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 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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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西約克郡的霍沃思小鎮(zhèn)到坎布里亞郡湖區(qū)，查閱1：760000的新版英格蘭地圖，感覺直線距離并不算遠，似乎只是隔著一條奔寧山脈?？僧斳囎釉诼飞吓芷饋碇髤s是絲毫都沒有輕松的感覺。這一點在我從倫敦去勃朗特三姐妹的家鄉(xiāng)霍沃思小鎮(zhèn)時就已經(jīng)領(lǐng)教過了。北英格蘭一帶的山地頗有點兒像是我們國內(nèi)由山西呂梁山地向雁北高地過渡的那樣一種地形地貌，許多路段雖不是特別險峻，卻足夠曲折蜿蜒。縱貫大不列顛島南北的奔寧山脈即是從坎布里亞郡延伸入蘇格蘭的鄧弗里斯-加洛韋地區(qū)的。在古代，這一區(qū)域曾是英格蘭人與蘇格蘭人反復(fù)爭奪的戰(zhàn)場，著名的哈德良長城便位于坎布里亞郡的湖區(qū)以北，古代凱爾特人時期所存留的神秘的卡塞里格巨石圈也位于湖區(qū)以北。雖然哈德良長城無論從高度和長度上來講都無法與中國的長城相提并論，但究其功能卻完全一致，皆屬于用來抵御外敵侵襲的人工建筑。我在去湖區(qū)沿途的路旁就看到了不止一處古代凱爾特人那種低矮的由大塊石頭堆砌的堡壘遺存，還有“圈地運動”時期殘留至今的低矮的木制圍欄，恍惚間產(chǎn)生了某種穿越時空隧道的感覺。

道路曲折蜿蜒，有些路段甚至過于狹窄逼仄，但隨著湖區(qū)的臨近，其間所途經(jīng)的每一座村鎮(zhèn)，眼前所掠過的每一棟建筑，都仿佛是一幀幀美好到無須剪裁的畫面。這些村鎮(zhèn)中的房屋以早期的撒克遜式建筑風格為主，也有諾曼式、哥特式的風格建筑；那些撒克遜式的建筑看上去多半已經(jīng)極其老舊，但即使年代再久，每一幢房屋前也都種滿了鮮花，或者是在窗臺上用小柵欄圍起一方精心搭配的花藝，或者是在檐下垂掛了一只小小的精致的花籃，于陽光的碎影中閃爍著光芒。

坎布里亞湖區(qū)面積廣達兩千三百多平方公里，其間分布著十余個大大小小的湖泊，英格蘭最高峰——海拔977米的斯科費爾峰就位于湖區(qū)范圍之內(nèi)?？膊祭飦喓^(qū)不僅是英格蘭，同時也是全英國面積最大的國家自然公園。但是，吸引我來坎布里亞湖區(qū)的顯然不是那些個于靜謐中晶瑩剔透的湖泊，甚至也不是殘存的僅剩余一人多高的哈德良長城，吸引我來的原因其實只有一個——詩人威廉·華茲華斯與他的妹妹多蘿西·華茲華斯創(chuàng)作與生活的地方“鴿舍”，以及因坎布里亞湖區(qū)而誕生的“湖畔派文學”。沒錯，我就是來看這一對兄妹的。當然，“湖畔派文學”的另外兩員主將——薩繆爾·柯勒律治與羅伯特·騷塞，同樣不容錯過。是的，至少在我來看，湖區(qū)是自然的湖區(qū)，更是文學的湖區(qū)。當“世界上最純凈的十四行詩”，當“‘湖畔派文學’與英國自然主義浪漫派文學發(fā)源地”的標簽，當威廉·華茲華斯、薩繆爾·柯勒律治、羅伯特·騷塞、查爾斯·蘭姆以及多蘿西·華茲華斯這些英語文學史上響當當?shù)拿郑c坎布里亞湖區(qū)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的時候，這里的湖光山色便不再是簡簡單單可供養(yǎng)眼的風景，而是擁有了足以養(yǎng)心的幽情與意境。

