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米
栽了個跟頭
生完了娃娃,坐完了月子,丑女子的身材又豐滿起來,臉上又白凈起來。臉上的笑容也多了不少。
小平又不讓黑子娃動丑女子了。
小平在路上截住了黑子娃。
“你配得上丑女子呢不?”小平說。
“你也不澆泡尿照照自己。”小平說。
“你弄丑女子一回,我就打你一回?!毙∑秸f。
沒人想到小平這一回栽了。
小平丟下這些話,跟往常一樣轉身要走,黑子娃卻在小平轉身的當口,撿了塊石頭朝小平的腦殼拍了上去。黑子娃的個子太小了,剛剛夠著小平的腦殼。
小平晃了晃,又晃了晃,倒了。
倒下去時,小平還在想,我也太大意了。
我這個來稀人可是做了一件大事了,黑子娃想。也不曉得小平死了沒?黑子娃還在想。黑子娃拍了小平一石頭,撒腿就跑。黑子娃邊跑邊想。黑子娃跑回家了,仍心跳咚咚接著想,小平要是死了,我也得吃槍子兒,給他兌命。給小平兌命,黑子娃咋想也是劃不來,就忍不住跟午睡的丑女子說了他砸小平的事。丑女子聽完騰地坐起來,連忙說:“我看看去?!焙谧油薏蛔尦笈尤?,黑子娃說:“你甭去,他要是沒死,打你咋辦?”小平打不打的,丑女子倒是不怕,她也曉得小平不打她。丑女子想了想?yún)s又覺得,還是讓隊長公公去看看小平比較合適。
隊長去的時候,路上沒了小平。
曉得自己回家,看來是沒死。隊長想。
隊長打了個哈欠,回家接著睡午覺去了。
小平在路上躺了一陣子就醒來了,小平一醒來就回去了。
悶英看見滿臉血污的小平,吃了一驚,趕緊問:“咋了?”
“我栽了個跟頭?!毙∑秸f。
小平頭上的傷,沒去衛(wèi)生院看看,也沒貼藥,在家緩了十來天就好了。
小平想找黑子娃報仇,可黑子娃學得機靈了,老遠看見小平,黑子娃就躲了。像以往那樣把黑子娃從人伙里叫出來吧,黑子娃死活不從人伙里走出來。小平就拿黑子娃沒法了。
丑女子到悶英家來了。丑女子拿了幾張舊報紙,讓悶英大大給她鉸幾雙鞋樣子。丑女子曉得村里的鞋樣子都是悶英大大親手鉸的,親手糊的。悶英大大鉸鞋樣子時,丑女子說:“大大,我瞌睡得不行了?!睈炗⒄f:“你到炕上躺躺?”丑女子想想才說:“那就在你炕上躺躺,鉸好了你叫我?!睈炗⒄f:“小平這時也沒在,你還是到小平炕上躺去,他的炕比我的炕舒服?!背笈诱f:“你可甭讓小平進來啊?!?/p>
“這個瓜女子,我又不傻?!睈炗⒑俸傩α诵?。
丑女子也沖悶英大大笑了笑,才到小平炕上躺去。
丑女子是吃完晌午才來的,這么熱的天,吃完了晌午,瞌睡蟲就來了。
悶英大大在窗外一心一意鉸鞋樣、糊鞋樣,偷偷聽著躺在炕上的丑女子。估摸著丑女子睡著了,悶英輕手輕腳就出去了。悶英到了河邊,把浮水的小平叫回來了。悶英把小平直接領到他屋里才朝睡在炕上的丑女子努努嘴說:“她已經(jīng)睡著了,你想做啥都能成?!?/p>
小平白了養(yǎng)母一眼,出去了。
小平又到河邊浮水去了。
丑女子的肚子又大起來了。
丑女子臉上的孕斑又多起來了。
小平又不聽黑子娃的墻根了。
小平似乎更傻了。
悶英跟丑女子說:“我聽小平說,他再也不攔擋黑子娃了?!?/p>
“我高興死了?!背笈诱f。
嘴上這么說,丑女子心里卻有一種失落感。
我在小平心里都不算個啥了。她想。
丑女子碰見了小平。
“小平。”丑女子叫了一聲,小平就停下來望著她。
“我啊搭得罪你了?”
“你沒哩得罪。”
“悶英大大說你不攔擋黑子娃了。你就忍心讓黑子娃欺負我?”
“你愿意給黑子娃欺負嘛。”
“我想讓你欺負我,我不想黑子娃欺負我?!?/p>
“捧在手心我還怕你化了哩,我會欺負你?”
真的是個瓜球。丑女子想。我得明明白白說。丑女子想。
“我不愿黑子娃弄我?!背笈诱f。
小平看了看她。
“你弄我都成。”丑女子又說。
小平又看了看她,才說:
“你都懷了他的娃娃了,還說不想給他弄。”
“黑子娃強迫我,我一個女人家有啥法?”
