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鐘書的學者和小說家身份被學術(shù)界所認可和接受,但他的另一種重要文化身份——翻譯家,卻沒有引起學術(shù)界的足夠重視和深入研究。實際上,錢鐘書是具有翻譯理論和翻譯實踐雙重支撐的翻譯家。他的譯論出自其論譯專文、談譯片段、涉譯序跋和論譯書札等30余種文獻;其翻譯實踐主要表現(xiàn)為散見于《談藝錄》和《管錐編》中6種外語與漢語之間的征引譯釋,合計4,000余條、近30萬字?!把浴睘樾穆?、“行”為心表,翻譯言論和翻譯行為反映其翻譯思想。文章從中國傳統(tǒng)文章學、對比翻譯等角度來探討錢鐘書的翻譯思想和翻譯實踐,描寫并提煉其征引譯釋中“借譯為文”“夾寫夾譯”的學術(shù)寫作模式和譯釋策略,闡釋其翻譯思想“妥協(xié)、競爭、突圍”的層次性特征,建構(gòu)以“失本成譯”“文章正軌”和譯之“化境”為要素的翻譯思想體系和其翻譯家的文化身份。
錢鐘書; 文化身份; 翻譯家; 翻譯思想; 譯寫模式
H059A010411
錢鐘書是舊式文人,又是現(xiàn)代知識分子。站在古今傳承、中外“打通”的交匯點上,錢鐘書的學問人生①大致經(jīng)歷了從研究到創(chuàng)作、途經(jīng)翻譯、最終回歸研究的線性發(fā)展過程:從早年時期以《談藝錄》為代表的文藝學研究到以《圍城》和《人獸鬼》為代表的小說創(chuàng)作,從壯年時期的《毛澤東選集》英譯到晚年時期《管錐編》的問世和舊文考訂,貫徹始終的是其孜孜以求的學術(shù)研究精神。錢式學術(shù)一貫用典繁復、旁征博引,時有佶屈聱牙、晦澀而“費人心力”,《談藝錄》《管錐編》等概莫能外。錢鐘書常說自己是“一束矛盾”②:《錢鐘書集》③在出集之前,他“壓根兒不愿意出集,因為他的作品各式各樣,糅合不到一起”楊絳:《錢鐘書對〈錢鐘書集〉的態(tài)度》(《〈錢鐘書集〉楊絳代序》),見錢鐘書:《談藝錄》,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1年1月第1版,第2頁。。錢鐘書自己也許未必認同,然而正是該集收錄的十部代表作包括《談藝錄》《管錐編》《宋詩選注》《七綴集》《人·獸·鬼》《寫在人生邊上》《人生邊上的邊上》《石語》《槐聚詩存》等十種著述。其中,《談藝錄》《管錐編》《七綴集》等是他的讀書心得和藝文評點,《圍城》《人·獸·鬼》等則是他的小說作品。成就了他作為學者兼作家的文化身份。他的作品,旁人即使已經(jīng)熟記于心,似乎也不能全懂其意,這不只因為他在某一專門領(lǐng)域內(nèi)的廣博和犀利,更大程度上在于他的身份多樣性和跨界特征。錢鐘書作為學者和小說家被學術(shù)界所認可和接受,但他的另一種重要文化身份——翻譯家,卻沒有引起學術(shù)界足夠的重視和深入的研究。
但凡翻譯家身份的建立必須滿足三個條件:首先,對翻譯的本質(zhì)問題包括翻譯屬性、翻譯功能和翻譯過程等具有深刻的認識或獨到的見解;其次,具有一定量的翻譯實踐或翻譯作品;第三,具有高超的翻譯策略和翻譯技巧,譯文具有高度可讀性。事實上,錢鐘書是具有獨到翻譯見解和豐富翻譯實踐雙重支撐的翻譯家,其譯文典麗古雅、文白圓通,嚴格遵守中國傳統(tǒng)文章學的規(guī)定。若在錢鐘書的文化身份上再添加一項翻譯家的名號有溢美之嫌錢鐘書生前要求在他去世后,只稱他為學者和作家。參見《學貫中西,巨著等身》一文,香港《明報》,1998年12月22日。的話,則筆者將在本文的論述中予以澄清。
一時繽紛的“錢學”天空,經(jīng)過幾十年的斗轉(zhuǎn)星移,已經(jīng)逐步地變得風輕云淡,唯一不變的是錢鐘書畢生心力所寫下的文學話語和學術(shù)文字。從“文化昆侖”作為文化符號,錢鐘書被尊為“文化昆侖”,代表近現(xiàn)代中國文化最高智識(劉衍,2000),其異常的天賦和中西學識超過哈佛漢學家(張隆溪,2007)。到“思想荒蕪”錢鐘書被認為“繼承了中國文化的欠缺”(王曉華,1997),只是“善于進行評點感悟式的文化批評,而不擅長體系性建構(gòu)”的“知識積累型學者”(葛紅兵,1997);對錢鐘書的“絕高定位”恰恰反證了“20世紀中國思想史的荒蕪”(姚新勇,1997);其作品被貶為比“無風格狀態(tài)”更為反文化的“野蠻的文化狀態(tài)”( 劉皓明,2008)。蔣寅(1999,2010)贊同“解構(gòu)錢鐘書神話”,但同時亦主張讓其回歸“優(yōu)秀學者”的本位。,從“天下第一”鄭朝宗(1989)認為該書可與18世紀英國小說《湯姆·瓊斯傳》相媲美;司馬長風(2001):綜覽“五四”以來的小說作品,“《圍城》恐怕要數(shù)第一”。到“一‘錢不值”王元化(1984):“在這篇小說里看不到人生”,看到的只是“低級欲望”;朱大可(1999)稱《圍城》是一部 “偽經(jīng)”,認為所謂的小說中什么都有,唯獨“沒有小說”。,從對林紓翻譯的寬容到對“化境”理論的苛刻,錢鐘書生前所經(jīng)歷的極端的、兩面的評價,在錢鐘書已經(jīng)作古的今日逐步演變成對錢氏文本的冷思考。
