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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屋藏君

2018-11-26 10:54蘇酥肉
飛言情A 2018年9期
關(guān)鍵詞:陛下皇帝

蘇酥肉

簡介:想我堂堂暗衛(wèi)首領(lǐng),有府衙、有存款,還有陛下抬愛,卻偏偏單戀我府上的一個見不得光的人。我拼命加官進(jìn)爵正是為了早日治好他的腦疾,直到陛下喚我入宮,他才拿出了深情款款的劇本想要挽留我……

(1)

陳大人正滔滔不絕地講述城內(nèi)兩頭黑豬生出一只小花豬的事,坐在上面的那位此刻正托著下巴饒有興致地聽著,時不時還點(diǎn)頭示意。

丞相的哈喇子滴到了衣襟的第一個扣子上,將軍伸出一只腳撓了撓腳背,只聽陳大人話鋒一轉(zhuǎn):“皇上,天有異象應(yīng)及時沖喜?!?/p>

“怎么個沖喜之法?”皇上問道。

“當(dāng)選妃?!?/p>

他這話音剛落,丞相睜開了眼,將軍站直了身體。

誰都知道皇帝年輕,身側(cè)尚無貼心之人,此時正是往宮中塞人的好時機(jī),誰家還沒幾個養(yǎng)在深閨向著后位奮發(fā)圖強(qiáng)的適齡閨女?

皇帝清了清嗓子道:“陸大人眼下也未成親,諸位大臣不如為她覓一門親事。”

他話音剛落,這滿朝的“麻雀”頓時噤了聲,我操著一口嘶啞低沉的嗓音森然道:“陸某先在這里多謝陳大人厚愛,改日定到您府上拜訪。”

這個話題就此打住,陳大人退回去之后精神幾度暈厥。

皇帝見好戲散場了,一揮手,散朝。

我本欲匆匆趕回家中,卻被公公攔住了路:“陛下請陸大人到御書房一聚?!?/p>

“陸姐姐,這滿朝文武天天催著朕成婚,朕當(dāng)如何?”九五之尊趴在那龍椅上,苦惱地看著滿桌子的折子,臉上透露著絕望。我俯身看那折子,沒幾句就催他選妃,乍一看還以為是個媒婆聯(lián)盟。

“陛下也到了該娶親的年紀(jì)。”

“可我哪兒知道這些女子是好是壞,是丑是美?”他嘆了一口氣,把目光轉(zhuǎn)向我。

他笑臉盈盈,我心里卻涼風(fēng)習(xí)習(xí)。

“朕已讓各位大人把閨秀帶到你府上了?!?/p>

斥候府門前一群老父親握著閨女的手,淚眼潸潸。有直白大膽的說要是我欺負(fù)了自家閨女就剁了我這狗頭,也有隱晦安慰的說要是陸大人需要人伺候,端茶遞水的也就罷了。

雖然早知我陸某人在民間名聲敗壞,但至少本質(zhì)上我還是一個未出閣的黃花大閨女??!

我輕咳一聲,眾大臣頭也不回地毅然離開,誰愿意在青天白日見我這黑面羅剎,嫌命長不成!

將軍的小女兒傲慢道:“陸大人,我們可都是皇上的女人,你萬不可有一點(diǎn)兒怠慢欺辱之意。”

“我會如何欺辱于你?”

千金們像是被嚇到一般朝后退了幾步,隨后不敢相信地問道:“你竟然是女子?”

就算我聲音沙啞,身形干癟,但還不至于被誤認(rèn)為是男兒身吧!

從眾人的眼神中我才恍然大悟,這些年我以黑袍示人,幾乎無人見過我的真面目,難怪所有人都以為我是個男人。

哭笑不得地安頓好眾人,我回到廂房打開了地板上的一扇暗門,走過狹長的通道后豁然敞亮,眼前是一間裝飾優(yōu)雅的廂房,連床都是紅木做的。

一個男人眉眼如畫,坐姿端正,手邊是一堆字畫:“你來晚了?!?/p>

我關(guān)上門,不知道他又要鬧出什么事兒來。

他眉眼嚴(yán)肅道:“《老子》最后一卷倒數(shù)第五行的第一個字是什么?如果答不出我可是要敲你手心的。”

刀口舔血的我還怕這個問題不成?當(dāng)然是一抬手作勢要把這人敲暈了。他一手抓住了我的手,顫巍巍地伸出另一只手指著我的鼻梁道:“明天你就給我從國子監(jiān)滾出去,逆徒!”