倘使把英國“湖畔派文學”中的幾位代表性人物，與我之前拜訪過她們故鄉(xiāng)的勃朗特三姐妹做一比較，我以為，二者的不同之處不僅僅是小說與詩歌散文體裁的區(qū)隔，也不單是前者仿佛更加“入世”，后者相對更加“出世”，而是在色彩與味道方面的迥異抑或分野。前者更接近于油畫和中餐，濃墨重彩、煎炒烹炸；后者更接近于國畫和西餐，潑墨寫意、生冷微熟。倒是多蘿西·華茲華斯與三姐妹中的小妹安妮·勃朗特有幾分相似，敘事都是那么沉著，用筆都是那么嫻靜。安妮的作品，說是小說但更傾向于敘事散文，而多蘿西的日記體文學，說是散文卻兼有小說的細膩刻畫，只可惜活著的時候她們互不相識，盡管她們所處的直線距離并不遙遠——僅僅是隔著一條奔寧山脈。

勃朗特三姐妹的故鄉(xiāng)霍沃思小鎮(zhèn)，位于北英格蘭的西約克郡、北約克郡以及蘭開夏郡的三郡交界處，屬于著名的西約克郡荒原的中心地帶，地處奔寧山脈的東麓；而華茲華斯兄妹所在的湖區(qū)以及“鴿舍”所在地格拉斯米爾鎮(zhèn)則位于奔寧山脈的西麓向蘇格蘭高地緩慢過渡的地帶。生前，三姐妹與華茲華斯兄妹沒有任何交集，我所知的只是寫作《簡·愛》的夏洛蒂·勃朗特曾經(jīng)給“湖畔派文學”的代表人物之一羅伯特·騷塞寫過信。而當時羅伯特·騷塞正住在坎布里亞湖區(qū)中心城鎮(zhèn)凱西克的家中，作為彼時全英唯一一名英王欽封的“桂冠詩人”，領(lǐng)著300鎊的年薪，日常除了自己吟詩作賦之外便是與華茲華斯兄妹及柯勒律治等人往來唱和。有記載表明，夏洛蒂·勃朗特的那封信就發(fā)往了凱西克，凱西克當時也是英國的鉛筆制造中心。對于傲慢的“桂冠詩人”羅伯特·騷塞而言，一封來自西約克某個不知名鄉(xiāng)村的陌生女人的來信，顯然提不起他的什么興趣，但他還是回信了，他明確地告訴夏洛蒂·勃朗特——女人不適合搞文學創(chuàng)作，你還是干點兒別的什么更適合你干的事情吧！后來的情況大家應(yīng)該也都知道了，顯然，由英國國王欽封的“桂冠詩人”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僅僅就在十年之后，這位斗膽給他寫信，且信中充滿了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恭敬話語的鄉(xiāng)下姑娘，一躍而成為英倫三島家喻戶曉的女作家，并且很快又征服了世界文壇。而對這位鄉(xiāng)下姑娘不屑一顧且斷言此女“并無創(chuàng)作才華”的羅伯特·騷塞呢？他的名字雖然被永久性地鐫刻在了英國王室內(nèi)的某一面墻壁上，但是如果不是搭“湖畔派文學”與十四行詩這一創(chuàng)作文體的便車，他的文學成就很難成為世界文學史中的哪怕一行，即使是他的著名粉絲——因?qū)懽鳌睹麍觥范慌e成名的薩克雷四處宣揚騷塞的偉大文學成就，并且將羅伯特·騷塞稱為有史以來英語世界最偉大的文學家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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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的英格蘭，本該是最炎熱的季節(jié)，但給人的感覺卻是涼爽舒適。自從來到北英格蘭，我便換上了牛仔布的長袖上衣。來湖區(qū)后，這種涼的感覺愈發(fā)明顯——越是接近湖區(qū)，天氣愈涼；打開車窗，迎面吹來的風完全是浸透了涼意的那種，間或還可以嗅到某種源自湖水的濕潤氣息。事實上，此次北英格蘭之行，差不多是一次文學的朝圣之旅。即便是在工業(yè)化重鎮(zhèn)和有足球城之稱的曼徹斯特，我依然感受到了蓋斯凱爾夫人的現(xiàn)實主義文學對那座城市的影響。當年夏洛蒂·勃朗特就曾兩次去曼徹斯特向蓋斯凱爾夫人討教文學創(chuàng)作的方法，而蓋斯凱爾夫人也曾去霍沃思小鎮(zhèn)看望三姐妹，就目前所知，蓋斯凱爾夫人大約是當時唯一一位前往遙遠的霍沃思小鎮(zhèn)看望三姐妹的已經(jīng)成名的作家。