葛中俊:論錢鐘書翻譯家身份的闡釋與建構(gòu)
一、 錢鐘書的譯論文本與翻譯思想
文本(text)是一個復雜的概念,是由作品及其背后的社會、政治、文化背景等所構(gòu)成,包括作者身份和讀者接受等諸多因素在內(nèi)。一般意義上的文本,可以簡單地理解為作品本身。錢氏文本大致分為三類:學術(shù)文本、文學文本和翻譯文本。
錢鐘書關(guān)涉翻譯的文字分為兩類:譯論和譯作。它們分別來自他的學術(shù)文本和翻譯文本。盡管輿論和宣傳等政治因素和媒介手段在一定程度上可以成就一個人關(guān)于“家”的身份,但是任何一個“家”的身份的真正實現(xiàn),必須通過文本來兌現(xiàn)。新批評說:文本進場,作者退場。讓文本說話的時候,我們也許能管窺一些零星的“錢氏真實”。
1. 譯論研究學術(shù)思路
至目前為止,對錢鐘書的譯論或翻譯思想的研究,主要側(cè)重兩個關(guān)鍵詞。
關(guān)鍵詞之一:“化境”。學術(shù)界對錢鐘書翻譯思想的研究,重點表現(xiàn)在以下幾個方面:將“化境”作為翻譯標準及此理論在我國翻譯理論體系“案本求信神似化境”線性序列中的里程碑意義(羅新璋,1983、1990);“化境”溯源及文學文本的生成機制(于德英,2009);原文之美與譯文表現(xiàn)方式的一致性特征(趙巍,2008);錢鐘書翻譯思想中的西方哲學基礎(chǔ)(藍紅軍、穆雷,2009);錢鐘書論述翻譯的主要文獻和貢獻(楊全紅,2007)。
關(guān)鍵詞之二:《林紓的翻譯》。相關(guān)研究涉及錢鐘書文化翻譯的視角(胡德香,2006)及譯、誘、媒、訛、化的相互關(guān)系(陳逸,2006)等。
以上研究確實給學術(shù)界帶來了一些建設(shè)性的成果。但筆者看來,對錢鐘書翻譯思想的研究需要遵循如下三個學術(shù)思想:(1)闡釋的思想。廣泛列舉、用典繁復,對事實或現(xiàn)象羅列之后鮮有分析、評價和觀點跟進是錢氏學術(shù)的顯著特征,并因此為學術(shù)界所詬病。只有對相關(guān)事實或現(xiàn)象進行闡明、述解和詮釋,對錢鐘書涉譯言論進行分析和總結(jié),才能形成關(guān)于錢鐘書翻譯思想的基本觀點。(2)建構(gòu)的思想。錢鐘書翻譯思想失之零散,隱晦而不自成體系。我們需要從錢氏譯論、譯作和整體學術(shù)思想中尋找、發(fā)現(xiàn)錢鐘書翻譯思想的大致脈絡(luò),由點及面、由表及里,建構(gòu)其翻譯思想的整體框架。(3)發(fā)展的思想。錢鐘書是古今、中外、新舊知識和學術(shù)的交匯點,發(fā)掘、整理錢鐘書翻譯思想中的傳統(tǒng)文章學元素和西方現(xiàn)代譯學特點,方能揭示錢鐘書作為翻譯家對于中國譯學、中國文化演進與發(fā)展的意義與價值。
所有這些,都必須建立在扎實的文獻理據(jù)之上。文獻研讀顯示:(1)錢鐘書的翻譯思想沿襲嚴復、林紓傳承下來的、嚴格意義上的中國傳統(tǒng)文章學思路;(2)錢鐘書翻譯思想是一個以“失本成譯”、“文章正軌”和譯之“化境”為要素的結(jié)構(gòu)體系,并具有“妥協(xié)、競爭、突圍”的層次性特征。
2. 譯論文獻梳理
相比同時代的知識分子,錢鐘書對翻譯問題的關(guān)注是持久和深刻的。錢鐘書關(guān)涉翻譯的文獻包括:(1)翻譯專論。包括《林紓的翻譯》《漢譯第一首英語詩〈人生頌〉及有關(guān)二三事》(A Chapter in the History of Chinese Translation,China in the English Literature of the Seventeenth and Eighteenth Centuries)等論譯專文。(2)譯論片段。包括《譯詩》《譯事三難》《翻譯術(shù)開宗明義》及《譯音字望文穿鑿》等譯論片段。(3)序跋論譯。包括《英譯千家詩》《不夠知己》《〈圍城〉日譯本序》(Critical Notice Ⅲ, Foreword to the Prosepoetry of Su TungPo)等為他人著譯所撰評論和序跋。(4)書簡談譯。包括錢鐘書與傅雷、許淵沖、羅新璋、張隆溪、周汝昌、許景淵、李景端等人的書札往來中談?wù)摲g的文字。
