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章池

《高原上的野花》①張執(zhí)浩：《高原上的野花》，南京：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2017年版。是張執(zhí)浩完整意義上的第一部個人詩歌精選集，這本著作承載著詩人不斷完善的美學追求、藝術觀念、人文理想，也隱藏著他成長成熟的線索。綜觀其近30年的寫作生涯，詩人越來越明顯地呈現(xiàn)出以下四個傾向：以用心生活的“小趣味”擁抱生命大荒涼，以光陰串接的“小橋梁”聯(lián)通時代大鴻溝，以精心培育的“小宇宙”捕捉詩學大神秘，以日積月累的“小東西”建造詩人“大家伙”。在“小”與“大”之間，詩人時刻激勵和訓練自己“始終保持飽滿的情緒，像趴在樹枝上的變色龍一般，當預想著的獨特即將出現(xiàn)時，你的身心會為這致命的一擊改變顏色”②引自《荊州晚報·壟上詩薈》詩歌周刊2018年7月20日第8版，轉引自張執(zhí)浩微信公號“撞身取暖”。。

一、以用心生活的“小趣味”擁抱生命大荒涼

真正的寫作者不可能回避生命的逼視，正視帶來必然的悲觀，這種悲觀貫穿了張執(zhí)浩生活和寫作全過程。在注定人人都終將難免一死的生命圖景面前，尤其是在眼睜睜看著親人、朋友和小狗、綠植等所愛之物的消亡之后，詩人不可能無動于衷?！岸铀鷩W，死去的浪花將再度復活／死后如我者，在地底，也將踝骨輕輕挪動?！雹蹚垐?zhí)浩：《高原上的野花》，南京：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2017年版，第252、185、88、86、83、39頁。“每一個八分鐘里都包含著毀滅／秒針在唱：‘去死吧，去死吧……’／我會接受這樣的祝福?！雹軓垐?zhí)浩：《高原上的野花》，南京：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2017年版，第252、185、88、86、83、39頁。詩人對生命的本質(zhì)已經(jīng)看得相當清楚：“有些植物一旦栽下了就沒有人／再理會它的死活／就像你和我來到世上／一旦形成我們／就只剩下了一種命運?！雹輳垐?zhí)浩：《高原上的野花》，南京：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2017年版，第252、185、88、86、83、39頁?；臎觯陋?，無人應和，“沒有星星能安慰另外一顆”⑥張執(zhí)浩：《高原上的野花》，南京：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2017年版，第252、185、88、86、83、39頁。，“一個人活到地老天荒，無所謂故土與異鄉(xiāng)”⑦張執(zhí)浩：《高原上的野花》，南京：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2017年版，第252、185、88、86、83、39頁。，“……怔怔地望著你，以為活著的／每一天都是在黑暗中相逢”⑧張執(zhí)浩：《高原上的野花》，南京：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2017年版，第252、185、88、86、83、39頁。，隨著年歲漸長和“意義追尋”的深入，詩人敏銳地感受到生命窮途?！叭匀挥谢艁y和激動／但再也沒有非分之想，沒有了”①張執(zhí)浩：《高原上的野花》，南京：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2017年版，第9、245、93、100、143、124、136、131、67、37、41、5 頁。，有一種被歲月打敗的沮喪，不會再像少年時“守著四根魚竿／在它們之間氣喘吁吁地來回奔跑”。

