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裕鍇
流水天涯
其一
凌云一笑見桃花,三十年來始到家。從此春風春雨后,亂隨流水到天涯。
其二
凌云見桃萬事無,我見杏花心亦如。從此華山圖籍上,更添潘閬倒騎驢。
(黃庭堅《題王居士所藏王友畫桃杏花二首》,《山谷外集詩注》卷十四)
元符三年(1100),宋徽宗即位,黃庭堅在戎州貶所遇赦,復宣德郎。這年十一月,過嘉州至樂山王樸居士家,觀王樸所藏王友畫桃杏花圖,作詩二首。王友,字仲益,北宋初蜀漢州人,師從著名畫家趙昌,工畫花果?!秷D繪寶鑒》卷三稱他“師趙昌畫花果,不由筆墨,專尚設色,得其芳艷之意”。黃庭堅在觀王友畫時,聯(lián)想到自己出仕后的種種遭際,借題畫而表達了禪學的感悟。
第一首題畫桃花,黃庭堅沒有稱贊畫作的設色是如何“芳艷”,而直接從一則禪宗公案切入。“凌云一笑見桃花”二句中的“凌云”,應該是“靈云”之誤。據(jù)《景德傳燈錄》卷十一記載,靈云志勤禪師見桃花而悟道,作偈一首:“三十年來尋劍客,幾逢落葉幾抽枝。自從一見桃花后,直至如今更不疑。”關于靈云這首偈的禪意,我們在前面“桃花悟道”一篇中已作過詳細賞析。黃庭堅曾仿保寧仁勇禪師作四首《漁家傲》頌古德遺事,其中一首就是頌靈云禪師:“三十年來無孔竅,幾回得眼還迷照。一見桃花參學了,呈法要,無弦琴上單于調。摘葉尋枝虛半老,拈花特地重年少。今后水云人欲曉,非玄妙,靈云合破桃花笑?!保ā渡焦惹偃ね饩帯肪砣┛梢娝麑`云的公案深有會心,因而在見到桃花圖時,首先想到的是靈云禪師悟道的遺事,而非詩人慣于聯(lián)想的天臺劉郎或武陵漁人的典故。
值得注意的是,靈云的公案原本沒有“一笑”之事,這首題畫詩中的“一笑”來自黃庭堅的合理想象,即把靈云的故事與世尊拈花、迦葉微笑的禪宗經典場景聯(lián)系起來,《漁家傲》詞中“拈花特地重年少”可證明詩人對此公案的理解。更進一步而言,“一笑”是黃庭堅晚年最具標志性的生活態(tài)度和表情,諸如“心猿方睡起,一笑六窗靜”(《又和二首》),“出門一笑大江橫”(《王充道送水仙花五十枝欣然會心為之作詠》),“未到江南先一笑”(《雨中登岳陽樓望君山二首》之一),面對人間的是非得失、悲歡離合皆以“一笑”了之。靈云的公案原本也沒有“到家”的說法,然而,黃庭堅本人卻對“到家”深有會心?!段鍩魰肪硎咻d晦堂禪師以木樨花香啟發(fā)黃庭堅理解《論語》“吾無隱乎爾”的含義,庭堅一時大悟,問:“和尚得恁么老婆心切?”晦堂笑曰:“只要公到家耳?!痹诙U門,“到家”意指回歸心靈的家園,找到自我。這里的“三十年來始到家”,與其說是頌靈云禪師公案,不如說是暗示自己多年來參禪訪道的結果。
“從此春風春雨后,亂隨流水到天涯”,這兩句是寫桃花的命運,同時也表明自己任運隨緣的態(tài)度。既然找到心靈的歸宿,覺悟到“即心即佛”的禪理,那么,無論身世如何經風經雨,如何像桃花一般亂落飄零,哪怕是漂流到天涯海角,也無不可以“一笑”處之。在傳統(tǒng)的詩歌里,桃花往往暗示著情愛欲念,或是輕薄放浪,杜甫便有“輕薄桃花逐水流”之句(《絕句漫興九首》之五)。而在黃庭堅這首題畫詩里,“亂隨流水”的桃花改變了它輕薄的形象,成為一種笑傲人生風雨、從容應對命運的人格的象征。黃庭堅紹圣、元符年間貶謫黔州、戎州,崇寧年間又貶謫宜州,無不以這種態(tài)度泰然處之,正在于他隨身早已攜有自己心性的“家”。
第二首題畫杏花,“凌云見桃萬事無,我見杏花心亦如”,“凌云”還是應作“靈云”。這兩句緊接第一首而來,禪宗傳燈錄里沒有關于杏花的公案,所以黃庭堅有意將觀杏花的感悟與靈云禪師觀桃花悟道聯(lián)系起來,心性也如同靈云一樣悟到“萬事無”的禪理,無意識,無目的,無思慮,即所謂無心任運。
