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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田的蛾

2018-12-04 05:47潘小樓
民族文學 2018年11期
關鍵詞:凱莉

潘小樓

一、失眠癥

一只蛾蟄伏在墻角,等待它的夜晚。

我不知道它是否意識到,自己生就了一副好披掛:明黃色碩大的翅膀上,一對瞳孔深不見底,沒有任何過渡,連上彎刀狀的雙角,軀干則是堅挺剛正的鼻梁,也沒有任何過渡,連上尾部的一口尖牙。

它終于撲扇起來,明滅中像張儺戲面具??諝庵斜粍濋_了一圈小小的漣漪,等到紋路平復,蛾消失了,暮色中,一輛綠皮火車已經趴在軌道上喘息。

失眠的第二十一天,世界開始黏稠,光滑,柔軟,富有彈性。它變得善于吞噬,并不著痕跡。

比如說,一只蛾。

比如說,一輛火車。

比如說,一個夜晚。

我的座位在硬座的第一節(jié)車廂?,F在是傍晚六點。真正的夜晚還沒有到來,只是云層很厚,像一條巨大的龍低低地盤過。下一場雨還沒有來,車窗上還留著上一站的雨點,車廂里也還存著上一站的人,我就像站在一個夾層里。老實說我討厭這個樣子。一切即將發(fā)生,卻還來不及發(fā)生。像極了我近段時間以來的失眠。

并不是說完全沒有入睡的可能。

大概在凌晨四點,我的肉身會被地心引力一點點浸沒。我以為是夢。但夢是沒有重量的??赡菚r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讓你感知到肉身的沉重,我?guī)Р粍铀?。有時候意念忽而飛升起來,而肉身卻拖著它墜落下去。一次又一次的嘗試終于使我明白,肉身是意念在撲騰時最沉重的累贅。我想把兩者的粘連處剪平,我想從肉身的束縛中解脫出來。但我也明白,一旦我這么做,我的意念會像斷線的風箏一樣,掉落在某處的最深處。失眠有時候就是這般讓人惶恐。所以,我有時候不得不反過來,求助于肉身,用它去牽制意念。它像錨一樣,把意識牢牢囚禁在固定的水域。有時候我看起來雙目放空,或是閉目養(yǎng)神,其實都是為了疲于奔命。

將睡未睡的世界,更像一條狹長的過道。我張開雙臂,就能摸到兩堵墻。這邊,是靈肉相安的現實。另一邊,是夢。兩堵墻一天天逼近。我倒更愿意它們擠到一處,把我榨成肉醬,界線崩塌。那樣的話,至少我不會因為這個發(fā)瘋。

失眠是從第一個舍友搬離大學宿舍開始的,或許還要更早,我不知道。失眠的機制很難搞得清楚,就算弄清楚,也不一定能拿它怎么辦。212萬,四年前我壓根沒想過,這個數字跟我有什么關系,現在,它變成了一個個和我一起拼工作機會的人。言歸正傳,第一個離開的室友找的職位,是郊區(qū)一家工廠的廠長助理。五年后,在工廠的原址上建起了一所學校。經營的產品從有形轉向無形,主打一種名為“教練技術”的培訓項目,量販個人潛能、人際關系、管理水平、人生規(guī)劃。廠長變成了校長,她作為元老之一,成了副校長。她開著悍馬參加同學婚禮,據說在仙湖的天池山還有一棟別墅。盡管有人說那所學校已經被工商部門盯上,但撇開那些流言蜚語,她還算得上一個成功的人。

第二個搬出去的舍友,曾經有個高速公路管理局的領導對她贊賞有加,但她猶豫再三,還是拒絕了,理由是自己內分泌失調,下盤寬大,套上管理局的制服不會好看。學中文的人能夠在學術上走多遠,得看她英文有多好。她英文還不錯。而我七年后會在一張網紅照上認出她。照片里的她躺在床上,穿著大紅博士袍,嘴唇刷得猩紅,身下鋪著她一路升級打怪贏來的三十七張證書。

最后一個室友,每天不是抱著宿舍的紅色座機,就是到廁所里干吐。她沒有關門。我聽得真切?!斑@世界令人作嘔?!彼蛭医忉尩馈k娫捊K于在她懷里響起來。我才知道,令她作嘔的不是整個世界,而是某個男人。他終于說服自己到樓下,把她接走。此后,他們將在柴米油鹽,生兒育女里積極避世。她從來沒有工作,也再沒出來工作。雖然我們常看到她在朋友圈吐槽家庭主婦生活,并不時表現出對職業(yè)女性的艷羨,但見過他們一家四口的人都說,她看上去也沒那么糟。

大四的最后一個月里,宿舍里只剩我一個人?;寐犜谒兰胖杏l(fā)猖獗。意念中的電話鈴聲一次次把我從迷瞪中拽起?;寐牭木壠鸩皇强释?,相反,我抗拒那鈴聲。這事說起來有點復雜。與其說我害怕失業(yè),不如說我更害怕為了避免失業(yè)而不得不接受現實。離畢業(yè)大限近一天,我就越困窘。

“將來要做什么呢?”旁邊的父親這么問我。

那時候中考剛結束,我和父親站在刷了綠漆的鋼筋護欄邊上,在他工作的水泥廠的江邊公園,其實也就是用水泥圈起來的幾棵臺灣相思樹,外加幾墩水泥砌的座椅。

我沒有回答。我眼前是一片迷霧。如果霧氣散盡,我會看到一片靜止的水域和一個簡易的工廠碼頭。搬運工們正顫顫巍巍踩著木板,把一袋袋水泥扛上貨船碼好。但濃霧沒有散開,那邊有可能藏著任何事物,你不想要的,或你想要的。

能做什么呢,我也在問自己。工作對我來說是一件過于“正經”的事,而我向來在正經的事和人身上就沒交過好運。比如說,我的腦子總是走得比話語更快,當話語要試圖馴服思維這匹野馬的時候,表現出來的就是各種困窘:磕磕巴巴,前言不搭后語,跳躍,以致于父親母親認定我有表達障礙,而早早放棄了要我在人前“講故事”的表演——要知道,這可是不少父母的嗜好呢。比如說,上了初中后,我總能在地理、歷史、生物這些科目上考得不菲的分數,當它們還是“副科”,對中考最終成績毫無裨益的時候。而我之所以覺得它們這么有意思,或許正是因為它們還沒列入“主科”也未可知。又比如說,我的身體在世界的另一邊總能游弋自如,而在這一邊則缺乏協調性,甚至在軍訓走正步的時候,一緊張起來,還會同手同腳,以致于父母后來也斷了讓我學打籃球的念頭——要知道,和乒乓球一樣,籃球在機關企事業(yè)單位里可是最“正經”的體育特長呢。