但他沒有止于悲觀，而是用耐心與荒涼拔河。張氏作品“悲”的底色中，有著不放棄、不止步的因子，且近年的作品越來越細致、周到、平和，深具“文火煲湯”的耐心?！白蛱煳易鰤袅?，見到死去四年的母親／這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物／沒有遺憾，并／不傷心”②張執(zhí)浩：《高原上的野花》，南京：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2017年版，第9、245、93、100、143、124、136、131、67、37、41、5 頁。，理性而豁達，由鋒利逐步走向?qū)掗煛叭耸腊察o莫過于雪落無聲／你在天光下沉睡／你夢見了給過你溫暖的人”③張執(zhí)浩：《高原上的野花》，南京：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2017年版，第9、245、93、100、143、124、136、131、67、37、41、5 頁?！岸嘤嗟纳职l(fā)了芽／多余的愛還在泥土下抓撓／死亡并不存在”④張執(zhí)浩：《高原上的野花》，南京：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2017年版，第9、245、93、100、143、124、136、131、67、37、41、5 頁。，這是對生命的嘆息與追憶，殘酷的生活現(xiàn)場已經(jīng)邁過，再也沒有畏懼?！叭耸辣M頭／大聲呼叫卻不期盼任何回音?！雹輳垐?zhí)浩：《高原上的野花》，南京：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2017年版，第9、245、93、100、143、124、136、131、67、37、41、5 頁。作為多年后的回憶文本，作品已經(jīng)淘洗掉了那種凄愴、無望而呈現(xiàn)出一種坦然、認命，對現(xiàn)實有足夠清醒的認知，不抱不切實際的幻想，充滿近“知天命”之年后的平和。《早安》（2014）在對一個夢的敘述中將生命的感恩、親人的告慰和自我的暗示雜蹂一起：“我還有時間糾正錯誤?！雹迯垐?zhí)浩：《高原上的野花》，南京：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2017年版，第9、245、93、100、143、124、136、131、67、37、41、5 頁。他覺得，“活著是一件多么難堪的禮物／死亡則是拎著密封的禮品盒／一味地走在歸來的路上”⑦張執(zhí)浩：《高原上的野花》，南京：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2017年版，第9、245、93、100、143、124、136、131、67、37、41、5 頁。，凌厲痛切，充滿了生者的自我審視和自我批判。

張執(zhí)浩與他身邊的紅糖與油條、腌魚、砧板、淘米水、土豆、槐花……構成了一種親密關系，不嫌棄，也不是俯身屈就，而是熱心接納、擁抱、欣賞和參與。甚至《蘑菇說，木耳聽》也登堂入室了。細節(jié)才能承擔情感的獨特表達，使抒情落地。抒情的每個著力點都借助結結實實的細節(jié)呈現(xiàn)。很多生活的點滴，是庸常的溫暖，是相互的慰藉：2014年的《最好的時光》，2015年的《搖窩》，2016年的《豬圈之歌》等作品，都充滿寧靜和純潔的力量。像《無題》“花一樣的蝴蝶落在了蝴蝶一樣的花上／起風的時候，蝴蝶不動／風停了，蝴蝶扇動翅膀”⑧張執(zhí)浩：《高原上的野花》，南京：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2017年版，第9、245、93、100、143、124、136、131、67、37、41、5 頁。，短短三行，在動與靜的辯證中，有美中求真的可貴旨趣?！栋字ヂ?，黑芝麻》（2017）中傳遞的認識論，則調(diào)侃人天性中的“區(qū)別意識”和“分類沖動”?！缎紊罚?017）中，詩人從對植物的命名到自我的被命名，充滿對存在和本質(zhì)的辯證思考，繼而延伸到情感之于人這一主體的巨大作用力。通透，源于他與生活的相互諒解——存在是虛幻的，堅持“及物”，就有永恒的可能性。

認清生命殘酷的本質(zhì)后仍然積極投入生活，張執(zhí)浩關于人生和命運的基本態(tài)度是：珍惜，自省，平靜，知足，同情，哀而不傷。他曾經(jīng)在內(nèi)心的工地大興土木，曾被自我的責難拉成一張滿弓，如今他全然放下，獨對著繁華后的空茫，堅定，不舍，溫柔，有力。他看到，銀杏樹上掛滿了善男信女們的許愿條，“一根根紅布條／纏繞在一起／像不幸的人挽著不幸的人”⑨張執(zhí)浩：《高原上的野花》，南京：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2017年版，第9、245、93、100、143、124、136、131、67、37、41、5 頁。。正如伊利亞斯·卡內(nèi)蒂所言：“去寫，直到在寫作的歡樂里一個人不再相信他自己的不幸。”在對“痛”的書寫中，痛苦本身能夠得到某種程度的化解、轉移和舒緩?！半S著天光漸次拉開，昨晚在夢里走散的人／又聚到了一起／我也由喃喃自語變成了／沉默寡言的那一個”⑩張執(zhí)浩：《高原上的野花》，南京：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2017年版，第9、245、93、100、143、124、136、131、67、37、41、5 頁。，雖然是寡言，畢竟不再是自說自話。