車子駛?cè)牒^(qū)A592公路，沿著一條小溪流向南行駛，沒過多遠我便看到了一泓碧水。電子地圖上面顯示，這泓碧水便是與華茲華斯兄妹朝夕相處的格拉斯米爾湖了。它在群山環(huán)抱之中，山上深深淺淺的綠植形狀皆倒映于湖水之中，如同一幅幅暈染開來的歐洲早期的水粉畫?？吹搅烁窭姑谞柡?，我便知道，前方不遠處應(yīng)該就是在世界多地所編撰的《世界文學史》中都曾出現(xiàn)過的“鴿舍”了。作為華茲華斯兄妹的故居，他們二人最主要的文學作品都是在這里創(chuàng)作完成的，他們二人所度過的最美好的一段時光也是在這座“鴿舍”里。

“鴿舍”是一幢典型的撒克遜式英國鄉(xiāng)村建筑，小樓不大，院子也不大，院門很窄，白色的院墻也不高，壘砌的石塊看上去很薄，一切都是那么低調(diào)，那么恬靜，那么和諧?！傍澤帷币幻媾R街，一面是花園。墻上爬滿了青綠的藤蔓，上面開著淡粉色的小花，蒼青的屋瓦上也生了許多暗綠的苔蘚，流露出歲月古老的痕跡。

1795年，威廉·華茲華斯因為過分熱衷于政治，令其監(jiān)護人十分不滿，遂切斷其經(jīng)濟來源，威廉·華茲華斯的生活一時陷入窘困。而恰在此時，他的一位居住在彭里斯的名叫雷斯利·卡爾弗特的中學同學于臨終前，將其遺產(chǎn)中的900鎊贈予了他一直暗暗欽佩的威廉·華茲華斯同學。據(jù)說當律師在倫敦找到威廉·華茲華斯的時候，詩人張大了嘴好半天都合不攏。也是在這一年，威廉·華茲華斯認識了之后對他影響深遠的文友兼好友薩繆爾·柯勒律治，見到了一開始并沒能引起他好感的羅伯特·騷塞。那時候，來自遙遠的布里斯托爾的工廠主的兒子羅伯特·騷塞還沒有成為全英皆知的“桂冠詩人”，威廉·華茲華斯更不會想到自己最終所獲的“桂冠詩人”稱號也是接替死去的羅伯特·騷塞的。但不管怎么說，1795年的確是一個不容忽視的年份，至少“湖畔派文學”中的三員大將開始同時出現(xiàn)于歷史的舞臺之上，“湖畔派文學”顯然就要呼之欲出了。

從建筑的白色外墻、石板地面以及黑色鑲嵌木板這些特征來看，可以分析出“鴿舍”應(yīng)該建成于17世紀早期。18世紀時小樓開了一家名叫“鴿子與橄欖”的小酒館（這也是“鴿舍”一名的來歷），酒館停業(yè)后空置了幾年，直到1799年12月20日那一天，威廉·華茲華斯和他的妹妹多蘿西·華茲華斯搬了進來。華茲華斯兄妹最初來到“鴿舍”便深深地喜歡上了這里。威廉·華茲華斯感慨“這是眼睛和心靈都得到享受的地方”，并認為自己找到了“痛苦世界里安寧的中心”。而且這對兄妹還驚喜地發(fā)現(xiàn)，“鴿舍”一年的租金只需要8鎊（一說5鎊），于是便決定長租下來。搬到“鴿舍”幾個月之后，威廉·華茲華斯如此寫道：“多蘿西非常滿意這所房子，她已經(jīng)開始設(shè)想在斜坡的上面再建一所夏天的避暑房子了。”于是他們兄妹自己動手修葺了院里破損的臺階，在院子里種了不少能夠食用的蔬菜，包括豌豆、大豆、胡蘿卜和白蘿卜，并且沿著院子的圍墻栽種了許多金銀花和玫瑰花。