我反手點(diǎn)了他背后的幾個大穴抱起他放到床上,隨后小心地摸到床邊上,偷偷地用手指描繪他的姣好的唇畔,他的嘴角微微上翹,俊得很。

畢竟他曾是大庸朝最期待、最被看好的一任太子——傅翊。

而他現(xiàn)在不過是一個見不得光的人,終日被我困在這院子里。

(2)

恍惚間我感覺有人在用帕子來回在我口鼻間拂動,我動了動鼻翼,揮了揮手,那人不僅沒有收手反而愈演愈烈,到最后直接拿帕子堵住了我的鼻子。

嘿,我這暴脾氣!自從當(dāng)上暗衛(wèi)首領(lǐng)以來我哪受過這等委屈。

我反手就是一個“黑虎掏心”,觸手之處是一個平坦而結(jié)實(shí)的胸膛,硌得我手疼。我抬頭望去,只見一彩衣飄飄的嫵媚女人正坐在床頭朝我拋媚眼。

再定睛一看,這哪里是什么女人,明明就是那描眉畫眼、略施粉黛的傅翊,此刻他搖著塊小手絹忸怩道:“官人,你總算醒了?!?/p>

就算當(dāng)年新皇繼位,異象橫生我都沒有這么吃驚過。我一邊后退,一邊警惕地望著他,痛心疾首道:“明人不說暗話,男子不穿襦裙!”

他俯下身子來,脫了鞋子向我爬了過來,眼神柔媚,四肢輕盈。

正當(dāng)我猶豫著要不要再來一掌劈昏他時,我閨房的門被人踹開了,皇帝賊頭賊腦地道:“姐姐,你帶朕逛逛這燕京!”

說時遲那時快,我一把摟住傅翊,轉(zhuǎn)身就把我擱在枕邊的鬼面戴在了他臉上,隨后俯下身子輕聲說道:“你且不要出聲。”

他的聲音透過這沉悶的面具傳了出來:“那官人……”

我咬牙切齒道:“我愿一擲千金買你一日無言。”

皇帝看著我倆這姿勢,兩只手都不知道該怎么放了,最后捂著眼睛問道:“朕可以睜眼了嗎?”

我穿好衣服開了門,告訴外邊一群著急找皇帝的人道:“酉時之前我會護(hù)送陛下回宮?!?/p>

待我轉(zhuǎn)身之時,卻見皇帝和傅翊正大眼對小眼地看著對方,嚇得我出了一身冷汗,連忙上前把傅翊擋在我身后:“陛下,我們現(xiàn)在就出門吧?!?/p>

他疑惑道:“不帶上后面這位妹妹嗎?”

這位“妹妹”此刻正戳著我的后脊梁骨,小聲問我:“憋著難受,我收一半的錢,讓我說句話好嗎?”

我抬腳往后一踩,一扭,不好!

“這位妹妹小時候生了場大病,見不得太陽?!蔽蚁咕幍?,“陛下您也少同她接觸,這病像是會傳染。”

皇帝恍然大悟,急忙離開了房間,我吊在喉嚨里的心才入了正位。

皇帝拉著我的手從斥候府離開,一路橫沖直撞,笑得沒心沒肺,好像這一刻才有了他這年紀(jì)該有的頑劣。

我看著他有些出神。

如果那年秋獵,傅翊沒有摔落懸崖,其他皇子就不會這么快兵戎相見,先皇也不會心氣郁結(jié),草草幾日就撒手人寰。那他也不會兵不血刃地坐上這帝王之位。

“陸姐姐,這幾日讓那些千金住在你的府上,多有叨擾了。”他像模像樣地朝我作揖。

我回了個禮,心中苦笑,能不能別提千金這一茬兒了。

隨后他話鋒陡然一轉(zhuǎn),不經(jīng)意地道:“府中人口嘈雜不免就有些歹人渾水摸魚,這水渾了就亂了?!?/p>

他雖說完就顧左右而言他,但我執(zhí)著于他不經(jīng)意的那句“亂了”,他是否已經(jīng)有所察覺?