“你拿一個熱愛生活的人毫無辦法?！盵11]摘自張執(zhí)浩微信公號“撞身取暖”。全身心投入地生活，并加以審美眼光的觀照，本來“不值得一過的生活”就有了光亮。在《聽說你那里的梨花開了》（2017）中，關于美與衰敗，愛與死，生的繁華與空寂，詩人已經(jīng)了然于胸。詩人傾心于“丘陵之愛”，不代表棄絕了攀登，而是在表達一種向下的、接地氣的生活態(tài)度和哲學感悟?！稛o題》（2017）可以印證：人生代代無窮矣，江月年年只相似，水杉樹作為客體，香樟樹和梧桐樹作為觀察者，楊柳作為表演者，都統(tǒng)一到了“照過張之洞的陽光轉眼照在了／張執(zhí)浩的身上”[12]張執(zhí)浩：《高原上的野花》，南京：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2017年版，第9、245、93、100、143、124、136、131、67、37、41、5 頁。。另一首《無題》有唏噓，有慶幸，有感恩。真正和解不斷達成，“你有不死之軀／我有義務為未亡人尋找／聲音的舊址或遺骸”[13]張執(zhí)浩：《高原上的野花》，南京：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2017年版，第9、245、93、100、143、124、136、131、67、37、41、5 頁。。詩人明白，煙火氣才最動人，凌虛蹈空的那些是靠不住的，早期“空洞抒情”是無效的，堅實地、有條理地活著，才是一個人的邏輯起點：“你何曾見過一位身心輕盈的父親／生活從沒有容易過”①張執(zhí)浩：《高原上的野花》，南京：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 2017年版，第 44、270、267、268、251、157、115、223、158 頁。。就這樣，他異常賣力，既懷著絕望，又投入執(zhí)著的熱情——他是自我認證的“虛無主義者”，但前面可以加上兩個定語：“溫暖的”和“積極的”。

二、用光陰串接的“小橋梁”聯(lián)通時代大鴻溝

“把自己置身于過去和現(xiàn)在之間，盡可能尋找那種有張力的、彈性的情感，在反復的拉扯過程中測試我們內(nèi)心深處的精神韌度”②林東林：《跟著詩人回家》；南京：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2017年版，第49～50頁。，張執(zhí)浩在接受林東林專訪中的一段表述可以概括他的“時間詩學”。

一件藝術品是恢復失去的時光的惟一手段，詩歌創(chuàng)作過程也是尋找自己和同時代人的過程；藝術旨在恢復人類對生活的感覺，所以“感受”永遠大于“知道”，抒情永遠大于說明。在荊門長大、在武漢工作的張執(zhí)浩，在“彈舌音”情懷中又加進“大武漢”的自覺，有根，有出處。詩人的閱讀、思考、創(chuàng)作，帶著江漢平原和大都市武漢的空氣、水、聲音、氣息等元素。時間在飛快奔跑，在城鄉(xiāng)之間、人與人之間、過去與當下之間形成種種鴻溝，勾連起各方經(jīng)驗，有效建設群體之間、故我和今我之間的情感通道。這不僅是一個寫作問題，也是現(xiàn)代化能夠真正實現(xiàn)的問題。