然而,令人驚訝的是,這首詩的后兩句并沒有繼續(xù)寫詩人自己與靈云禪師之間如何相似,沒有寫“萬事無”的悟后有如何表現(xiàn),而是描寫了與禪宗公案毫不相干,并且與杏花也沒有任何關系的故事——“從此華山圖籍上,更添潘閬倒騎驢”。倒騎驢的主角潘閬,字逍遙,是北宋初的詩人,曾作《過華山》詩曰:“高愛三峰插太虛,回頭仰望倒騎驢。傍人大笑從他笑,終擬移家向此居。”(《逍遙集》)表面看來,倒騎驢不僅跟禪宗沒有任何關系,反而有幾分道教的色彩,如八仙之一張果老便有倒騎驢的傳說。而且,黃庭堅這兩句詩,幾乎就是直接從魏野《贈潘閬》詩中轉抄過來。魏野詩曰:“昔賢放志多狂怪,若此而今總未如。從此華山圖籍上,又添潘閬倒騎驢?!保ā稏|觀集》卷一)那么,黃庭堅為什么不惜整句借用魏野詩來表達與杏花完全無關的內容呢?原來,潘閬“倒騎驢”這行為本身的意義,乃在于自我任意而為、不顧他人譏笑的自信和逍遙。無獨有偶,臨濟宗黃龍派的三圣繼昌禪師上堂也曾用這個故事說法:“金佛不度爐,坐嘆勞生走道途。不向華山圖上看,豈知潘閬倒騎驢?!保ā段鍩魰肪硎撸┤ダ^昌是黃龍祖心禪師的法嗣,為黃庭堅同門師兄弟。總之,黃庭堅借用潘閬倒騎驢的故事,完全可表達靈云禪師見桃花悟得“萬事無”以及自己見杏花“心亦如”的人生態(tài)度。
丹青真妄
惠崇煙雨歸雁,坐我瀟湘洞庭。
欲喚扁舟歸去,故人言是丹青。(黃庭堅《題鄭防畫夾五首其一》,《山谷詩集注》卷七)
這是一首六言絕句體的題畫詩。元祐年間,黃庭堅觀友人鄭防收藏的畫夾,為之題詩五首,這是其中之一,所題為詩僧惠崇的《煙雨蘆雁圖》。惠崇,亦作慧崇,宋初九僧之一,工詩善畫。郭若虛《圖畫見聞志》卷四曰:“建陽僧慧崇,工畫鵝雁鷺鷥,尤工小景,善為寒汀遠渚瀟灑虛曠之象,人所難到也?!?/p>
黃庭堅這首詩,最突出的構思是以畫為真?!盎莩鐭熡隁w雁”二句,是從觀畫者(我)的角度極力贊嘆畫面是如此逼真,以至于使自己仿佛置身于瀟湘洞庭岸邊,見到煙雨蒼茫中鳧雁歸宿于蘆葦叢里的場景?!白覟t湘洞庭”之“坐我”二字,意為“使我坐在”,正如任淵注所說,這是化用杜甫“悄然坐我天姥下,耳邊已似聞情猿”(《奉先劉少府新畫山水障歌》)以及王安石“旱云六月漲林莽,移我翛然墮洲渚”(《純甫出僧惠崇畫要予作詩》)題畫的詩意。這就是所謂“換骨奪胎法”,化用前人詩句“不易其意而造其語”。
詩更精彩的是后兩句,觀畫者不僅仿佛置身瀟湘洞庭,而且竟至于生出歸隱江湖的念頭?!坝麊颈庵蹥w去”,一直是黃庭堅詩中的主旋律,從“萬里歸船弄長笛,此心吾與白鷗盟”(《登快閣》),到“馬龁枯萁喧午枕,夢成風雨浪翻江”(《六月十七日晝寢》),再到“青箬笠前無限事,綠蓑衣底一時休”(《浣溪沙》),皆是“扁舟歸去”的夢想。就題畫而言,這句進一步贊美畫境就是真境,簡直可以乘一葉扁舟悠游其間。然而,正當詩人如癡似醉進入藝術幻境之時,猛然被朋友喚醒,“故人言是丹青”,眼前面對的不過是一幅畫而已。
吳子良《荊溪林下偶談》卷一將此詩與唐王季友《觀于舍人壁畫山水詩》比較,王詩云:“野人宿在人家少,朝見此山謂山曉。半壁仍棲嶺上云,開簾放出湖中鳥。獨坐長松是阿誰?再三招手起來遲。于公大笑向予說:小弟丹青能爾為?!眳亲恿甲I其“語意淺陋,類兒童幼學者”,而稱黃庭堅此詩“大略與季友相類,然語簡趣遠,工于季友百倍矣?!被莺椤短鞆N禁臠》卷中也稱贊此詩超越了詠物“但得其情狀”的水平,已達到“能寫其不傳之妙”的境界。
