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迎新
人物在小說中的作用不言而喻。作家在創(chuàng)作人物時,人物有時會掙脫作家的安排,自成性格。那么,作家對這類人物的處理是任其發(fā)展還是及時糾正呢。福斯特說道“假如給他們以充分自由,這些人物準會四處沖撞,弄得整篇小說支離破碎;如果限制過嚴,他們又會以奄奄一息作為報復,使小說因內(nèi)部衰竭而無法生存”。[1]面對這種尷尬的處境,福斯特對小說中不同人物的運用化分為“圓形人物”和“扁平人物”,以期各種人物能被安排到特定的位置,便于作者的創(chuàng)作和讀者的閱讀。
扁平人物又被稱為“性格人物”,“類型人物”或者是“漫畫人物”。“他們最單純的形式,就是按照一個簡單的意念或特性而被創(chuàng)造出來。如果這些人物再增多一個因素,我們開始畫的弧線即趨于圓形?!盵2]這句話簡單明了的告訴我們扁平人物和圓形人物的區(qū)別。扁平人物具有性格化、典型化和漫畫化,人物形象能用一句話概括其特征和存在意義;圓形人物不同于扁平人物,相對于扁平人物,圓形人物更加多變,豐富和復雜,不易于把握,它在作品中存在的意義是多維度的。我們都知道,文學在一定程度上是對現(xiàn)實生活的藝術化反映,文學塑造的人物也多是由生活中的真人提煉加工而成。因此,無論是單一性格的扁平人物還是豐滿的圓形人物,他們身上都具有真人復雜的特性,沒有明顯的標準和界限,所以,單純以人物特性的繁簡為劃分標準的圓扁形人物,其本身就顯得過于武斷。
何其芳對“二分法”進行完善和補充,提出了“尖形人物”?!凹庑稳宋铩笔窃诒馄饺宋锏幕A上生發(fā)出來的。按福斯特的說法,扁平人物可以用一句話加以概括,那么,“如果用一句話或一個詞語概括的并非人物的全部特征,而只是其突出特征;如果這種特征的強度不僅遠遠超過這個人物的其他特征,而且明顯地超過生活中人的同類特征,換句話說,這種特征不是一般的突出,而是具有某種超常性,因而帶有不同程度的漫畫化色彩和類型性特點,那么,這種人物就是尖形人物”。[3]可以看出,尖形人物與圓扁型人物的根本區(qū)別就在于超常性。但是這個“超常性”該如何確定呢?馬振方認為被福斯特歸入扁平人物的“極端主義者”堂吉訶德和有“精神勝利大法”的阿Q都具有超常性,因此,都應該被認為是“尖形人物”,具有“忠”、“義”、“勇”三種超常特征的關羽也應被歸入尖形人物。那么,擁有極端主義,精神勝利法和忠義勇這些特點,就是超常特征嗎?實則這個“超常”只是某些讀者感覺到的超常而已,不同的個體,其生理、心理、經(jīng)驗等等因素都會影響對事物的判斷,即使對同一個人物,也會有不同的感受。因此,這種只是憑感覺得來的超常,就用它來為文學形態(tài)分類,未免有點模糊了。
文學作品中,很多經(jīng)典人物形象由于人物形態(tài)的劃分,被強行歸類于扁平人物。既然三種人物形態(tài)的劃分本身就模糊難辨,沒有一個絕對、固定的標準,那么,以此為前提,對文學作品中人物形象的歸類必然有失公允。
西方作家巴爾扎克作品中的葛朗臺和中國作家魯迅筆下的阿Q,以其類型化和漫畫式特點被歸為扁平人物。葛朗臺是吝嗇,貪婪的代名詞,他的一生視財如命。為了金子可以犧牲一切,妻子的性命和女兒的愛情在金錢面前都如瑣屑,不值一提。他用狡詐的手段斂財,用吝嗇的手段守財,直到他臨終要閉眼的時候,還為了眼中閃光的金子努了一把力。葛朗臺的形象簡直吝嗇到深入骨髓,巴爾扎克塑造了一個經(jīng)典角色。在西方文學作品中,這種類型化人物還有夏洛克,阿巴貢,潑留希金等等一系列吝嗇鬼。而且在文學歷史發(fā)展中也存在如小丑,瘋子,傻子,懶惰鬼等原型形象。這一系列特征化人物共同構(gòu)成了文學大花園中類型化、漫畫化的人物群像奇觀。這些所謂的扁平人物,在作家筆下鮮活靈動,富有生命力,豈止是用一句話就可以完全概括的?