待我左手提大卷餅,右手持糖葫蘆,脖子上掛了串大蒜,頭上頂著個福娃娃的面具送陛下回了宮, 才踩著影子往回走去。

看著明晃晃的“斥候府”字樣,我卻一步也不敢再往前走,只得坐在和府邸相隔一條街的石橋上,看著夕陽漸漸消失在山頭。

“妾在府中等了官人許久,官人不曾回來,這才大膽出來尋覓?!?/p>

我惆悵地坐在橋上,不用回頭我也知道,該來的還是會來。

“這錢我不要了,官人帶我去街上如何?”他一歪頭撞進(jìn)我的懷里,直把我撞得五臟險些移位。

巷子深處湯包攤上的老爹看我倆的眼神很怪,我心里苦,可我不敢說。

那老爹接過銅板像是碰了什么臟東西,把銅板放在袖口使勁兒擦了擦,咕噥了一句:“男不男,女不女的,莫不是哪兒來的瘋子?”

一只手按在我蠢蠢欲動的袖箭上,把剛剛探出頭的箭頭塞了回去,傅翊整個人倒在我的懷中,垂目翹起小拇指用湯匙撈出一個小湯包遞到我嘴里,柔情似水地說道:“官人何必動怒?!?/p>

普天之下只有我知道他曾經(jīng)是多么高高在上,他所觸之物無不被萬金拍賣,所到之地?zé)o不被畫圈供奉,現(xiàn)在倒好,連個擺攤的老爹都能對他指指點(diǎn)點(diǎn)。

我不知從哪兒涌上一陣無名火,揮手將這碗餛飩掃翻在地,隨即轉(zhuǎn)頭就走。

“不吃了!”

突然有人拉住了我的袖子,氣喘吁吁地道:“等等我。”

我眼鼻一酸,站在原地不再動彈,這不是他的錯,我朝他置什么氣。這么想著,我一把摟住身后的他,也不管一街人看我們抱在一起會說什么閑話。

如果當(dāng)年知道他這病竟會瘋癲至此,我怎么也不愿意再救他,讓他在這塵世中多受這無名委屈。我本是一腔熱血,怎奈變成了寒冽的冰霜。

“抱我可是要多收錢的?!彼÷暤?。

我吸了吸鼻子,哽咽道:“不差錢,來,多抱一會兒!”

(3)

選秀的事情還沒有下文,朝中就出事了,好幾個大臣被查明克扣糧餉,摘了烏紗帽。

“陳琛府上也有不少貓膩,今晚也勞煩姐姐了?!被实圩诙殉缮降淖嗾酆竺嬲f道。

“為陛下分憂是臣分內(nèi)之事?!蔽艺f完就要起身離去,卻又被他攔住了去路。

皇帝揉了揉自己的眉心,有些無奈地說道:“姐姐要是覺得秀女中無可用之人,不如就放她們回去,以免讓朕誤了她們的終身大事?!?/p>

我蹙眉道:“可這后宮不可無主,陛下有何妙計(jì)?”

隨后他指了指我,笑道:“眼前不正有個善施障眼法之人嗎?”