我當年的選擇,后來被周邊的人定性為從小就對自己的人生規(guī)劃很有主意。我眼睜睜看著體制內的末班車在我面前停下,又閉門開走。我放棄了廠里定點的中等專業(yè)學校名額,盡管那是中專包分配的最后一屆。至于,那些中專畢業(yè)回來接父母班的職工子弟,后來因工廠倒閉下崗就另說了,而我去讀高中后,真的考上了大學,也都是誤打誤撞。對我來說,不過為自己的拖延癥尋找多一點可以喘息的空間罷了。人總會針對自己的缺陷練就出特別的本領,這是一種生存本能。

在大學最后的一個月里,我每天只出一趟門,去食堂和低年級的混在一塊吃午飯,再把晚飯打包回來。覓食路上陽光洶涌,我像某種誤入的夜行動物。我發(fā)現自己走不了直線,更走不了勻速,總是卡卡頓頓,帶著半夢半醒的微醺。我想起宿管科阿姨收養(yǎng)的那只中華田園犬,也就是土狗。它剛被撿回來的時候,才幾個月大,被一輛三輪車碾過,脊椎受損。阿姨養(yǎng)了一年多,它毛色金黃油亮,乍一看跟一般的阿黃沒什么區(qū)別,只是走著走著,后半邊身子就慢慢歪向一邊,與頭部折成九十度,小家伙歡快不覺,它已經習慣在失衡中尋找平衡。我想,在迎面走過來的人眼里,我大概也是這樣的。和它不同的是,我因失控而痛苦。

炸蛋,是那段時間我吃下的食物里唯一還保有印象的。我不知道這是傳統(tǒng)菜譜上的做法,還是本院食堂師傅的獨創(chuàng),畢業(yè)后我再也沒有見過。師傅們把雞蛋打到熱油里,把它翻炸成絲瓜絡般的一團,然后再用醋溜。他們用的不是米醋,而是人工合成的醋精。一口咬下去,蛋絡里飽含的汁液直嗆大腦皮層。我要的就是這股勁。那是當時唯一能夠刺激到我的食物,也是唯一能夠提醒我在進食的食物。

總的說來,在等待的日子里,我每天最重要的事,就是吃,排泄,以及設法無限接近睡眠。前室友沒有搬走的粉色健康秤告訴我,在這段時間里,我體重破百,比原來重了十六斤。但這十六斤的實體沒有給我?guī)砝_。相反,我覺得自己越來越輕快。如果你做過飛翔的夢,你會理解那種反重力懸浮。起初我只是覺得自己的質量變小,接近于無。緊接著,周邊的人、事、物,都失卻了質量的概念。它們從固有的形體里脫韁出來,變成一團團淺淺淡淡的影子,有時候是重影。我既可以被陰影擁抱,也可以被陽光穿透。我可以輕快如風。我甚至可以在一陣痙攣中掠過所有。這幾乎讓我相信自己身處極樂。但有時候我發(fā)現自己孤零零懸浮在混沌里,沒有任何參照,包括聲音。這經歷似曾相識。我才又明白過來,失卻質量的副作用是,我有可能在一念之間被吹散到時間和空間的任何一個角落。那里有可能是初始,也有可能是終結,不管是哪一個,都不是我想呆的地方。

越是在將睡未睡之時,你就越是想找出它們的邊界。那條邊界是我唯一想得到的救命稻草。有人說疼痛是睡夢和清醒最好的分界線。要我說,這完全不可靠。早先時候我做過一個夢,夢見自己小時候被媽媽帶到廠醫(yī)務室拔牙。醫(yī)生阿姨姓龐,清瘦得像鶴屬鳥類。她有兩個和她一樣瘦的兒子。有一次在職工食堂,他們排在我前面,我看到他們向食堂大娘托出鋁飯盒,他們抓住飯盒的手也類似于鳥爪。話又說回來,醫(yī)生阿姨在夢里鉗住我一顆大牙。她細長的指關節(jié)會讓人聯系到諸如“靈巧”“輕快”之類的詞。這聯想讓人麻痹。她甚至沒有像往時一樣,顧左右而言他,猛然奮力一拔,在你的痛感發(fā)作前完成作業(yè),而是左搖右絞。我聽到牙神經們在我口腔里失聲尖叫,剛剛被喚醒就要上斷頭臺的那種叫法,焦灼感直沖我大腦皮層,直到醒來,我的頭皮還是麻的。我第一時間用舌頭抵住那顆牙齒,硬硬的還在。我終于明白在夢里也是能感覺到疼痛的。而半夢半醒之間,有時候壓根感覺不到疼痛?;蛘哒f,完全不在意疼痛這回事。有一次,我突發(fā)奇想,掄起胳膊就咬。咬合感是綿軟的,像咬著塊乳膠,而胳膊那邊也沒有任何感覺,不過或許是我的大腦皮層怠于作出反應。如果不是后來看到胳膊上紫紅的齒印,我壓根沒想到自己會干出這樣的事。

安眠有時候離我很近,近在咫尺,卻似乎隔著一層膜,你奮力朝那邊沖,它會把你反彈回來。讓人大為光火的是,它輕拿輕放的,甚至沒有把你當成一個量級上的對手——事實上也是如此。

不過和半夢半醒相比,清醒更讓我感到害怕。通常會出現在天亮之前。我知道東方即將又出現魚肚白,一個夜晚即將又平白無故地過去。而恐懼只會讓失眠的輪廓更加分明。眼前的鏡子就像一汪水面,你伸出手,一圈小小的水暈過后,你就能同另一個黑暗中的自己握手。四下里都是一片死寂,你像是坐在一顆孤獨的星球上遙望,一切都如真似幻。窗外大葉羊蹄甲的花朵落到地上又重新站上枝頭。樹下那兩個垃圾桶看著你,不時在耳語著什么。小廣場中心的孔子雕像跳下基座,甩開寬大的衣袖,雙掌扣合,像是等待著什么。黛青樹叢中躥出一頭甪端(當時我并不知道那叫“甪端”,我以為看到的是獨角的麒麟)。雕像翻身騎上,絕塵而去。也不知道第二天太陽升起,是否會照在一墩空基座上。而樓下的草地則像一床送到你面前的床墊,柔軟無比,似乎擁抱它,就會得到永遠不被打擾的安眠……

我終于等來了錄用電話,在離校大限那天下午。放下電話,我就在歷數半年來參加的雙選會。我想不起來這一家是哪一場的。那些招聘會的單位和公司是數以千計的,簡歷是成捆運送的。何況,我還在網上投出了數不清的簡歷。

大雨滂沱,在火車開動后不久。端起水盆往下倒的那種下法。簡直毫無道理。雨水一瓢瓢淋到車窗上,一波水紋還來不及成形,又被另一波覆蓋。乘客中引起了小小的躁動。車廂里的人不是很多,有的挪到靠車窗的空位上,嘖嘖驚嘆向外看,盡管他們什么也看不見。那是上車不久的乘客。而那些沒有反應的,不知道已經在車上呆了多久,他們的眼神和隧道一樣空洞。