對血緣的尊重和追溯，“十指連心”的痛感，在詩人的寫作中做到了一以貫之。長詩《內(nèi)心的工地》（1998）、《美聲》（1999）、《身邊的丘陵》（2005）、《砧板》（2015） 等作品都透露了這樣的生命觀：生者繼承著逝者的生命信息，感受著無處不在的牽引。但如果一味沉溺情感而無暇他顧，就會成為自我感動的標本而與讀者自動隔離。詩人體恤地將情感藝術化、在場化——作為詩齡超過30年的“老司機”和“老導游”，他以嫻熟的技藝將讀者帶進一個又一個勝景，以要言不繁的解說繪出大家各自心中的圖景，從而以作品的獨特性喚起深沉的共鳴，以“替別人做夢”的方式實現(xiàn)其公共性。

創(chuàng)作于2004年的組詩《親密》不僅清晰地表明了詩人創(chuàng)作立場和姿態(tài)——“我從來就不是一個來歷不明的人”③張執(zhí)浩：《高原上的野花》，南京：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 2017年版，第 44、270、267、268、251、157、115、223、158 頁。，而且以一種“蠻橫的主觀”強烈捶擊讀者的心：“這些松柏，因為是你栽的／因此它們常青；這些走動的小雞，因為你在／它們才甘心做我們的家禽……”④張執(zhí)浩：《高原上的野花》，南京：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 2017年版，第 44、270、267、268、251、157、115、223、158 頁。。多重、復雜的邏輯扭在一起，作為一個明晰的存在，同時又給出多重的指向：“讓我蠕動，像一粒米那樣盲目／你有兩個兒子，你知道么，可你不知道／他們共用著一種疼。”⑤張執(zhí)浩：《高原上的野花》，南京：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 2017年版，第 44、270、267、268、251、157、115、223、158 頁。在《神馬》（2006）中，“一個老兒子，老男孩”輾轉旅途，思念念著母親，一路狂奔后剛剛停下，多重鏡頭聚集在一匹莫名其妙的馬上，只因它可以“當信使”⑥張執(zhí)浩：《高原上的野花》，南京：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 2017年版，第 44、270、267、268、251、157、115、223、158 頁。。在《看不見大海的河流》（2014）中，詩人寫出了對生命來處和人生歸宿的一種忖度：“我在轟鳴中想起了／父親的那兩個動作／搖頭時我滿臉水霧／抬頭見煙雨中的老父親／正在堤壩上使勁朝我揮手?！雹邚垐?zhí)浩：《高原上的野花》，南京：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 2017年版，第 44、270、267、268、251、157、115、223、158 頁。在《深筒膠鞋》（2015）中，“我試著用手去探測鞋筒的深度／我把兩只手臂都留在了潮濕陰暗的地方／那里有他腳趾摳出的淺窩”⑧張執(zhí)浩：《高原上的野花》，南京：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 2017年版，第 44、270、267、268、251、157、115、223、158 頁。，細節(jié)真切，溫情動人。親情也是我們在這個世界的歸宿和存在的支撐，不然我們會像他詩中的“找信號的人”一樣，舉著手機，無望地奔跑在山岡上，而信號遲遲不來。通過厚實的文本，詩人為過往的、業(yè)已消逝的生活作證，給它以持續(xù)的理由。