走進“鴿舍”，室中的一切陳設(shè)都是按照華茲華斯兄妹當年的生活習慣擺放的?！傍澤帷敝械姆块g普遍不大，家具和裝飾看上去也很簡單，整個“鴿舍”最好的房間應(yīng)該就是華茲華斯自己的書房兼創(chuàng)作室了，但也只是擺著兩張不大的書桌而已。在書房靠近窗臺的那一側(cè)，普通的白色花瓶里插著一束盛放的黃水仙，據(jù)說這是大詩人最喜歡的花。由大塊石材所拼成的地板和木條鑲嵌的墻壁讓“鴿舍”房間里的光線顯得有些暗。不難想象，在坎布里亞湖區(qū)漫長而寒冷的冬天里，這里會是怎樣的一番光景！也許就在那一個個晝短夜長的日子里，華茲華斯兄妹守著壁爐，聽著窗外呼嘯的北風，望著窗外冷冽的星光，各自捕捉著屬于自己的靈感。從新版的《英國文學史》中我了解到，在19世紀第一天的早晨，威廉·華茲華斯就是在這張書桌旁開始創(chuàng)作他的長詩《隱士》的。在“鴿舍”的9年，是華茲華斯創(chuàng)作生涯中最為旺盛的時期，他的《序曲》《聽潭寺旁》《永生的悟頌》等傳世作品都是在這里寫就的。

威廉·華茲華斯與妻子瑪麗的臥室在一層，房間里至今還留有他們使用過的水壺、洗臉盆。廚房面積相對較大，除了做飯燒菜，還可供主人洗衣熨燙。多蘿西在日記中說，她在這間廚房里烤面包、烘餡餅，也烤肉和魚。他們?nèi)粘５娘嬍硴?jù)說非常簡單，一日三餐中，有兩餐都只有麥片粥。當時“鴿舍”里沒有水，所有用水都是從流經(jīng)院子的一道溪流里掬得。威廉·華茲華斯曾想在院子里打一口井，但最后沒有成功?！傍澤帷彪m然很小而且偏于簡陋，但對于將近兩百年之前的那一批文人而言卻無異于天堂。這里無疑就是滋養(yǎng)“湖畔派文學”成長的襁褓。“鴿舍”的座上客中不僅有柯勒律治和騷塞，還有以寫作《伊利亞隨筆》一書而成名的作家查爾斯·蘭姆，有19世紀前期英國的重要詩人和文學評論家德·昆西，更有來自大洋彼岸“新世界”的著名思想家、作家拉爾夫·愛默生。

關(guān)于查爾斯·蘭姆作為“湖畔派文學”一員的說法，其實一直都是有爭議的。主要原因在于，蘭姆雖然一生中無數(shù)次來到坎布里亞湖區(qū)，并且與生活在湖畔的詩人們把酒唱和、探討文學，同時他也始終在追求“我手寫我心”這一“湖畔派文學”的創(chuàng)作理念，并且在對自由與浪漫的認知上與“湖畔派文學”的主將們并無二致。但不同之處在于，當威廉·華茲華斯與薩繆爾·柯勒律治把鄉(xiāng)村、大自然、內(nèi)心深處的崇高理想以及世間美好愛情當作他們的謳歌對象時，查爾斯·蘭姆卻堅持以倫敦的城市生活以及倫敦城市底層社會人群作為自己的描寫對象；蘭姆從城市的蕓蕓眾生中探尋出了飽含詩意的東西，并賦予日常生活中的凡人小事一種浪漫的奇妙異彩。所以，更普遍的觀點是將蘭姆歸為“半個湖畔派文人”，并且公認查爾斯·蘭姆的散文與多蘿西·華茲華斯的散文同屬于19世紀英國浪漫主義文學的重要組成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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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91年，民間的華茲華斯基金會在倫敦成立，該基金會成立后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永久性地買下了“鴿舍”產(chǎn)權(quán)，作為對華茲華斯兄妹生活和創(chuàng)作的紀念。1981年，緊鄰“鴿舍”的一棟建造于19世紀的馬房被改建成華茲華斯博物館。這是全世界有關(guān)華茲華斯兄妹最權(quán)威的一座博物館，擁有6萬余件藏品，其中包括威廉·華茲華斯90%的已發(fā)現(xiàn)手稿以及多蘿西·華茲華斯的《格拉斯米爾手記》等多部手稿。但可惜的是，我到“鴿舍”的那天，這座博物館并沒有開門，好像是內(nèi)部正在修繕。