小平看了看丑女子的臉,小平覺得丑女子真的變丑了。
“我還思謀著,你能保護我哩?!背笈诱f。
“我打不過黑子娃。”小平說。
“你打得過。”
“打不過。”
“打得過?!?/p>
“我輸了。我差一點就給黑子娃一石頭砸死了?!?/p>
“你跟他對著干,黑子娃絕對不是你的對手?!?/p>
“他下黑手?!毙∑秸f。
“你也下黑手不就成了?你弄死他,我就跟你做夫妻?!?/p>
小平說:“我下不了黑手?!?/p>
“你跟他對著干也行?!?/p>
“黑子娃不跟我對著干,他一看見我就跑了。”
“你追他,追上他,打他?!?/p>
“他跑得飛快,我追不上他?!?/p>
“你不是怕黑子娃吧?”
“我栽了個跟頭?!毙∑秸f。
丑女子不想說啥了。
停了一陣子,丑女子才說:“我看看你腦殼上的傷好了沒?”
丑女子這么一說,小平就連連后退,后來,小平就頭也不回地,轉身走了。
讓女人看自己的傷,算個球的英雄好漢。小平想。
望著遠去的小平,丑女子想,這個小平,真的是個瓜球。
丑女子不想跟黑子娃過,這是真話。丑女子的真話除了小平,跟誰都沒提說過。丑女子也不是沒想過離婚。丑女子在想離婚的時候,就想起了隊長公公的話。
現(xiàn)場會那天,隊長公公跟丑女子的爸爸,是這么說的:
“只要丑女子嫁給我家黑子娃,我每年給你五十斤大米?!?/p>
“你家一年分的大米,怕也就是五十斤。”隊長未來的親家王義民說。
“你忘了我是隊長了?!?/p>
隊長說這些話時,丑女子也在場,爸爸王義民還沒答應隊長,丑女子先就答應了,她已曉得大個子有女人有娃娃了,丑女子不死心也得死了對大個子的那條心。
丑女子當即就跟隊長說:“能嫁到你家,是我的福氣,黑子娃我也不是沒見過,我同意。”
丑女子接著想,我現(xiàn)在離婚也不是不行,我要是離了婚,每年五十斤大米,誰給?
釣女人的石榴樹
丑女子以趕場為由去了金山供銷社,想再見見大個子,她沒想到大個子已調回縣城了。大個子走時,調動通知還沒哩下發(fā),他是提前走的。大個子的爸爸那時已是縣革委會副主任,他丈人那時也是縣革委會主任,大個子想啥時調走就能啥時調走,簡單得跟“一”一樣,沒啥大驚小怪的。
丑女子到了金山供銷社,見到的是那個豬一樣肥的女營業(yè)員,丑女子逡巡再三,買東西時假裝隨口問肥豬:“那個大個子營業(yè)員咋沒哩上班?”肥豬抬了抬眼皮,一臉狐疑,盯了丑女子好久才不緊不慢說:“調走了唄?!狈守i那一盯像一把冰涼的刀,丑女子怕她看出自己跟大個子有了啥子瓜葛,就沒敢跟她多打聽,匆匆出了供銷社。路過公社時,丑女子碰見了趙部長。丑女子認得趙部長。撈到一根救命稻草似的,丑女子問趙部長:“供銷社那個大個子,調到啊搭去了?”
“回城了唄。”趙部長問,“打聽他做啥?”
“我還欠他錢哩?!背笈与S口扯了個謊。
從供銷社回來的那一天夜里,丑女子喝了很多酒。丑女子從沒喝過酒。她沒想到第一次喝酒就喝了一斤。她把自己灌醉了。隊長是啥時來她床上的丑女子不曉得,隊長對她做了啥她也不曉得。丑女子醒來已是第二天早晨了,丑女子醒來時才發(fā)現(xiàn)隊長那張蒼老的毛臉仍埋在她雙乳之間,丑女子就明白夜里發(fā)生的事了。
她從她的床上,趕走了隊長。
隊長走后,丑女子發(fā)覺大娃沒在床上。她想,沁梅肯定把大娃帶過去,跟她睡了。她想她的大娃。起床后,丑女子用大個子給她的香皂,仔仔細細把自己洗得干干凈凈的了,才去沁梅那邊找大娃。大娃斷奶后多半跟丑女子睡,有時也吵著要跟沁梅睡。沁梅把大娃看得比黑子娃還親。兒子跟當婆的親,跟她這個當娘的不親,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大娃是沁梅一手帶大的,跟婆親,也在情理之中。
黑子娃出生后,隊長就跟沁梅分房睡了。隊長是不是在家睡的,跟誰睡的,沁梅懶得管他。沁梅想,愛跟誰睡跟誰睡。只要不跟我睡。
隊長在丑女子那兒睡了一夜,沁梅啥也不曉得。丑女子去時隊長正在吃飯,她沒跟他搭話,沒拿正眼看他,她找到大娃,抱起大娃,轉身就走。這個隊長她一見就覺得反胃,在沁梅面前,她又不想表現(xiàn)出來。
回家的路上,丑女子抵著兒子的頭,一個勁地問大娃:“媽媽身上香不香?媽媽身上香不香?”丑女子把兒子抵得躲躲閃閃,咯咯直笑。
