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振振
醉贈劉二十八使君
[唐]白居易
為我引杯添酒飲,與君把箸擊盤歌。
詩稱國手徒為爾,命壓人頭不奈何。
舉眼風光長寂寞,滿朝官職獨蹉跎。
亦知合被才名折,二十三年折太多。
關于“與君把箸擊盤歌”
王汝弼先生《白居易選集》注曰:“[把箸擊盤歌]此暗用古代‘擊缽催詩掌故?!赌鲜贰ね跎?zhèn)鳌罚骸沽晖踝恿紘L夜集學士,刻燭為詩,四韻者則刻一寸,以此為率;蕭文琰曰:“頓燒一寸燭,而成四韻詩,何難之有?”乃與丘令楷、江洪等各打銅缽立韻,響滅則詩成,皆可觀覽。箸即筯,缽即盤。這是力寫詩成迅速?!保ㄉ虾9偶霭嫔?980年版,第264頁)
按:白居易詩“擊盤歌”與《南史》“打銅缽立韻”,無一字相同;而白詩中又沒有任何與“催詩”相關的內容:因此,說白詩“暗用古代‘擊缽催詩掌故”,是毫無根據(jù)的,似不能成立。
其實,所謂“把箸擊盤歌”,即用筷子擊打盤子作為節(jié)奏而歌詠。相同的舉動,在白居易之前,沒有文獻記錄。但類似的行為,卻不乏其例。如《楚辭·漁父》曰:“漁父莞爾而笑,鼓枻而去,歌曰:‘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吾足?!庇?,漢劉向《說苑》卷八《尊賢》曰:“寧戚擊牛角而商歌,桓公聞而舉之?!庇?,《世說新語·豪爽》曰:“王處仲每酒后輒詠‘老驥伏櫪,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壯心不已,以如意打唾壺,壺口盡缺。”凡此“鼓枻而歌”“擊牛角而歌”“以如意打唾壺而詠”,皆與白居易“把箸擊盤歌”相近,都不過是在歌詠時用手邊的器具等敲打節(jié)拍而已。
關于“舉眼風光長寂寞”
王汝弼先生《白居易選集》注曰:“[舉眼句]此句即景抒情。劉、白揚州聚首在冬末春初,東風浩蕩,煙景宜人;而逐客漂淪,猶然寂寞,是十分讓人悲痛的事?!L光兩字,地切揚州。李益《行舟》詩:‘聞道風光滿揚子,天晴共上望鄉(xiāng)樓。寂寞,謂遭到冷落?!保ㄍ?,第265頁)
按:李益詩里的“揚子”,是“揚子江”,而非“揚州”。且“風光”到處都有,何以見得其“地切揚州”?因此,王先生所注似缺乏說服力。
其實,白居易詩此句與白、劉二人的一次唱和有關?!栋资祥L慶集》卷三一《自問》詩曰:“依仁臺廢悲風晚,履信池荒宿草春。(晦叔亭臺在依仁,微之池館在履信)自問老身騎馬出,洛陽城里覓何人?”其詩自注中的“晦叔”“微之”,分別是白居易亡友崔玄亮、元稹的字;“依仁”“履信”則分別是崔、元二氏所居的坊名。而《劉賓客文集》外集卷二《吟樂天自問愴然有作》詩曰:“親友關心皆不見,風光滿眼倍傷神。洛陽城里多池館,幾處花開有主人!”白居易此詩所謂“舉眼風光長寂寞”,應是對劉禹錫前番和詩中“風光滿眼倍傷神”句的化用。白、劉二人曾有一些共同的朋友,而今白、劉二人年紀老大,許多朋友卻已作古,故白、劉二人的唱和詩中,不免都流露出凄涼之感。所謂“寂寞”“傷神”,即就此而言。王先生將白詩此句中的“寂寞”解釋成“遭到冷落”,也屬誤讀。
和自勸(二首其一)
[唐]白居易
稀稀疏疏繞籬竹,窄窄狹狹向陽屋。
屋中有一曝背翁,委置形骸如土木。
日暮半爐麩炭火,夜深一盞紗籠燭。
不知有益及民無?二十年來食官祿。
就暖移盤檐下食,防寒擁被帷中宿。
秋官月俸八九萬,豈徒遣爾身溫足?