威廉·華茲華斯是在“鴿舍”里結(jié)婚的，妻子是相識多年的瑪麗·赫金森。多蘿西沒有出席哥哥的婚禮，這對于這對終生沒有分離的兄妹而言的確匪夷所思，也不禁讓人充滿遐想。而就在轉(zhuǎn)年的6月份，就在瑪麗臨產(chǎn)的前幾天，華茲華斯兄妹卻又約上了柯勒律治一同前往蘇格蘭去旅行，這同樣讓人百思不得其解。

這次旅行是他們?nèi)俗铋L的一次旅行，幾乎走遍了大半個蘇格蘭，并且在愛丁堡見到了剛剛出版了《蘇格蘭邊區(qū)歌謠集》的瓦爾特·司各特。

我到愛丁堡的時候曾經(jīng)去司各特的一處故居瞻仰過，當時我就想，華茲華斯兄妹與柯勒律治應(yīng)該就是在這里見到的司各特吧！說實話真的很難想象當時的情景——彼時英格蘭最好的詩人中的兩位以及最好的散文家中的一位，與彼時蘇格蘭最好的詩人和小說家會面，在我看來，這絕對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而應(yīng)該算是英語文學世界里的一件大事情。但是，更不簡單的還是威廉·華茲華斯與薩繆爾·柯勒律治之間，以及華茲華斯兄妹之間的關(guān)系，有關(guān)他們的八卦至今在英國依然屬于某一特定語境下的私密話題。

在搬到坎布里亞湖區(qū)之前，他們?nèi)齻€人在英格蘭南部時就常常一起散步，一起討論文學。多蘿茜說他們是三個身體，一個靈魂。他們?nèi)齻€人友誼的巔峰時期也是兩位偉大的浪漫主義詩人創(chuàng)作的巔峰時期，也是一位英國19世紀前期著名散文家創(chuàng)作的巔峰時期。

沒有足夠的證據(jù)表明威廉·華茲華斯與薩繆爾·柯勒律治之間的關(guān)系有幾多不正常，倒是有關(guān)華茲華斯兄妹之間的很多記載，其中所透露的一些細節(jié)頗令人費解。要知道多蘿西不僅僅是哥哥威廉創(chuàng)作靈感的來源，在她中年生病之前的二十幾年的時光里，她還是哥哥作品的謄寫員。多蘿西不僅謄寫，她還幫助哥哥改詩，她有自己獨特的觀點，而她的觀點，威廉幾乎每次都會“照單全收”。多蘿西是威廉·華茲華斯詩歌中的“親愛的”，是他詩中的“艾米莉”，是他筆下的“愛瑪”，還是眾多學者與讀者至今莫衷一是、爭論不休的“露西”。在威廉·華茲華斯長達60余年的創(chuàng)作生涯中，他的妹妹如影隨形、無處不在。她與哥哥一起旅行，一起生活，一起招待朋友，一起探討作品，一起在創(chuàng)作中找尋靈感。

威廉·華茲華斯的很多作品中都提到了自己的妹妹多蘿西，例如《寫給我妹妹》《丁登寺》等，著名的《露西》組詩也被認為“露西”其人就是多蘿西。有許多證據(jù)可以用來佐證，他們兄妹經(jīng)常一起結(jié)伴在廣闊的湖區(qū)漫游。作為兩個成年人，他們卻喜歡做那種在當時兒童才會喜歡去做的游戲：兄妹二人在叢林中并排躺下，假裝是躺在墳?zāi)怪?。有的研究者認定兩人之間必然存在著某種強烈的吸引力，認為他們之間即使沒有亂倫的關(guān)系也可能存在亂倫的思想。1802年威廉·華茲華斯結(jié)婚，盡管新娘是多蘿西自幼相識的好朋友，但她還是受到了很大刺激而且堅決不參加婚禮。但威廉結(jié)婚以后，多蘿西還是與兄嫂生活在一起，只是親密度顯然比不上哥哥結(jié)婚之前。

盡管有種種證據(jù)都在給人提供著曖昧聯(lián)想，但說實話我不認為華茲華斯兄妹之間會有實質(zhì)性的越軌行為，這與威廉·華茲華斯寫了多少道德說教性的作品沒有關(guān)系，也與我個人的道德認知沒有關(guān)系，我更覺得他們兄妹之間的關(guān)系是有著某種文人精神病式的隱秘情愫在作祟，非常人所能以常識推論之。后來多蘿西的確罹患了嚴重的精神錯亂病且一直無藥可醫(yī)，倒是可以作為一種旁證。

