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余亮
1
春芳睡眠不好,但她沒跟小沈說過。小沈就在身邊,春芳一動不動,耳朵醒著。如果燈開著,春芳會把眼睛閉著。如果關(guān)了燈,黑暗中春芳的眼睛會睜得老大,耳朵異常地靈敏,收聽到很多白天聽不到的聲音。
這些年,小王莊的黑夜比白天多了些怪風(fēng)。這些怪風(fēng)一定是遠處高速公路上的車流帶過來的。怪風(fēng)白天不進莊,到了夜里,怪風(fēng)偷偷摸摸地鉆進來,追趕著角落里各種顏色的塑料袋們,將它們吹亂,吹到了屋頂上,草垛上,樹杈上。到了白天,它們依舊簌簌顫動。春芳覺得它們仿佛是突然降臨的怪鳥。
可能是鬧了禽流感,打鳥的人不多見了。飛在小王莊的鳥多了許多,一群一群的,排著隊伍飛,又排著隊伍落下來。人在排隊的時候還會腳后跟碰到腳后跟呢。春芳覺得這些鳥很神奇,并不見村干部管理來著,但它們的秩序還那么好,飛上飛下的,從未有過翅膀碰翅膀的麻煩事。
小王莊的人反而少了許多。很多人去了城里,有人還在城里買了房子,可小王莊的村干部一個也不少,在鎮(zhèn)上開飯店的王開泰,同時也是村里的治保主任,說是防人偷東西。但小王莊丟了那么多只狗,王開泰連一個偷狗賊也沒抓到。王開泰還說那些狗都沒打防疫針,偷走一只,狂犬病的危險就減少幾成。
春芳家倒是沒養(yǎng)狗,前些年沈天宇鬧著要養(yǎng),小沈也附和著兒子。春芳堅決否定了,表面理由是家里養(yǎng)了雞。如果養(yǎng)了狗,狗會嚇著雞,雞就不生蛋了。沈天宇表示他今后不吃雞蛋行不行?鐵了心的春芳堅決說不行。說到底,并不是吃蛋不吃蛋的問題,而是擔(dān)心狂犬病,王開泰貼宣傳標語的時候,春芳讀了一遍,潛伏期有二十年呢。春芳的哲學(xué)是,不管外人過得如何,小心行得萬年船,她只要自家的日子過得平平安安的。當春芳將田里的稻子,雞窩里的雞,豬圈里的豬,上高中的兒子,身邊的男人,統(tǒng)統(tǒng)想一遍,春芳就有了睡意,后來也會睡著的。等到春芳再醒過來,小沈早起床了,燒好了早飯,喂好了雞和豬,連牙膏都幫春芳擠好了。
2
如果安徽人老張不來,白天和黑夜還是春芳感覺中的白天和黑夜。
但安徽人老張來了,來小王莊搞土地流轉(zhuǎn)做種田大戶,還帶來了老婆龔麗和一臺拖拉機。拖拉機上坐著他們的孩子。和老張一樣的黑臉膛,和老張一樣的矮挫樣。那些孩子躥來躥去的。一張不知從哪里撿回來的破京劇面具,就能讓他們玩上好幾天。早上起得特別早,到了深夜,依舊在外面追逐嬉鬧。小沈說是五個孩子。春芳數(shù)來數(shù)去,總覺得不止五個。那些孩子嬉鬧多了,春芳家的雞蛋少生了許多,肯定被他們嚇著了。
春芳的睡眠更不好了。安徽人老張現(xiàn)在是小王莊的貴人呢,小王支書還說龔麗是小王莊的鞏俐。很多人家把土地都流轉(zhuǎn)給老張了。出去打工的,放心出去打工了。沒出去打工的,邊拿流轉(zhuǎn)費,邊替老張打工,等于領(lǐng)了雙份工資。安徽人老張來找過小沈,給的流轉(zhuǎn)費比其他人家的高50塊一畝,高到了750。也就是說,小沈什么事也不用做,每畝可拿750元。還有,老張還想雇小沈和春芳,小沈一個月兩千,春芳一個月一千,這工資也比其他的雇工高。春芳還是替小沈拒絕了,她對小沈說,我們不想發(fā)大財,也不想看人家臉色吃飯。小沈不說話。不說話就是沒意見。小沈本來就是個不善言辭的悶葫蘆。
