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文靜
《與櫥中人的對話》摘自伊恩·麥克尤恩的第一部短篇小說集《最初的愛情,最后的儀式》,也正是憑借著這部作品麥克尤恩榮獲毛姆文學獎。作為其早期作品的代表,《最初的愛情,最后的儀式》中充斥著大量的變態(tài)、色情等恐怖元素?!杜c櫥中人的對話》講述的是一個長期被神經(jīng)質(zhì)的母親當作嬰兒圈養(yǎng)在家中的男性經(jīng)歷社會的殘酷后自愿回歸逃離的家庭的故事。文中主人公生活的每一個階段都給他帶來或多或少的心理陰影并影響著他之后的人生,故事的整個過程中主人公都在進行著心理斗爭。本文將從精神分析批評的角度出發(fā),以弗洛伊德的經(jīng)典精神分析學為基礎(chǔ),剖析三個生活階段主人公三種人格的作用方式和潛意識是如何潛移默化的支配著他的人生,使其領(lǐng)悟到“牢籠”的溫暖并走向最后的悲劇。
《與櫥中人的對話》是主人公的一段獨白,并沒有任何的對話,完全以主人公的角度出發(fā)以第一人稱的視角講述故事。這種不可靠的敘述方式使得讀者在文中大量的心理獨白背后感受到主人公內(nèi)心的掙扎和自我欺騙。主人公的整個經(jīng)歷可以大致分為三部分,即在家的“囚徒”生活,被趕出家門后的生活以及出獄后將自己關(guān)在廚子里的生活。每一個階段主人公的心理都在發(fā)生著斗爭與變化,三個階段環(huán)環(huán)相扣、相互影響又像是一個循環(huán)。
主人公在描述和母親一起生活的過程中內(nèi)心充滿著矛盾,文章的第二段可謂是主人公當時潛意識里真實的感受,稱自已問題的源頭在于母親,她控制著自己、用盡各種方式不讓自己長大??梢栽谧掷镄虚g感受到主人公埋怨和氣憤的語氣,例如“你知道嗎,我到十八歲才學會正常說話”、“這樣的事情就是她做出來的”以及“沒她我簡直動不了,她卻以此為樂,那個婊子”等(McEwan:108)。這種原始的沖動的表達方式正是人尚未經(jīng)過理性加工的真實想法,即自己活在母親掌控下的牢籠中。然而在下一段,主人公開始了理性加工。他稱“我當時在街上走不出五十碼就會怕得拉一褲子,又怎么逃跑呢”以及“我連鞋帶都不會自己系,別提打份工了”于是內(nèi)心的本我迫于現(xiàn)實的超我的壓制開始尋找折中的自我安慰,欺騙自己稱“我那時并沒有不快樂……她是一個好女人,真的,我的媽媽。只是神經(jīng)搭錯線。就是這樣”(McEwan:109)。此時,主人公抑住了無意識本能沖動,使之只能得到偽裝的、象征的滿足。其之后將自己偽裝的成人生活方式也一樣是自我權(quán)衡后的結(jié)果。此時的主人公享受著母親提供的“溫暖”,壓抑著“牢籠”生活帶來的禁錮感。
除了內(nèi)心的矛盾,主人公在這一階段還進行了心理的轉(zhuǎn)變。那時母親告訴自己她結(jié)婚了并讓自己叫那個男人爸爸,主人公犯了最嚴重的持續(xù)一兩個小時的癲癇,而母親臉上的表情毫無憐惜而是純粹的厭惡,那一刻主人公開始拋開理性的束縛,接受潛意識里真正的想法——“明白他已經(jīng)和我爸爸一樣,是個陌生人”(McEwan:111),盡管母親為他提供了物質(zhì)生活,自己卻是身處牢籠備受禁錮。此時,“溫暖”和“牢籠”相比,“牢籠”占了上風,他想去追求既“溫暖”又自由的生活。也就是從這個時刻開始主人公的心理開始走向了下一個階段,稱“很高興能從那地方出來,盡管那是我的家?!?/p>