威廉·華茲華斯在《丁登寺》里所寫的詩句也多少印證了這對兄妹之間不同尋常的感情：“這是她特殊的恩典/貫穿我們一生的歲月，從歡樂/引向歡樂；因為她能夠賦予/我們深藏的心智以活力，留給/我們寧靜而優(yōu)美的印象，以崇高的思想滋養(yǎng)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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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13年，因經(jīng)濟拮據(jù)，在朋友的推薦下，威廉·華茲華斯得到了一個年薪400鎊的湖區(qū)印花稅稅務(wù)官的職務(wù)，這令他不用離開湖區(qū)便可以獲得一筆不菲的收入。說起來這原本不算是一件大事兒，卻沒成想引起了軒然大波。先是拜倫寫文章諷刺華茲華斯拜金，因他之前一直與華茲華斯不睦，所以倒也不算奇怪；雪萊之前是崇拜華茲華斯的，卻因此事站出來公開指責華茲華斯身上沾滿了銅臭。

事實上，這件事情也讓我們國內(nèi)的很多學者感到為難。要知道國內(nèi)大量以研習比較文學安身立命的學者們，最常見的一種認知就是拿我們的陶淵明、謝靈運、王維、蘇東坡等等與人家的威廉·華茲華斯等“湖畔派文人”做橫向比較。而因為這一份年薪400鎊的官差，威廉·華茲華斯顯然就不能做“不為五斗米折腰”的楷模了，也就無法與陶淵明比肩。又論道他的那些毫無煙火氣、似與大自然融為一體的文字，都是“假裝”出來的？

其實，在我來看，能合情合理地拿到一筆錢，用以呵護和保障自己理想的踐行，實在算不上是一件壞事兒。雪萊也無權(quán)要求華茲華斯兄妹必須在湖畔去過那種有上頓沒下頓的生活。如果蓋棺論定的話，三位“湖畔派文學”的領(lǐng)軍人物中，威廉·華茲華斯其實是最能掙錢的一位，柯勒律治是最能花錢的，而騷塞則是最能攢錢的，據(jù)說他在晚年積攢了一萬兩千鎊，連倫敦的銀行都將這位“桂冠詩人”當成是需要爭取到手的大戶。

薩繆爾·柯勒律治與羅伯特·騷塞的家都在湖區(qū)的中心城鎮(zhèn)凱西克。雖然同樣是在坎布里亞湖區(qū)，但與華茲華斯兄妹的“鴿舍”還是有一段距離?？吕章芍闻c騷塞不知道是不是為了顯示他們二人的志同道合，不僅買房買到了一起，而且還娶了親姐妹作為各自的妻子，這樣一來想不成為親戚都不可能了。

我一直覺得把“湖畔派文學”中的幾位核心人物團結(jié)到一起的人不是威廉·華茲華斯，而是薩繆爾·柯勒律治。作為當時英國國內(nèi)的著名詩人，他的文學創(chuàng)作水準和鑒賞力之高被各方所公認；而作為朋友，他的身上則有著一種文人身上少有的親和力。

柯勒律治當初在倫敦一所教會學校上學，班里有個同學特崇拜他，這個同學就是查爾斯·蘭姆。少年蘭姆十分仰慕高大帥氣的柯勒律治，認他當了大哥。查爾斯·蘭姆的命運說實話比較不幸，他們一家都有精神病。1796年，蘭姆的姐姐瑪麗犯病，拿刀把她媽給捅死了，那一年蘭姆21歲。蘭姆跟他姐姐感情很好，倆人都沒結(jié)婚，一起生活了30年，還領(lǐng)養(yǎng)了一個孩子。那本著名的《莎士比亞戲劇故事集》就是他們姐弟一起編撰的。查爾斯·蘭姆本人也曾在一年左右的時間里精神錯亂，這成為他的終身陰影。從目前所知道的情況看，早年的柯勒律治有點兒像個問題少年，他不喜歡自己的名字，總是愛給自己起各種各樣的假名。他用假名參了軍，結(jié)果因為軍事訓練不行，上級讓他去當了部隊醫(yī)院的護士。除了當男護士，柯勒律治還替人寫情書，這個天才詩人終生都有比較嚴重的疑病癥，他常跟別人說自己有痛風、腎結(jié)石、丹毒、尿道炎、肝硬化等等，為了緩解這些病癥的困擾，柯勒律治一生都沒有離開鴉片。