他言下之意竟要我嫁入宮中,我心中一驚,不敢抬頭看他。

“皇后能調(diào)用太醫(yī)院所有太醫(yī),朕那日在姐姐房中看到你對那個‘妹妹關(guān)愛有加,待你嫁入宮中,要治這病也未嘗不可?!?/p>

皇帝還是個吐泡泡的小皇子的時候我就跟在他身邊了,他一路走來我嘆他運(yùn)氣太好,可如今他翻臉如翻書,面上一片笑意卻叫我后背冷汗涔涔。

怕是我誤會多年,拙眼不識璞玉。

陳老是三朝老臣,更是當(dāng)年堅(jiān)定的太子黨,皇帝心中自有幾分芥蒂。

我?guī)е魂?duì)人馬直接踹開陳琛的大門,驚得老爺子手一抖,酒壇子碎在地上,酒灑了一地,他愣是對著一地老酒嗚呼哀哉,而對門口的我們視而不見。

“陳大人,可能要委屈您跟我走一趟了?!蔽倚χf道。

陳夫人緊張地拉著他的袖子,他拍了拍落塵的衣袖,不解釋也不再多言先一步出了門。

斥候府別的不會,抓人抄家可是熟門熟路了,我?guī)е惔笕嘶亓烁O碌娜司驮陉惛厦χ易C據(jù)。

看他年紀(jì)一大把,我也不好下重手,只好將他關(guān)在斥候府的地牢中,每日好飯好菜地供著,等他乖乖招供,可這老狐貍滑得很,幾天下來,人倒是吃胖了一圈,話可半句沒吐。

傅翊見我?guī)兹詹蝗フ宜?,感覺甚是寂寞,不知從哪里偷了幾件仆從的衣服,穿上后大搖大擺地跟在我后頭打算和我一起去審訊。

陳大人本一言不發(fā),可當(dāng)他看到傅翊的時候眼神就直了:“太……太子殿下!”

他話里帶著哭腔,眼看著就要跪下。傅翊嚇得小跑到我身后,只探出一個頭看向?qū)γ嫣栠罂薜睦铣紗枺骸斑@人莫不是腦子有病?”

這位兄臺,你還有臉嘀咕別人?

我暗叫不好,陳老向來做事死板,這會兒讓他見著傅翊,明天就敢揭竿起義,操著這把老骨頭就奔赴前線。

“這是我養(yǎng)在府中的門客,怎么就成了太子?!”我嚴(yán)肅地道。

“老臣跟你這忤逆之人拼了!”他一個激靈從地上站起來就朝我沖了過來,“別人怕你,我可不怕。你算什么東西,不過是皇帝身邊的一條狗罷了!”

我掏了掏耳朵,被陳老罵幾句聽過就算了,誰還沒脾氣暴躁的時候,我身后的傅翊卻突然站在我面前,語氣低沉道:“你又算什么東西?不過是個風(fēng)燭殘年的糟老頭罷了?!?/p>

陳老的腳步一頓,聽著傅翊的話兩行濁淚又克制不住地往下流:“殿下呀,你莫識人不清,你好生教她做人的道理,教她習(xí)文練武,可到頭來還不是她反咬你一口,害你成了這個模樣!”

傅翊的背影沒有動彈,我心底卻像被針扎一樣。陳老說得對,我就是狼心狗肺的叛徒。

當(dāng)年的我,是暗衛(wèi)營里最小的暗衛(wèi),文不行、武不成,整日被統(tǒng)領(lǐng)指著鼻子罵。要不是傅翊偶然路過替我解圍,我可能早就被驅(qū)逐出宮。

仍記得那日跳梅花樁,我遲遲不敢繼續(xù)往下跳,統(tǒng)領(lǐng)在下頭暴躁地來回踱步。傅翊輕巧地從邊上跳了上來,見我躊躇的樣子微微一笑,隨后抱著我的腰帶我過了幾遍。

那時候冬天剛過,宮里的樹剛剛抽出嫩芽來,他抱著我從風(fēng)中穿過還能聞到柳條的清香,我悄悄抬頭看他,卻只能看見他那高挺的鼻梁和飽滿的額頭,我想這梅花樁要是再多一些那有多好。

“你看我干嗎?你應(yīng)該感受內(nèi)力運(yùn)功。” 他笑著把我的手捂在他的腹部,我手指蜷縮了一下,才緩慢地張開手覆在他那綢制的衣服上,他的體溫透過那薄薄的衣服到達(dá)我的手心,我這才感覺到寒冬已過。