3. 譯論中的翻譯思想構(gòu)成與特色
關(guān)于錢鐘書翻譯思想的構(gòu)成,筆者已有另文詳論(葛中俊,2007:150154; 2017:3341)。出于本文的完整性考慮,對相關(guān)要點勾勒如下:
第一,關(guān)于“化境”?,F(xiàn)有研究認為“化境”說要求譯文“至幽至雅”“忠實至上”。筆者認為,“化境”有兩層含義:(一)“化”通“囮”通“訛”,誤解誤告是譯本常態(tài),即失本成譯;(二)理想的譯作應(yīng)是流暢通達的好文章,應(yīng)遵守譯入語的“文章正軌”。
第二,關(guān)于翻譯的過程。在錢鐘書的理念中,翻譯是一個從妥協(xié)到競爭再到突圍的遞進過程,具體要視文本的屬性和翻譯目的而定。
第三,關(guān)于翻譯的思想要素。錢鐘書的翻譯思想大致可以用三個關(guān)鍵詞進行概略:“換器彈曲”、譯之“化境”和“失本成譯”。“換器彈曲”乃譯之名,譯之“化境”乃譯之歸,“失本成譯”乃譯之實??v觀錢鐘書關(guān)涉翻譯問題的討論文字,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失本成譯”是錢鐘書對翻譯史上翻譯文本總體面貌的概括性描述;譯之“化境”則是他對翻譯概念特別是文學翻譯屬性的理論性規(guī)定。用“歸化”順暢的目的語表達換易原文從而使譯本臻至“化境”固然是文學翻譯的使命和理想,然而“化境”的“豐滿理想”時常會遭遇“無失不成譯”的“干癟現(xiàn)實”。事實上,翻譯實踐的史實告訴我們,歷史上的翻譯文本,倘依翻譯概念的屬性來看,其絕大多數(shù)不屬于嚴格意義上的翻譯作品,翻譯在試圖實現(xiàn)自身的同時已經(jīng)不成其為自身。且不說譯者的言語表達能力和主體性的參與程度,僅語言的特異性一項,便足可撼動翻譯大廈的全部根基,這是翻譯的先天不足,翻譯之名與譯品之實是不相符的。憑借學者的閱歷和洞察力,錢鐘書非常敏銳地注意到了這一點,并坦然接受之。
關(guān)于翻譯之名,錢鐘書秉承他在《管錐編》中一貫的學術(shù)態(tài)度:引而不答、述而不論。翻者,“翻轉(zhuǎn)花毯”;譯者,“誤解作者、誤傳讀者”是也。錢鐘書引用中西方的譬喻對翻譯屬性進行了描述。簡言之,翻譯乃“換器彈曲”。關(guān)于翻譯之實,錢鐘書論述翻譯史上的“失本”論并逆言之:失本成譯,認為無失不成譯、有失皆為本。本著“失本成譯”的基本理念,他對譯者采取寬容、豁達的態(tài)度。錢鐘書具有文化傾向和描寫翻譯學傾向的翻譯觀點在二十世紀七八十年代的推出,應(yīng)該說是與國際同步,而在國內(nèi)則屬于非常具有前瞻性的。他以溫和的方式修正前人,并與西方眾多的翻譯理論一道引領(lǐng)當代中國譯學理論的發(fā)生和發(fā)展。他的不設(shè)翻譯標準的觀察家態(tài)度,不僅為當今中國譯界諸多爭論的化解提供了依據(jù),還直接為翻譯學在中國的現(xiàn)代化進程提供了發(fā)展的動力和極好的詮釋。
二、 錢鐘書的翻譯文本構(gòu)成
說錢鐘書是翻譯家,不只因為他對翻譯問題具有獨到的看法和精辟的論述,更大程度上在于他對翻譯實踐的廣泛涉獵。不同于多數(shù)其他譯者,錢鐘書不曾翻譯出版過單行本式的獨立譯著,也正因此,他的翻譯家身份長期被學術(shù)界所忽視。事實上,他的翻譯實踐是另一種形式的文本存在:其一,他是《毛澤東選集》四卷本英語翻譯的主要執(zhí)筆者和定稿者1953年院系調(diào)整,清華改為工科大學,文科部分并入北京大學。錢鐘書為擺脫教務(wù),選擇在文學研究所工作,實際做的是《毛澤東選集》英譯的定稿工作。1950年至1960年,他擔任《毛澤東選集》英譯委員會的主任委員,負責英文翻譯、審稿、定稿工作。;其二,作為學問家的錢鐘書,他的所有學術(shù)研究都是基于其對中國國學和外國文學的深厚學養(yǎng)之上。錢鐘書的幾乎所有文藝學研究無不充斥著對中西文諸多文字的轉(zhuǎn)換。據(jù)筆者粗略統(tǒng)計,散見在錢氏論著中以注釋或譯注形式出現(xiàn)的原文本文、目的語譯文以及中英、中法、中意、中拉、中德等中西文對譯的篇幅,合計4,000余條近30萬字,這些足可整理出一部系統(tǒng)的中西互譯教科書《管錐編》和《談藝錄》中征引西方學者和作家達千余人。。內(nèi)容主要包括:直譯式征引(對譯、比照),譯釋性征引(縮譯、擴譯、編譯),寫作式征引(亦寫亦譯、借譯為文),翻譯缺席的注解式征引,等等。