張執(zhí)浩處理時間的方式，是一種線性的貫穿、粘性的交融而不是簡單的跨越?！熬d羊柔軟／火車粗暴……／我一會兒是頭羊／一會兒是火車頭”⑨張執(zhí)浩：《高原上的野花》，南京：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 2017年版，第 44、270、267、268、251、157、115、223、158 頁。，萬物撞入詩人眼中，與他內(nèi)心那個矛盾糾結的自我相勾連。詩人的確又柔軟又粗暴，田園牧歌和現(xiàn)代文明在爭搶，需要作出抉擇。在《冬天的風》（2014）中，詩人已經(jīng)將個人際遇放到更大背景下來觀照，尋找普遍的規(guī)律：“我也像風過人間／卻不像你這般悲催難遣／人世間每一張痛苦的臉／醒來后都有溫情的一面。”⑩張執(zhí)浩：《高原上的野花》，南京：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 2017年版，第 44、270、267、268、251、157、115、223、158 頁。他在《那些花兒》（2016）中說，“這世上還有什么沒有被比喻過”，是一種太陽底下無新事的概嘆：“說不清白是命運／說清楚了是偶然／那些花兒在夜色中／如念頭般，一閃而過?！雹購垐?zhí)浩：《高原上的野花》，南京：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2017年版，第60、57、58、103、126、273、274、271、62～64、63、62、247、183 頁。回歸，也有回歸的無奈：“坡道蜿蜒，命運如繩／你曾被它牽引著去了山那邊／現(xiàn)在又將被它捆綁著押送回來”。②張執(zhí)浩：《高原上的野花》，南京：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2017年版，第60、57、58、103、126、273、274、271、62～64、63、62、247、183 頁。但歸根到底，人生的況味需要向內(nèi)探詢：“而所謂修復，不過是／人到中年坐在路邊／脫下鞋使勁磕著／里面的沙子，直到／從中磕出早年母親為你納的鞋墊”。③張執(zhí)浩：《高原上的野花》，南京：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2017年版，第60、57、58、103、126、273、274、271、62～64、63、62、247、183 頁。他對情景的描摹中交替出現(xiàn)悲喜，消極厭世與積極入世，凄涼與豁朗，迷茫與通達。

張執(zhí)浩在長年的寫作實踐中練就了一種駕輕就熟的本領，只要有一個媒介，他就能一腳借力，平穩(wěn)起飛，高度不會令人失望?！遏せc篩子》（2015）中，詩人通過一張舊照片與過去歲月重逢，并與過去的“我”形成對話，構成奇異的互動：“我讓他仰起腦袋看”“我讓他低下頭來擦拭滿臉泥水”。后來，母親出場，“午后，她端著篩子坐在臺階上／面朝我每次回家的那個方向”④張執(zhí)浩：《高原上的野花》，南京：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2017年版，第60、57、58、103、126、273、274、271、62～64、63、62、247、183 頁。。而這時的“我”已經(jīng)長大成人，一次次離家，所以也是借簸箕與篩子串連起歲月。這種互動性在《河水在看著我們》（2014）等作品中也有表現(xiàn)：“我看見它的時候它也看見了我／它再度跌進河水的聲音歡快而悲欣／仿佛我在人群中發(fā)出的感激和抱怨?！雹輳垐?zhí)浩：《高原上的野花》，南京：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2017年版，第60、57、58、103、126、273、274、271、62～64、63、62、247、183 頁。好詩人能使我們?nèi)鐗舫跣训匕l(fā)現(xiàn)從未經(jīng)驗過的感覺，即所謂“心中有，筆下無”的東西。正如里爾克所言，拯救世界的將全部存在——過去的、現(xiàn)在的和將來的存在放進“開放”與“委身”的心靈，在“內(nèi)心世界”中化為無形并永遠存在。

三、用精心培育的“小宇宙”捕捉詩學大神秘

“詩歌發(fā)生學”的文本示范和經(jīng)驗探秘，是張執(zhí)浩創(chuàng)作的又一鮮明特征。張執(zhí)浩對于詩歌的神秘性有足夠的敬畏：它本身就存在著，等著詩人的發(fā)現(xiàn)，實現(xiàn)詩與詩人的相互成全。即特蘭斯特羅姆所言“不是我在找詩，而是詩在找我，逼我展現(xiàn)它”。當那一刻來臨，詩人調(diào)動所有的觸覺，以精良匠人的儲備，發(fā)出自我不確定的一擊——那一刻，一首詩的命運被決定。