小沈不僅是悶葫蘆,還是只謝了頂?shù)墓夂J。一根頭發(fā)都沒了。春芳對沈天宇說,你爸爸謝頂是因為他的話說得太少了。沈天宇不同意媽媽的這個邏輯,你看那些整天在電視上說來說去的人,話那么多,頭發(fā)不也沒了嗎?春芳說,就是啊,這世上的事啊,一左一右,一正一反,一個是說多了,一個是說少了。其實小沈除了是個悶葫蘆,平時不抽煙,不喝酒,不賭博,還很講衛(wèi)生,并沒太多缺點。
小沈不說話,沈天宇又在學(xué)校寄宿,春芳常懷疑耳朵有了問題。春芳很想跟小沈說說龔麗腌得那么咸的酸豆角,還有龔麗的那雙手,像老樹皮樣的糙手。龔麗18歲就和老張生孩子了!18歲!還有,春芳很想聽小沈說說他對安徽人老張的看法,如此高的流轉(zhuǎn)費還有雇工的工資,并不能賺多少錢呢。很多個晚上,春芳只是自己想想,并沒有把沉睡的小沈推醒。春芳怕小沈誤會她……想要。過去只要春芳推醒小沈,小沈十有八九會把春芳的褲頭扒掉,爬上來,結(jié)束后,再一聲不吭地滾下去。那樣的話,春芳會更睡不著。如果能讓她像龔麗那樣生下去,肯定不止沈天宇一個,起碼三個以上,說不定還會超過龔麗的五個。
春芳想象了一下那個場景,跟在沈天宇后面的四個小沈天宇,爭先恐后地,圍著她,喊她媽媽,春芳一驚,外面隱約聽到龔麗在喊孩子回家的聲音。
有孩子丟了嗎?
3
龔麗的孩子一個也沒丟,但每個孩子都挨了龔麗的打。春芳聽得到孩子被打時的喊叫。龔麗那雙如老樹皮的手打在誰的身上都疼。安徽人老張被罰了冤枉錢。龔麗是在用打孩子出惡氣。孩子們并沒錯啊。大魚吃小魚,小魚吃小蝦,小蝦吃泥巴,這就是大人對付小孩的邏輯,誰讓小孩的力氣沒大人大呢?秋芳和梁斌私奔的那天晚上,出錯的明明是秋芳,春芳卻被剛被爹打過的娘踢了一腳,那淤痕半年后才褪掉。
安徽人老張被罰款理由很奇怪,老張是種田大戶,可他從來不到鎮(zhèn)上的農(nóng)資站買農(nóng)藥化肥。小王莊的人都在傳這個安徽人用的全是禁用的高毒農(nóng)藥。這也說得通,蟲子厲害啊,只有高毒農(nóng)藥才能管得住。春芳很擔(dān)心如果他家的雞誤食了他們的稻子怎么辦?還有,老張家種的稻子賣給誰吃呢?可沒聽說過誰家的雞被毒死。但還是有人報到了市里,市農(nóng)委過來對安徽人老張罰了款。不到鎮(zhèn)上的農(nóng)資站買農(nóng)藥化肥,就是不給鎮(zhèn)農(nóng)資站賺錢吧。但這又是什么莫名其妙的理由呢?還不是人家老張是外地人,好欺負。
小沈應(yīng)該是聽得見自己說來說去的話的,春芳也知道自己的話前后矛盾,她其實很希望小沈回過頭來,肯定或者否定自己的話??尚∩驈膩聿缓痛悍嫁q論,也不看春芳,他總是站在田埂上眺望。遠處能有什么呢?
春芳沿著小沈的視線看下去,自家的田外是人家的田。人家的田之外還是人家的田。當然,這些人家的田現(xiàn)在統(tǒng)統(tǒng)叫安徽人老張家的田。老張付了流轉(zhuǎn)費,這些流轉(zhuǎn)過來的田就姓張了。安徽人老張真任性啊,幾百畝已到收獲季的稻子,就這樣撂在了田里。小王支書曾委派王開泰來找過安徽人老張,說為了支持種田大戶的積極性,村里可幫助聯(lián)系收割機,費用先由村里墊支,安徽人老張拒絕了,如果不是市里罰他的錢,他的售糧合同就不會被人家撕毀。如果市里不賠他的合同,他就堅決不割!