對于多數(shù)讀者來說,《談藝錄》和《管錐編》是不可以精讀的。對之仰瞻已屬不易,而要攀登更難勝其勞。兩書悉采典雅文言,令人畏葸裹足,不敢貿(mào)然前往。且不說其語言之艱深,其中大量的外語征引譯釋,能不瞠目結(jié)舌者寥寥無幾。讀錢鐘書的文論,實屬一次艱苦而冒險的游歷。在對中國典籍進行述評的時候,撇開其他語言的引文不論,筆者曾對《談藝錄》和《管錐編》所引并翻譯過的英文文獻作過一次“拉網(wǎng)式”的梳理,統(tǒng)計結(jié)果表明:《談藝錄》中有147處;《管錐編》中有464處。
三、 錢鐘書的譯寫模式與策略
錢鐘書通過觀察歷史上的翻譯文本來修正中國的傳統(tǒng)譯論,同時,他在自己一貫成熟的翻譯思想指導下,實施著自己的翻譯行為?,F(xiàn)有有關(guān)錢鐘書的翻譯實踐或譯藝研究,多半停留在“舉隅”和“賞析”的技巧層次。彭建華(2008)從法漢比較視角對《談藝錄》《管錐編》中若干譯例進行分析,強調(diào)其策略運用;聶友軍(2007)著重探討《管錐編》《談藝錄》翻譯實例中的“主體間性”及視界融合翻譯效果;鄭延國(2001,2003)提取《談藝錄》《管錐編》中的若干譯例,“賞析錢氏譯藝之卓絕”;Zheng Xiaodan(2010)列舉錢譯《毛澤東詩詞》3首及《談藝錄》和《管錐編》中譯例6則,對之進行簡要分析,認為錢鐘書的譯文與其學術(shù)表達渾然一體。
實際上,錢鐘書的翻譯實踐在很大程度上是對自己翻譯思想的兌現(xiàn)和落實。錢鐘書深諳中英文法之差異,運用自己深厚的漢語表達功力、嫻熟的漢語表達技巧和個性化語言在翻譯中做出恰當?shù)撵`活處理,從而以獨立性表達個性實現(xiàn)語言的跨越和文本的重構(gòu)。筆者已完成對《談藝錄》中147個漢英征引譯例的全面分析。關(guān)于《談藝錄》譯例的結(jié)論基本可以推衍到《管錐編》,限于篇幅,在此概言略述。錢鐘書學術(shù)文本中的征引譯釋,并非全部遵守傳統(tǒng)意義上的翻譯準則,而更多地表現(xiàn)為其寫作過程中的譯寫行為。
錢鐘書翻譯實踐中的譯寫模式大致表現(xiàn)為:(1)典麗古雅、文白圓通——流暢通達的文學語言包裹一切;(2)譯者隱形、漢語優(yōu)先——原作者用漢語文言說話;(3) 全盤打亂、句式重構(gòu)——意義框架中的個性化翻譯。
1. 換裝:典麗古雅的文學語言包裹一切
無論是《談藝錄》還是《管錐編》,錢鐘書在翻譯所有外語引文的時候,均采用他一貫擅長的文學色彩濃重的典雅文言的言語風格,將白話和文言完美結(jié)合,做到“文白圓通”楊絳語,后常被后人用來描述錢鐘書的語言特點。。用中國典雅文言翻譯外國作品,這在錢鐘書之前并非沒有先例。晚清和民國初期曾一度盛行用騷賦體寫作來虛飾模仿古典的高雅風格。錢鐘書借助典雅文言翻譯西方作品,亦雅亦俗,雅俗并存,所謂 “至精之藝,至高之美,不論文體之雅俗,非好學深思者,勿克心領(lǐng)神會”錢鐘書:“竊謂至精之藝、至高之美,不論文體之雅俗,非好學深思者勿克心領(lǐng)神會,素人俗子均不足與于此事,更何有于平民”,見《中國文學小史序論》,《錢鐘書散文》。杭州:浙江文藝出版社,1997。。錢鐘書是語言巨匠,更是風格大師(高乃云,2006:38)。在錢鐘書看來,古人可開近代文氣,今人可立未來之風,未來之人重歸復古亦屬文章正法。錢鐘書(2001:77)認為,“詩分唐宋”,但“非曰唐詩必出唐人,宋詩必出宋人也”,故“有古人而為今詩者,有今人而為古之詩者,且有一人之身兼合今古者”,雖“曠世而可同調(diào)”,“文章流別,初不拘名從主人之例,中外一理也”。錢鐘書對于文本風格的選擇可謂跨越時空,不拘時間性和時代性之分別。
錢鐘書將對“詩分唐宋”的闡述推演到其自身翻譯文本的語體特征中。研究中我們發(fā)現(xiàn):無論古人近人,國籍為何,他們的作品,在錢鐘書的筆下,他一概用自己所擅長的明清時期的古雅散體文將之譯出,做到與譯文所處的文論風格相一致,并暗合了嚴復所謂“雅”對翻譯的規(guī)定。
2. 漢英譯釋中的隱形:譯者隱形和語序變遷
(1) 譯者隱形、漢語優(yōu)先:原作者用漢語文言說話
“譯者能見度”(visibility)是討論譯者主體性和語言沖突時一個很有意思的話題和角度。韋努蒂(Venuti)認為,大多出版商、評論家和讀者所認同的譯文,是那種讀起來通順、剔除了原作語言及文體特征并反映原作者個性和意圖或者原作基本含義的譯文,讀來仿佛渾然天成。對于譯者能見度問題,錢鐘書在對“化境”的注疏中說:“譯文對原作應(yīng)該忠實得以至于讀起來不像譯本”(錢鐘書,1985:79)。從“譯者能見度”視角來看錢鐘書《談藝錄》的英語引文漢譯,我們發(fā)現(xiàn)他時常是屬于躲在原作者背后的隱形者。
錢鐘書譯者身份的隱形選擇與其文藝學思想一脈相承:
《隨園詩話》卷三駁“絕代銷魂王阮亭”之說曰:“阮亭之色并非天仙化人,使人心驚。不過一良家女,五官端正,吐屬清雅,又能加宮中之膏沐,薰海外之名香,取人碎金,成其風格?!鄙w謂漁洋以人工勝也。竊以為藏拙即巧,用短即長;有可施人工之資,知善施人工之法,亦即天分。雖隨園亦不得不稱其縱非絕色,而“五官”生來尚 “端正”也。然一不矜持,任心放筆,則譬如飛蓬亂首,狼藉闊眉,妍姿本乏,風流頓盡。語出《談藝錄》第十章《神韻與典、遠、諧、則》。其中“藏拙即巧,用短即長”的修辭學思想頗具見地,可以應(yīng)用到錢鐘書的翻譯思想和翻譯實踐研究中。(錢鐘書,1985:88)
錢鐘書深諳漢英兩種語言在使用法則上的差別和“長”“短”,“矜持”于漢語言的規(guī)則和框架之中,施漢語“人工之法”將原文表達進行本土化的改造,使其成為地道的母語表達和“吐屬清雅”的流暢譯文。
(2) 語序變遷:敘事挪前、表態(tài)置后
說話為文,中西有別。一般來說,句中若有敘事部分和表態(tài)部分,英語常常是表態(tài)(判斷、結(jié)論)居前,敘事(事實、描寫等)在后,即先總提后分述,或先交代結(jié)果后追述緣由,漢語的順序則通常相反。句中若有長短部分,英語通常是先短后長,漢語則反之。
錢鐘書在《談藝錄》中每逢敘事和表態(tài),常對英文語序進行顛倒削適,例見表1。
應(yīng)該說,錢鐘書在翻譯中的處理和調(diào)整是一種有意識的自覺行為,亦是其譯語優(yōu)先的翻譯思想的體現(xiàn)。我們發(fā)現(xiàn),錢鐘書十分敏銳地注意到英漢兩種語言在邏輯思維的不同:英語 “先果后因”、重心在前,先表明結(jié)論,再進行論證、描述或講述事實;漢語“先因后果”、重心在后,按照事情的發(fā)展順序,由事實到結(jié)論或由因到果進行論述。
3. 全盤打亂、句式重構(gòu):意義框架中的個性化翻譯
如果說“敘事和表態(tài)”結(jié)構(gòu)的差異來自語言本身的使用法則的話,那么在原文意義范圍內(nèi)對原文的義項進行結(jié)構(gòu)性重整則多半屬于言語層面,具有譯者個人的風格特征。文章的精妙在于言辭安排的恰當,翻譯的魅力來自“損言游字”和“時改倒句”。不同的作者有只屬于自己的風格特征,在翻譯的過程中這種特征面臨來自譯者的挑戰(zhàn)和競爭。
通觀《談藝錄》的英語引文漢譯,除了寥寥不多的直譯、順譯以外,若用一個詞來概括其特征的話,那就是“變通”。錢鐘書乃變通高手。他認為,語詞本身在放進恰當?shù)恼Z境之前,均屬蒼白無能、表達力低下,一旦處于合適的上下文中,詞語便變得生動鮮活起來:“語本蒼俗(indubitably vulgar),而安插恰到好處,頓成偉詞(sublime by being apt to the setting)” (錢鐘書,1984:42);“詞意位置得當,文章遂鐃姿致(Grace of style comes from arrangement)同此意也,置諸句首或句中,索然乏味,而位于句尾,則風韻出焉”。(錢鐘書,1984:43)
句式重構(gòu)是解決語序及表達層次障礙的最徹底的變通手段,也是保證目的語可讀性的最佳方式,從而發(fā)揮譯入語之優(yōu)勢。
(1) 全盤打亂、以“意”為中心的重寫
例3:
原文:Allegory is perhaps one of the most pleasing vehicles of instruction.
譯文:托寓體詩誨人亦復娛人,大有益而甚有味。(錢鐘書,1984:571)
分析:譯文用“誨人亦復娛人”和“大有益而甚有味”兩個平行結(jié)構(gòu)替換原文的名詞短語 “the most pleasing vehicles of instruction”,并將“pleasing ”和“instruction”的意義分拆到兩個平行結(jié)構(gòu)中闡述:前一結(jié)構(gòu)中的“誨人”和后一結(jié)構(gòu)中的“大有益”兩個義素相加就是“instruction”;前一結(jié)構(gòu)中的“娛人”和后一結(jié)構(gòu)中的“甚有味”兩個義素相加就是“pleasing”。譯文中省略了對意義表達無關(guān)痛癢的“perhaps”和“one of the most……”兩個意義成分。
例4:
原文:Why,at the height of desire and human pleasure-worldly, social, amorous, ambitious, or even avaricious-does there mingle a certain sense of doubt and sorrow?