這首題畫詩的意義并不僅在于藝術上的成功,而且用形象的語言表達了深邃的禪理,南宋眉州象耳山袁覺禪師就稱賞這首詩“此禪髓也”(《五燈會元》卷十九)。那么,這首詩到底為何符合禪學的精髓呢?先看詩的結構,第一句寫真畫,第二三句寫幻覺,第四句回到真畫,即從真到幻,從幻返真。然而,真畫所繪之景,本非實景,畫本身也是幻景,如黃庭堅題畫詩所說:“小鴨看從筆下生,幻法生機全得妙?!保ā缎▲啞罚┓催^來說,幻覺中出現(xiàn)的江湖歸舟,則是詩人曾有過的真實體驗。問題是以畫為真,到底是以真為幻還是以幻為真呢?所以詩人觀畫而進入瀟湘洞庭的想象,以及從扁舟歸去的念想中重新被喚回,就涉及真景(真)與幻景(妄)的兩次轉換,而這種轉換正暗示出禪學的精髓:真即是幻,幻即是真。此外,這首詩還透露出另一禪學的理念:切莫執(zhí)著于真妄區(qū)別?!肮嗜搜允堑で唷?,如當頭棒喝,將執(zhí)著于畫面逼真的臆想喚醒。正如黃庭堅法門師弟黃龍善清禪師所說:“將心覓佛,不知佛本是心;以妄求真,不知真即是妄。直得真妄雙泯,心佛兩忘?!保ā独m(xù)古尊宿語要》卷一《草堂清和尚語》)這也許就是此詩的“禪髓”吧。
觀魚畏影
橫波一網腥城市,日暮江空煙水寒。當時萬事心已死,猶恐魚作故時看。(黃庭堅《題伯時畫觀魚僧》,《山谷詩集注》卷九)
黃《山谷年譜》卷二十二,元祐三年《題伯時畫觀魚僧》:“按舊本題云:‘伯時作清江游魚,有老僧映樹身觀之,筆法甚妙。予為名曰《玄沙畏影圖》,并題數(shù)語云?!彼d黃庭堅題語對理解此詩頗有幫助。
李公麟,字伯時,號龍眠居士,是北宋著名畫家。元祐三年春,蘇軾知貢舉,黃庭堅和李公麟同在考試局,暇時作畫題詩。這幅畫描繪的是一個老和尚在清江邊觀看水中游魚,他有意靠著樹身,讓樹的倒影映在水中,從而掩藏自己的身影。這幅觀魚僧圖,使黃庭堅聯(lián)想到一個著名禪僧的故事,因而將其坐實為《玄沙畏影圖》。
玄沙,是晚唐五代高僧師備禪師,福州閩縣人,俗姓謝。青少年時好垂釣,泛小艇于南臺江上,與打漁人親近。年三十忽慕出塵,于是棄釣舟,投芙蓉山靈訓禪師落發(fā)。后為雪峰義存禪師的法嗣,賜號宗一大師。因住福州玄沙院,世稱玄沙。玄沙少時垂釣打漁,自然免不了殺生。而一旦削發(fā)出家,五戒之首便是戒殺生。黃庭堅根據(jù)玄沙一生的經歷推測,想象李公麟畫中倚樹身觀魚的老僧,應該就是玄沙這樣曾經捕魚而后來出家的和尚。
詩的首句“橫波一網腥城市”,描寫漁人撒網捕魚的結果,“腥”字既寫魚腥味,同時也暗示殺魚的血腥。而這“腥”遍布城市,足見捕魚規(guī)模之大,使心存慈悲的佛教徒深感厭惡。“日暮江空煙水寒”,是寫漁舟唱晚之后,寒煙籠罩茫茫江水的場景?!敖铡倍职岛恤~群為之一網而空,“寒”字既形容暮江煙水的寒意,又與“腥”字相呼應而有一種令人不寒而栗的感覺。這兩句當然不是寫畫中之景,因為李公麟的畫中有“清江游魚”,而是想象玄沙當年未出家時與他的漁人伙伴犯下的殺生的罪孽。
后兩句回到畫面的觀魚僧?!爱敃r萬事心已死,猶恐魚作故時看”,所謂“當時”,是指畫中的時間,即老僧觀魚的當下。此時的老僧早已參禪得道,持戒苦行,如雪峰就因玄沙的苦行稱其為“備頭陀”(《景德傳燈錄》卷十八)。黃庭堅推測,雖然老僧已脫塵緣,心同死灰,但可能在面對自己熟悉的捕魚場景之時,想到往日的罪孽,仍然難免心存惕懼。老僧之所以“映樹身觀之”,多半是擔心游魚認出自己的身影,把自己當作“故時”的屠夫,因此將己身與樹影融為一體。這就是黃庭堅理解的“玄沙畏影”。這時倚于樹身的老僧,不僅心同死灰,而且形如槁木,面對游魚充滿慈悲心腸,清江游魚再也不用害怕“橫波一網”了。順便說,黃庭堅早在題此畫之前的元豐七年,已寫下《發(fā)愿文》,戒飲酒食肉,所以他能以佛教徒的眼光來詮釋李公麟畫中傳達的意義。
(作者單位:四川大學中國俗文化研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