已下過了一場秋雨,站在地里的稻子已不似原先的金黃色了。春芳的視線越過稻群,看到遠處的一條大堤。就是那條幾年前通車的高速公路,小王莊的人興奮勁過去了,高速公路只是人家走來走去的路,自己還沒資格在上面走。高速公路上有汽車像甲殼蟲一樣爬過去。本來是雙向的,有了中間綠化帶的遮擋,小王莊的人是看不到向這邊爬行的車的。似乎這公路只有一個方向,汽車們也只有一個方向,它們從這里經(jīng)過了,永不回頭。
決定永不回頭的還有安徽人老張,他們一家子,坐了滿滿一拖拉機,去市里,做上訪大軍了。早晨,老張家拖拉機轟隆轟隆往市里開去后,小王莊的白天頓時安靜了許多。小王莊的人都說這對安徽人不好惹呢,市里來罰款的那天,龔麗拿著菜刀和刀板罵了好幾圈,詛咒去市里告狀的人。龔麗的話帶了口音,但還是好懂:菩薩啊你開開眼,菩薩啊你開開眼。很多人聽了直笑。春芳不笑,這世上總是你笑他,過后人家也會笑你。
春芳問小沈有沒有向市里說過農(nóng)藥的事。小沈的光頭在春芳面前搖成了一道光線。市里來調(diào)查的時候,王開泰把小沈叫過去談話。春芳叫小沈不要去,小沈還是去了。小沈不是怕王開泰,而是怕王開泰背后的小王支書。王開泰是小王莊最有錢的人,做治保主任,飯店老板,還放貸。王開泰的靠山是妹妹王小桃。春芳剛嫁過來的時候,這個王小桃還是黃毛丫頭。后來女大十八變,去城里學(xué)過美發(fā)。后來回鎮(zhèn)上,開了美發(fā)店。有人說王小桃現(xiàn)在和王支書好。這樣王開泰就等于是王支書的野舅子。本來是一個王姓祖宗。但有人說,的確是一個王,但王開泰家和王支書家早過五服了。
龔麗的詛咒令春芳失眠了好幾夜。小沈跟春芳說他從沒說過老張用高毒農(nóng)藥的事,但他看不慣老張只顧上訪不收稻子,可以收稻子后再上訪啊。一個農(nóng)民再怎么生氣也不能和稻子生氣啊。合同是毀了但糧食還在手里啊。對于小沈難得的表態(tài),春芳反而支持安徽人老張,但她不想和小沈爭吵。春芳家稻子割了,準備種麥了。
春芳又一次沿著小沈的目光眺望遠處,高速公路上的車都不動了,被什么魔法定住了。應(yīng)該是堵車了。被堵死的車,無聲無息,也都是悶葫蘆。
4
小王莊的鳥兒又多了起來,春芳聽得出來,有些鳥肯定不是小王莊的鳥,它們的口音不是小王莊的。鳥與鳥之間并沒有手機,但它們還是相互招呼到了,小王莊有一大塊沒收割的稻子呢。沒稻草人守著,也沒人用銅鑼看守。王開泰想組織收割機強行替安徽人老張收割,但還是懼怕安徽人老張手中的兩把菜刀。
王開泰怕菜刀,但他不怕拖拉機。上訪去的老張和他的拖拉機根本沒開到鎮(zhèn)上,就被王開泰派人圍住了,被分隔開來,請他們吃飯。后來,那些吃過王開泰家雞腿的孩子都被龔麗打腫了臉。
春芳更睡不著了,那些鳥吃了安徽人老張家的稻子,還跑到春芳家的麥田里撿麥種換換口味。春芳家麥田里狼藉一片。小沈花了力氣扎在繩子上的紅塑料袋,根本嚇不住它們。紅塑料袋在夜風(fēng)中發(fā)出啜泣般的聲音,到了白天,卻是一副喜慶的樣子。小王莊人開始說安徽人老張的故事,龔麗被男人打瘸了一條腿。一個月夜里,龔麗竟背著老張偷割了半塊稻田。