柯勒律治經(jīng)常會來“鴿舍”看望華茲華斯兄妹倆，在書房里聽威廉·華茲華斯滔滔不絕給他講人生的大道理，像個聽話的好孩子；可回到凱西克，他卻繼續(xù)與他的鴉片煙戀戰(zhàn)，然后興奮得睡不著覺，便熬夜寫詩對讀者進行諄諄教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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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廉·華茲華斯曾在一首詩中寫道：“我好似一朵孤獨的流云/高高地飄游在山谷之上/突然我看到一大片鮮花/是金色的水仙遍地開放/它們開在湖畔/開在樹下/它們隨風嬉舞/隨風飄蕩”。

這正是坎布里亞湖區(qū)春夏兩季的真實寫照。即使是在將近兩百年后的今天，在這片依然沒有被工業(yè)化也沒有被高科技過多染指的土地上，依舊能夠看到威廉·華茲華斯在作品中所勾畫的很多景致。評論家和畫家羅斯金曾經(jīng)稱威廉·華茲華斯為那個時期“英國文壇上最偉大的風景畫家”。的確，靜下心來想一想，在那個時代，同樣作為天才詩人，拜倫的筆下是希臘，雪萊則在不厭其煩地贊美著意大利，司各特在謳歌蘇格蘭，穆爾則在贊頌著愛爾蘭。而英格蘭呢？只有威廉·華茲華斯，只有他在為英格蘭淺吟低唱。他飽含激情、濃墨重彩、不厭其煩地謳歌著英格蘭的美麗山川；他對坎布里亞湖區(qū)的每一棵草木、每一塊石頭都充滿敬意。他的詩歌中的確不乏大量說教之辭，可那是一個時代的文學特征啊！最為難能可貴的是，英國詩歌是從威廉·華茲華斯這里擺脫了十四行詩日益“貴族化”的傾向，是他賦予了這一文體更加清麗的風格；威廉·華茲華斯讓農(nóng)民以及社會底層的小人物們紛紛出現(xiàn)在他的作品里，從根本上動搖了英國古典主義詩學的多年統(tǒng)治。威廉·華茲華斯認為，農(nóng)夫的語言只要剔除其糟粕就是最美的語言，因為這一類人時刻都在與最美好的事物接觸，而且因為所處的社會地位低下，所以他們所受的社會虛榮影響最小。威廉·華茲華斯說：“詩，是來源于以寧靜的心情回憶起來的感情?！?/p>

“樸素生活，高尚思考”是威廉·華茲華斯留給這個世界的名言，也是牛津大學奉行至今的格言。威廉·華茲華斯相信在日復(fù)一日與自然親近的樸素生活中，人類心靈的各種基本感情都可以找到自己適宜的生長土壤，其間所受到的限制也最少，而且可以用比較簡潔明確的語言加以描述。他相信文人在這種狀況下，可以對人類的各種基本感情得出比其在城市生活中更為精確的觀察結(jié)論。

讓英語詩歌從古典主義詩學的統(tǒng)治下解放出來，威廉·華茲華斯無疑是革命性的人物；但同時他也是古板的，因為堅信只有與自然融為一體的狀態(tài)才可以創(chuàng)作出“真正”的文學作品。他幾乎不喜歡那個時代所有后起的青年作家。

1843年，已經(jīng)73歲的威廉·華茲華斯在倫敦見到了只有31歲的狄更斯，在骨子里對年輕作家不屑一顧的他和朋友談到了對狄更斯的印象?！拔也幌矚g對我遇到的人妄加評論，可是你一定要我說，我倒愿意坦白承認，我本以為他（狄更斯）是個健談而粗俗的年輕人——但是現(xiàn)在，我想，他也許非常聰明。請注意，我不想批評他，因為我從來就沒讀過他寫的一個字?！倍斢腥藛柤暗腋箤νとA茲華斯的印象時，狄更斯說：“喜歡他？絕不！”不能簡單去評判華茲華斯與狄更斯孰是孰非以及他們在文學成就上的高下，就像我們無法拿一頭斑馬去比較一頭河馬，唯一的共同點在于：它們都很珍貴！