“可惜,媽媽的身子,早就臟了。”丑女子自言自語似的。她的話大娃聽不懂,也不像是說給大娃聽的。
酒雖醒了,腦殼卻是暈暈乎乎的,口里干得像塞了滿嘴灰,苦得像是吃了苦楝子。丑女子曉得酒勁兒沒過去,草草弄了點早飯吃了,就悶在屋里,門都懶得出。大娃不干了,吵著要去找婆,她也沒哩攔擋他。大娃出去后,丑女子又上了床,捂著鋪蓋,睡了,一睡就睡到天快黑時才醒。丑女子醒來后又想起了大娃。她不曉得兒子是不是去了婆的屋。丑女子出了門,想找兒子去。路過村學時,丑女子看見了校園里的那一棵石榴樹,也看見了樹上的石榴??诶镞€是苦,還是干,像嚼過灰,像吃了苦楝子。
丑女子又望了望學校,她曉得唐文生平常住在學校里。
張家壩小學的院子里有一棵孤零零的石榴樹。張家壩小學空蕩蕩的院子里,平時只住著唐文生一個老師。唐文生不是民辦教師,不是公辦教師,是知青。張家壩生產(chǎn)隊只有唐文生一個知青,這個知青不做農(nóng)活,負責教書。
石榴熟了,可以吃了。
丑女子路過學校圍墻下,看著樹上紅彤彤的石榴了。丑女子咽了三次口水還是沒能憋住吃一個石榴的欲望。她看看學校大門,發(fā)現(xiàn)大門虛掩著,就來到大門外面,悄悄望望不遠處唐文生的宿舍。丑女子看見唐文生的宿舍門關得緊緊的,她以為唐文生沒哩在學校,鬼使神差一般,推開了虛掩的校門,走進了學校的院子。
石榴樹很大,很高。丑女子到了樹下,飛快地上了樹。丑女子只摘了一個石榴,還沒顧得上吃哩,丑女子還沒顧得上摘第二個石榴哩,冷不丁一回頭,卻看見唐文生不動聲色,站在石榴樹下。唐文生背對著她,也不向上望她。
丑女子愣了愣,無聲地,從樹上下來了。
丑女子從樹上下來之后,唐文生沒說啥,轉身走了。唐文生走得不緊不慢的,一直走進他那間宿舍里去了。學校只有唐文生一個住校老師,只有這么一間老師宿舍,天快要黑了,學生早已放學回家,校園里靜悄悄的,靜得丑女子能聽見自己的心跳:撲通、撲通、撲通,撲通、撲通、撲通。
乖乖跟在唐文生后面,丑女子不由自主,去了唐文生的宿舍。丑女子不曉得唐文生咋樣處置她,只覺得臉燒得厲害,心跳得厲害。
剛一走進唐文生的宿舍,唐文生就閂了宿舍門。唐文生坐在靠窗的辦公桌前的一把椅子上,丑女子沒敢找個坐的,她低了頭,站在門背后,摘的那個石榴仍捏在手里。
唐文生點了一支煙,慢悠悠地吃著煙,一句話不說。
丑女子將石榴擱在唐文生的辦公桌上。
不時地,唐文生就瞟一眼窗外。窗外仍然靜悄悄的,出現(xiàn)在唐文生眼里的,仍是那棵孤零零的石榴樹。
唐文生的煙終于吃完了。唐文生看了看低頭盯著腳的丑女子,說:“你說咋辦吧?”
我說咋辦?丑女子想了想,她也不曉得該咋辦,就沒哩說啥。
唐文生站起來,走到丑女子跟前,盯著丑女子鼓囊囊的胸。
“一個這么好看的女人,偷公家的東西做啥呢?”
丑女子不由得看了看擱在旁邊辦公桌上的石榴。
“摘下來了,石榴再也長不到樹上去了,想吃你就吃了吧?!?/p>
丑女子沒吃石榴。她也不再看那個石榴。
唐文生一動不動,仍盯著丑女子鼓囊囊的胸。
后來,唐文生的一只手就伸到了丑女子腰間,發(fā)覺唐文生想解她的褲帶,丑女子就扭了扭腰。丑女子一扭腰,唐文生就不解丑女子的褲帶了,他停下來,看著丑女子。丑女子低了頭,一動不動。
丑女子沒扭她的腰了,心里卻想,要殺要剮,隨你的便。
唐文生再一次遂了愿。
丑女子連忙穿衣裳,連忙走了。
她一分鐘也不想多留。
丑女子走的時候,天已經(jīng)黑了。不過是過了幾分鐘時間,天已經(jīng)黑盡了。唐文生要丑女子把那個石榴也拿上,丑女子死活不拿。她已經(jīng)沒得吃石榴的欲望了。唐文生威脅說:“你不拿,我就把它扔球了。”丑女子卻顧自快步走出唐文生的宿舍。
到了學校大門口,丑女子摸索著拉開大門門閂時,又聽見唐文生說:“啥時候想吃石榴了,你就給我說一聲?!背笈訁s是沒吭聲。沒哩答應他,也沒哩回絕他。丑女子走在去婆婆沁梅家的路上,才想起進校園時,她沒哩閂大門,可出來時,大門卻是閂著的。唐文生是啥時閂了大門的?她居然啥也不曉得。
等丑女子的背影消失在月光中,唐文生才急急忙忙出了宿舍,閂好了校門。唐文生并不急于回宿舍。他一動不動,望著那棵孤零零的石榴樹。
唐文生心里盤算著,這是石榴樹給我釣來的第幾個女人呢?