春芳很想從小沈那里驗證這個消息的真實性,但小沈?qū)Υ顺聊?。最近連做那個事都帶了憤怒……夜,就這樣啞了。
到了深夜里,春芳依舊會聽到許多翅膀相互摩擦的聲音。很多鳥從遠處飛過來,但再也沒有飛起來。鳥尸如雨點噼噼啪啪地落下來。禽流感的謠言傳播開來,王開泰以村民委員會的名義提醒大家,千萬不要碰觸鳥尸,村民委員會會將鳥尸集中焚毀。但王開泰收集不到墜落在安徽人老張稻田里的那些鳥尸。
禽流感的謠言也推遲了王開泰收購春芳家老母雞的計劃,這個計劃不是王開泰說出來的,而是從小沈嘴里說出來的。這令春芳意外。春芳不意外王開泰收購她家的母雞,她意外的是悶葫蘆小沈竟主動說話。也許小沈開竅了。中秋的時候,春芳讓小沈送只老母雞給沈天宇的班主任,小沈拒絕了,說,我是不會送的,要送你自己送。
小王莊的夜晚更寂靜了,鳥沒了,野貓也沒了。小沈的頭在黑暗中閃著詭異的光。春芳把手小心地探過去,還沒碰到那悶葫蘆的那光葫蘆呢,小沈翻了個身,不見了。
5
小王莊被大片大片的灰色包圍著,像穿了件闊大的灰袍子。灰袍子是安徽人老張家的稻田,稻已倒伏了不少,穗頭幾乎是空的。還有一種顏色是綠色,那是春芳家的麥田。那塊綠在春芳看來,很像是難看的補丁。有時候春芳還夢見安徽人老張背著噴霧器在春芳家田里打除草劑。春芳不讓他打,安徽人老張說,你自己看看,一個麥子一個稻,顏色又不統(tǒng)一,不打除草劑,那你給我把田里的稻子全部變綠?還不如用除草劑將你們家的小麥也打枯了。
春芳醒了。小王莊的夜晚實在太長了,她總能醒在公雞小火箭的前面,靜靜等待著小火箭的長啼。春芳常為小火箭驕傲,小王莊就這只公雞了,如果沒有小火箭的振脖長啼,小王莊還能叫小王莊嗎?
小火箭是沈天宇起的。沈天宇從小喜歡火箭。小火箭跟沈天宇一樣,跟小沈不親,但喜歡春芳。只要沈天宇上學(xué),小火箭前前后后地跟著春芳。沈天宇放月假回家,小火箭便丟了春芳,變成了沈天宇的跟屁蟲。沈天宇說,他們帶阿爾伯特上天,我將來要帶我們家小火箭上天。春芳問那個阿……爾伯特是誰?沈天宇說,美國的一只猴子。美國人把猴子帶上了天,我將來會把我們家小火箭帶上天。
春芳很為沈天宇驕傲,根本不像那個梁子豪,梁子豪什么都好,個子高,長得俊,嘴巴甜,就是成績不好。好多年前,春芳秋芳家回去給爹娘祝壽,娘竟然說,如果子豪有沈天宇那樣吃字就好了。娘說過很多很多蠢話,但春芳就記得這句話。
上周日,期中考試結(jié)束的沈天宇回家報告好消息,他又前進了11名,還問起了爸爸去哪里了?春芳說家里明年準備種棉花,爸爸跟人家去考察棉花種了。種棉花比種稻賺錢呢。沈天宇立刻說到了太空棉花,彩色棉花,紅棉花,綠棉花,黑棉花。沈天宇一邊說一邊將碗中的飯粒扒給小火箭吃。沈天宇不像小沈,他不是悶葫蘆,每次回家,總是嘰嘰喳喳地說,說學(xué)校里的老師,說班上的同學(xué)??粗鴥鹤诱f得那樣沒心沒肺,春芳既心疼又難受。春芳想,幸虧有小火箭,否則兒子問下去,她會哭的,說不定她會憤怒起來,拿起菜刀把雞窩里的雞宰了,把豬圈里的豬全捅了。不過了,還過什么日子呢?
