射出的子彈,一顆顆火力十足目標(biāo)一致地射向我可憐的堂哥,他坐著躺著站著走著都中槍。他沒有盾牌可以抵御,更沒有槍炮可以還擊。即使有槍炮,他也沒彈藥可上膛。前有佛跳墻,后有未來的堂嫂,用我們老師教的成語,他真是腹背受敵,雙面夾擊,他只能狗那個什么延、殘那個什么喘了。

堂哥的彈藥都在佛跳墻手里攥著?;氐郊业姆鹛鴫γχ丛韪拢簏c一爐香,再泡上一杯自己粗制的鐵觀音。堂哥出生前,佛跳墻也曾制得一手好茶,曾經(jīng)得過鎮(zhèn)里茶王賽的第三名。后來,求了簽說他應(yīng)該往東北面發(fā)展,他就一個人闖到東北去開茶店。茶店原本也開得好好的,幾年就賺了十幾萬。后來無意間算得一個女店員的八字與他的不合,就辭了那女店員,又聘請了一個八字與他極合的男店員,結(jié)果男店員卷了茶款跑人。后來請了風(fēng)水先生,說是他的店面選得不對,選在東面是不對的,容易遇小人,應(yīng)該選到西面。于是,就關(guān)了東面的店,重新到西面租了店鋪,費了好些錢裝修,沒開幾個月,所有賺來的錢又全部還了回去,最后只能回到觀音巖制茶。盡管他嚴(yán)格按著皇歷安排施肥,安排除草,安排采摘,安排制茶,卻再未能制出當(dāng)年一樣的好茶。茶雖不好,佛跳墻泡好的第一杯茶還是先敬過土地公,而后才把剩下的茶水沖進自己的茶杯里喝起來。伯母正按著他布置的作業(yè)往鐵鼎里燒著金紙。堂哥拿著未來堂嫂的最后通牒送到他面前,一條接著一條地點開微信語音。佛跳墻把茶杯一拍,整個人幾乎從椅子上彈了起來。隨之,彈藥也一并發(fā)射了出來。你怎么這么?她都還沒入門就膽敢這樣對你?你那是屙了一坨屎嗎?那是我們老陳家的骨肉?。∫粋€婦道人家怎么可以開口閉口這個那個的?多不吉利!你好歹讀了大學(xué),她不過才讀到初中,你怎么就聽?wèi){她這么不把你當(dāng)回事?給你取名叫王法,你怎么可以讓她一點王法都沒有?

我能怎么樣?她話都說到這樣,我還能怎么樣?她說了我明天如果不去,后天她就把孩子給做了……估計佛跳墻發(fā)射的子彈是擦著堂哥的耳邊過去的,他才能說得那么淡定。他收回手機,看一眼在門口燒金紙的母親,攤開雙手,聳起了肩。你看著辦吧,反正我無所謂!

什么無所謂?佛跳墻一手拍在桌子上。娶老婆是你的事,又不是我的事,孩子也是你的,你怎么能無所謂?

我也想所謂??!堂哥拿手掌不停地擦拭著手機屏幕,再次瞟一眼母親,聳了聳肩。可我所謂有什么用???你們又無所謂!

誰說我們無所謂了?像壓緊的彈簧突然被松開了,佛跳墻從椅子上彈了起來,拿手指著皇歷說。無所謂我會那么在意黃道吉日?無所謂我會一次次帶你去相親?無所謂我會一次次半路返回?我還不是擔(dān)心促不成你這樁婚事?

堂哥張了張嘴,想說的話跟著口水一起吞了回去。他看一眼直著身子盯著廳堂看的母親,便有了新的想法。他不慌不忙地聳肩,聳肩,好像非得讓全世界的人都看見他高高聳起的肩骨不可——他的肩骨削得尖尖的,一點都不好看。從他肩膀上抖出來的是這樣一些聽起來也是尖尖的話。反正我不知道,她說了,明天,明天,我們再不去她就去打胎,這是最后一次機會了。你們不知道她,她真是什么都做得出來的。明天,明天……

明天?佛跳墻跑過去翻了翻墻上的皇歷,整張臉幾乎要粘到皇歷上。他戳著上面的字眼說,明天怎么可能?你看你看,明天忌出門,忌出門,東南還有煞星。

我不管你忌不忌出門,反正我已經(jīng)說了,她什么都做得出來。堂哥似乎急欲撇清什么,邊往外走邊擺手說。到時你們不要怪我沒說。

不行,不行,我不能讓她把我孫子給流掉了!伯母沖進了廳堂,攔住了堂哥,把他往佛跳墻的身邊推。讓你爸想想辦法??!他一定有辦法!這門親要再黃了,咱們王法就真討不到老婆了!

我能有什么辦法???佛跳墻拿下整本皇歷往伯母胸口塞過去,這邊白紙黑字寫得這么清楚,忌出門忌出門,總不能讓我飛出去吧?

我的孫子??!我的孫子?。〔赴鸦蕷v塞回佛跳墻的手里,嚷著,我不管你什么皇歷不皇歷,我要我的孫子!我要我的兒媳婦!