回到宿舍,唐文生沒哩點燈,卻點上了一支煙。唐文生一邊吃煙,一邊在心里計算著上了鉤的那些張家壩女人。
這個教師還真不是白當?shù)摹L莆纳搿?/p>
搭 伴 兒
丑女子又到張王代家來了。
丑女子要張王代陪她到河里洗澡去,張王代噘著嘴,一臉不高興。張王代從不煩丑女子,今天卻有點兒煩她。張王代覺得丑女子來得不是時候:這不,剛吃完晌午飯丑女子就來了,算準了似的,丑女子一進門就對玉穗說:“讓張王代陪我洗澡去。”丑女子說得不容商量,當娘的玉穗答應得格外痛快,回頭就讓張王代跟丑女子走。張王代于是懷疑,丑女子可能頭天晚上就已跟媽談了要他陪她洗澡的事。
張王代原打算跟一群娃們?nèi)プヴ~,頭天晚上就說好了,看來是去不成的了。
晌午飯后的這一段時間,天氣太熱,也沒啥事做,通常是娃娃們難得的玩耍時間,也是丑女子下河洗澡的時間。丑女子叫張王代陪她,不高興歸不高興,去還是得去。
張王代不到十二歲,丑女子已經(jīng)十九了。張王代還是個娃娃,丑女子卻已是個貨真價實的女人了。在張家壩,丑女子是個人見人愛的俊媳婦,跟玉穗關系密切,但僅限于兩個女人之間,丑女子常往張王代家跑,她是來找玉穗的,玉穗?yún)s很少去丑女子家。愛串門的隊長難得到祖佑家串一回門,祖佑也不去隊長家。去隊長家找丑女子耍的人,只有張王代。張王代是個娃娃,沒事就去丑女子家耍一會兒,他跟丑女子沒啥共同的愛好,去了也是在丑女子身邊耍他自己的,丑女子干丑女子的。張王代愛聞丑女子身上那種奇異的香味兒,這是張王代的秘密,連丑女子也不曉得。
洗澡的地點,在村子上頭的河里,到村里有好長一段距離。丑女子想要走得離村子遠些。遠了才能躲開那些不懷好意的眼睛。張王代是陪伴,也是哨兵,丑女子不跟張王代一同洗,張王代也不想跟她一同洗,好歹是個兒子娃,跟一個女的在河里洗澡,張王代覺得別扭。
到了那個常去的水潭,丑女子下到齊腰深的河里,獨自一人沉浸在水中。
她先是在河里耍水。過了一會兒,身子適應了,丑女子才不緊不慢脫衣裳。脫一件她就洗一件。洗了一件,又脫一件。丑女子把洗好的衣裳一件接一件,遞給岸上的張王代,她讓張王代把衣裳晾在河邊的樹上。
沉浸在河里的丑女子,最初像一只落湯雞,后來就像一條魚了。
洗完身上所有的衣裳,丑女子才開始洗澡。
丑女子開始洗澡了,除了替她盯著人,就沒得張王代的啥事了。
無所事事的張王代在上游不到十米的河邊,把腿腳泡在水中,有一搭沒一搭戲水。他用這樣的方法抵御毒辣的陽光。
不高興歸不高興,來了就得盡職盡責。這是張王代的原則。在戲水時,張王代順帶著觀察周圍的情形,萬一哪個男的到這里來,張王代就得有所行動:要么迎上前去阻止來人靠近,要么叫丑女子趕快穿衣裳。沒人來時,張王代就偶爾瞥一眼水潭里的丑女子。
張王代是個兒子娃,他曉得兒子娃和女子娃的身子是不一樣的,但具體有啥不一樣,他并不曉得。跟丑女子搭伴睡覺時,張王代蜷在床的另一頭,盡量不挨丑女子的身子,那時他不想曉得男女到底有啥不一樣。今天陪丑女子洗澡,張王代卻又有了弄清這些不一樣的念頭。
在丑女子眼里,張王代是個小娃娃,一個小娃娃在女人的潛意識里是沒啥性別概念的。張王代可以利用這一點。
水很淺,丑女子只能蹴著或躺著搓洗身上的泥垢,這讓她覺得不舒服。左右觀察觀察,發(fā)覺附近無人,丑女子就飛快地站起來幾秒,用來活動活動蹴得僵硬的腿腳,每次這么做,丑女子都用后背對著張王代,張王代正好可以偷看她。
張王代每次只是急匆匆地看那么一眼,就慌亂地移走了他的視線。
張王代再一次回頭窺視時,丑女子的身子又消失在水潭里,只有濕淋淋的頭還在水面上游弋著。
張王代陪丑女子洗澡的次數(shù)不多。從前跟丑女子一起洗澡的常常是玉穗,從前跟丑女子搭伴睡覺的,主要也是玉穗。張王代曉得丑女子不敢一個人睡,哪怕就在她家,丑女子還是不敢一個人睡。黑子娃當民工的那一段時間,張王代幾乎天天晚上陪丑女子睡,給她搭伴兒。張王代愛聞丑女子身上散發(fā)出來的那種香味兒,在張家壩,別的娃娃沒這個福氣。為了這個說不出口的秘密,通常,丑女子要張王代做啥,他就會做啥。
洗完身子,丑女子又在潭里浮水。她只是隨便耍一耍水,順帶耍一耍水,洗澡是目的,浮水不過是一種額外的享受。丑女子不可能盡興:水潭太小了,水也太淺了,最深的地方,僅能沒過她的腰。
耍得差不多了,先洗的衣裳也已經(jīng)干了,后洗的雖沒干,卻也不滴水了,快干了,能穿了。丑女子就叫張王代,她要他把衣裳給她拿到水邊來。張王代把衣裳拿到水邊,等張王代走開了,丑女子才開始穿衣裳。哪怕是濕衣裳,穿在身上,要不了多久也會干。這是夏天的好處。
丑女子穿好衣裳才對不遠處的張王代說:“你也洗洗?”