春芳試探地問兒子,小宇,假如我們家沒電視機了你難過不難過?沈天宇說,唉,有什么好難過的,七百年前還沒電視呢,不是照樣有蘇東坡?二千多年前還沒電燈呢,不是照樣有蘇格拉底?春芳不知道兒子說的那些人名,但兒子是她的救星,如果不是兒子,春芳會拿兩個農(nóng)藥瓶,她和小沈一人一瓶。一定要高毒的,否則喝不死,到了醫(yī)院被醫(yī)生折騰也會折騰個半死。春芳見過喝農(nóng)藥自殺的女人,也見過自殺未遂的女人。但她從未想過她劉春芳也要成為這樣的人。
黑夜還未散去,隱約有女人啜泣聲。是龔麗在哭嗎?春芳想了想,她必須將電冰箱洗衣機電視機還有下面的地面全部擦一遍。春芳見過王開富家的電冰箱被拖走的場景,原來號稱小王莊頭號富翁家王開富欠了很多錢。電冰箱是被債主王開泰拖走的。春芳并不覺得電冰箱被拖走抵債有多羞愧,她是為電冰箱下的那沒擦掉的陳年污漬暴露在眾人的眼皮底下而羞愧,那陳年的污漬代表著女人不會過日子。
6
空了半邊的床散熱很快,明明睡前將電熱毯加了熱的,可現(xiàn)在一點也不暖和。春芳想再給電熱毯加熱,想到小沈說過開著電熱毯睡覺將自己燒死了的話,春芳收回了手。
春芳想象著小沈抱著自己,將被子裹得緊緊的。冬天的小沈像火爐。春芳還是不暖和,春芳不想已出門五天的小沈了。昨天早上就是被夢嚇醒了,小沈開著拖拉機,春芳坐在拖拉機上,正走著呢,迎面來了輛巨大的卡車,來不及躲,小沈和春芳一起被巨大的卡車壓住了,動都不能動,喊也不能喊。
春芳睜著眼睛,好久才將昏頭昏腦的自己從被子里松綁。冷氣鉆了進來,春芳想,這點冷肯定抵不上小沈此時此刻的冷,也不知道小沈現(xiàn)在在哪家屋檐哪家橋底下過的夜呢?小沈在家不喜歡說話,出了門更不會打手機了。春芳滿腦子憋屈,真想親自去討伐秋芳這個小賤人。可秋芳的手機停機。小沈打梁子豪電話,梁子豪開始還接,姨夫長姨夫短,許諾說很快就還。打梁斌電話,梁斌裝腔裝調(diào)的,舌頭根仿佛裝了個彈簧,明明是他,卷著舌頭說你這個同志你打錯號碼了。小沈虛汗?jié)M臉,一下子老成了安徽人老張。
后來,那個拐腿的相命先生就從記憶中冒出來了,當時春芳光生了沈天宇,相命先生來到小王莊,要價并不高,20塊錢算全家。相命先生說,小沈公子的命最好,將來會是國家的人。春芳的手是抓財?shù)氖?,跌個跟頭抓把泥的狠角色。小沈的手縫最緊,是雙守財?shù)氖帧R粋€抓財,一個守財,絕配。這個算命先生走眼了,小沈的手指中間有個大縫呢,還沒膽呢,他竟替梁子豪擔(dān)保了二十萬!二十萬,等于安徽人老張沒收的稻子價格。當初安徽人老張跟代表小王支書的王開泰談判,不上訪,就給我賠二十萬。王開泰沒松口,春芳和小沈說過這數(shù)字,小沈一聲不吭。春芳還以為他的一聲不吭等于以前的一聲不吭,現(xiàn)在看來,小沈有好多種“一聲不吭”啊,其中有一種“一聲不吭”就是昏了狗頭。那天,春芳見小沈使勁捶著胸口,春芳沒攔,只是說,天又沒塌下來。小沈落淚不止。大顆大顆的淚。這是春芳第一次看到小沈落淚。她種田養(yǎng)雞養(yǎng)豬搓草繩,一分錢摞一分錢,摞到十分錢就換成一毛錢。一毛錢再摞到一塊錢。一塊錢再摞到十塊錢。就這樣過日子,不求大富,但也不會窮到哪里去吧。春芳去問王開泰,王主任王老板,你為什么要把錢借給梁子豪?王開泰說,我信得過小沈,也信得過你春芳,小沈不抽煙,不喝酒,不賭博,不找小婆娘,還不請客,你們是小王莊過日子過得最結(jié)實的人家。
寒風(fēng)從被子里吹了進來,春芳的腿疼了起來,像是犯關(guān)節(jié)炎了。秋芳和梁斌私奔的那天晚上,剛被爹打過的娘竟然踢了春芳一腳。那一腳很重。娘說春芳肯定事先知道秋芳悔婚的事,也事先知道秋芳和梁斌私奔的事。春芳疼得說不出話。娘又說,沈家的彩禮是還不了了,早被你爹敗光了,還是你去代替吧,本來小沈就是你的。春芳怔住了,當初沈家提親,娘告訴春芳,人家媒人沒提是大丫頭還是二丫頭,是秋芳跟爹說她要嫁小沈。娘又說,秋芳不懂男人的好啊,那個小沈多會過日子,那個梁斌和你爹一樣,都是二流子,將來有苦頭吃呢。
春芳抹去臉上的淚水,打開燈,迎面墻上全是沈天宇拿回來的獎狀,獎狀的燙金處閃爍著光芒?!吧蛱煊睢比齻€字,好看。王開泰手機中拍的那張借條上的那三個字難看極了?!吧虼婷鳌薄G人現(xiàn)眼的“沈存明”,這三個字是沾著秋芳暗笑出的口水寫的。這個小賤人,從小就仗著臉盤子漂亮,跟爹撒嬌,春芳不知道挨過爹多少次莫名其妙的責(zé)打。
全身都在疼,疼到骨子里。春芳睡不著了,穿好衣服,到藥箱里找止疼片,最后找到了布洛芬,吞了一顆下去,沒能咽得下去。春芳又去倒水,喝了一大杯。那顆布洛芬依舊不上不下,如奸笑的秋芳粘在她喉嚨里。
7
天漸漸地亮了,小火箭還不啼叫,小火箭是不是猜到了春芳將會把它的三個女朋友當成禮物送給王開泰了?!