水幕的變幻止住了,車廂變亮了,是火車駛進了隧道。

錄用通知并沒有能讓我安然入睡。不時有那么些瞬間,我的官能感受異常敏感,體驗和經驗以一種我無法理解的邏輯不斷拆分和重組。我并不是沒有試圖干預——倒不是為建立專屬的秩序,而是在求證自己站在界線的哪一邊。發(fā)現不過徒勞后,我只得退到一旁,觀看它們詭變多端的運行。

我看到個藍靛蚊帳方塊,耳邊是奶奶的聲音。那是小時候我躺在床上聽奶奶講故事。她的牙齒差不多掉光了,吐字漏風,讓那些故事顯得鮮亮又斑駁:

有個女人,丈夫出了趟遠門,再沒回來。她想他。她找到了個高人,說,求求你讓我再見他一面呀。高人說,當真要見么,現在的他已經不是以前的他了。她說,在我心里,都是一樣的。高人說,那你回去,某年某月某日某時某刻,他會回到家里。她歡天喜地回去了。終于等到那天,她敞開正門,沒見到男人的蹤影。到了高人說的那個時辰,有團白霧,從堂屋的洞口升起(老家的民居是桿欄式建筑,上層住人,下層圈畜),坐到中堂的太師椅上。她沒有上前。沒過多久,霧人便悻悻然從來的地方遁形了。

火車駛出了隧道,云層還是很厚,但變成了霧雨,密密匝匝的,像霧人的族人,在窗外連排站著。

我正進入他的國度。我現在知道他的哀傷了。我能看透他那雙藏在迷霧背后的雙眼。

二、傍晚六點的火車

車窗上映照出一個黃色身影,是那個女孩。自從我上車后,她就一直盯著我,從車廂頭到車廂尾。三排兩排地朝我挪位子。確認我在玻璃里看到她后,她干脆坐到了我對面。她和我年紀差不多,掃肩頭發(fā),穿著件半舊不新的明黃棉布襯衫。對于最親近的人,都有這種感覺:當你對著她時,她臉上的所有細節(jié)都是合理的,而當你別過臉去,再試圖拼起她的臉時,卻不知道該如何說起。奇怪的是,我和她從未見過。

“去哪兒?”

“工作。”

“噢——”她拉長的調子意味深長。

就算是陌生人,無意中刺到點子上,還是會讓你心虛。

“什么工作?”

按理說先報名號。我又心虛了。我不清楚“那邊”是委員會、文化協會、研究中心,還是出版社。負責人匆匆?guī)н^了。而我總覺得要是刻意去問,和挑戰(zhàn)他們的權威無異,換句話說,我還不如直接棄權——棄權?不存在的。就像趨光是飛蟲的本性,和在原地呆著不動相比,有路可走先走起來,似乎是更好的主意。

“編字典的,《規(guī)范漢語辭典》?!蔽以凇耙?guī)范”二字上加重語氣,試圖扳回些底氣。

她點了點頭,但她緊抿的嘴唇和微微皺起的下巴卻表示出相反的意思。

我繼續(xù)說:“這么說吧,如果你姓‘肖,小月‘肖,讀“消”是不規(guī)范的。規(guī)范的做法是,要么改讀第四聲‘笑,要么改姓‘蕭,蕭山的‘蕭?!?/p>

“還好我不姓肖。不過我還是更愿意管姓肖的人繼續(xù)叫‘肖?!?/p>

“你可以那么叫,但我還是要說,那是不規(guī)范的?!?/p>

剛才的煞有介事都是瞎扯。事實上,那邊給我提供的崗位,不是漢語言文字學編輯,而是資料員,平時的工作各自為政:每天領取辭典的打印稿,核對是否按音序音調排列正確,每個字或詞的讀音是否正確,存疑或有更好的修改意見,標注清楚。爭議比較大的,則在每周四的例會上提出,由編寫委員核定。等到后期,則是一二三校。當負責人在電話里和我描述這個崗位時,我產生了莫名的親切。我是在工廠里長大的,各自為政的流水線作業(yè),我不是第一次聽說。固定等同于穩(wěn)定,我的經歷和經驗對此是認同的。

“好吧,”她沒打算跟我爭下去,“你在哪一站下車?”

“終點站?!蹦沁叺呢撠熑烁艺f了,就在這趟車的終點站下車,找到老城區(qū),在一條叫“華光里”的巷子盡頭,豎條木板上白底黑字寫著“《規(guī)范漢語辭典》編纂會”的,就是。

她的嘴唇抿得更緊了,下巴也皺得更厲害,不過她還是點了點頭。當你知道的事遠比另一個人多,但你不得不安撫他的無知,并且還為此感到得意的時候,可不就是這樣的嗎。她四下瞟了一眼,湊近我:“我想你可能沒有搞清狀況,這趟車——沒有終點站?!蹦┝?,她伸出食指輕壓在唇上,做一個“噓”的動作。

我已經向她透露了太多個人信息,而自己對她還一無所知,意識到這一點,我第一反應是:她是不是從瘋人院跑出來的精神病患?她的皮革包里是不是藏了一把即將要刺向我的尖刀?她會不會在微笑著和我聊天氣的下一秒就撲倒我,用寒光閃閃的尖牙咬斷我的喉管?

她似乎覺察到我的顧慮,大笑起來,又倏地收了聲,說:“你這趟行程要花多少時間?”

“二十四小時?!蔽以诨疖囌镜碾娮悠辽洗_認過。

“從你上車到現在,已經過二十四個小時了。”

“我剛坐下不久?!?/p>

就在這時,火車上傳來了廣播聲:“……列車即將到達上地站,請在上地站的旅客準備好自己的行李下車……”

上地上地上地,我知道這個站名。那是我上車的站名。

她聳聳肩,往椅背一靠,抱起手看著我,仿佛在說:“看,到底誰瘋了?”