張王代說:“不?!?/p>
“不啥子不?洗一哈就舒服了。”
張王代說:“就不!”
“一個小毛頭,我都不怕你看我的光身子,你還怕我看你?”
張王代不是不想洗。毒熱日頭下,泡在河里的腿腳雖無比愉悅,前胸后背卻不停地冒汗,粘乎乎的很不舒服。張王代太想浮水了,太想下河洗一哈了。要是在張王代常常浮水的地方,他早就扔了衣裳褲子鞋,他早就把自己的身子也跟一塊石頭似的,扔到河里去了。兒子娃沒皮沒臉,兒子娃浮水的地方在磨房跟前的河道里,那一段河道其實是村里修建的引水渠,又長又寬,浮水格外舒服,渠水也深,可以沒過張王代的頭。那兒是村里人洗衣洗菜挑水洗澡的地方,那兒是一塊熱鬧之地,一天到晚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什么人都有,尤其在夏天,即使到了夜里,也會有人逗留。這些兒子娃在水渠里浮水沒得啥顧忌:大家都是一樣的,大家都脫光了嘛。大人浮水才會穿一條褲衩,娃娃們光溜溜就下了河。
張王代明白現(xiàn)在的處境:他是陪丑女子來洗澡的,這是一種秘而不宣的行動,仿佛他跟丑女子做的是啥見不得人的事。更嚴重的問題是,張王代還不具備穿褲衩的資格:他的褲子里面無任何遮蔽,下河浮水,就得脫光自己。在丑女子面前,在一個大白天,他覺得很不好意思。
見張王代猶猶豫豫不想動,丑女子看透了張王代的心思,說:“不就是沒穿褲衩子嘛,這兒只有我,你有啥好羞的?跟我睡的時候,也沒見你穿一條褲衩子?!?/p>
丑女子說完,突然趁張王代沒防備,三把兩把飛快地撕下了張王代的褲子。當她看見他腿間微微上翹的雀雀子時,卻又撲哧一下笑出聲來。丑女子很快又捂住嘴,忍住笑。張王代氣得不得了,卻又沒法發(fā)火。丑女子的行為是他沒哩料到的。
張王代不無恨意地盯了丑女子一眼,他看見丑女子抿著嘴,故意板起臉,假裝不當一回事。就在張王代獨自氣惱時,為了掩飾自己的窘態(tài),丑女子有了更大膽的舉動:她居然用一根手指輕描淡寫地撥了撥張王代的雀雀子。她這么做的本意是要張王代放松下來,卻因雀雀子彈簧似的,在手指的撥弄下蹦跶了幾下,丑女子就再也憋不住了,大笑起來了。丑女子怕張王代真的會生氣,就又捂著嘴,站起來,轉過身去。仿佛做了見不得人的事,張王代更覺羞愧難當了,他扭頭盯了丑女子一眼,卻發(fā)現(xiàn)丑女子的臉,已紅到耳根。也就在這一瞬間,張王代不恨丑女子冒失了。
撲通一聲,張王代跳進丑女子身后的水潭里。
過了幾天,吃完夜飯,丑女子又來叫張王代。丑女子說,隊長公公不讓她陪婆婆磨面了,說是他會陪著沁梅磨面去。一個人在家睡覺,丑女子害怕,她又要張王代晚上搭伴陪她睡。
黑子娃不在家,丑女子一個人在空蕩蕩的房子里睡,害怕也是常理。張王代陪睡也不是一次兩次了。這一次,張王代挺樂意陪丑女子睡,可擺在張王代臉上的卻是非常不開心的樣子。張王代的表情不僅賺到玉穗一通誑他的好話,也賺到了丑女子的承諾,丑女子噘著嘴說:“好你個左撇子,我家的蘋果,莫非你不想吃?”