勤操丹筆念黃沙,莫使饑寒囚滯獄。
關于“勤操丹筆念黃沙”
王汝弼先生《白居易選集》注曰:“[丹筆、黃沙]古代法官,以朱筆決獄定刑,朱筆一下,決人生死。故提起(操)筆來,要特別謹慎(勤)。黃沙,指法場?!保ㄍ?,第267頁)
按:“勤”不可以訓“謹慎”。這里的“勤”,是勤快的意思,與現(xiàn)代漢語相同。其對立面則是“懶”。
說“丹筆”即“朱筆”,說“古代法官以朱筆決獄定刑”,都是對的;但“朱筆一下,決人生死”云云,卻與實際情形不盡相符。白居易原本、宋孔傳續(xù)撰《白孔六帖》卷四五《刑法》曰:“丹筆,正刑之筆?!蓖怼锻茢嗒z》曰:“丹筆,以定罪也?!笨梢姟暗すP一下”,只是有罪判決。死刑當然也包括在內,但不一定都是死刑?!杜f唐書》卷五○《刑法志》曰:“玄齡(按:房玄齡)等遂與法司定律五百條……有笞、杖、徒、流、死,為五刑。笞刑五條,自笞十至五十;杖刑五條,自杖六十至杖一百;徒刑五條,自徒一年,遞加半年,至三年;流刑三條,自流二千里,遞加五百里,至三千里;死刑二條:絞、斬。大凡二十等?!睂τ谧锊恢了赖那舴竵碚f,盡快判決,無論是判笞、杖還是徒、流,都比關押在監(jiān)獄里久拖不決,刑罰遙遙無期要強。尤其是那些犯輕罪,至多判笞、杖刑的囚徒。因此,詩人才自勉要“勤操丹筆”,“莫使饑寒囚滯獄”!
“黃沙”一詞,也不可以“指法場”。《晉書》卷三《武帝紀》曰:“(太康)五年……六月,初置黃沙獄?!庇志硭囊弧陡吖鈧鳌吩唬骸笆菚r武帝置黃沙獄,以典詔囚?!薄霸t囚”猶言“欽犯”,即皇帝欽定的要犯。后人用此典故,但以“黃沙”為“監(jiān)獄”的代名詞而已。如武則天《減大理丞廢秋官獄敕》曰:“丹筆刑官,已絕埋梧(按:當作‘理梧)之聽;黃沙獄戶,將為鞠草之場?!焙笾芴婀妒⑾臎Q滯獄敕》曰:“朕肇啟丕基,躬臨庶政,深慕泣辜之道,以弘恕物之心。今則方屬炎蒸,正當長養(yǎng)。黃沙系縶,宜矜非罪之人;丹筆重輕,切戒舞文之吏。凡有獄訟,不得淹延,務令囚絕拘留,刑無枉濫,冀葉雍熙之化,用符欽恤之情。應京都、諸道、州府見禁人等,宜令逐處長吏,限敕到,應有獄囚,當面錄問。事小者便須遣決,案未成者即嚴切指揮,疾速勘決,據(jù)罪詳斷疏放,勿令停滯,及致冤抑,庶召和氣,俾悅群心?!苯允瞧淅R嘤杏靡源浮鞍讣闭?,《太平廣記》卷二一四《畫》五《雜編》曰:“滎陽外郎贊宰萬年日,有荷校者,以賊呼之。言嘗紿婦人,廉市馬畫。贊責之,命取以視,則古絲煙晦,幅聯(lián)三四,蠻罽裁縹,斑鼊皮軸。曰是畫也,太尉李公所寶惜,有‘贊皇圖書篆焉。人有七萬購獻牢盆者,得漕渠橫梁梗船倅職。因出妓于閣,又落民間。言是寇幸其不鑒,以卑價市之。為妓人自他方歸所訴(按:宋郭若虛《圖畫見聞志》卷五《故事拾遺·鄭贊》作 ‘后妓人自他所得知其本直,因歸訴),請以所虧價書罪。贊不能決。時延壽里有水墨李處士,以精別畫品游公卿門,召至辨之,瞪目三嘆,云‘韓展之上品也。