在我失眠的第二十一天,不,應該是第二十二天。一個二十四小時莫名消失了。“模糊”和“消失”是兩個概念。如果我不做點什么,下一個二十四小時,剩下的無數個二十四小時,都有可能消失。到那時,我還能在哪呢。

我趕忙去翻手機,但黑屏了。

我試圖拉過周邊的幾個乘客求證。

我甚至想要去找列車長。據說,他會呆在第8或第10號車廂。

“沒用的,”黃衣女孩說著,彈了彈衣袖,仿佛那上面有時間的碎屑,“他們當中的絕大多數人甚至不會意識到,又過了一天,就像你一樣。”

她試圖幫我找出其中的節(jié)點:“還記得你經過的那條長長的‘隧道嗎,那不是隧道,是一個夜晚?!?/p>

我才想起來,作為隧道,它不算短;而作為夜晚,它也足夠長了。

車窗外變得刺眼,像我小時候那些無法直視的夏天。就算是赤道上的陽光,也不過如此。過于強烈的陽光會讓人心生幻覺,因為事物的光影都是在變形的氣流里折射過來的,像海市蜃樓。一排排芒果樹,結下一串串碩大的長條青芒,像女人低垂的乳房。再過去,是一座小小的水泥廠,煙囪里正冒著曲曲折折的濃煙。忽然,它們全都飛甩了過去。

車廂的氣壓忽然變低。空氣因渾濁而浮力巨大,仿佛是我的意識賦予了它們能量似的,所有的氣味在我意識到這一點時都撒潑起來。我仿佛置身一條時速一百二十公里的大魚腹腔,由座椅皮革,PVC旅行箱,以及旅人吃食(其中一定會有方便面)組合成的腥氣瞬間將我的鼻翼撐開,將我的肺部充滿。空間在我眼前打開了又收縮。我全力后退,但還是有一股不知明的力量,將我往前推。我大口大口地喘著氣,等我緩過來,火車已經過了站。

我說:

我一定要在下一站下車。不出站,直接跳上一趟方向相反的火車,去找我的站點。運氣好的話,也許來得及在天黑前找到編纂會。

她問:你要去做的,是什么工作?

我說:

就是校準字詞的流水線作業(yè)。我不善于和人打交道,但我認真細致,平心靜氣,和這工作天生一對。這職位也就是板凳冷點,尤其是冬天的時候。這沒什么,我會鋪上加厚坐墊,冬天我會在板凳下加個小火爐,用敲擊起來響得清脆的木炭。有道是,坐得冷板凳則百事可做??赡芪疫€會有個小小的野心:從后面連排的資料員位置,挪到前排的漢語言文字編輯的單人格。不過,如果實現不了,也沒什么——編輯的板凳坐上去一樣冷。

我說:

要知道,現在能找著個飯碗,就夠不容易的了。辭典原先每十年編一次,現在是五年一編,將來也許還要更短。因為人總要說話的,而語言則在流變,辭書永遠都會編下去。編纂處不是單位,但照這么看,幾乎可以算得上是長生的事業(yè)單位。這份工作算個準鐵飯碗,只要我端好了,這輩子不會沒有飯吃。前半年的試用期我會領到一千二百塊錢工資,和一張可以在員工食堂刷到一日三餐的飯卡,還有員工宿舍。我暫時在集體宿舍睡上下架床。我不一定有室友,但她們有可能在任何一個傍晚或清晨搬進來,填滿那些空鋪,和我搶廚房和廁所。不過等試用期結束后,我會領到一千五百塊工資。熬一熬,我還會分到單人宿舍,每個月只要象征性地交五十塊。雖說沒有所有權,但只要我想住下去,也不會有人趕我走。單人宿舍是青磚瓦房,有個前屋,有個天井,還有個后屋,冬暖夏涼。說不定會有蛇、老鼠、蟑螂,和蚊子。但地上撒上雄黃,裝上紗門,就不怕了。我會把墻重新粉刷一遍,給裸露的玻璃窗掛上碎花窗簾。

我說:

紗門我自己沒法裝,這時會冒出一個年輕的單身男人來幫忙。他過后還會幫我裝燈泡,修水管。一來二去,我們日久生情。我們的婚禮會在員工食堂舉行,經濟又實惠。像我父親母親一樣。主婚人該是工會主席,如果有工會主席的話;如果沒有,就由我的師傅,哦,不,由我的部門領導擔任。我們會響應國家政策,只生一個孩子?,F在國家二胎政策開放了,那就生兩個。不請月嫂保姆,我們的工資負擔不起。我的父母或他的父母會過來幫著帶。

我說:

我們的開銷還是吃緊。這難不倒我,我知道在這樣的環(huán)境里如何生存,并讓自己活得還算舒適。別問我為什么,我從小就是在這樣的境況里長大的。我最先能想到的是從一日三餐上儉省。葷菜,我們用飯卡從食堂刷回來。至于素菜,我會在門前的空地上開荒,種上茼蒿、生菜、萵筍、茄子、豆角,和西紅柿。我還會專門留出一小塊地,種蔥、蒜、茴香、香菜,和辣椒,用以調劑口味。我還要準備瓶瓶罐罐。辣椒樹只要冬天剪枝,可以活好幾年。吃不完的辣椒可以用醬油、酒、蒜瓣腌制,這能幫我們捱過乏味的冬天。我還會種上一棵葡萄。嬌貴的嫁接品種我是不會要的,我會去找濫生的本地土種,只要有足夠的耐心等到深秋,果子還算酸甜可口。我會在屋前的硬化地面上搭起架子,讓它順著架子爬滿整個屋頂。葡萄架上會掉下肥大的青蟲。孩子們可以湊近了,觀察螞蟻是如何斗青蟲的……

她說:你有喜歡的人嗎?

我不說話。

她說:“你有喜歡的人。你的眼里有光,你的身體里有蛾,它們在撲騰,把你帶離原來的地方。”

我想起自己正對著本書,在大學圖書館里。忘了是《文學概論》還是《中國文化概論》,這不重要,我的心思在余光四十五度角那個人身上。四月的光只朝他照過去,五月的風只向他吹過去。我不一定能夠在人群中認出他的臉,但沒有人能比我更熟悉他在四十五度余光里的樣子。他頭發(fā)不長,當他低下頭,剛好能把眼睛蓋住。而他的肩頸,則微微挺出弧度。說實話,直挺挺的人有種公干的神氣,讓人放松,無謂的放松。而你只要想象著,他站在你跟前,繃出弧度傾向你的溫熱,那真叫人焦慮,讓人亢奮的焦慮。

其實資料員的職位并不適合我。倒不是因為我在大二時補考過《語言學概論》。補考這事,那邊的負責人沒問,我也沒刻意去說。教我們《語言學概論》的老師姓張名小克,長相樸實,喜歡穿胳膊肘上打補丁的西裝,據說這在歐洲是很時髦的設計,游學的師母為他挑的。作為一名補考生,我在張老師的課上找不到任何破綻。換句話說,張老師是一位很好的語言學老師。補考只是我和語言學這門課程之間的過節(jié)。我對語言有一種執(zhí)念。對我而言,遣詞造句更傾向于本能和直覺。如果非要用理性和邏輯來結構它們,無異于花前月下,一個醫(yī)科學生在戀人湊上前來,即將要吻上她時,她看到的是他的骨骼結構和五臟六腑。就是這般掃興。

但我還是說:“這趟列車讓我害怕,我不要永遠困在這里。”

“當然不會?!?/p>

“那我該在哪一站下車?”

