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志清

李賀是中唐的重要詩人，杜牧為他寫敘，李商隱為他立傳，皮日休更是盛贊他為自李白以來百年內(nèi)的歌詩翹楚。

李賀詩，不可無一，不能有二，“而前乎唐與后乎唐亦無此詩”（陳式《重刻昌谷集注序》）。李賀自成一體的“長吉體”，直到近代還被人效仿。宋代以后，李賀就與李白、李商隱并稱“三李”。偉人毛澤東偏愛三李詩。毛澤東也特別喜歡《唐詩三百首》，紅軍長征期間，他手不釋卷，首首能背。據(jù)統(tǒng)計，他讀過《唐詩三百首》的五種版本，其中幾乎所有詩都有圈點?！短圃娙偈住肥翘圃娺x本中最有影響的讀本，對于唐詩啟蒙與普及的作用是無與倫比的，何滿子說“它所起的‘詩教作用還不限于唐詩，甚至不僅限于詩的領(lǐng)域”。

然而，讓人匪夷所思的是，《唐詩三百首》卻不選李賀的詩。

《唐詩三百首》為什么不選李賀的詩呢？李賀238首詩一首也不選？王之渙存詩六首選了兩首；金昌緒存詩一首也選進(jìn)了。難道是選者的“審美偏見”嗎？《唐詩三百首》是公認(rèn)的唐詩權(quán)威選本，蘅塘退士孫洙也是公認(rèn)的兼容博納的選家，選本上自帝王下至僧尼、歌妓乃至無名氏，無所不選。此選收作者77人，以數(shù)量排名前四位的是，杜甫、王維、李白與李商隱。其所選中，且多為公認(rèn)的唐詩名篇。

《唐詩三百首》為什么不選李賀的詩呢？選家沒有明說，而學(xué)界不乏議論。

其一，李賀詩不易接受。金性堯《唐詩三百首新注·前言》就說：“由于本書原來打算是給兒童讀的，所以大部分作品比較淺近明白?！Z言上的過分隔閡，必然要影響讀者的欣賞、理解，本書所以未選李賀詩，可能這是原因之一?！苯鹣壬桥吕钯R詩文字生澀，影響兒童的理解與欣賞。但是，他又推翻了自己的看法，他說：“韓愈的《石鼓歌》，既難懂又無甚意義，為什么不可以換李賀的《李憑箜篌引》或《夢天》？反之，韓愈的七律如‘云橫秦嶺家何在，雪擁藍(lán)關(guān)馬不前，七絕如‘天街小雨潤如酥，草色遙看近卻無，卻是親切明凈，倒真的膾炙人口，本書卻未選入?！彼詾?，無論怎么說，也是該選李賀詩的。

其二，李賀詩趣尚險怪。不選李賀詩，是怕有負(fù)面影響。于思想而言，李賀詩怪異奇特，甚至近乎荒誕，“牛鬼蛇神太甚”（張表臣《珊瑚鉤詩話》），乃“詩之妖”（潘德輿《養(yǎng)一齋詩話》）。于作法而言，李賀詩刻意怪癖，雕琢涂飾，天花亂墜，陸游謂李賀詩“如百家錦衲”。錢鍾書說李賀詩“幻情奇彩，前無古人”。譬如那首為金性堯感到不選不可思議的《李憑箜篌引》，以虛寫實，通感聯(lián)覺，上天入地，亦真亦幻，虛幻性意象層出不窮。

其三，李賀詩不合詩教?！短圃娙偈住肪戆恕恶R嵬坡》題下注曰：“唐人馬嵬詩極多，惟此首得溫柔敦厚之意，故錄之?！边x本直接透露出其選詩宗旨。但是，縱觀其所選，未必都合此“詩教”標(biāo)準(zhǔn)，而李賀詩又未必都不合此“詩教”標(biāo)準(zhǔn)。此說似也不能成立。

其四，李賀詩多為古體。此理由更不能成立，雖然其選詩標(biāo)準(zhǔn)側(cè)重近體，但其中古體四卷，篇數(shù)雖僅占四分之一，而篇幅卻與近體平分秋色，譬如長詩《石鼓歌》，長達(dá)56行的七言古體，而李賀詩古體多在二十行內(nèi)。

以上這些“原因”，都不無道理，但也多經(jīng)不起反駁。為什么不選李賀詩，我們能不能從選本序言里看出點端倪來呢？序云：

“世俗兒童就學(xué)，即授《千家詩》，取其易于成誦，故流傳不廢。但其詩隨手掇拾，工拙莫辨。且止五、七律、絕二體，而唐宋人又雜出其間，殊乖體制。因?qū)＞吞圃娭心捴巳丝谥鳎瑩衿溆纫?，每體得數(shù)十首，共三百馀首，錄成一編，為家塾課本。俾童而習(xí)之，白首亦莫能廢，較《千家詩》不遠(yuǎn)勝耶？諺云：‘熟讀唐詩三百首，不會吟詩也會吟，請以是編驗之。”

序僅160字，簡明扼要，其動因與宗旨似“語焉不詳”。選家是想以此選而代替不甚理想的已有選本，給學(xué)童提供一個比較好的“訓(xùn)蒙”課本。那么，為什么說李賀詩就不能選呢？是否有“少兒不宜”的意思呢？

《唐詩三百首》成書于乾隆二十八年（1763）。因為發(fā)現(xiàn)八股文徒托空言，千人一面，且有“輾轉(zhuǎn)抄襲”之弊，因此，為了補救八股取士之弊，康乾年間曾兩次試詩。乾隆二十二年（1757）則正式恢復(fù)了科舉試詩之制，科考試以五言排律?？瓶紤?yīng)試，“高考”指揮棒之指向，試帖詩選便也風(fēng)行一時了?！短圃娙偈住烦霈F(xiàn)之前，試帖詩的編選已經(jīng)歷了兩次高潮。因此，《唐詩三百首》應(yīng)運而生了，作為一種應(yīng)試教育的教材，在已有選本“工拙莫辨”且“殊乖體制”的情況下閃亮登場。作為教材，還不是一般性的輔助讀本，不僅為了“啟蒙”，為了“詩教”，更是為了“科舉”，具體反映了選家的教育思想?？婆e試帖詩的特殊背景，是選家排斥李賀詩的重要原因吧？

《唐詩三百首》作為教材，具有強烈的實用性原則與針對性考慮。李賀鬼才，才大而命舛，只活了26歲，其詩為一種失敗主義陰影所籠罩，頑強地表現(xiàn)著詩人極不甘心失敗的心靈掙扎?？峙逻@也是一種不選李賀詩的原因，過分擔(dān)憂李賀詩對學(xué)童的負(fù)面影響吧？

《唐詩三百首》沒有選李賀的詩，然而，并沒有妨礙李賀詩的廣泛傳播，也沒有影響其詩的經(jīng)典性和影響力。但是，這個權(quán)威選本不選李賀詩，則終究是個文化之謎。

（閻蕊森摘自《揚子晚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