黃沙之情已具,丹筆之斷尚疑。會有赍籍自禁軍來認者。贊以且異奸盜,非愿苛留,因并畫徑送(按:文淵閣《四庫全書》本《唐闕史》作‘桎送)。后永絕其耗。(出《唐闕史》)”所謂“黃沙之情已具,丹筆之斷尚疑”,等于說“案情已明了,判決還在猶豫”。仔細玩味白居易詩,“念黃沙”云云,或言心系獄中囚徒,或言心系案件審理,似乎都說得通。而上引郭威敕文內容與白居易詩意尤為契合,更當詳參。
哭劉尚書夢得(二首其一)
[唐]白居易
四海齊名白與劉,百年交分兩綢繆。
同貧同病退閑日,一死一生臨老頭。
杯酒英雄君與操,文章微婉我知丘。
賢豪雖歿精靈在,應共微之地下游。
關于“同貧同病退閑日”
王汝弼先生《白居易選集》注曰:“[同貧同病]《莊子·讓王》敘原憲答子貢曰:‘憲聞之,無財謂之貧,學而不能行謂之病。今憲貧也,非病也。白氏本此句而廣其意,謂我二人同為既貧又病?!保ㄍ?,第280頁)
按:“貧”“病”皆常用語,故不能說白居易用原憲句。且原憲之所謂“病”,指“學而不能行”,是人的缺點;而白居易此詩之所謂“病”,則是人的“疾病”——完全是兩回事。
《白氏長慶集》中,與劉禹錫相關的詩作,曾多次提到自己或對方的“病”。卷二六《寄劉蘇州》曰:“同年同病同心事,除卻蘇州更是誰?”又《酬夢得秋夕不寐見寄》曰:“病聞和藥氣,渴聽碾茶聲?!庇帧稇泬舻谩吩唬骸褒X發(fā)各蹉跎,疏慵與病和?!本砣秹魟⒍艘蛟妴栔吩唬骸安『竽芤鞣瘢簛碓頍o?”又《酬牛相公宮城早秋寓言見示兼呈夢得時夢得有疾》曰:“疏受老慵出,劉楨疾未平?!本砣洱S戒滿夜戲招夢得》曰:“方丈若能來問疾,不妨兼有散花天。”卷三四《夢得臥病攜酒相尋先以此寄》曰:“病來知少客,誰可以為娛?”又《戲贈夢得兼呈思黯》曰:“顧我獨狂多自哂,與君同病最相憐?!庇帧冻陦舻迷缜镆箤υ乱娂摹吩唬骸拔崴ス亚槿?,君病懶經過?!本砣濉稓q暮呈思黯相公皇甫朗之及夢得尚書》曰:“莫慊身病人扶侍,猶勝無身可遣扶?!庇帧稓q暮病懷贈夢得時與夢得同患足疾》曰:“十年四海故交親,零落唯殘兩病身?!庇帧冻陦舻秘毦釉亼岩娰洝吩唬骸安√砬f舄吟聲苦,貧欠韓康藥債多?!庇帧冻陦舻靡娤布柴吩唬骸芭P摩綿褥,寒傾藥酒螺?;杌璨剪玫?,病醉睡相和。末疾徒云爾,馀年有幾何?須知差與否,相去校無多?!庇帧侗R尹賀夢得會中作》曰:“病聞川守賀筵開,起伴尚書飲一杯?!庇帧杜家髯晕考娉蕢舻谩吩唬骸扒蚁餐隄M七旬,莫嫌衰病莫嫌貧?!苯允瞧淅?,并可參看。
楊柳枝詞(八首其三)
[唐]白居易
依依裊裊復青青,勾引清風無限情。白雪花繁空撲地,綠絲條弱不勝鶯。
關于此詩的主旨
劉永濟先生《唐人絕句精華》曰:“詩人作《柳枝詞》,多有寓意,非純粹詠物也。”又曰此詩“譏之”。又曰:“首二句寫其得意之態(tài),后二句則譏其無可貴處?!保ㄍ?,第178頁)