我注意到上地站也不是原來的站點了。生著一排排芒果樹的工廠,那是我小時候生活的地方。就算我看錯了,被白花花的陽光炙烤的感覺不會錯。我想起小時候在路上遇到的那只白玉蝸牛。正午的陽光把我倆的影子齊刷刷連腳剪平。水泥路上還看到它的黏液,晶晶發(fā)亮。那足跡從路的一邊起,在路寬的三分之一處止住了,空了一小段后,它橫在路中間。不知道是誰的惡作劇,把殼口朝上擺著。在它翻轉過來之前,陽光一箭穿心。就算我以最快的速度把它擲到樹陰下,草叢里,也來不及了。它原本碩大豐潤的腹足縮成小小一團,邊緣一圈焦黑。

“我不知道?!?/p>

“那我就一站站去試?!?/p>

“你下了車,就不一定能回來了。”

“那又怎么樣呢?”

“對有的人來說,其實也沒什么。只是一旦你下錯了站,你會活在‘某一種生活里。你會慢慢忘掉和這趟車有關的事。在今后的日子里,你偶然會想起來,自己應該還有‘另一種生活,另一個愛人,另一份工作,另一種人生。如果你在‘某一種生活里過得還算順利,對‘另一種生活的念頭,只會給你帶來甜蜜的惆悵;如果不是,你會很難熬,但你還是不得不埋下頭,把眼前的生活繼續(xù)下去?!?/p>

我想起馬克·吐溫的事。其實他還有個雙胞胎哥哥,兄弟兩人連他們的母親也分辨不出來。有一天,在保姆給他倆洗澡時,其中一個掉進浴缸里淹死了,但誰也分不清淹死的是哪一個?!白罱腥藗牡木驮谶@里,”他說,“每個人都以為我是活下來的那個人,其實我不是,活下來的是我弟弟,那個淹死的人是我。”

車上的旅客上了又下,下了又上。很多人沒意識到,他以為下車的那個人是自己;可下車的其實是另一個人,而他自己還留在車上,奔赴一個未名的站點。這是我聽過的最驚悚的故事了。

我第一次強烈地想要在當下做點什么。和連日來偏離地心引力的狀態(tài)不一樣,這想法是有質量的,起初只有胡桃仁那么大,很快就占據了我的整個身體。我因為這個想法變實體了,不再像那個在堂屋正襟危坐的霧人。我豪情萬丈,干勁十足。既然時間的刻度在這里沒有意義,空間的標記總該是有的吧?但我很快想到,長久滯留在這趟車上的人一定也會像我一樣,試圖尋找過什么,可沒有結果,否則他們就不會還在這里了。意識到這一點,我又泄了氣。

三、抱貓的女人

我不清楚自己在那輛火車上呆了多久。對我來說,那段時間像團透明的軟體,大小取決于我的記憶。當它納入更多人和事,就會變大;反之,就會變小,甚至消失。

我還記得那個抱貓的女人。

“我在找我的貓。”她對我們說,雙手交叉抱在胸前。她抱著手的姿勢很奇怪,掌心向上,像是無時無刻不在抱住那只走失的貓。

她的桌面很干凈,泛著一層釉光。不像有的桌子,什么鹵得醬紫的鴨掌啦,蘇丹紅雞腿啦,臭得可疑的臭豆腐啦,果皮蛋殼瓜子殼啦,堆得拉拉雜雜。

我一時沒法判定她年紀,她的臉繃得緊實,顴骨上的皮膚朝太陽穴提拉上去,像某種大型的貓科動物。最后是眼神而不是眼紋泄露了她的年紀。她使了個眼色,要我們在她對座坐下。年過三十的女人總有一種壓過年輕女孩的盛氣。

車窗外忽然變暗,火車駛入一大片藤蔓森林。陽光還來不及照到地面,就被懸在空中的條蔓蠶食了。地上的苔蘚得以瘋長成草本的模樣。等我適應黑森林的光線,我看到每一條藤蔓都在招搖和顧盼。有的還湊近車窗,斜視一廂廂疾馳而過的旅人。它們的體態(tài)妙曼而優(yōu)雅,讓人容易忽略它們掠奪的本性。它們的枝干飽滿豐潤,零星的葉子反而成了點綴。沒有葉片,并不影響它們對陽光的貪婪。上面,上面有陽光,它們深深地知道。單條的藤蔓很軟,它們找來同伴,交織在一起,堅挺地向上攀升。一開始的糾纏總是含情脈脈,但這改變不了相互絞殺的本質。當活下來的最后一條藤蔓沐浴在陽光下,它的伙伴早已成為一架枯骨。

“我在找我的貓,是一只斯芬克斯貓。”抱貓的女人再次說,把我的視線從車窗外拉了回來。奇怪的是,她并沒有要起身去找。她只會跟每一個愿意在她對面坐下的人叨起這件事:

達夫所有的東西都沒有動過,就像他隨時都會回來。但我知道他永遠都不會回來了。

而凱莉,我一直等它回來。

“你今天和往常不太一樣?!蹦翘煸诋嬍依铮_夫對我說。

這一切都是因為那只貓。我叫它凱莉。凱莉是一只斯芬克斯貓,也就是無毛貓。我不知道它怎么來的,就像后來我也不知道它怎么走掉。

第一眼看到它,多少讓人有些害怕。和大多數人一樣,我還沒適應貓沒有毛的樣子。沒有了一層緞子似的毛,它的身體小了一倍,腦袋也大了一倍,眼睛顯得更大,顴骨更突出,稍一扭動,身上每一根褶皺都清清楚楚,肉粉皮膚下每一根血管也都彎彎曲曲透出黛青。它完全像一只異星生物。可那時候它才三四個月大,小小地蜷成一團,躺在我懷里。它裸露的皮膚摸上去就像絲絨一樣柔軟。這么柔軟嬌嫩的寶貝,它是怎么找到我的呢?我撫著它,第一次覺得自己可以這樣溫柔。

我不確定達夫看到了什么。隔著畫架一角,我看到他身體微微前傾,卷曲長發(fā)油黑烏亮,往后捋去。他畫筆刷得飛快,呼吸急促,每一個毛孔都在散發(fā)著蒸汽。是的,他在沸騰。

他上一次這樣,還是我們剛在一起的時候。同居在上世紀九十年代初還算是件了不得的事,但在一個市郊的藝術培訓學校,沒有左鄰右舍,就另當別論了。這里白天很熱鬧,晚上學生離開之后,一間間教室便安靜下來。達夫說,他很喜歡這種間歇性的靜謐。他對于日常總有與眾不同的發(fā)現。經他指點,我才發(fā)現這個時段的妙處。和純粹的死寂不同,它就像一個把白天的喧鬧嚴嚴實實隔絕在外的包廂,身在其中,有一種禁忌之樂??蓪τ谖覀儍蓚€人來說,它未免也太大了,大到我們都能聽到自己的回聲,不過還有什么比聽到自己內心深處的回應更熱烈和刺激的呢,就好比有人喜歡對著鏡子辦事一樣?!澳隳巧乳T打開了呢?!庇幸淮危χ鴮ξ艺f。