譯文:入世務(wù)俗,交游酬應(yīng),男女愛悅,圖營勢位,乃至貪婪財貨,人生百為,于興最高、心最歡時,輒微覺樂趣中雜以疑慮與憂傷,其故何耶。 (錢鐘書,1984:290)
分析:拋開詞性變化不說,若將譯文的語義要素按照英語原文的次序重新排列的話,則為:其故何耶+于興最高+心最歡時+人生百為+入世務(wù)俗+交游酬應(yīng)+男女愛悅+圖營勢位+乃至+貪婪財貨+輒微覺+樂趣中+雜以+疑慮+憂傷。若照此,則不可卒讀。譯文充分發(fā)揮漢語的屬性特點,一口氣用了七個四字結(jié)構(gòu),氣勢非凡,其中五個四字結(jié)構(gòu)分別對應(yīng)原文的五個形容詞,可謂極具匠心。
(2) 以“喻”為中心改變主體結(jié)構(gòu)
例5:
原文:Poetry,like schoolboys,by too frequent and severe corrections,may be cowed into Dullness.
譯文:詩茍多改痛改,猶學童塾師撲責,積威之下,易成鈍兒。(錢鐘書,1984:586)
分析:依照語法來看,英語原句的主體結(jié)構(gòu)為:“Poetry may be cowed into Dullness”, “l(fā)ike schoolboys”和“by too frequent and severe corrections”分別為類比和方式,為從屬部分。用“cow”和“dullness”來形容poetry,是修辭中的擬人手段,搭配似有牽強。若從意義上將原文分出兩個層次來,則是:(一)Schoolboys may be cowed into dullness by too frequent and severe corrections.(學童若是受到太過頻繁及嚴厲的指責和糾正,則易成鈍兒。)(二)So does poetry抑或The same is true to poetry(詩亦如此)。理解這兩層含義不難,關(guān)鍵是如何表達。錢鐘書在理解的基礎(chǔ)上將表層結(jié)構(gòu)的符號還原成深層結(jié)構(gòu)的意義,然后用可讀性強的漢語進行改寫:一則他沒有將原文的主體結(jié)構(gòu)翻譯成“詩……變得索然寡味(dullness)”,而是說“學童成鈍兒(dull boy)”;再則cowed沒有從動作的接受者——學童的角度譯成“怯”,而是調(diào)換了視角,從動作的施予者出發(fā)譯為“威”。從中可以看出,錢鐘書在該例中沒有違背原文意義的想法,只是在面對原文的時候,走到語符的背后尋找真意,然后用自己深厚的駕馭目的語的嫻熟技巧與原作者展開競爭,從而創(chuàng)制出可讀性強的譯文。
4. 漢英譯釋中的創(chuàng)新:“質(zhì)”而能“雅”,創(chuàng)建新文本
上節(jié)討論了錢鐘書如何運用漢語及譯者自身的表達力,在原作的意義范圍內(nèi)與英語及原作者之間的競爭。此類文本就是我們通常意義上所說的翻譯:(一)翻譯是一種語際轉(zhuǎn)換行為。(二)翻譯應(yīng)該是由A語言符號構(gòu)成的a文本換易成由B語言符號構(gòu)成的b文本,從而讓B語言社團中的讀者從b文本中了解到a文本的全部信息內(nèi)涵。所謂“譯即易,謂換易言語使相解也”。
然而在《談藝錄》的很多情形中,錢鐘書對英語引文的處理,則不能用簡單的“換易”言語來解釋。在分析《談藝錄》英語引文漢譯風格的時候,我們常會發(fā)現(xiàn),錢鐘書用“引用式譯寫”來超越原文結(jié)構(gòu)和意義框架的情形。
錢鐘書對西文知識點的掌握已經(jīng)到了熟稔的程度,并將之內(nèi)化成自身知識體系的一部分(季進,2011:184)。他的學術(shù)寫作的主體行文運用漢語,在流暢的中文表達中夾雜著無數(shù)經(jīng)過內(nèi)化后并用漢語表達出來的西文知識點。他把從西文文獻中譯出的詞句或觀點嵌入流暢的中文語境之中。錢鐘書在進行學術(shù)寫作的時候,很少依照原文校訂,對原文的內(nèi)容(content)和出處(source)的交代常從其記憶中流出,并嚴格遵守原文的語種來源。比如在談及詩人的種類時,其引用是法國作家福樓拜的觀點,但是作者所讀文獻為英語,他就用英文交代出處,“按福樓拜亦分詩人為二派(classes)”,因為出自英文文獻。因此,與其說他的涉及西方文獻信息內(nèi)涵的漢語表達是依據(jù)西文原文翻譯的結(jié)果,不如說是錢鐘書學術(shù)修養(yǎng)的自然體現(xiàn),西文之“質(zhì)”在不經(jīng)意間已經(jīng)鑲嵌到錢鐘書的“雅”的規(guī)定性之中。有時候,錢鐘書會在寫作中設(shè)定一些主題,“以典譯典”,通過中西文論中不同表達的對照來凸顯主題,并時有在翻譯的基礎(chǔ)上添加評價性話語的現(xiàn)象。在遇到英語原文的長篇表達無益于自己的學術(shù)主旨時,他常常會進行概括式的縮寫。偶爾他會對所引用的英文原文進行斧削或添加,從而造就翻譯和學術(shù)意義上的新文本。
(1) 夾寫夾譯:譯中有寫、寫中有譯
黑格爾曾經(jīng)鄙薄過中國的漢語,以為“不宜思辨”。錢鐘書對西文的改寫徹底證明了黑格爾對漢語的孤陋寡聞。《談藝錄》寫作的一大特點在于其漢語表達主體在句式上與外語引文的交錯糅合和思辨特征,翻譯中穿插寫作,寫作中涵蓋翻譯。換句話說,外語原文常常只是錢鐘書漢語表達自然語流的一部分。