主人公被母親送走后開始步入社會,其過程可分為三個階段——學徒、餐館助手和盜賊。在主人公做學徒時,他遇見了教他畫畫的史密斯先生,他把母親的形象畫成了滿滿的紅色的嘴,嘴里卻涂成了黑色。這一形象正是主人公潛意識里對母親的真實印象,對他百般照料的背后隱藏著黑暗的私心。借助畫畫這一感情的直接宣泄方式,主人公的本我得以顯現(xiàn),卻又迅速被掩飾,稱“那是因為我恨她,雖然實際上沒那么嚴重”(McEwan:113)。在找到工作后,主人公的生活再一次走上下坡路,在后廚遇到了凌霸他的主廚。主人公抱著對獨立生活的向往開始了工作,一切卻被主廚打破。主廚給他起外號、克扣工資、逼他清理烤箱并將他困在里面加熱……主廚正如闖入他和母親“完美”生活的父親一樣使他的生活如煉獄一般煎熬,于是他將滾燙的油潑到主廚身上報復(fù)。故事在開頭交代主人公的親生父親在其出生前便去世了,那么對他來講母親的新男友便是他的父親,父親闖入他和母親的生活并將他趕出了家門。這件事情一直在主人公的潛意識里影響著他,于是當遇到了同樣破壞自己生活的主廚時,他的潛意識被激發(fā),產(chǎn)生了閹割情節(jié),對主廚進行了報復(fù)。文中對報復(fù)情節(jié)的描寫為“他的衣服看上去像是化掉了,我看見他的卵蛋變紅脹大最后成了白色”,根據(jù)弗洛伊德的經(jīng)典精神分析理論,陰莖是男性權(quán)利的象征,主人公的報復(fù)可謂徹底終止了主廚對他的欺辱。被主人公隱藏在無意識里的父親的陰影也由此得以修正和終結(jié)。主人公被關(guān)在烤爐中的經(jīng)歷喚醒了和母親共同生活的親密和安全感,于是他渴望回到原來的家,哪怕是有著一樣封閉空間和安全感的替代品。此時,在主人公思想中,人性的殘忍戰(zhàn)勝了牢籠的禁錮,成為最令其畏懼的方面,他寧愿拋棄自由也不想再經(jīng)受社會的殘酷。重歸“牢籠”,變?yōu)闄恢腥?/p>
之前生活的痛苦經(jīng)歷在主人公潛意識里留下的種種陰影在其出獄后的生活中都得以展現(xiàn)。社會上人們對他的欺辱、獨立生活的艱辛使得他甘愿放棄自由,終日將自己關(guān)在櫥子里模擬曾經(jīng)生活的房子;走不出戀母情結(jié)卻又將母親“丟了”的他嫉妒能被母親抱在懷中的孩子并偷走了嬰兒車里的毯子作為母親的替代品。主人公在潛意識里深知自己偷毯子是為了填補丟了母親的缺失感,卻自欺欺人稱是為了和外部世界保持聯(lián)系。他將偷來的毯子放在櫥子里也就是在模擬母親在陪著他,并稱要弄來更多的毯子裝滿整個櫥子。主人公之所以如此做實則是在重塑曾經(jīng)的家和母親給他提供的“溫暖”,他想填滿也并非只是一個櫥子,而是內(nèi)心的缺失。從逃離“牢籠”到主動回歸甚至自己給自己打造一個新的“牢籠”,他自始至終不過是在追尋一絲人性的“溫暖”罷了。
《與櫥中人的對話》故事中,主人公的自我、本我和超我從始至終都在進行著復(fù)雜的斗爭且不斷變化。主人公一開始在潛意識里痛恨母親、痛恨被“囚禁”的生活卻在超我的壓制下將其掩飾,強迫自己只看到家溫暖的一面,刻意回避其禁錮的一面;經(jīng)歷巨大刺激后,“家”這個詞“牢籠”的一面漸漸被主人公承認,而母親提供的虛偽的“溫暖”跟自由相比顯得微不足道,于是他逃出家門;步入社會后,主人公對自由的一切美好期待都一一被打破,生活的艱辛和人性的殘忍戰(zhàn)勝了對被圈養(yǎng)的恐懼并成為他最畏懼的一面。此時,“溫暖”打敗了“牢籠”成為主人公的第一需求。于是,并沒有多少生活經(jīng)驗的他開始給自己打造所知唯一可以給他提供“溫暖”和安全的生活方式,即重塑一個模擬的牢籠般的家。比起忍受人性的殘忍,他寧愿忍受牢籠的禁錮。
自出生起就足不出戶的主人公像一張白紙一般走向社會,而短短時間內(nèi)卻經(jīng)歷人間百態(tài),被殘暴的社會打的遍體鱗傷,寧愿放棄自由回到牢籠也不愿再受人性的煎熬。隨著故事的發(fā)展,主人公的人格結(jié)構(gòu)不斷重組,從追求自由到追求溫暖,詮釋了不同經(jīng)歷下三種人格的運作方式和當今社會下人性的冷漠和殘暴是如何將一個白紙一樣單純的人一步步逼到絕望的深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