春芳打開雞窩門,第一個躥出來的就是小火箭。小火箭像火箭一樣拍打著翅膀飛走了,一邊飛還一邊喊叫,似乎是叫雞窩里的母雞們趕緊逃走。春芳其實也不想逮它們啊。再后來,她的手在雞窩里探到了第一只母雞,母雞溫?zé)岬纳眢w令她全身顫抖,都是生蛋雞啊。但春芳還是逮住了那只母雞,捆扎的速度很快,比扎粽子的速度還要快。
三只母雞將蛇皮口袋撐成了一個怪物,但是很安靜。春芳以為母雞們被憋死了,上前踢了踢蛇皮口袋,母雞們又掙扎起來了。春芳微微松了口氣,如果母雞死了,什么禮物也算不上了。想著逃跑的小火箭沒吃早飯呢,春芳又往地上撒了幾把米,喚了幾聲小火箭。但小火箭沒出現(xiàn)。春芳很想跟它說,人家王開泰要的是母雞,不是公雞。
春芳把粘在頭上的幾根雞毛摘下,扔到垃圾桶里。隨即又聞見了濃烈的雞屎臭。后來她幾乎用掉了半塊香皂,湊近了嗅嗅,指縫里還有雞屎臭。但不管了。
春芳胡亂地喝了點稀飯,把蛇皮口袋夾到自行車的后座上。春芳想買電動車的,琢磨了幾個品牌,小沈說電動車速度太快,剎車又不靈,危險。小沈還把買電動車的事告訴了沈天宇,沈天宇也加入了反對派的行列。電動車就不了了之了。春芳想,不過也好,否則買了電動車,也會被王開泰派人來拖過去頂債的。
春芳把自行車推出門,蛇皮口袋里的母雞們意識到了危險,掙扎不已,自行車的龍頭有點晃。她已把置放在梳妝盒里的銀行存款單找了出來,23張,總共11萬,如果再算上利息,估計13萬左右。有的很可惜,還有一個月才到期,利息會多幾百塊錢??杀绕?0萬,這損失的幾百塊利息連毛毛雨都算不上。
沒想到碰到了安徽人老張和他們一家。龔麗讓男人將拖拉機停下,邀請春芳把自行車放到拖拉機的后廂里,順便捎春芳一路。春芳婉拒了。安徽人老張再次啟動拖拉機,歪了歪屁股,突突突走了。
置身在拖拉機吐出的黑煙中,春芳好久都想不起來自己應(yīng)該怎么辦。春芳覺得最對不起的就是龔麗一家。當初她該接受龔麗送過來的一缽酸豆角。為什么不吃呢?說不定將來,她劉春芳連酸豆角也吃不上呢。
8
春芳推開“老王私家菜館”的院門,王開泰和王小妹正在院子里說笑呢。王開泰問春芳妹妹來干什么了。春芳說實在拿不出什么東西,母雞是自家養(yǎng)的,送給王主任王老板嘗嘗。
王開泰替春芳取過自行車上的蛇皮口袋,打開看了看,說,春芳,一碼歸一碼,這賬還是要算的。我現(xiàn)在給你記下來,120一只。你的雞最正宗。王開泰說完,盯著春芳的胸脯邪笑了一下,對王小妹說,小妹,我把雞拿到廚房去,你給春芳姐姐拿瓶酸奶,冰箱里有酸奶。
春芳跟著王小妹進了店。王小妹全身香噴噴的,春芳趕緊拉開了距離。店里有兩臺電冰箱,不敢肯定其中一臺電冰箱是不是王開富家的。王小妹說,現(xiàn)在有人昧著良心不還錢,還給自己砌個假墳?zāi)鼓亍M跣∶眠€說,聽說你妹夫家在什么什么國際花園供了一個大套房。王小妹說,春芳姐,我哥的錢也不是白來的,如果不是你們家小沈擔(dān)保,我哥也不會把錢掏給你姨侄。我哥那二十萬也是籌的人家的錢。人家要得緊,我哥也沒辦法。王小妹又說,春芳啊,你家小沈脾氣比你整,你得看緊點他。
正好王開泰走回來,說,哎,小妹啊,我們小王莊人有句老話,小姨子的半個屁股就是姐夫的。春芳覺得酸奶實在太酸了,連耳朵都酸疼了。王開泰又說,說不定梁子豪還是你家小沈的種呢。這世界上的事,光靠三兩重的舌頭,是根本說不清的。王小妹立即附和,現(xiàn)在科學(xué)發(fā)達呢,只要搞到梁子豪的一根頭發(fā),去做親子鑒定。不要太快哦,真是快來兮。