例6:
……柯爾律治論莎士比亞撰作時,“無我而有綜蓋之我”(Shakespeare in composing had no I,but the I representative)。(錢鐘書,1984:687)
分析:該例中,錢鐘書將“莎士比亞”從英語原文中獨立出來,變成自己寫作的一部分。“無我而有綜蓋之我”則是對原文“Shakespeare in composing had no I,but the I representative”的部分翻譯。錢鐘書打破英語原文的自然語流,將部分原文的漢語表達當作寫作材料,余下的部分則照原文譯出。
寫作式述譯通常表現(xiàn)為“簡擇取舍 、他者為我”的處理引文的翻譯風格。
(2) 以“義”譯詞
例7:
賦物以明理,非取譬于近(Comparison),乃舉例以概也(Illustration)?;騽t目擊道存,惟我有心,物如能印,內(nèi)外胥融,心物兩契;舉物即寫心,非罕譬而喻,乃妙合而凝(Embodiment)也。(錢鐘書,1984:572)
分析:用“解釋詞義”的方式來翻譯。換言之:所謂Comparison,取譬于近也;所謂Illustration,乃舉例以概也;所謂Embodiment,乃妙合而凝也。
(3) 以典譯典
在進行文藝學觀點的比照時,錢鐘書常常擯棄自己的運字功夫,采取中國固有的現(xiàn)成表達來對應(yīng)或詮釋英語原文,這既能達意,又不露痕跡,堪稱“化境”。翻譯即解釋(interpretation),錢鐘書在翻譯時的解釋方上時常表現(xiàn)出其獨特性:以典譯典,假借他人之辭托喻原文之意,常引用兩種語言文化歷史上的現(xiàn)成語句互相解釋,比照釋譯,不拘句式長短和內(nèi)容簡繁。
例8:
“詩無通故達詁”,已成今日西方文論常談(complete,liberty of interpretation…)(錢鐘書,1984:7245)
分析:“詩無達詁”,語出董仲舒《春秋繁露》卷三《精華》?!斑_詁”意即“確切的訓詁”或解釋。春秋戰(zhàn)國時代,賦《詩經(jīng)》斷章取義成風,《左傳·襄公二十八年》:“蒲癸曰:……賦《詩》斷章,余取所求焉。”這在當時典籍的記載中多不勝數(shù)。既各取所需而屬“斷章”,借古語以說“我”之情,因此,所引之詩,其義因人而異,所謂“左氏引《詩》,皆非《詩》人之旨”。西漢人解《詩》,如《韓詩外傳》,亦用此法。所以說叫作“《詩》無達詁”,所謂“《詩》無定形,讀《詩》者亦無定解”。在藝術(shù)鑒賞中,由于詩義常常隱晦,甚至于“興發(fā)于此,而義歸于彼”白居易:《與元九書》,見馬茂元主編:《十大詩人》,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加上鑒賞者的心理、情感狀態(tài)的不同,對同一首詩,常常因鑒賞者的不同而會有不同的解釋。所以,“詩無達詁”在后世又被引申為審美鑒賞中的差異性。這一點在中國古文論中也有很豐富的論述。這就是法國詩人瓦勒利所說的“詩中章句并無正解真旨,作者本人亦無權(quán)定奪”?!拔嵩娭兄猓┤怂?。吾所寓意,為己設(shè);他人異解,并行不?!保ㄥX鐘書:1984:121)?!捌溆诋斒牢鞣斤@學所謂‘接受美學、‘讀者與作者眼界溶化、‘拆散結(jié)構(gòu)主義,亦如椎輪之與大車焉”(錢鐘書:1984:121),實質(zhì)上是完全相通的。
錢鐘書用中國古代文論中的成說 “詩無達詁”來對應(yīng)西方文論家韋勒克的著名論斷,說明西方后現(xiàn)代文化思潮和中國詩詞文化的契合,實屬達譯。若將“詩無達詁”照字面直譯成“Poetrys no definite explanation”的話,則與錢譯不可比肩。
(4) 編譯概括和主旨指陳
《談藝錄》的另一個特點在于,在外文原文引用之前,先用簡短的文字述其大要,不拘字對,亦不拘長短,通常是省略細枝末節(jié),以簡概繁,敘其要旨。
例9:
A Charm invests a face/Inperfectly beheld…/The lady dare not lift her Veil/For fear it be dispelled…//But the peers beyond her mesh…/And wishes…and denies…/Lest Interview…annul/a want/That Image…satisfies…美國女詩人有一篇言冪面之紗使人難窺全貌,遂足以天姿增媚,故美人不愿揭示真容。(錢鐘書,1984:680)
錢鐘書之所以選擇刪削概譯,大致出于兩點考慮:(一)原文語篇太過鋪陳繁瑣、用語不經(jīng)濟;(二)原文主題中夾雜著多余的、對自己的寫作有害無益的繁枝末節(jié),太多的引譯只會沖淡寫作主旨。說到底,對于錢鐘書來說,翻譯最終服務(wù)于其學術(shù)寫作的需要。
(5) 添加附益、佐以評論
《談藝錄》英語引文漢譯的另一個特點在于錢鐘書對英語引文的內(nèi)容進行拓展式的使用。他時而添加附益,時有進行價值判斷,常常在對原文的內(nèi)涵進行一番甄別后,添加必要的語境和背景。
例10:
原文:Tunes were frozen up in the horn and came out now by thawing.