“你試試?”他小心地放下我,對我說道。

我閉起眼睛,想象著剛剛他抱著我的畫面,不自覺地就跳完了所有的梅花樁。

統(tǒng)領(lǐng)在下面嘲弄道:“還是太子厲害,我教了這榆木疙瘩一下午愣是沒教會,你帶著她逛了一圈她就通了。”

傅翊“撲哧”笑了出來,嘴邊的笑紋初顯:“我倒覺得她天資聰穎,不如讓我?guī)г谏磉?。?/p>

我手心沁出綿密的汗珠,心中自是一番竊喜和自卑。

統(tǒng)領(lǐng)擺了擺手,不在意道:“成,送你了。”

我十六歲那年成了大庸朝太子身邊的一個隨侍,他手把手教我識字習(xí)武,教我待人接物,教我為官之道。現(xiàn)在我回頭想想,是他一手把我捧上了暗衛(wèi)首領(lǐng)的位置。我的一切都是他給的,他是我遙望的星辰。

就算現(xiàn)在星辰隕落,可曾經(jīng)的光芒依舊不朽。

(4)

陳老在看到傅翊之后嘴巴更硬了,我知道為防止他多言應(yīng)該讓他永遠(yuǎn)地閉上嘴,但是看著他一身傲骨的樣子,我遲疑著不敢下達(dá)命令。

宮里催我成婚催得緊,而傅翊的病也越來越嚴(yán)重,我沒有一日再見他清醒過。他混沌著不知道自己是誰,我知道他病入膏肓已時日無多,不敢再拖延,但凡太醫(yī)院有一絲辦法,我都拼了命地去救他,何況只是要我入宮罷了。

我打定主意要入宮那日,將斥候府上下都打點(diǎn)好后,在池畔邊上看到了傅翊。他頭枕著手臂,斗笠遮住了臉,嘴上叼著根田埂草,蹺著個二郎腿躺在草地上。

“我要走了?!蔽易谒吷险f道,我心里清楚他不會給我任何的回應(yīng),可還是忍不住向他稟告我的一舉一動,“你以后切記出門要戴我放在床頭的面具,在外頭不要讓別人碰你……”

他沒有說話,只是繼續(xù)低聲哼著歌,待我起身離開之時,他清冽的聲音自那斗笠后面?zhèn)鞒觯骸靶【艃阂ツ膬喊。俊?/p>

我的腳步一頓,頓時紅了眼眶,普天之下有人稱我一句“陸大人”,有人叫我一聲“姐姐”,可只有一人喊我“小九兒”。

他伸了個懶腰,摘掉了覆在臉上的斗笠,隨后站起身來牽住我的手,將我拉了過去抱在懷中,他的笑唇抵在我的耳邊問我:“你要去哪兒?”

我拼命眨眼睛,心中有些驚訝:“殿下你……”

“我清醒得很?!彼脺?zé)岬闹父箍粑一湓谙掳蜕系哪切I珠,溫柔道,“別走好不好?”

傅翊風(fēng)流卻不多情,我自知有多少侯門嫡女想做他的妻妾,卻沒見他身邊有過誰,這會兒他這么深情款款地看著我,我心中自有定論。

“如果真的要走,府中的銀兩放在何處?”他握著我的手繼續(xù)說道,神色誠懇,語句委婉:“總不能讓銀子都爛了吧?”

我退開一步,在他詫異下,面無表情地又打暈了他。

殿下才不會深情款款也不會貪得無厭,這人不知又偷看了什么戲文,這會兒正演得歡。

我入宮的時候,皇帝正坐在御書房批折子,他一見我欣喜地站起身來:“姐姐可是想清楚了?”

“再清楚不過了?!蔽一氐?。

他撫掌笑道:“正好過幾日便是欽天監(jiān)說的吉日,姐姐就在宮中住下不必回去了。”

陛下執(zhí)政以來甚是勤勉,只在雞鳴過后才淺眠一會兒就去上朝。

我從寢宮中離開直接去了太醫(yī)院,值班的太醫(yī)正坐在位置上打盹,我搖醒了他,還未等他有所反應(yīng),就問道:“今日我頭有些昏沉,不知宮中可有使人神志清醒的藥物?”