魯迅筆下的阿Q愚昧麻木、盲目自尊,他的“精神勝利法”始終被人們揶揄和嘲弄。但是,阿Q真的是一個漫畫式的“扁平人物”嗎?還記得作品中阿Q想畫一個圓圈,卻怎么也畫不圓這個場景。這個圓圈在某種程度上是中華文化的象征。中華文化是一個圓形文化,倡導大歡喜大團圓。但是魯迅筆下的阿Q卻用喜劇性的精神書寫了一個大大的悲劇人生。也許,阿Q的名字“Q”即是一個有缺陷的圓圈吧。中華文化的大圓圈殺死了阿Q,阿Q也用畫不圓的圓圈來控訴與諷刺當時吃人的社會。如果單純把他作為一個漫畫式的“扁平人物”來處理,豈不是一葉障目了。
馬振方認為葛朗臺和阿Q都是尖形人物,不屬于扁平人物,他們脫胎于生活,又把生活夸張化,他們的性格是超常的體現(xiàn)。但是,對這種超常只有見仁見智了,沒有辦法為它下明確的定義。葛朗臺和阿Q身上的特點與現(xiàn)實生活中的人是如此類似,而且作家把他們又塑造的活靈活現(xiàn),人物形象真實且豐滿。如果說他們是圓形人物,恐怕也有人支持吧。
狄更斯塑造了一大批性格化人物,如單純善良的匹克威克,復仇人物得伐石太太,仁慈的露西,還有總說永遠不會拋棄米考伯先生的米考伯夫人。雖然他們的性格較為單一,但和他們緊密相連的現(xiàn)實社會在狄更斯塑造這些典型人物的同時,毫無保留的暴露在讀者眼前,黑暗污濁的社會環(huán)境,被金錢蒙蔽的司法制度等等。因此,這些類型化人物所具有的批判色彩同樣鮮明,同樣具有諷刺性。狄更斯的人道主義思想和偉大文學成就與這些成功的扁平人物群體休戚相關。由此可見,扁平人物即使沒有圓形人物復雜豐滿的性格,它的表現(xiàn)力依舊也能震撼人心,甚至它的功效有時還能達到圓形人物所達不到的廣度和深度。
華萊士·馬丁對馬克·吐溫《費恩·哈克歷險記》所塑造的人物有過很高的評價,“如果我們不透過哈克的無是無非的透明目光來看的話,他所置身的世界中的偏見、暴力、輕信、順從、甚至人性,就都會是不可見的。他的無是無非的目光剝?nèi)チ恕拿鳌某梢?guī)慣例,從而揭示了我們文明化的讀者就會視而不見的一切。如果哈克是圓形人物的話,那么美國文學將得到一個稍微有趣一點的人物,但卻會失去一個世界”。[4]扁平人物的存在使得作者的敘述更真實,有力量,這無疑是對輕視扁平人物的言說最有利的還擊。
由于扁平人物和非扁平人物評價標準的模糊,我們在上文已經(jīng)提到有些被歸于扁平人物的人物形象并非是真正的性格單一,類型化人物,像阿Q、葛朗臺。在他們身上,我們除了看到的麻木愚蠢,視財如命,還能感受到小人物的幽默與歡樂,他們?yōu)槲谋驹鎏砹霜毺氐南矂∩?。即使有些作品中的人物真的是陪襯,在內(nèi)容上無深意無內(nèi)涵,只是一個形式上的存在,那他的存在本身也有功能性價值。沒有襯托,怎能顯示出主要角色的豐滿和鮮活。
扁平只是相對于圓形而來的,在結(jié)構(gòu)上,沒有扁平人物的協(xié)助,圓形人物孤掌難鳴。有的“扁平人物”也并不是真的扁平,甚至按其作用來說,它要比圓形人物更動人。有時候,也許正是扁平人物所散發(fā)的小光斑點亮了文學的巨作。其實圓扁尖各種人物各司其職,不必去褒圓抑扁,更不必刻意的追求圓形和尖形人物,逃避扁平人物。
文學植根于生活,但不等同于生活。脫離現(xiàn)實來談文學會使作品缺乏根基和養(yǎng)分,完全將作品中的人物混同于現(xiàn)實,必將削弱文學的審美特性。三種人物形態(tài)的劃分之所以會使讀者對小說人物的歸屬模糊難辨,癥結(jié)就在于沒有處理好文學與生活的關系。對于作品中塑造的人物,如果以純藝術的眼光來欣賞,扁平人物經(jīng)常會被賦予貶義的色彩。如果以生活和自然為參照,就會否定扁平人物的現(xiàn)有定義。
人物應該是特征和豐富性的統(tǒng)一,因此,文學作品中的人物形態(tài)分類也不是非要不可,或者說圓扁尖形人物形態(tài)可讓位于更有伸縮性的概念?!皥A形人物”、“扁平人物”亦或“尖形人物”,都是文學作品中塑造的人物形象而已,歷久彌新的經(jīng)典作品,都是由不同的人物角色共同構(gòu)建的,缺一不可。讀者與小說世界相互作用使小說人物煥發(fā)生機,當我們從圓扁尖形任何一種人物中能汲取一絲養(yǎng)料為我所用的時候,我們就可以說它是最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