譯文:后世詼詭小說記書中人游俄,一日車過狹徑,御者吹角戒來車,角暗無聲,夕投逆旅,圍爐取暖,掛壁之角忽悠揚出調(diào),蓋聲之凍者此時冰釋也。(錢鐘書,1984: 134)
分析:原文缺少語境,譯文則將原文的一個文藝學現(xiàn)象還原成栩栩如生的故事,時間、地點、人物、事件、情節(jié)以及故事的出處等悉數(shù)交代。
四、 結(jié)語
錢鐘書的多重文化身份及其對中西文藝學現(xiàn)象和學術(shù)觀點了然于心的知識背景,構(gòu)成了他觀察翻譯問題的全新視角和獨特語境。錢鐘書在翻譯實踐中并非刻意謀求譯文的“不忠實”,只是不把“忠實”當作翻譯的標準來規(guī)范自己的翻譯行為。從《談藝錄》10個英漢翻譯例證中,大致可以印證錢鐘書在“化境”注疏中對“忠實”的詮釋。在實現(xiàn)忠實的過程中,錢鐘書尊崇漢語習慣,運用語序變遷、句式重構(gòu)等嫻熟的翻譯方法,采用全盤打亂、以“意”和“喻”為中心的重寫等翻譯技巧,彰顯譯者表達功力,在有限的意義框架中展開漢英兩種語言之間、譯作與原作之間、原作者與譯者之間的競爭,從而實現(xiàn)譯作獨立的文本價值。
同時,在《談藝錄》中,錢鐘書運用夾寫夾譯的手段,讓英語文獻的引用服務(wù)于自己的學術(shù)寫作。他運用不拘字對、概括大意的縮略式編譯手法,以添加背景、情景、屬性描寫和評價性話語為主要特征的擴展式編譯手法,創(chuàng)制出錢氏特色的清新秀麗、古樸典雅、藝術(shù)性強、可讀性高,以對照、述介、競爭和創(chuàng)新為價值核心的個性化言語結(jié)構(gòu)模式??梢赃@樣說,錢鐘書的翻譯之“失”,并非源于“力不能及”,而是他作為研究者在寫作過程中對翻譯的主體性選擇?!墩勊囦洝分械姆g不是為譯而譯,而是出于學術(shù)寫作的需要。錢鐘書通過“夾寫夾譯”等寫作和翻譯策略,目的是更好地闡明其學術(shù)觀點,為讀者服務(wù)。
錢鐘書對待忠實的態(tài)度并不刻板,他對原文采取的是選擇性忠實策略,在他認為必要的時候,在字面和意思上最大限度地接近原文對他來說簡直易如反掌,然而《談藝錄》不是一部翻譯作品,因此,變通式述譯的成分占據(jù)了《談藝錄》英語引文漢譯的主體。錢鐘書身居學術(shù)和文化之高地,其行文難免晦澀難懂。另一方面,他又是一個對讀者有著深刻關(guān)切的作者和譯者。每逢遇到可能造成讀者在文化上的閱讀障礙時,他常會采用譯述的方式,用“淺顯”直白的語言直陳原著之“質(zhì)”,從而實現(xiàn)文本的文化跨越。
《談藝錄》漢譯的風格特征,即錢鐘書學術(shù)寫作的風格特征,貫穿于《管錐編》和《談藝錄》的始終,緊湊、凝練、惜墨如金,清新、古雅、文白圓通。錢鐘書對待翻譯的態(tài)度正如他對待學術(shù)的態(tài)度,因為翻譯是他寫作的一部分。錢氏學術(shù)的旁征博引和學貫中西,很大程度上反映在他對外語引文及其翻譯的運用和處理之上。
字比句次通常是拙劣的行為,因為事實上兩種語言中幾乎沒有絕對意義上的文化對等詞參見羅新璋(主編):《翻譯論集》,北京:商務(wù)印書館,1984年,第55頁。。鳩摩羅什曾說,只要能存本旨,就不妨“依實出華”。他重譯的《維摩詰經(jīng)》“文約而詣,旨婉而彰”,所譯的《法華經(jīng)》“曲從方言,而趣不乖本”,釋言表之隱以應(yīng)探賾之求,“有天然西域之語趣”,饒有文學的情致(羅新璋,1984:135)。
錢鐘書打破《談藝錄》中英語引文的結(jié)構(gòu),將原作的意義要素條分縷析,重新建構(gòu),在源語言和譯入語之間、原作者與譯者之間展開文本建構(gòu)的競爭。無論是在語言層次還是文本層次,錢鐘書在與任何高手的角逐中,都可以表現(xiàn)出驚人的競爭力。
錢鐘書在譯文中與原作的競爭,極大程度上表現(xiàn)在他內(nèi)心深處對漢語母語的情感和尊重。翻譯的根本目的在于兩種語言社團之間的相互了解,兩種語言所代表的兩種文化、經(jīng)濟、政治等之間的相互溝通。翻譯的過程首先表現(xiàn)在溝通雙方在語言上的較量以及譯者在雙方角力中的偏袒和傾斜。在譯者的作用下,溝通的雙方必然有一方是強勢的,另一方則相對處于弱勢的地位。在漢語和英語的較量中,錢鐘書斷然選擇了前者,而且似乎沒有商量的余地。
學術(shù)背景的多樣性、言辭表達的適切性、靈活多變的選擇性以及超乎物外的個性特征和對翻譯理論的深刻自覺,成就了學問家、作家以外的翻譯家——錢鐘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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