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麗娟
宮澤賢治是日本近代知名作家、詩人,其童話作品《銀河鐵道之夜》、詩歌《不畏風雨》等不僅于日本國內(nèi)是膾炙人口的佳作,還被翻譯成多國文字,在世界上享有一定知名度。由于宮澤賢治是一名虔誠的日蓮宗佛教信徒,所以他的作品中,有不少是旨在宣傳日蓮宗佛教的“法華文學”作品。《龍和詩人》就是宮澤賢治的早期法華文學作品之一。作品主要講述了一位年輕詩人的經(jīng)歷。年輕詩人在唱詩會中,被評價為“明日世界的預言者和設計人”,卻因此遭到了眾人的誤解和誹謗。于是他倍感沮喪,去往海邊向龍傾訴。而龍聽完年輕詩人的傾訴后,鼓勵他來日去海底尋經(jīng),并約定一起探討如何營造新世界。該作品看似是一篇用于傳教布道的小短文,充滿了佛教元素和浪漫色彩,但年輕詩人的多處語言描寫體現(xiàn)出作者宮澤賢治濟世救人、實現(xiàn)人間天堂的遠大理想。
關于宮澤賢治的法華文學,周異夫認為,“《法華經(jīng)》的思想已完全融入他的思想當中,宮澤賢治的世界觀是以法華經(jīng)思想為主題的有極強佛教傾向的世界觀”,[1]68“宮賢治一生以《法華經(jīng)》為座右銘,致力于經(jīng)典中倡導的濟世救人的實踐”。[1]68甘濤、李靜在《論法華精神在〈銀河鐵道之夜〉中的體現(xiàn),從柯貝內(nèi)拉之死說開來》中指出,宮澤賢治相信能以自己創(chuàng)作的法華文學作品,引導人們走向真正的幸福。[2]239諸如以上對宮澤賢治法華文學的研究,多聚焦于他的晚期作品,而對前期法華文學作品,如《龍和詩人》等,研究甚少。此外,這些研究對宮澤賢治濟世思想形成的過程和原因沒有進行系統(tǒng)的探討。筆者認為,宮澤賢治的濟世思想并非一朝形成,也并不僅僅受到佛教及其經(jīng)典《法華經(jīng)》的影響。所以,本文試從宮澤賢治早期作品《龍和詩人》入手,結合他的人生經(jīng)歷,探尋宮澤賢治濟世思想的早期內(nèi)涵以及形成原因。
由于佛教是“探索人生苦難原因和怎樣滅除苦難、踐行濟世的學說”,[3]2佛教徒需要通過濟世救人,建立功德,獲得涅槃永生,所以作為在家修行的佛教徒,宮澤賢治樹立了實現(xiàn)“人間天堂”的濟世理想。宮澤賢治在許多作品中都表達了他的這個理想。如,在《銀河鐵道之夜》中,小男孩喬萬尼說自己并不愿意去往天堂,而是要把自己生活的的世界“建得比天堂還好”,在《古斯柯布多力傳記》中,伊哈托布的人們最后過上了豐衣足食的美好生活,等。
而關于人間天堂的描寫,最早在《龍和詩人》一文中就有體現(xiàn)。文中,年輕詩人被評價為明日世界的“預言者和設計人”,他所設想的“明日世界”中,“風唱云和”、“波濤涌動”,[4]479星辰和大地能按照人的構想來形成,這象征著人與自然的和諧相處。同時,“為了實現(xiàn)明日世界”,詩人還“要做出真誠和美的模型”。[4]479這里的“真誠”和“美”,則意味著人與人的和諧相處。此外,為了實現(xiàn)這樣的明日世界,詩人和龍做了這樣的約定:
“‘我會去海里尋經(jīng)。到那時,你能在洞中等我嗎?’