可在后來的一年里,同樣還是對著我,他會長時間沉默下去,還會沒來由把之前那些畫作扯下來,絲毫不在意自己在上面傾注的心血?!安皇悄愕腻e?!彼傉f。但他越是這么說,我越感到抱歉?,F在回想起來,或許他就是希望我對他抱有虧欠也未可知。大多數時候,他總轉過身去,抽著煙,腳下是無數個被撕碎的我。盡管他曾經賦予我們生命又毀掉,他身上依然有神的光。他對眼前任何事物都滿不在乎,可他專注著,他眼里就有天空和海洋。這讓我瘋狂。

我們沒對凱莉的到來作任何準備。生活里平白無故多出了一只貓,我接受了。因為它,我甚至覺得其他貓的毛都是多余的。我讓出自己的青花瓷碗給它當餐具。我把大袋的貓砂搬上樓。我在一只舊藤籃里鋪上毛毯和舊線衣。我還給它準備了橡皮球、線球和彩帶。

“一只無毛貓?”達夫應和道,“有意思?!?/p>

但只要看他眼睛,我就知道,他壓根沒看見它。他只是喜歡我和它在一起的樣子,這能給他帶來靈感。

可照顧一只無毛貓是件復雜的事。而當時我太年輕,我享受它的手感,享受它的溫順,享受它的陪伴,卻不能一個人處理和應對照顧它的種種繁瑣。一切都是因為它沒有毛。晝夜溫差大,得注意給它防寒保暖。不能隨便帶它出門,因為就算是冬天溫暖的陽光,都能把它皮膚灼傷,更不用說夏天了。非帶出去不可的話,得給它全身涂上防曬霜。它的體溫要比同類高,喂食不能讓它一次吃飽,得少食多餐,均衡體溫。還有,它身上的褶皺太多,一旦沾上食物,還得及時清理,否則很容易引起感染……

達夫沒有幫我做任何事。

我讓他去換貓砂。

“可貓砂還是干凈的呀!”

我讓他去加貓糧。

“這不是滿滿的還沒動么?”

我認為這都是他的借口。他拒絕承認凱莉的存在。他從沒看見過它?;蛟S是它不愿意被他看到??蓜P莉是一只真實的貓呀。直到有一天,達夫醒來,在自己脖子上發(fā)現了抓痕。

“該死的貓!”他說著,困獸一般在房間里團團轉,四處找尋無果后,他撿起貓碗摔得粉碎。

貓糧四處飛濺。凱莉一下躥到了我身上,死死扒著,再也不肯離開。它害怕他。似乎從一開始,它就知道會發(fā)生這樣的事。

“你身上有股貓味?!庇幸惶欤_夫跟我說。他背對著我睡覺已經有大半個月了,那天晚上他正抱了毯子,要轉到沙發(fā)上去睡。

我套著件寬大的睡袍在清掃。我把所有的化纖衣服都清理掉了,只穿棉質衣服,就怕傷到凱莉的皮膚。借著吸塵器的嗡嗡聲,我假裝沒聽到他的話。他這完全是無理取鬧。無毛貓的體味比其他貓要小,何況我每天還費心盡力給它作清潔。

他盯著我看了大半天,又一次提高音量問:“你多久沒洗澡了?”

“從你摔貓碗的那天起?!蔽彝O?,把頭發(fā)扎起,夾上鯊魚夾,像一個市井主婦那樣。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我變得享受這種瑣碎的日常。

“我摔碗和你不洗澡有他媽的什么關系?”

“凱莉就在我身上,”我繼續(xù)清掃,“要知道,貓都怕水。”

達夫常爆粗口,在他作畫一黑到底的時候。但我不以為意。以我對他的了解,他不會做太出格的事。雖然他已經很久都沒有作畫了,這有些奇怪。尤其是這段時間我還要他戒煙,因為凱莉不喜歡煙味。起初我以為他不會答應,沒想到他真的不抽了。他現在最大的消遣,就是坐在一旁,斜飛著眼看著我忙里忙外。

他忽然問:“那只貓,在你身上什么地方?”

他終于主動跟我聊起凱莉的細節(jié),這似乎是我們可以其樂融融的開始。我丟開了手里的活,徑直走到他面前,張開了雙臂。那會兒凱莉正在我小腹上趴著呢。

他第一次叫喚它的名字:“凱……莉!”

他笑了起來。那一瞬間一定有什么不對勁的地方。事后回想,是我聽不到凱莉發(fā)出任何聲音。當我張開雙臂,把它送到他面前的時候,它該是多么害怕。但它只會蜷緊身子死死地扒著我,就這么安靜地承受他從側面掄過來的重重一拳。

他的笑容凝固了:“你在流血。”

不是我在流血,是凱莉在流血。血不知道是從它嘴里流出來的,還是臉上的傷。它的身體在抽搐,它小小的骨骼錯成一團,它的皮膚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皺得厲害。

我抱著它,蹲下來,湊到它耳邊說:“如果你實在太辛苦,就先放手。你以前找到過我,你知道該怎么找回來?!?/p>

它聽到這話,抬頭看了我一眼,我不自信在那里面還能看到一絲絲留戀。它眼里滿是哀傷,更多的是無辜。像是流星在隕落前最亮的一閃。我的小腹空了,凱莉放手了。

它就這么不見了。

如果達夫什么都沒說,這事或許就這么過去了。就像他曾經在我身上留下的那些傷,時間久了,淤青總會陸續(xù)消散的。但他沒有給我任何消化的時間,他給我添上了最后一根稻草。

他說:“再抱養(yǎng)一只好了,反正流浪貓這么多?!?/p>

一把薄而快的刀飛過來。砰!我腦里的那根弦斷了。

我沒有接他遞過來的水。我的身上還留有凱莉的血跡,它們在我的皮膚上灼燒。他把水杯放在我這邊的床頭柜上,緊挨著我睡下了??窗?,他有多溫順,就該有多心虛。他不知道,他對我的魔力在夜晚會消失。當他的眼睛閉上,也就遮蔽了天空和海洋。我會不再為他瘋狂。

我緊盯那只杯子。杯口冒出絲絲寒氣,里面的水咯吱咯吱地結晶。我看到了第一朵藍蓮花的臉,它就在冰晶里綻放。月光經過杯子。一朵藍蓮花變成兩朵,兩朵變成三朵,三朵變成無數朵。數不清的藍蓮花在屋子里浮起。它們閃著磷光,在臥室越堆越滿,最后把熟睡的達夫湮沒了。

水龍頭的水嘩嘩地流。我看到第一朵藍蓮花和碎冰碴子被沖下了水槽下水口。碎冰碴子會消失在水里,而藍蓮花的影子會消失在黑暗里。

黃衣女孩湊近了我,問:“你在這里面看到了什么?”