太醫(yī)的眼神飄忽不定。

我心下陡然一緊,呵斥道:“怎么,是太醫(yī)院太過清閑想要我斥候府來整頓一下?”

太醫(yī)被嚇得膝蓋一軟,隨后指著后院說道:“都、都在院子里?!?/p>

我拎著他就往后院走去,卻見后院火光沖天,幾個本該早早離開的太醫(yī)都繞著火爐將一柜子的草藥往里面扔。

“住手?!蔽野櫭嫉?,心中卻明白這段時間的心神不寧算是靈驗(yàn)了。

“沒想到姐姐還管起太醫(yī)院的事情來了。”陛下的聲音從我背后傳來,這個時候他本該坐在他那龍椅上批閱奏章的。

我后背僵直不敢動彈,只感覺他的手拂過我的臉頰,最后兩指扣住了我的下巴:“也不知你那‘妹妹到底有什么值得你遠(yuǎn)嫁深宮?”

見我低頭沒有說話,陛下也放下了手,隨即不經(jīng)意地說道:“你‘妹妹的病早就好了,你知道嗎?”

他口中的人指的是誰再明白不過了。

“不可能?!比绻蚜?,他怎么可能甘愿待在我身邊?

陛下玩弄了一下自己的手指,問我:“你沒發(fā)現(xiàn)他不聽話了嗎?”

傅翊剛癡呆那會兒確實(shí)和現(xiàn)在不一樣,那會兒根本控制不了地流口水,一天不見我就抹眼淚,天天的傻模樣嚇得我只能把他藏進(jìn)暗室里。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他慢慢地不再說那些胡話,也不再天天衣不蔽體地走來走去,也……

也更加黏我了。

“你以為他為什么待在你身邊?”陛下話只說了一半,另一半我心中卻早已有了定論,我為了他甘愿留在宮中當(dāng)個暗衛(wèi),這樣他就有了重返宮中的籌碼。

他把我當(dāng)成了一條通往帝位的路而已。

陛下看到我的樣子像是看到了什么笑話,他上前拍了拍我的肩膀:“陸姐姐不如待在宮中,靜觀其變。”

我頷首,又想到了我離開時他拉住我手的模樣,他的深情款款不似作偽,想到這兒,我也自嘲地一笑,我有什么資格要求他對我一往情深?

畢竟我只是一條走狗罷了。

(5)

我被徹底軟禁在宮中,乖乖地等著良辰吉日的到來。

沒想到我入后宮當(dāng)晚,宮里就出事兒了。外頭火光沖天,宮女們的尖叫聲、凌亂的腳步聲、還有大火燃燒樓閣發(fā)出的嘎吱聲,聲聲入耳,我端坐在宮中,看著宮門那邊。

門被人一腳踹開,進(jìn)來的人身穿白衣,頭戴玉冠,房間里煙霧彌漫,我不由地瞇起了眼睛。

“小九兒?!蹦侨溯p輕喚了我一聲,像是有人拿個小棒槌敲打著我心中那一排編鐘。

“小九兒。”他又喚了一聲,身形逐漸從那霧中顯現(xiàn),他面目俊朗,嘴角微微向上翹起,他彎下身子一把抱起身著鳳袍的我,“你怎么在別人家里穿上了鳳袍?”

他說著不知從哪里找到了那個鳳冠,小心地在自己的衣角上擦了擦,隨后幫我戴在了腦袋上:“你性子急,是不是又把鳳冠落下了?”