不要太快哦,真是快來兮。王小妹這兩句城里人的說話腔調(diào)一直在春芳的頭腦里盤旋。不要太快哦,真是快來兮。梁子豪長得不像小沈,像秋芳。沈天宇倒是長得像小沈。說不定一個像媽,一個像爸。當初怕小沈忌諱,春芳從未審問過小沈和秋芳當年發(fā)生的事。為什么不審一下呢?春芳將自行車踏得飛快,撞到一只黑狗身上。黑狗汪汪汪地躲到了一邊哀鳴,春芳看了看那黑狗,臟不拉嘰的,是只流浪狗。偏偏這黑狗也禿了頭,似乎在故意模仿小沈。有了這發(fā)現(xiàn),春芳泄了勁。
春芳是推著自行車回家的,沒到家門,就聽到安徽人老張家?guī)讉€孩子彼此追逐的喊叫聲。那喊叫聲里,聽不出孩子們的叫聲里有什么委屈。春芳怔了怔,他們怎么這樣快???春芳關(guān)上門前,踮起腳看了看安徽人家租住的院子。院子里空蕩蕩的,拖拉機不在原來的地方。春芳心里一驚,想到了拖拉機的去向。但隨即又否定了這個念頭,她家才是條往下沉的船呢。
豬圈里的母豬在喊叫,責(zé)怪主人忘了它們的早餐。春芳趕緊調(diào)和豬食,給豬圈里的母豬送餐。母豬可能聽懂了母雞們掙扎的喊叫,顯得很憂傷,胃口并不開,僅僅吃了幾口,就躺下了,眼皮耷拉著。春芳嘆了一口氣,對母豬說,你啊你,你實在太聰明了太聰明了哇,可你太聰明了,有什么好處嗎?
9
撒在院子里給小火箭的米一點也沒動。春芳決定去找小火箭,她不能再失去小火箭了,沈天宇還準備帶它上航天飛機呢。
春芳的臉被在莊上躥來躥去的野風(fēng)撞得生疼。小王莊的巷子比過去深多了,房子也和過去不一樣了,高的很高,矮的很矮,新的很新,舊的很舊。村子里幾乎見不到人。找了兩圈,還是找不到小火箭。小火箭不在莊上。下午是打牌的好時光,老的少的,全在砌墻打麻將。小沈從來不去打麻將,但他一賭就是大的,二十萬。
春芳站在小王支書家的樓房后面,一點力氣也沒有了。她摸出手機,按到了小沈的號碼還是沒有撥出去。春芳想找棵樹倚一下,但是找不著,小王支書把村子里的土樹都鋸掉了,栽的都是會開花的小樹。
還是置放在街頭的垃圾桶救了急。春芳扶著垃圾桶站了會兒,胃好受了些。春芳往家走了幾步,回過身來,看清了她剛才扶的竟然不是樹,而是垃圾桶。王開泰在廣播里說這是鎮(zhèn)里統(tǒng)一配的新垃圾桶,大家要注意干凈衛(wèi)生。垃圾桶的確很干凈,像新做的綠柜子。
告別了“綠柜子”,春芳慢慢挪到家,小火箭還沒回家。本來在夜里才敢闖進來的風(fēng)已毫不客氣地闖到家里來了,如流氓,在天井里大搖大擺,把滿繩子的衣服刮得呼呼響。要不是有木頭夾子,衣服就被刮走了,但還是被不客氣的風(fēng)胡亂地絞在繩子上了。衣服們肯定也很疼,但它們的疼不如春芳的胃疼。布洛芬是起了作用,全身不疼了,胃疼得要命。
春芳趕緊給自己熱了碗稀飯。捧起碗,春芳又想起了小火箭。她捧著稀飯走出院子。小火箭喜歡吃稀飯。春芳慢慢喝著稀飯,低聲喚著小火箭。不經(jīng)意走到了安徽人老張家門口。龔麗笑著喊了聲春芳姐,招呼幾個孩子叫春芳阿姨。春芳一一地辨認著五個孩子,心里直愧疚,稻子都黃過了,她竟然連五個孩子的名字都記不得。那些孩子嘰嘰喳喳,他們都見過小火箭呢。
春芳的胃頓時不疼了,她剛才吃了兩口龔麗腌制的酸豆角。吃完了酸豆角,胃不疼了。春芳表揚了酸豆角腌得好。龔麗笑著說,酸男辣女,怕是天宇哥哥要有小弟弟了。春芳說,都老太太了,還生?龔麗說,你才四十出頭呢。我們那有句老話,四十八,還生個老疙瘩。
10
小火箭!小火箭!小火箭!