我感覺到自己又一次站回那間紅色的教室里。小學同學齊刷刷盯著我,其實我已經認不出他們了,但我認得那間教室。地板是班主任帶著我們在寒假前踩出來的,用的是石灰、砂子、水泥,和煤渣。

我聽到姓羅的那個女老師在我背后輕聲重復:“最難忘的一件事?!蔽乙欢喩戆l(fā)燙,因為整個教室被映得通紅。

我認定是那年夏天的溺水?!昂⒆訅牧??!睋f,我被打撈上來后,第一眼看到我的大人都這么說。大概是當時我眼神空洞。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里,我的身心被水下一幕占據,幾乎容不下其他東西。那是一種發(fā)藍的綠色,溫潤又清涼。人被浮力托著。任何反重力都會令人興奮。你的頭發(fā)和四肢像水草一樣舒展。太陽投下光束,穿透水流,也穿透你。你希望一切能夠慢一點,再慢一點,最后你干脆希望時間停止,好讓你能夠在永恒中欣賞這靜謐的美。站在講臺上回想這一切,我覺得自己正站在邊界上。如果你有敏銳的知覺,就意味著你有了某種責任。我要向“這一邊”表達,就意味著,我必須要用一個十歲孩子有限的詞匯,置換出“那一邊”不可度量的美。我繃住了沒說,恪守了某種公平。我仿佛聽到蛾撲扇的聲音,從身體的某處傳來。

“這是最后爬到陽光下的那條藤蔓的一個夢,”我聽到自己回答黃衣女孩,“可憐的女人,混淆了夢和回憶的邊界,她不得不在混沌里徘徊?!?/p>

我腦子大多數時候走得比我的話語要快,有時候則相反,當我被直覺支配的時候。

“我說,”我跟那個抱貓的女人說,“你試著在下一站下車,向東走,找到一片向陽的坡地。土質要松軟肥沃,你抓起一把在手里,會像砂糖一樣散開。你在那里種上一大片貓薄荷。到了第七個夏天,當貓薄荷成片連上天空的時候,凱莉會回來?!?/p>

抱貓的女人等不及在最近的一個站點下車。我們和她隔著車窗告別。她的手依舊抱在胸前,為那只走失的斯芬克斯貓空著。

黃衣女孩問:“你為什么要對她那么說?”

我說:“難道你沒聞到她身上即將要散發(fā)出來的貓味?難道你沒注意到她眼睛里的反光,她朝兩側繃緊的臉頰,和她嘴里時不常露出的尖牙?她遲早會變成一只貓。就算凱莉回不來,貓薄荷也會畫地為牢,把她永遠困在那里。和我的夢不一樣,她在那里沒有疼痛。那正是她自己想要的。”

我注意到黃衣女孩一直盯著我。自和那個抱貓的女人告別起,她就這樣。似乎和我說的內容相比,她更感興趣的是我的反應。她的一個個問題,只是一枚枚用來刺探我的繡花針。

我想起剛才說的那些話,我的唇齒叩合著,像打字機的出口,就這么一句句刷出來了。似乎它們早已成形,只等我讀取出來。就這么順理成章??僧斘彝瓿蛇@一切,再回過頭去,看到的卻是萬丈深淵上懸著一條細細的繩索。而這,正是自己剛剛走過的路。我不禁一陣后怕,腳底虛空,手心發(fā)燙,面部潮紅,丹田酸脹。

“就要這樣。你只要相信身體里的蛾,它們平時在黑暗中蟄伏,一旦有一點點的亮光,就會躁起來。跟著它們,你才會找到出口?!秉S衣女孩說。

四、絲絨披肩

我追隨那個明黃色的身影,在車廂里游弋。

形形色色的旅人撲面而來。但空氣是靜止的,沒有泛起漣漪。我忽然意識到,有一種日常事物正在離我遠去——氣味。旅人們身上沒有了我印象中那種不同程度發(fā)酵的,熱烘的,潮的人味。雖然他們的毛孔張開,他們的嘴巴閉合,他們的身體擺動,但他們早已散發(fā)不出一絲氣味了。

氣味才是意識夾層的黑匣子。它是如此隱蔽,以至于很多人都沒有意識到它的存在。如果你找到它,打開,取出那張小紙條,就可以大聲讀出你想要的答案。所有的線條、光影、色彩、情緒、意愿、生長和變幻,如果沒有了氣味,就只是全息投影,人工的海市蜃樓。唯有氣味,能讓它們沉淀。

而我自己的氣味正在消失。

“聞聞這個,可以讓你安靜下來。”旁邊一個白凈輕巧的老太太遞過來一只小小的鐵皮盒。盒子橢圓形,粉紅色,上面印著一個旗袍美女,卷發(fā)油亮熨帖,臉頰豐潤,胳膊渾圓。

我打開蓋子,沒有聞到期待中的薄荷腦、樟腦丸,或桉葉油,而是一種帶粉味的玫瑰花香。

老太太姓鄺,她讓我們叫她鄺小姐。鄺小姐剪著齊耳的銀發(fā),眼睛和嘴角彎彎的,有意無意總帶著淺淺的笑意。和那個抱貓的女人相反,她的眼神是干凈的。她的皮膚也很好,沒有老人斑,只有細密的紋路,但還是隱約看出年紀。保養(yǎng)得好的人讓人猜起年紀來總心生防備,你可以把她往六七十歲去想,也可以往八九十歲去想。

“這是固體香膏,聞著能讓我安心?!彼f著,用無名指指腹在膏體上打了個旋,在另一只手腕的脈搏上一擦,兩只手腕十字交叉打了個旋,末了用帶著殘膏的指腹在兩耳后根一點。這一連串動作行云流水。想做到這一點也并不難,如果你能將一個動作重復上幾十年,哪怕只是最日常的。

我這才想起來她身上原本就散發(fā)出淡淡的花香?,F在又疊加了一層。不過固體香膏抹在她的脈搏上,就像抹在冰涼的漢白玉上。兩層香氣只有濃淡的區(qū)別,并沒有跟她的體溫產生任何層次的變化。

老實說,我并不喜歡這種味道?,F在的女孩選的香味更直接。要么形象直接,木香,草香,花香;要么訴求直接,中性的,甜美的,誘惑的。而固體香膏的花香有種老派的粉味,對現代女孩來說古舊又溫吞,就像鏡面上的一層水霧,隔著它看過去,總覺得是隔了幾十年的時光,讓人不那么爽快。