‘那你收好這顆龍珠,每當我來這里的時候你就過來,望著天空,望著海水,望著云朵,我和你講講營造新世界的方法吧’”。[4]481
也就是說,在《龍和詩人》一文中,宮澤賢治所謂的“人間天堂”,是一個人與自然、人與人和諧相處的美好世界。并且,對于如何實現(xiàn)這樣的人間天堂,宮澤賢治希望從佛教經(jīng)典中獲得啟示。
宮澤賢治的濟世思想,與他的宗教信仰、成長經(jīng)歷和家庭環(huán)境不無關系。宮澤賢治出身于日本東北地區(qū)的巖手縣。在家鄉(xiāng)廣袤的田野上,宮澤賢治度過了他的青少年時代。那里的水土、風俗被銘刻在記憶之中,成為宮澤賢治各類文學作品的故事背景,也是宮澤賢治濟世思想的重要來源。此外,宮澤家仰凈土宗佛教,宮澤賢治自幼便接觸宗教經(jīng)典,參與佛事活動,知曉許多佛教經(jīng)典中的故事和傳說。成年后,宮澤賢治又改信日蓮宗,并一度熱衷傳教。于是他以幼年時習得的佛教故事為素材,創(chuàng)作了大量法華文學作品。所以通過這些作品傳達出的早期濟世思想,既有其少年時期生活經(jīng)歷的影子,又有佛教的深刻影響。
宮澤賢治的家鄉(xiāng)巖手縣位于日本東北地區(qū),遠離繁華都市。在那里,宮澤賢治曾目睹過農(nóng)民如何耕作,親身感受過當?shù)氐淖匀画h(huán)境。此外,他還曾熱衷收集礦石和動植物標本,常常在原野上流連忘返。所以,日本學者丹慶英五郎曾評價宮澤賢治,是“一個以風、云、動物為友,健步行走在田間山野的人”。[4]481另外,在求學過程中,他選擇進入盛崗高等農(nóng)林學校學習農(nóng)業(yè),更豐富了接觸自然的經(jīng)歷。所以在描寫理想中的人間天堂時,作者把自己觀察到的自然景象以及田野生活的體驗融入其中,于是有了《龍和詩人》中描述的“風唱云和”的美麗自然場景。
然而另一方面,巖手縣的環(huán)境條件卻十分惡劣。巖手縣緯度較高,氣候寒冷,山地較多,地形崎嶇,自然災害頻發(fā)。據(jù)統(tǒng)計,從長和三年(1014年)到明治二年(1869年)的855年中,巖手縣有過64次嚴重的農(nóng)業(yè)欠收。[6]8近代以來,尤其是宮澤賢治所生活的明治和大正年間,巖手縣經(jīng)常遭遇冷害侵襲,導致農(nóng)作物減產(chǎn)。[7]36所以,宮澤賢治時常目睹自然條件的惡劣給人們帶來的痛苦。而正是由于認識到人的的生存活動受到自然條件的影響和制約,宮澤賢治有著改變自然環(huán)境的強烈愿望,所以當他描繪理想中的人間天堂時,他希望自然環(huán)境能夠按照人的構想形成和變化,也就是文中所說的星辰和大地的樣子可以按照設計者的意愿形成。并且,在這種改善自然環(huán)境的愿望的驅使下,從盛崗高等農(nóng)林學校畢業(yè)時,宮澤賢治婉拒了教授給他的助理教授的職位,選擇回到家鄉(xiāng)從事農(nóng)業(yè)指導工作。此后,他于巖手縣開設“羅須地人協(xié)會”,為農(nóng)民設計肥料改善土壤環(huán)境,踐行著改善生存環(huán)境,實現(xiàn)人間天堂的理想。
所以,《龍和詩人》中的人間天堂的構想,脫胎于宮澤賢治年少時的生活經(jīng)歷,并包含了對人與自然和諧相處的美好期盼,也是他日后從事農(nóng)業(yè)指導工作的精神動力和行動指南。
宮澤賢治出生在巖手縣一個商人家庭,家族經(jīng)營典當行生意,生活富裕,是當?shù)氐耐?。與此同時,由于當時土地兼并和自然災害等原因,許多底層農(nóng)民經(jīng)常食不果腹,生活貧困。農(nóng)民為了維持生計被迫典當家中物品,并且在與商人的討價還價中又被殘酷剝削,這導致他們一直無法改變貧困境遇。宮澤家信仰佛教凈土宗,凈土宗主張通過“清修”、“度己”,認為只需念佛便可獲得往生。所以宮澤家只專注于誦經(jīng)念佛求得超度,關心家業(yè)是否得以延續(xù),而并不關心周圍的窮人是否過得幸福。宮澤賢治自孩提時代就目睹過農(nóng)民為生活所困拿著自己僅有的物品前來典當。在同情農(nóng)民的凄涼遭遇之余,宮澤賢治也認識到凈土宗所提倡的的誦經(jīng)念佛,只能“度己”,不能為普羅眾生帶來幸福,所以他對自己家族一直以來所信奉的凈土宗佛教產(chǎn)生了懷疑。此外,家族的富裕和周邊農(nóng)民的貧困生活形成巨大反差,也使得他對自己的家庭產(chǎn)生了某種程度上的厭棄。所以宮澤賢治曾一度拒絕繼承家業(yè),離家去往東京獨居,并開始接觸日蓮宗佛教。