張王代這才就坡下驢,不再陰著臉了。
張王代照例睡在床的另一頭。
張王代照例沒把被窩捂實,而是留了一個微微張開的口子。
從丑女子身上散發(fā)出來的那種奇異香味兒,在黑暗中悄無聲息地,鉆進張王代鼻子里來了。張王代在香味兒的熏陶中,很快就睡著了。張王代給尿憋醒時,卻發(fā)覺腿間的雀雀子硬邦邦的。丑女子和他在一頭睡。
張王代在黑暗中想,丑女子可能是想黑子娃了吧?
張王代睡不著了。
張王代不敢動。張王代怕驚醒了丑女子,就繼續(xù)裝睡。丑女子是啥時候跟他睡在一頭的?張王代不曉得。是她過來的,還是,是他不知不覺去了丑女子睡的那一頭?張王代同樣不曉得。在黑暗中,張王代搞不清床的方位也沒法弄清這個問題。張王代后來就睡著了。
天亮的時候,張王代醒來了。張王代發(fā)現(xiàn),床的另一頭已經(jīng)空蕩蕩的了,還在貪睡的只有他自己。丑女子是啥時起床的?她干啥去了?張王代不曉得。
張王代只弄清了一件事:他仍睡在床的這一頭,那是他常睡的位置。
穿了只破鞋
知青唐文生跟丑女子不清不楚過了一段日子,張家壩人都認為這個唐文生要給丑女子做上門女婿。丑女子也這么想。想不到知青返城時,唐文生也返了城。跟調進縣城工作的金山供銷社營業(yè)員李伯軍一樣,唐文生一進城就啥消息也沒得了。
唐文生返城足足半年了,丑女子憋不住了。
丑女子跟玉穗說:“我到城里找這個昧天良的唐文生去?!?/p>
丑女子跟玉穗說,不為征得玉穗同意。跟玉穗說說是想為自己找一個去城里的借口,順帶著,也給玉穗一個替自己在張家壩人面前遮掩的理由。她自己也不曉得到城里去到底要做啥。丑女子心里放不下的人,其實不是知青唐文生,而是那個大個子營業(yè)員李伯軍。也是到了城里,丑女子才明白她要找的人不是知青唐文生,而是金山供銷社曾經(jīng)的營業(yè)員李伯軍。
丑女子想做啥如今就能做啥。想去城里就能去城里。黑子娃活著時管不了她。婆婆沁梅的話丑女子想聽、愿聽,沁梅死了就沒人攔擋丑女子了。當隊長的張有根倒是想管丑女子,自從偷偷上過幾回丑女子的床,丑女子就再也不聽他的了。
丑女子進城找大個子李伯軍,只想聽他一句準話。好幾年沒見大個子,也不曉得他過得咋樣,丑女子老是記掛他。大個子在城里是不是有一個挺好看的媳婦?耳聽為虛,眼見為實,只有落實了這一點,丑女子才會死了對大個子的那條心。
丑女子是走路去縣城的。丑女子沒去過縣城,聽常到縣城開三干會的祖佑說,出了金山鎮(zhèn),只要順著馬路一直走,一直走,一直走,就能走到縣城。借著后半夜的月光,順著忽明忽暗的馬路,丑女子就一直一直順著馬路朝前走。也不曉得走了多少時間多少路,丑女子被橫在眼前的一個三岔路口難住了:往左?還是往右?祖佑沒說過這個岔路口,丑女子就不曉得該咋樣走才對。
腿也疼,腳也疼。東方露出魚肚白,天已快亮了。好在這個岔路口在一個村子中間,她打算坐下來,歇歇,等天亮后,跟人問了路再走。
雞叫時離開張家壩,到四十多里外的縣城時,已是人聲鼎沸,人頭攢動。
縣城果然比金山鎮(zhèn)大得多了,熱鬧得多了。
顧不上歇歇,顧不上看看熱鬧,丑女子只向人多的地方走,遇見面惡的丑女子就遠遠躲開,發(fā)現(xiàn)面善的,丑女子就湊上去問人家:“李伯軍家住在啊搭?”有人說是不曉得,有人說是不認得,有人對她搖搖頭。丑女子打聽很久也沒打聽到李伯軍家到底住啊搭,肚子卻是餓得不行了,就先尋到一處叫做“大眾食堂”的所在。丑女子聽祖佑說過,曉得大眾食堂是吃飯的地方,就走了進去,花了四兩糧票兩毛四分錢,買了兩碗面條,呼嚕呼嚕吃起來。
丑女子到玉穗家串門時,祖佑常在玉穗和丑女子面前夸大眾食堂的面條做得咋樣咋樣好。想不到有朝一日,她也會像祖佑似的,坐在大眾食堂,狼吞虎咽吃面條。大眾食堂的面條真是比自己做的面條香,比玉穗做的也要香一些。滿滿兩大碗面條,丑女子不僅吃完了,湯也喝得干干凈凈的。
吃完面,從口袋里掏出疊得方方正正的白色手絹擦了嘴,丑女子這才不慌不忙出了大眾食堂,又去街上打聽李伯軍,打聽他的家。
大個子李伯軍的家還沒找著哩,丑女子卻又不得不暫時停下來,找另一處所在。
生了二娃后,丑女子落下個夾不住尿的毛病,想澆尿時就得立即快步上茅坑,遲一步尿也會滋出來,洇在褲腰上。
尿憋得不行了。
不遠處來了個戴眼鏡的中年婦女。丑女子連忙湊上去。
“這位大大,我問一下,哪有茅坑?”