按:歷代詩人所作《楊柳枝》,或“有寓意”,或“純粹詠物”,當具體分析,不可一概而論。說“詩人作《柳枝詞》,多有寓意,非純粹詠物”,是不符合此題作品的實際情況的。就拿本篇來說,它恰恰是“純粹詠物”,并無所謂“寓意”?!皸盍敝疄槲?,雖無松柏之堅貞,可歌可頌;但風流可愛,別有審美價值,詩人又何必“譏”它?“依依裊裊復青青,勾引清風無限情”,詩人筆下的“楊柳”,婀娜多姿,風情萬種,讀之如見佳人,何嘗有“得意之態(tài)”?“白雪花繁空撲地,綠絲條弱不勝鶯”,亦輕盈柔弱,楚楚可憐,又從哪里見出詩人“譏其無可貴處”?筆者以為,此詩之妙處,正在于“純粹詠物”而生動傳神。以“譏”為言,未免“殺風景”了。
檢白居易《白氏長慶集》卷三一,《楊柳枝詞》凡八首。其一曰:“《六幺》《水調》家家唱,《白雪》《梅花》處處吹。古歌舊曲君休聽,聽取新翻《楊柳枝》。”其二曰:“陶令門前四五樹,亞夫營里百千條。何似東都正二月,黃金枝映洛陽橋?”其三即本篇。其四曰:“紅板江橋青酒旗,館娃宮暖日斜時??蓱z雨歇東風定,萬樹千條各自垂。”其五曰:“蘇州楊柳任君夸,更有錢塘勝館娃。若解多情尋小小,綠楊深處是妾家?!逼淞唬骸疤K家小女舊知名,楊柳風前別有情。剝條盤作銀環(huán)樣,卷葉吹為玉笛聲。”其七曰:“葉含濃露如啼眼,枝裊輕風似舞腰。小樹不禁攀折苦,乞君留取兩三條?!逼浒嗽唬骸叭搜粤~似愁眉,更有愁腸似柳絲。柳絲挽斷腸牽斷,彼此應無續(xù)得期?!币蛔x便可知,不但本篇沒有什么“寓意”,整個組詩都不過是為新曲《楊柳枝》所寫的歌詞,是圍繞著本題敷演而成的。本篇的上一首是寫“正二月”時的楊柳,而本篇則是寫暮春三月時的楊柳,如此而已,豈有他哉。
楊柳枝詞(八首其四)
[唐]白居易
紅板江橋青酒旗,館娃宮暖日斜時。
可憐雨歇東風定,萬樹千條各自垂。
關于此詩的主旨
劉永濟先生《唐人絕句精華》曰:“以紅板橋比卑微者,館娃宮比尊貴者。末二句見盛時一過,則同樣無聊,故皆可憐也。于此知白居易蓋有莊子‘齊物之思想。”(同上,第178頁)
按:孤立地看,“館娃宮比尊貴者”倒也合乎邏輯,但與“紅板橋比卑微者”并提,便說不過去了?!凹t板橋”是交通設施,不是人的居所,怎么好用來“比卑微者”?倘若詩人真有意于“比卑微者”,何不選用“三家村”之類來與“館娃宮”作對比?至于白居易是否有“莊子‘齊物之思想”,屬于另一個問題,這里且不討論。要緊的是,“館娃宮”“紅板橋”既與“尊貴者”“卑微者”不相干,那么此詩與“莊子‘齊物之思想”也就搭不上邊。
值得注意的是,這組《楊柳枝詞》的第五首,亦即緊接著本篇的那一首說:“蘇州楊柳任君夸,更有錢塘勝館娃。若解多情尋小小,綠楊深處是妾家?!痹娙艘呀浢髅靼装椎馗嬖V我們:本篇的主旨是“夸”“蘇州楊柳”的!“紅板橋”“館娃宮”,不過是“蘇州楊柳”的兩處典型景觀地罷了。
(作者單位: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