在《高原上的野花》中，面對“如此眾多的小美女”，詩人由衷地表達“做一個披頭散發(fā)的老父親”的意愿，于是四處盛開的格?；ㄅc他有了千絲萬縷的牽絆，那是只屬于他一個人的獨唱，卻又好像千萬人響應的大合唱——那種在廣袤天地中應對生命的大呼喚而發(fā)出的宣言，如同神諭。以此為標志，在長達30多年的寫作生涯里，詩人詩學武器庫里積累了足夠多的庫存，他的“小宇宙”在不斷積蓄和爆發(fā)。具象與抽象熟練轉換：“應該設想我體內(nèi)有鎢絲，而你是電力”⑥張執(zhí)浩：《高原上的野花》，南京：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2017年版，第60、57、58、103、126、273、274、271、62～64、63、62、247、183 頁。；矛盾化處理：“把我的一截給你，它是你的一部分／卻是我的全體……”⑦張執(zhí)浩：《高原上的野花》，南京：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2017年版，第60、57、58、103、126、273、274、271、62～64、63、62、247、183 頁。；人與地理無縫粘合、巧妙轉換：“你是下游的一部分／春天下了細雨，你是潮濕的”，而“上溯一千米，便是銀河”⑧張執(zhí)浩：《高原上的野花》，南京：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2017年版，第60、57、58、103、126、273、274、271、62～64、63、62、247、183 頁。。其近期作品還呈現(xiàn)一種罕見的“相融”的特點。我注意到三首寫于2016的詩：《和嬰兒說話的人》中⑨張執(zhí)浩：《高原上的野花》，南京：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2017年版，第60、57、58、103、126、273、274、271、62～64、63、62、247、183 頁。，“我”分別化身于愛之所施和受施，實現(xiàn)自我的統(tǒng)一?！短焯珱隽擞悬c冷》體現(xiàn)的是物我相融：“我在變幻的云朵下面模擬過／一切遙遠之物的影子／神秘的不是它們，是我自己?！雹鈴垐?zhí)浩：《高原上的野花》，南京：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2017年版，第60、57、58、103、126、273、274、271、62～64、63、62、247、183 頁?！懂敾ǖ┠晔乱迅摺穂11]張執(zhí)浩：《高原上的野花》，南京：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2017年版，第60、57、58、103、126、273、274、271、62～64、63、62、247、183 頁。，體現(xiàn)的是暮年與幼年的統(tǒng)一。

張執(zhí)浩提倡“擦亮漢字，讓其再活一次”，“把每一首好詩的出現(xiàn)視為寫作者對自我生活的一次獎賞”。詩集中的部分作品是詩人寫作經(jīng)驗的歸納。“長安回不去了，我要回楚國?！盵12]張執(zhí)浩：《高原上的野花》，南京：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2017年版，第60、57、58、103、126、273、274、271、62～64、63、62、247、183 頁。這一宣告，成就了詩人掉頭而去的清晰而堅定的背影，“回楚國”的誓言也在一次次淘洗中被反復激活，成為水落石出的公共資源?！秲e幸與無辜》（2012）似乎是詩人“以敗筆為生，居然樂此不?！钡淖猿?，但更多是虔誠和敬畏。寫于2012年的《給你看樣東西》充滿蒼涼和挫敗之感，涉及對文學及人類意義的思考。我們積極言說，而所下定義、所造概念有多少能夠真正與事物本身合為一體？哪怕小男孩蘸著涕淚的手指有著“無中生有的能力”?！澳莾?，一顆灰白的無名星／正努力接近有名／盡管他和他都沒有命名權／盡管那樣東西幾乎不存在?！盵13]張執(zhí)浩：《高原上的野花》，南京：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2017年版，第60、57、58、103、126、273、274、271、62～64、63、62、247、183 頁。詩人就是要在這樣的無望中尋求微茫的希望，從無中生有，為事物命名，實施對世界的精神介入。