他的手拂過我額頭的碎發(fā),我只感覺遍體生寒。我抬起頭可以看到他堅(jiān)毅的下巴,這不是關(guān)在我家后院見不得光的那個人,而是大庸朝最期待的那個太子。

陛下的話成真了。

我知道是他回來了,而我家那個戲精已經(jīng)走了。我本該欣喜不已,這不正是我所求、我所想,我苦苦支撐自己活到現(xiàn)在的信念嗎?現(xiàn)在信念成真了,我的心里卻空了一塊。

我喜歡的從來不是那個高高在上的太子,而是那個朝夕相處、任我嬉笑怒罵的傅翊。

傅翊抱著我,騰出一只手來輕輕打開了御書房的門。

偌大的御書房空落落的,只有一個人挺著后背坐在他的龍椅上批著奏章。

“陛下。”我從未聽過這話會從傅翊的嘴里說出,他笑意盈盈地看著對方,柔聲道,“這江山該物歸原主了?!?/p>

我看見那低著頭的男人提筆重重地摁在奏章上,印下一片墨漬,他像是穩(wěn)定了一下情緒,隨后抬頭道:“‘為你劍指天下后,是不是就該‘醉倚美人間了?皇兄這一手英雄救美玩兒得溜?!?/p>

“那如果我說當(dāng)年推你下山的也是陸九,你當(dāng)作何想?”

我早知道,這句話終究會被人拋出來亙在我和傅翊之間,在他醒來之前,我午夜夢回時常睡不安穩(wěn),這會兒被陛下說出來,我那顆懸著的心也算是放下了。

傅翊依舊抬頭看著陛下,他身后的人早就忍不住開始低聲罵娘,當(dāng)然是我的娘。

我努力伸長脖子想看看傅翊臉上有什么變化,卻被他輕輕按回了懷抱。他的懷抱沒有因?yàn)檫@句話變冷,也沒有因此放開我,任我在塵土間翻滾,他依舊牢牢地抱著我的腰道:“我只知,縱身躍入萬丈深淵救我的是她,被堅(jiān)硬的寒冰刺破臉的是她,被凜冽的寒風(fēng)割破喉的是她,最后苦守我五年的還是她?!?/p>

他一字一句如此情深義重,我在他懷中泣不成聲。

陛下像是沒想到他既不記仇也不尋仇,反倒是坐在那兒把自己剖析得干干凈凈。

“……要不是你硬要把小九兒攔在宮里,我何須拉下這張臉去求一眾老臣,告訴他們皇帝忤逆要娶了他小嫂嫂,這才不得已兵臨城下?!?/p>

……這真的是我聽過最野史的解釋。

眾老臣在他身后聲音一滯,隨后涕泗橫流道:“殿下,國不可一日無……”

“誰說不可以,陛下圣明,百姓安居樂業(yè)?!彼е?,不在意地說道。

“殿下,您才是臣等心中之明君?!?/p>

傅翊嘆了口氣,說道:“其實(shí)我快死了?!蔽倚乜谝粶?,看著他圓潤的下巴,有力的心跳,感覺到了一絲微妙。

“我本想醒來后就來尋你們,但是神志受損,健康不再。我若自私些,盡管坐上這皇位便是了,可我若一坐上皇位就一命嗚呼,或狂性大發(fā),百姓便會為之遭殃?!彼L嘆了一聲,捂住嘴巴咳了一聲,說,“剛剛說的那些物歸原主的胡話,不過也是想讓陛下知道,若是守不好這江山,自然有人在背后覬覦著?!?/p>

眾大臣從這咳嗽聲中聽出了一個“胸懷天下、宅心仁厚”的形象,而我從這咳嗽聲中聽到了他的不自在。

這分明不是那個眾星捧月的傅翊,而是我那戲精傅翊,我不知他用了什么法子讓這么多人信服于他,但我與他朝夕相處五載,對他那飄忽不定的眼神清楚得很。

陛下坐在皇位上問道:“皇兄這次來只為帶走陸九?”

傅翊低下頭看著我,我狠狠地瞪了他幾眼,心中已經(jīng)開始思量萬一在座的眾人都識破了他仍未恢復(fù)神智該如何逃脫的法子,就聽他說道:“陸九不適合當(dāng)暗衛(wèi)首領(lǐng),罷官免職吧?!?/p>

我狠狠用手指戳向他的胸膛,堂堂暗衛(wèi)首領(lǐng),出入繁花相送,現(xiàn)在倒好,他一句話就罷了我的官,我以后還怎么想辦法幫他進(jìn)宮找藥材?!