堂哥懶得看他的父母拉大鋸扯大鋸地在一本皇歷上拔河,干脆貼著墻角閃人。這個晚上,他做了一個可怕的夢,夢見未來的堂嫂真的把孩子給打掉了,她還揪著孩子的一條腿,笑著說,陳王法,陳王法,這就是你的小王法!哈——

堂哥被未來堂嫂又冷又長的一串笑聲給驚醒了。天還沒大亮,他隱約聽到哪里傳來幾聲吃力的呻吟聲,“哎喲——哎喲——”那呻吟聲微微打著戰(zhàn),仿佛經(jīng)過層層阻攔又多拐了幾道彎,像是從墻壁上滲出來的,又像是從窗戶縫隙漏進來的,還像是從地上的門縫里長出來的,讓人聽得起了一身雞皮疙瘩。他懷疑那聲音是從夢里鉆出來的,遲遲不肯睜開眼也不肯起身,只側(cè)著耳朵仔細辨識。后來又有其他零星的聲音摻雜了進來,似乎有人在問“是佛跳墻嗎?”回答那人的是“哎喲——哎喲”。那人又問,“你怎么會在這里?”回答他的依然是“哎喲——哎喲”。這回開始有了議論,什么可能骨頭斷了,什么胳膊可能也斷了,什么頭也破了……堂哥翻過身去,正想繼續(xù)睡他的美覺,一聲撕裂的叫聲伴著哭喊狠命把他拽了出來。王法,王法,快起來快起來!你爸出事了! 興旺啊——興旺啊——

剛出屋門,堂哥就看出了不對勁。小小的院子突然亮堂了許多。好好的一圈院墻在西北面撕開了一個大口子,磚土散落一地,一堆人圍在院墻外。呻吟聲重疊著伯母的呼喊聲,正是從那個口子一浪接著一浪地打來。

王法來了,王法來了,趕快來看看,你爸被墻壓住了。鄰居叫喊著。

堂哥趕緊跑了過去。佛跳墻的整個身體都被埋在一堆磚土里,只露出一個腦袋。他的額頭被磕破了一個大口子,不停地往外冒著血,伯母正手拿毛巾捂著。他的雙眼半張,嘴也微張著,一聲聲“哎喲——”汩汩而出,不停地匯聚、噴涌。一旁的幾個村民正徒手又是挖又是刨,一點點卸掉壓在他身上的磚土。

爸,你這是干什么?堂哥蹲下身子,一邊扒著佛跳墻身上的土,一邊急切地想知道緣由。怎么會這樣?

哎喲——

他翻墻。伯母壓低嗓音替佛跳墻作答。

好好的門你不走,你翻什么墻?。刻酶缬謫?。

哎喲——

還不是因為你?伯母用肘子撞了一下堂哥,跟他使了下眼色小聲說。

這跟我有什么關(guān)系?我什么時候叫他翻墻了?堂哥忍不住提高了聲音。他看著人群大聲質(zhì)問。

你小聲點行不行?伯母拉了一下堂哥的衣角,附著他的耳朵說?;蕷v上不是說今天忌出門,還說東南有煞星。小美那邊不是今天非去不可,他肯定想著既然不能出門,那就翻墻,從西北面翻……你看看你看看,果然是不宜出門不宜出門!果然是有煞星啊,這一出門就出事!

?。刻酶鐝氐捉o整傻了。他呆呆地看著地上的佛跳墻,看著那額頭上的血,什么話都說不出來。他想起了很小的時候,佛跳墻有一次進城幫他帶回來一根巧克力雪糕,到家時,雪糕已經(jīng)化成了一袋深褐色的水,他用舌頭一點點舔著,那水冰冰的、甜絲絲的、香噴噴的。

都什么時候了你們還在說什么啊?有人拍著堂哥的腦袋把他喚醒,趕緊想法子把你爸刨出來送醫(yī)院??!

堂哥第一次覺得父親的眼里充滿了求助的目光,第一次覺得自己肩上的擔(dān)子有多重。

好好好!馬上馬上!堂哥忙不迭地說著話,雙手迅速刨起那些磚土來。突然他想起了什么,停住了手上的動作,起身往屋里跑。

王法,你干什么去啊?鄰居叫住了他。你是要拿鋤頭嗎?鋤頭恐怕不行吧? 會傷著人!

不是不是!堂哥一邊擺手,一邊倒退著往屋里走。我去看一下皇歷……不知道今天是不是適合破土?

作者簡介

林筱聆,女,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泉州市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已著有長篇小說《茶王》《心弈》《女鎮(zhèn)長》《致命六合彩》《嫁給女人的男人》等。有作品發(fā)表在《人民文學(xué)》《山花》《天津文學(xué)》《福建文學(xué)》《青年文學(xué)》等文學(xué)期刊上,并有多部小說被《小說選刊》《中篇小說選刊》等轉(zhuǎn)載。

責(zé)任編輯 白連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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