《好雨》①張執(zhí)浩：《高原上的野花》，南京：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2017年版，第168、89、59、14、46、65、199、113、255、198、20、50、156 頁。幾乎可用作詩歌發(fā)生學的總結范例：不是“我”向詩追尋而是詩向“我”跑來，讓我逮住。這反向的過程正是說明了詩的神秘性、偶然性和自發(fā)性?！按策叺男咨险碀M了泥屑”，生活的泥濘是詩歌孕育的溫床?！对姼璧恼Q生》②張執(zhí)浩：《高原上的野花》，南京：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2017年版，第168、89、59、14、46、65、199、113、255、198、20、50、156 頁。，則是詩與生活的互文。從小雞外出蛋殼、小牛出生、土豆生芽、樟樹披綠現(xiàn)象觀察，詩歌的誕生與生命的誕生實際上是一樣的，必須有生命的律動，有內(nèi)在的沖動。在詩中他還形象地傳遞這樣的理念：詩歌就是要做減法，要敢于舍棄，對自己下狠手?！蹲詈玫脑姟发蹚垐?zhí)浩：《高原上的野花》，南京：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2017年版，第168、89、59、14、46、65、199、113、255、198、20、50、156 頁。，探討詩歌的標準和寫作要遵循的要點：好的詩歌一定不是廣場的宣言而是喃喃低語，它一定是純潔稚嫩、毫無機心、依戀萬物的，它一定是花開未結果的狀態(tài)；好詩的完成，應該是在不停追尋完成狀態(tài)的“未完成”，用心靈翻山越嶺，用自身的光亮去發(fā)現(xiàn)所有的未知。

這些主張在他2017年的一系列作品中得到強化。《左對齊》④張執(zhí)浩：《高原上的野花》，南京：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2017年版，第168、89、59、14、46、65、199、113、255、198、20、50、156 頁。中，“你的腳下踩進了你父親的腳印中”代表著繼承?！盎丶摇迸c“離家”，生活的體驗與寫詩的體驗密切地粘合在一起，形成一種奇妙的互文。詩人清醒而冷靜地意識到人人都會有日漸枯竭匱乏的隱憂時，生命已經(jīng)作為一種燃料供養(yǎng)著寫作。在《那些能當作引火的事物》一詩中，詩人充滿“無用之物即將將我活埋”的恐懼，發(fā)出“欲哭無淚之年”的一聲長嘆⑤張執(zhí)浩：《高原上的野花》，南京：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2017年版，第168、89、59、14、46、65、199、113、255、198、20、50、156 頁。。在《樹枝不會因為果實而折斷》⑥張執(zhí)浩：《高原上的野花》，南京：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2017年版，第168、89、59、14、46、65、199、113、255、198、20、50、156 頁。中，詩人認為，生活的意義正如密密麻麻的桃子，“說出”和“不說”之間，意義在消解，也在不停產(chǎn)生。

四、以日積月累的“小東西”構建詩人“大家伙”

不同于一部分功成名就的詩人的“長詩情結”和“史詩追求”，到2010后，詩人很少寫長詩，而是著意于“小”，越來越使用“日?！钡念}材和“家?！钡恼Z氣，用極可感的畫面，輔之以張氏聲調(diào)、音韻，進行著他刪繁就簡的實踐?！皩σ粋€寫作者來講，簡單并不意味著單純，而是具有一種祛除雜蕪的能力”。大道至簡，他摒棄了讓人眼花繚亂的眾多招式，專注于從呼嘯而過的物象隕石中抓住“這一個”。

小中有大。寫于2012年的《冬日紀實》⑦張執(zhí)浩：《高原上的野花》，南京：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2017年版，第168、89、59、14、46、65、199、113、255、198、20、50、156 頁。，借用了傳統(tǒng)中國畫散點透視的技法，讓物與人、遠與近處于同一平面上，這樣，“我”與世界之間懸殊的大小差距一下子被縮小了，成了足以等量齊觀的兩端。2015創(chuàng)作的《過去見》⑧張執(zhí)浩：《高原上的野花》，南京：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2017年版，第168、89、59、14、46、65、199、113、255、198、20、50、156 頁。，則一步步聚焦，通過特寫鏡頭呈現(xiàn)暴雨之前的慌亂，暴雨過后的平靜，從喧囂到靜息，世界最后通過一只牛眼來呈現(xiàn)，新奇精巧。