日蓮宗奉《妙法蓮華經(jīng)》為經(jīng)典,在《妙法蓮華經(jīng)·譬喻品第三》中,有這樣的表述,“愍念安樂無量眾生,利益天人,度脫一切,是名大乘”。這意味著日蓮宗的信仰者是以“利益天人”為己任,以普度眾生,造福他人為行為準則。這些主張點醒了迷茫時期的宮澤賢治,所以他不顧家人反對,改變凈土宗信仰并加入了日蓮宗團體“國柱會”。此后宮澤賢治更是認為日蓮宗的主張為拯救蒼生指明了前途,他深信通過踐行這些主張能改變現(xiàn)實世界的不公,讓世界變得美好。此外,日蓮宗佛教還主張“應以最真誠之心行布施”,只有心懷誠摯之心,潛心修行,才可成佛。所以,受日蓮宗信仰的影響,宮澤賢治認為,人間天堂應該是是“美”且“真誠”的,人與人之間和諧相處,而沒有剝削和欺詐。
一般認為,短文《龍和詩人》是宮澤賢治加入佛教團體“國柱會”后所創(chuàng)作的法華文學作品,其首要目的是傳教布道。所以,宮澤賢治將濟世救人的理想寫入作品,一開始就被打上了佛教說教的烙印。此外當時宮澤賢治并沒有完全從家庭中獨立出來,沒有真正投入到指導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的實踐中去。因此,文中體現(xiàn)出的濟世思想并不成熟,只停留在對明日世界美好的構想,并具有一定的局限性。
文中的年輕詩人名為蘇爾達塔,發(fā)音與印度盲詩人蘇爾達斯相似。蘇爾達斯的詩多是佛教中的毗濕奴神的贊美詩,并有作品集《蘇爾詩海》。從二者相似的名字和身份可以推斷,宮澤賢治以蘇爾達斯為原型塑造了蘇爾達塔這個人物形象。蘇爾達塔受到誤解和誹謗后沒有辯論和反駁,而是選擇向龍傾訴苦衷,祈求龍的原諒,并且愿意接受人們的懲罰,他被塑造成一個忍辱負重的形象。此外,由于大乘佛教主張要慈悲為懷,普度眾生,最終成佛,所以成佛的修行是一種利他行為,修行者要忍受修行過程中自身的痛苦和磨難甚至要付出犧牲。因此,塑造這樣一個以印度佛教贊美詩人為原型,并擁有忍辱負重美好品德的主人公,使得作品的佛教意味十分濃厚,很好地宣揚大乘佛教的教義。
此外,文中另一個形象———龍,與佛教傳說中的那迦的形象十分相似。傳說中那迦是一種酷似眼鏡蛇的動物,具有貪婪的個性和控制云雨的力量。而文中龍也被描寫為具有控制云雨的能力,可以認為那迦是文中“龍”的原型。龍在勸慰年輕詩人時懺悔自己因為肆意呼風喚雨給人類帶來災難。在大乘佛教中,惡欲被認為“是造成諸般痛苦的根源”。[8]5而摒除惡欲,可以通過“發(fā)善欲”來遏制,善欲就是“對棄惡修善、自利利人及修習佛法、解脫涅槃,利樂眾生等高尚理想的追求和向往”。[8]3因此,龍的此番懺悔是在告訴年輕詩人要發(fā)善欲,立宏愿,也就是堅定實現(xiàn)明日世界的理想。此外,龍在聽完年輕詩人的傾訴后,鼓勵年輕詩人去海底尋找經(jīng)書。由于佛教還主張“以智化欲”,即通過學習佛法獲得智慧從而將惡欲轉化為善欲。所以,此番邀請也是在告訴年輕詩人,要不斷研習佛法,獲得化解惡欲,擺脫煩惱的能力。本文中龍所表達出的委婉說教,也體現(xiàn)了濃厚的佛教色彩。
除人物形象外,文中還多次提到了唱詩、瓔珞、龍珠等與佛教相關的儀式和圣物,使文章中的佛教布道色彩瑜伽濃厚。然而《龍和詩人》一文雖意在布道傳教,卻通過人物形象的塑造,以及佛教教義的說教,傳達出如濟世活動需要的品質(zhì),如,發(fā)善欲,立宏愿等,忍辱負重,克己利他。所以,宮澤賢治早期的濟世思想受到佛教的深刻影響。