呼喚小火箭的聲音在小王莊的黃昏里回蕩。春芳跟在后面,拿著個充電電筒。小沈在家的時候,每天都給這個電筒充電。小沈走了五天,春芳忘給它充電了,不過還能用。隨著暮色的臨近,電筒的光反而更亮了。
春芳握著電筒走在前面,龔麗家五個孩子走在后面。電筒光在小王莊的上空掃過來掃過去,仿佛在呼應(yīng)著遠處高速公路上的車燈。高速公路現(xiàn)在很順暢,很多車在行走,如同碩大的螢火蟲在排隊游行??煲粋€星期了,小沈說了,一個星期,不管找到找不到梁子豪他都會回來。王開泰說了,他會等小沈回來,小沈回來了,一切好商量。
剛想到小沈,充電電筒的光就暗下去了。春芳心里咯噔了一下,為什么一定要捉雞給王開泰?如果不捉那些母雞,小火箭就不會逃跑。小火箭不逃跑,春芳就不用擔(dān)心沈天宇。小王莊的硬質(zhì)水泥路修理得并不平坦,有幾步?jīng)]踩穩(wěn),腳差點扭了。春芳正抬頭,對面的暗處來了個人,個頭很像是小沈。春芳心頭一顫,剛想叫小沈,身后的孩子紛紛叫爹。原來是安徽人老張,老張的頭上纏著白色的繃帶,繃帶雪白,春芳想問發(fā)生了什么,但也不好問。安徽人老張說,小沈家里的,哪能這樣興師動眾地找雞,這樣找的話,雞早被嚇飛了。春芳問那該怎么找?安徽人老張說,雞到晚上眼睛就瞎了,依我看,一分為三,老大帶一個,老二帶一個,小沈家里的,你帶上老三,分成三個小分隊。
三支隊伍分散在小王莊的夜晚里,很快就有了小火箭的消息。老大那組發(fā)現(xiàn)了小火箭棲在了小王莊最大的一棵楓楊樹上。老二那組發(fā)現(xiàn)了小火箭正窩在小王支書家的屋頂上。這兩個消息差點擊潰了春芳。孩子們不會撒謊,可哪里會有兩只小火箭呢?但總有一只是小火箭吧。春芳牽著張家老三的手向楓楊樹方向奔跑過去,楓楊樹上并沒有小火箭的影子,只有一個空空的喜鵲窩。但老大說她真的看到了小火箭,在春芳阿姨來之前,拍打著翅膀飛走了。春芳又牽著張家老三的手奔到小王支書家,小王支書家門口掛了兩只紅燈籠,但家里沒人,屋頂上也沒有小火箭。張家老二說,在春芳阿姨來之前,小火箭拍打著翅膀飛走了。
張家老大和老二所比劃的小火箭飛走的方向就是他們家的稻田,小火箭飛進那不肯收割的稻田里了,這是春芳應(yīng)該早想到的啊。
11
火焰在稻田里蔓延起來了,火苗比孩子們的叫喊更為歡快。沒被鳥銜走的稻粒在火苗中噼啪作響,火光把安徽人老張的繃帶映襯得更有英雄感,老張手中還有一把竹竿做的“槍”,“槍桿”的前面是網(wǎng)兜。安徽人老張說,他曾在洪澤湖上打過很多年魚,只要小火箭被火嚇得飛起來,他會一網(wǎng)兜準確地兜住它。
稻田里的火越來越大,很多人都圍過來了,連高速公路上的車都停住了,他們是在取暖嗎?春芳借著火光,打通了小沈的電話,喊,沈存明,你看到?jīng)]有?你看到?jīng)]有?現(xiàn)在比白天還亮堂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