他溫柔地握著我的手,慢慢平息了我的掙扎,說:“宮里的藥材既然都燒光了,也正好了了我一樁心事,免得小九兒天天惦記著來宮里偷藥?!?/p>

原來他都知道。

(6)

天剛亮的時候,傅翊帶著眾臣從宮里出來,有些官員才剛剛醒,完全不知昨晚江山差點(diǎn)兒就易主了。

傅翊站在路口向眾位老臣一一拜別,告訴他們在其位,謀其職,別天天給陛下找麻煩。

隨后他牽著我的手從朝門走上官道,再從官道走過家門前的那座小橋,我鳳袍的裙擺長得很,一路拖曳在地臟了不少。

到家門口時,他一把抱起我,深情款款地看著我道:“小九兒,我們今夜洞房。”

說著,他就被門口的門檻絆了個趔趄,差點(diǎn)兒把我拋了出去。

我問道:“傅翊,你到底是誰?”

他避重就輕地板著臉說道:“要叫夫君?!?/p>

我嗤笑了一聲,踮起腳捧起他的臉:“好啊你,差點(diǎn)兒把我也騙了?!?/p>

我差點(diǎn)兒就以為那個嚴(yán)肅溫潤的人回來了。

傅翊看著我站在院中笑個不停,抓著我的手問我:“怎么,你喜歡他還是喜歡我???”他這話問得無理又霸道,明明他就是傅翊,傅翊就是他,還非得分個明白。我本來想草草敷衍他,但聽了他這話想了想,答道:“……喜歡你。”

我把感激和愧疚留給了那個萬丈深淵下的傅翊,把愛和耐心給了這個被我照顧了五年的傅翊。聽了我的答案,他的嘴角又抑制不住地、大膽放肆地翹了起來:“那我就是你的傅翊了。”

他把我抱起來站在院子中間轉(zhuǎn)圈,長長的裙擺繞成了一個大圓形,環(huán)住了我們兩個人。我在這漫天飛舞的紅紗布中緩緩抱住他的腦袋,然后顫抖著雙唇親了上去,這次不再是我一個人的相思,那個抱著我的人給了我最熱切的回應(yīng)。

后記

面具戴久了,難免就黏在臉上,一旦入了戲,人就出不來了。

傅翊抱著懷里的陸九想著昨晚他打開牢門集齊那些老臣的時候,群臣涕泗橫流的場面,他們慶幸又責(zé)怪他的歸來。

“殿下,您、您究竟是何時醒來的?”

傅翊好像又回到了那次秋獵,他站在深淵邊上追逐那只斑斕大虎,不知從哪里伸出一只手輕輕推了他一下,隨后他就看見陸九焦急地跟著他一起跳了下來。他以為自己會死,結(jié)果醒來的時候陸九已經(jīng)打點(diǎn)好他的一切,甚至和他有了更加親密的關(guān)系。他試探地想要知道陸九的底線,數(shù)次在外人面前露面,在他弟弟面前毫不避諱地講話,在老臣面前義正辭嚴(yán)地站出來,他以為陸九會慌亂,會將他塞進(jìn)黑暗里,卻不成想這個女人傻得只知道在別人面前維護(hù)他,在暗地里偷偷親他,一點(diǎn)兒也沒有暗衛(wèi)首領(lǐng)的果斷。

“我很早就醒了?!?/p>

他早就醒了,可永遠(yuǎn)也不想睜開眼,他就想看著對方傻傻地為他來回跑腿,為他煎藥煮飯,為他叉腰大罵街坊鄰居。

大臣當(dāng)他是忍氣吞聲,委曲求全只等今天揭竿而起,重奪帝位,可他心里和明鏡一樣,天下太平,路不拾遺,那誰當(dāng)皇帝又有什么關(guān)系?天下少了他有千千萬萬個明君,可陸九少了他不過是一具行尸走肉。

傻就傻一輩子吧,他想,過去那個傅翊就讓他背負(fù)仇恨永遠(yuǎn)死在深淵之下,而現(xiàn)在這個傅翊應(yīng)該跟在陸九背后,永遠(yuǎn)煩著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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