中年婦女看了看丑女子:“茅坑是個啥東西?”
丑女子臉上一紅,說:“就是……就是……”
“是個啥子嗎?”
丑女子來了勇氣:“就是屙屎屙尿的?!?/p>
戴眼鏡的中年婦女又看了看丑女子,她發(fā)現(xiàn)丑女子躬著腰,一手捂著小肚子,就明白丑女子是憋不住尿了,就曉得丑女子是個初次進城的鄉(xiāng)下人了。戴眼鏡的中年婦女左右看看,又朝遠處望望,然后指著一處說:“你往前面走走,看見掛著‘大眾旅社牌子的,進去,一直朝里面走,那兒有個公廁。”
說了聲“謝謝大大”,丑女子躬著腰,急忙朝戴眼鏡的中年婦女指給她的方位走。
剛進大眾旅社丑女子就給看大門的老大爺攔住了。
“你不住店,進來干啥?”
躬著腰,捂著小肚子,丑女子顧不得羞恥,慌慌地說:“我要上茅坑?!?/p>
看大門的老大爺果然見多識廣,曉得茅坑是個啥東西,他瞥了瞥丑女子才說:“不住店,不能在這里上廁所。”
丑女子給尿憋得快要哭出來了,卻不得不低眉順眼求人家:“大爺你也看著了,我憋得已經(jīng)不行了……”
老大爺盯了她一眼,轉身走開了。丑女子曉得這是得到老大爺?shù)哪S了,就啥也顧不得,急急忙忙朝里跑。
尿完,丑女子并不急于起身。她四下里環(huán)顧,發(fā)現(xiàn)還有一個女人在不遠處的蹲位上蹲著,白晃晃的溝子和大腿暴露在丑女子的視線里,丑女子連忙回了頭,卻看見自己白晃晃的溝子和大腿也暴露著,臉上不禁紅了一紅。
丑女子蹲著等了很久,那個女人才不慌不忙,起身離去。丑女子剛要查看查看自己的褲腰,突然又進來一個人,在不遠處蹲了下去。丑女子沒回頭看她,等那個女人完了事,也出去了,丑女子才急急忙忙查看自己的褲腰。
褲腰果然濕了一小塊,有拳頭那么大。好在不是太大。丑女子松了一口氣,只要褲子沒濕,就能繼續(xù)上街。
出了大眾旅社,上了街,丑女子又跟人打聽李伯軍,打聽李伯軍的家。丑女子居然就這么找到了大個子李伯軍的家,但她沒敲李伯軍的門。她看見門上掛著一把鎖,就決定在李伯軍家門外,等李伯軍回來。她不相信李伯軍不回家。
腳上火辣辣疼。脫鞋看了看,原來是腳上磨出來的水泡,不知啥時破了,濕搭搭的,不疼才怪。
丑女子沒在李伯軍家門外等到李伯軍。她等到的是一個好看的女人,洋氣的女人,女人帶著一個女子娃,女子娃比女人還好看。好看的女人警覺地瞥了瞥丑女子才掏鑰匙開門,女人進門時又警覺地瞅了瞅丑女子。丑女子曉得,這個女人多半把她當成了賊了。
這個女人,不是李伯軍的媳婦,還能是誰?
李伯軍果然有了媳婦了。李伯軍果然有了娃娃了。這個女人給李伯軍養(yǎng)的娃娃果然比丑女子給李伯軍養(yǎng)的張大娃還要大一些。
我等他做啥?丑女子想。
見了李伯軍又能做個啥?丑女子又想。
丑女子不等李伯軍了,走了。
丑女子走得很慢。很慢的丑女子走出去很遠了,又停下腳步,回頭望了望李伯軍家緊閉的大門。
李伯軍的女人是真的好看,丑女子覺得,她比自己還好看。
她要是不穿那么好看的衣裳,她要是沒搽雪花膏,也不見得比自己好看。丑女子想。
李伯軍的好看的女人拿我當賊看。我是賊嗎?丑女子想。
我就是賊。我是偷了你的男人的女賊。丑女子在心里惡狠狠說。
在縣城的大街小巷里緩慢走著,丑女子的心,也糾結著。
咋辦?腦殼里亂成了一團麻。
不甘心。真的有些不甘心。
來一趟縣城不容易。漫無目的走著,不曉得咋回事,丑女子又想跟大個子李伯軍見一個面了。
見了大個子,又能咋樣?她問自己。
不找他了。不等他了。不見他了。我回我的張家壩去,就算跟那個半蒙子小平過都成!丑女子這么想著,居然遠遠地,發(fā)現(xiàn)了唐文生。
“唐文生,唐文生?!背笈颖灸艿兀舐暯兴?。
唐文生停下來,回頭,朝這邊看。
唐文生應該看見她了,唐文生肯定看見了她了。但唐文生茫然地,似乎不曾看見她。
唐文生轉過了身,走了。
“唐文生,唐文生?!鳖櫜坏盟妓鳎笈舆B忙又叫他。
也不曉得唐文生聽見沒聽見,但丑女子眼里的唐文生,就跟沒聽見她叫他似的,她看見唐文生的腳只是略微遲疑了一下,就加快步子,匆匆走了。丑女子追了幾步,又放慢了腳步,停下了腳步。
唐文生不想見到我,我還追人家做啥呢?