在《龍和詩人》結尾處,年輕詩人蘇爾達塔接受了龍賜予的龍珠,和龍約定來日深入龍宮尋經(jīng),一起探討如何營造新世界。然而作者宮澤賢治沒有順勢寫下營造新世界的具體做法,短文戛然而止。筆者認為,其原因在于,創(chuàng)作本文時,宮澤賢治尚未開始體驗底層農(nóng)村生活,還不知如何通過具體行動去改造現(xiàn)實世界。一般認為,宮澤賢治加入“國柱會”,改信日蓮宗后才開始從事法華文學的創(chuàng)作。而《龍和詩人》一文整理自宮澤賢治生前文發(fā)表的手稿,雖本文成文時間不甚明確,但根據(jù)內(nèi)容一般認為大致形成于宮澤賢治加入“國柱會”不久后的1921年至1922年之間。1921年1月,宮澤賢治離開家前往東京并開始為“國柱會”工作。他夜間在國柱會聽佛學講堂,日間參加布道活動。并且受高知尾之耀鼓勵,他還開始從事法華文學創(chuàng)作。此后更為堅持自己的日蓮宗信仰,與篤信凈土宗的父親產(chǎn)生了矛盾。同年8月,宮澤賢治收到妹妹敏子患病的電報返回家鄉(xiāng),數(shù)月后開始在巖手縣立花卷農(nóng)業(yè)學校任職。因此,可以認為,創(chuàng)作《龍和詩人》時,受佛教濟世精神的感召,宮澤賢治產(chǎn)生了改變家鄉(xiāng)的偉大理想,也認識到實現(xiàn)理想必須做到忍辱負重。但當時年輕的宮澤賢治并沒有真正投入到具體的實踐活動中去,所以他還不清楚實現(xiàn)人間天堂需要通過做出何種努力。
除此之外,宮澤賢治當時也面臨諸多苦惱和羈絆,如,改信日蓮宗造成的家庭不睦,妹妹身患重疾引發(fā)的擔憂等等,這些也都在《龍和詩人》一文中有所反映。例如,年輕詩人因為被誤認為是偷聽了龍的歌唱才在唱詩會中獲勝而苦惱不堪,在與龍做出入海尋經(jīng)的約定時,還因掛念需要照顧的母親請求對方耐心等他一段時間。這些細節(jié)或許就是宮澤賢治在面臨煩惱時迷茫、無助、孤獨的真實寫照。所以,由于宮澤賢治彼時沒有完全獨立于家庭,也沒有足夠的生活體驗,《龍和詩人》體現(xiàn)出的濟世救人的偉大理想,還只是一番熱血澎湃的濟世宣言和對未來的美好祈愿。
而在宮澤賢治后期的文學作品中,這種局限性得到了彌補,如在《不畏風雨》中,他主張為了他人的幸福,要從小事做起,舍己助人,無私奉獻;在《銀河鐵道之夜》中,他強調(diào)以自我犧牲鑄就人間天堂等。這些都是宮澤賢治在有了更多的農(nóng)村實踐經(jīng)歷的基礎上,對如何濟世救人做出的進一步理解。也就是說,后期的濟世思想,因為有了實踐活動的支撐,變得更為具體和豐富。
宮澤賢治作為一名虔誠的日蓮宗佛教信徒,為追求宗教理想,立下濟世救人、普度眾生的宏愿。早期作品《龍和詩人》一文道出了宮澤賢治的偉大理想,也就是建立一方人與自然、人與人之間和諧共處美好的人間天堂。由于《龍和詩人》是他加入“國柱會”不久后創(chuàng)作的早期作品,其中的濟世思想可以認為是宮澤賢治濟世思想的萌芽。此時的濟世思想植根于作者的生活環(huán)境和宗教信仰,是宮澤賢治對未來世界的美好期盼和構想,也成為他從事農(nóng)業(yè)指導工作的精神動力和行動指南。然而,受人生經(jīng)歷的限制,創(chuàng)作《龍和詩人》時,宮澤賢治對于如何實現(xiàn)人間天堂,還沒有形成系統(tǒng)和成熟的想法,只是單純地認為濟世者要有忍辱負重的品質(zhì),并且希望從佛教經(jīng)典尋找啟示。所以《龍和詩人》一文中所體現(xiàn)的早期濟世思想缺乏實踐上的方法和規(guī)劃,有一定的局限性。但在后期農(nóng)業(yè)指導工作過程中,這種局限隨著作者的生活和工作經(jīng)驗的豐富以及對宗教的進一步理解逐漸消減,宮澤賢治的濟世思想也在萌芽的基礎上逐漸豐滿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