平中有奇。并列的、相互沖突的詞句回環(huán)往復，相互呼應，構成張力，使日常之美在回味和反芻中得以加深，形成明顯的張氏風格：“低頭出門的人終于有了抬頭的習慣”⑨張執(zhí)浩：《高原上的野花》，南京：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2017年版，第168、89、59、14、46、65、199、113、255、198、20、50、156 頁。，“電風扇把燈繩吹過來吹過去／你夠不著那里／我夠不著這里”⑩張執(zhí)浩：《高原上的野花》，南京：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2017年版，第168、89、59、14、46、65、199、113、255、198、20、50、156 頁。，《翻山》（2012）、《夏日一幕》（2013）、《一間房屋》（2014）、《早上記下的》（2014）等作品中，這種回環(huán)往復中，景物由人物關系的介入而發(fā)光，淡而有味，充滿真趣。

緊密中有疏離。他有時專注于一擊而中，如小李飛刀般精準，但有時又戛然而止，意外宕開，以精確的方式達到一種空茫：他讓你聽“瓜瓤內(nèi)部最美妙的聲音”，讓你懂得“所有走投無路的人／都像瓜籽一樣擠在一起／又悶熱又清涼”[11]張執(zhí)浩：《高原上的野花》，南京：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2017年版，第168、89、59、14、46、65、199、113、255、198、20、50、156 頁。，這時所有人都等著他把瓜切開，但他就是不給你切開看。他讓你看“繩子上掛著粘滿了魚鱗的棉衣／棉衣開始很重，后來很輕”[12]張執(zhí)浩：《高原上的野花》，南京：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2017年版，第168、89、59、14、46、65、199、113、255、198、20、50、156 頁。，句雖盡，意無窮。

輕中有重，寬闊自見。寫作于2014年的《打水漂的人》[13]張執(zhí)浩：《高原上的野花》，南京：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2017年版，第168、89、59、14、46、65、199、113、255、198、20、50、156 頁。中有一處耐人尋味：石子為什么會變成石頭？哦，石子這種“小東西”在即將破空而出時，因向往“起風了，蘆葦在對岸更好看”的境地而在瞬間擁有（或恢復了）其應有的形狀、體積和重量。在同年寫作的《翠鳥》中他寫道：“但翠鳥能證明這世上并不存在幻象／它貼近水面一遍遍疾飛／就像當年站在岸邊打水漂的少年／從早到晚都在努力／將一片片石頭送過／越來越寬闊的河面?！雹購垐?zhí)浩：《高原上的野花》，南京：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2017年版，第145、70、196頁。寫作的徒勞也是人生的徒勞，但河面“越來越闊”證明詩人對自我的認知越來越清醒越來越深入。

無望中有召喚。張執(zhí)浩通過詩歌文本回答了關于他對詩歌和詩人的理解。詩歌就是那無望的人世中汲取贊美的力量（《懷抱鮮花的少女》）；詩人也是“拍星空的人”（《拍星空的人》，2016）；詩人還是有過“怎么也無法夠到梨子”的努力摘梨子的人：“等我精疲力竭地踩水歸來，身后傳來‘噗通、噗通’的落水聲?！雹趶垐?zhí)浩：《高原上的野花》，南京：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2017年版，第145、70、196頁。這明顯是詩人對“理想詩篇”的企盼和召喚。

這一時期，“大”被張執(zhí)浩深深隱藏，偶露崢嶸。2007，詩人在《馬里亞納》中曾經(jīng)提到“座頭鯨”：在那地球上最深的地方，壓力巨大，“深淵同樣開闊”，座頭鯨曾經(jīng)抵達，哪怕只有一頭。2012年，《觀尼亞加拉瀑布》中，座頭鯨再次出場：“這么寬闊，激越／感染著一頭遠在馬里亞納深溝里的／座頭鯨。哦孤獨的它／不得不一次次朝長天噴水。”③張執(zhí)浩：《高原上的野花》，南京：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2017年版，第145、70、196頁。我們盡可以把這個龐大物象當作詩人和他那一群體的自況：潛得夠深，體量夠大。隨著被他戲稱為“三代半”的同時代詩人面貌日漸清晰技藝日漸精熟，“大家伙們”注定會越來越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