丑女子這才明白,這一回進城,她也是想找一找唐文生的,她也是可以跟唐文生做長久夫妻,過完下半輩子的。但唐文生裝作認不得她,裝作沒哩聽見她叫他,丑女子就死了對唐文生的心。
我還是回我的張家壩算了。丑女子想。
丑女子迷路了。
想回張家壩時,天已經(jīng)快黑了,肚子也餓了。跟人打聽回金山鎮(zhèn)的路,丑女子覺得怪丟人的,就沒問。丑女子找到三條出城的路,東西各一條,北面一條??h城南面是一條江。最初,丑女子是往北面那條路走的,她很快就發(fā)現(xiàn)走錯了。丑女子又去了東面,往東走了很久,越走越覺得不對勁兒,這時天已快黑了。
今天怕是回不去的了。她想。
住一晚再說。她想。
丑女子又到“大眾旅社”,她已曉得旅社就是旅店,旅店就是給人住的。
“你這個女人,咋又來了?”
看大門的老大爺攔住了她。
“我來住個店,莫非不行嗎?”
丑女子說話,也有了底氣。
“真的假的?”老大爺并不相信她。
丑女子不理他,徑自朝里走??创箝T的老大爺想攔擋她,想了想,又沒哩攔擋她。
登記完住宿,丑女子拿了自己的房號床號,找到了要住的房子,要睡的床。
是一間不大的屋子,左右都是雙層床,中間是過道,屋里除了床就沒別的陳設,鋪也是大通鋪,分上下兩層,雙層床分列過道兩邊。丑女子四下里看了看,又在心里數(shù)了數(shù)才想,一間這么小的屋子,居然要住二十四個人。二十四個彼此認不得的生人,在一間屋子里,咋睡?丑女子突發(fā)奇想:不會是男女混住的吧?好在不是。雖然不是,丑女子還是一夜沒敢睡踏實。她老惦記著兜里沒用完的幾元錢,她怕別人趁她睡熟了,偷她的錢。丑女子睡覺沒敢脫衣裳,她的左手始終插在裝錢的那個兜里,錢捏在手里,手沒敢從兜里抽出來。
捱到雞叫后,丑女子摸摸索索下了床,摸摸索索穿了鞋。她沒用過電燈,不曉得電燈咋樣開,也不曉得電燈開關在啊搭,就沒哩開燈,心跳咚咚地,去廁所撒完尿,臉也顧不上洗,就叫看大門的老大爺開了門,回張家壩。
丑女子朝西面走。她不會再走錯路。
昨晚,丑女子舍不得花錢到大眾食堂吃夜飯,就沒吃夜飯。路過大眾食堂時,肚子餓得實在不行了,就想在大眾食堂吃了早飯再回張家壩,可她瞅了瞅,黑燈瞎火的,大眾食堂還沒哩開門。
不曉得走了多久,不曉得走了多遠。天終于亮了。
無意間發(fā)現(xiàn),穿錯了鞋了。
丑女子進城時穿的是一雙平絨鞋面的布鞋,現(xiàn)在穿在腳上的雖都是布鞋,卻只有左腳那只,鞋面是平絨的,藏藍色。右腳那只鞋,鞋面居然是青布。青布布鞋的大拇指部位,還破了個洞。丑女子心疼死了,她的鞋是一雙新鞋,前前后后統(tǒng)共穿了不到半個月,如果不是到縣城,她還舍不得穿這雙鞋哩。現(xiàn)在咋辦?回大眾旅社把鞋換回來?肯定來不及了。
猶豫了一會兒,她又接著往回走。
穿錯了鞋,就不由自主老是低頭瞅右腳那只青布鞋面的破鞋。她怕路人發(fā)現(xiàn)她穿了一雙不搭配的鞋。她還怕人認為,是她偷了別人一只平絨鞋。遠遠看見有人朝自己這邊走來,丑女子就把頭抬得高高的,把眼光放得遠遠的,一臉嚴肅,一身正氣,故意無視那只破鞋。
腿隱隱在痛,丑女子顧不得。肚子餓得咕咕叫,丑女子還是顧不得。
好在藏藍色平絨跟青色黑布顏色大體差不多,一路走回家,并未有人發(fā)現(xiàn)丑女子穿錯了鞋。
到家后,丑女子迫不及待,脫下那只破鞋,扔了。
這是別人的破鞋,不是我的。她想。
丑女子長長地呼出了一口氣。
她扔掉的,仿佛是過去的自己。
責任編輯:李 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