當坎布里亞湖區(qū)的天氣漸漸暖和起來的時候，格拉斯米爾鎮(zhèn)上那家賣炸魚薯餅的店前就會排起長隊。排隊的人多半是來湖區(qū)的旅游者。人們捧著炸得金黃的鱈魚，坐到湖邊，一邊望著水中愜意地梳理著羽毛的天鵝和野鴨，一邊品嘗著美食。他們當中只有少數(shù)人會去“鴿舍”，不是因為不方便，而是因為說到“湖畔派”嘛，對于當下以秒表計算的快節(jié)奏生活而言，是不是太遙遠了些呢？

很多人提到威廉·華茲華斯都會想起中國的田園詩人陶淵明，而劍橋大學文學教授戴維·米達倫則不同意這種看法，他認為威廉·華茲華斯更像是中國的白居易，因為他的詩歌中對自然的描寫是出于一種熱愛和激情，而不是以回歸自然的方式來逃避現(xiàn)實，威廉·華茲華斯從來都沒有離開過現(xiàn)實。

晚年的威廉·華茲華斯是孤獨的。薩繆爾·柯勒律治與查爾斯·蘭姆于1834年同年去世；1843年羅伯特·騷塞去世，威廉·華茲華斯從騷塞那里繼承了英國“桂冠詩人”這一稱號。1831年，多蘿西·華茲華斯患動脈硬化癱瘓，隨之神智嚴重混亂，她在輪椅上度過了余生的24年，守著終年不滅的壁爐，即使是夏天，她也不允許把壁爐里的火滅掉，讓人不由得聯(lián)想到狄更斯《霧都孤兒》里的那個老女人。多蘿西一生寫過九部作品，其中《格拉斯米爾手記》和《蘇格蘭漫游回憶》是最具代表性的兩部。談到英國18-19世紀女作家的時候，早已有人將多蘿西·華茲華斯與簡·奧斯汀、勃朗特三姐妹、喬治·愛略特相提并論。與其他幾位女作家不同的是，多蘿西的寫作沒有絲毫功利目的（她的多部手稿還是上世紀30年代租住在“鴿舍”以寫作《彼得兔的故事》而成名的女作家波特在柴房里發(fā)現(xiàn)的），她只是為了捕捉生活中一閃而逝的瞬間以滿足自己的好奇心。她對大自然的描繪充滿了想象力，她的語言極為生動，散文優(yōu)美得像詩歌一樣。

除了格拉斯米爾湖，湖區(qū)內(nèi)的里代爾湖、溫得米爾湖、康尼斯頓湖和維斯博恩湖等都是華茲華斯兄妹經(jīng)常涉足的地方。他們躺在湖畔的草地上，坐在田間，談文論詩，遙看遠處的湖光山色，諦聽自然的聲音和自己內(nèi)心的悸動。

七月，的確應(yīng)該算是坎布里亞湖區(qū)最好的時光，漫山遍野色彩各異的花朵在爭奇斗艷，點綴著墨綠色的大地，鋪滿了一條條湖畔的道路和小徑。

離開“鴿舍”，我沿著“鴿舍”旁向南的一條山路徑直走了上去。走了大約有一刻鐘的樣子，視野陡然變得開闊起來：兩側(cè)是牧場的圍欄，舉目是長滿青草的綠色山巒。當我登上一個被綠草覆蓋的小山包后，看到了綿羊與牛群，這些生靈都在悠閑地吃草；向下望能看到格拉斯米爾湖的一角，有層疊的樹影倒映在朦朧的水面上，仿佛是列維坦的一幅油畫。我不清楚在將近兩百年前，華茲華斯兄妹是否到這座小山包附近來過，對了，還有柯勒律治和騷塞，我想，他們一定是來過的吧！我躺倒在草地上，看到天上有幾綹云絲在浮動，當年的“湖畔派”文人們是否也像我這樣躺倒在草地上望著天空呢？我們望著的是同一片天空嗎？至少在那一時刻，我是認真地在想這個問題，就像我同時也在認真地想：什么時候我們的文學還能與大自然如此親近？什么時候大自然的美還能像在“湖畔派”文人的筆下那樣，不斷地幻化出瑰麗的詩篇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