“我想讓你幫我找件東西,”鄺小姐說,“如果你方便的話。”

“當然,”我說,既然時間在這里不是問題,那我也沒有什么問題,“只是我不確定能不能幫到你?!?/p>

“我在找一件紅色的絲絨披肩,短款的,用來搭旗袍?!?/p>

我注意到她穿的是件襯衫,白底綠花,螺鈿紐扣。

“那披肩不是我的,是我母親的,”她解釋道,給我遞過來一個巴掌大的橙紅色塑料殼硬皮本,在家里積灰的閣樓上才能翻得出來的那種,“我不確定把它丟在哪里了?!?/p>

我接過本子一看,上除了少數頁碼上的一些詞,和末頁的計數符號,大多數頁碼都是空白。不過就算是那些詞,我也看不出它們有任何涵義,或是任何聯系。

“這是我用本子記事的第280天……”鄺小姐這樣開始。但在這趟火車上,精確的時間刻度只會讓人產生警惕。

“我已經不會和記性較勁了?,F在我可以和它坐下來好好聊聊。它想聊的,我會記起來。它一時不想聊的,我會放過去。你看我的記性也就時好時壞。壞的時候,我就不寫,我不是忘記,我只是想不起來了。我需要牽引。一找到頭緒,我就會牢牢抓住。我寫不了大段的句子了,只能用一些字和詞,但它們像一級級石階,引我走向記憶里大大小小的孤島。

“看看這個,‘花火。那是我十八歲夏天,在我原來那個家的院子里。月光下的紅玫瑰開得正好,氣味香甜,幾乎讓人忘了近來發(fā)生的事?;ㄊ悄赣H栽的。多年來她一直小心管護。春天出蚜蟲,用煙絲泡水噴灑;夏天白粉病,輕則剪掉病枝,重則用波爾多液噴灑。大姐在院子里生起一堆火,讓我不間斷往里面添加細木條。她自己則把花枝一截截剪下,丟過來,要我扔到火堆里。玫瑰有刺,我得小心捏起它們最嬌弱的花托。因為是青枝,它們不會一時燒光,得烤上一會兒,才會和普通木條一樣焚化。但我很快發(fā)現大姐不是在清理病枝。她扔過來的枝條越堆越高,最后整個花叢都被她剪平了。她還提來兩只沉沉的水壺,把滾燙的開水倒到花根上。她什么都沒說,我什么都沒問。她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事實上,母親去世后,她就替代了母親的角色。因為有了她,每一波襲來的浪頭才不會直接打到我身上。

“我們開始清理旁邊的包裹。那是母親的衣物,我們花了一個星期整理的。大多是旗袍,和搭配用的披肩。我知道湊近了,能聞到它們深深淺淺的香氣,但我克制住不去聞;我也知道借著火光,能看清它們的樣式、顏色和花紋,但我克制住不去看。不過我的指腹依舊在‘看。這件輕薄絲滑,是夏衫;那件溫和厚重,是冬衣。絲質的衣物在火里燃燒,散發(fā)出像人的頭發(fā)被燒焦之后的氣味。大姐就在我對面。映著火光,她周正的臉上有異樣的神采。等火光黯淡下去,她的臉也黯淡下去了。

“我也一樣。今天是我住進北京松堂醫(yī)院的第280天。進來的人都過不了這個天數。所有人最后都被推進一個藍色的房間,上師會過來,有時候是神甫,我選擇一個人。住在身體里,對我來說是種折磨。一開始,我早晚只要吃五顆止痛藥,一天貼一帖芬太尼透皮貼劑。再后來,劑量越來越大,也不頂事。最后,我接受了個小小的手術,切除痛覺神經,現在倒可以和身體相安了。也是有趣。

“再看看這個,‘壩上,我不就想起來了嘛。我燒過一年石灰,在壩上。那一年我三十二歲。有人沿著河流采石,我們就跟在后面燒。燒出來的石灰一筐筐裝到船上,運到通航的任何地方。每一天,我和連隊成員運石塊,割芒草,壘土窯。等到燒石灰的時候,得四五個人輪班,一個星期不間斷地燒。一個石灰窯可以出到上萬斤石灰。我沒想到自己這輩子還會做到這樣的工作。也是有趣。

“每個月我會跟連隊告一天假,去看我大姐。她那時候已經嫁到市郊的一個小鎮(zhèn)上。她有肺病,姐夫過世后,繼子們就跟她斷了干系。我一天有十個工分,可以換到半斤米。油票,我一個月也分到幾兩。除掉我自己吃的,還剩下一些。大姐住的地方離壩上有十五里路。我早上去,下午回,帶上我省下的糧票和油票。

“我知道大姐不光缺米和油,她還要補充營養(yǎng),她要吃肉。肉票我沒有;自由市場上的肉我也買不起。壩上周邊村子的村民要吃肉,都是自己養(yǎng)雞、兔子和豬。雞和兔子可以自己殺了吃;豬要交邊留邊,也就是殺好以后剖兩半,一邊上交生產隊,一邊可以自己留著。但這也就過年那幾天的事。我聽說他們以前還可以上山去套雉雞、獾和猹。但自從山上的灌木被砍光后,這些動物也沒影了。你用糧票也換不來。

“又到了我去看大姐的日子。連隊上的女干部四葉找到我,說:‘今天挑水這活兒排給你。你到他們開炮點下游的河灘去,多少能找些你想要的東西。四葉長得厚道,肉肉的顴骨上透著兩坨腮紅,算是女干部里不太為難人的。她說得認真,不像拿這事抓弄我。傍晚,我挑著兩只木桶出發(fā)了。在距離白天開炮兩百多米的河灘,我死死地盯著水面。這里會有什么東西呢,這能有什么東西呢?正想著,兩三個白點淺淺地浮了過來。是魚!它們斜著身子翻出肚白,有的嘴還在一張一合。上游還有零星的白點在漂下來。我才明白過來,四葉為什么要我來開炮點的下游,原來開炮時四濺的碎石子會把魚砸暈。這種蹭吃,也是有趣。

“做魚我是無師自通的。我發(fā)現自己在好些沒什么了不得的事情上,的確有天分。我把魚掏洗干凈,挖了些野山姜,從工地食堂弄來一勺粗鹽,用姜和鹽把魚塊拌均,上鍋蒸熟,再把魚肉一點點刮下來,攢成一個大團子,用寬大的蓖麻葉一包,第二天一早就給大姐送去。魚肉團子她是咽不下的,得煮開一鍋水,把團子送進去,化成一鍋奶白色的湯。在灶前添柴的時候,我想起雙腳在半濕不干的解放鞋里已經漚了一個禮拜了。我把鞋子脫下來,踏踏實實地踩在廚房的硬地上。我的腳捂得像石灰一樣白。不過還好不會再起泡了,最容易磨皮的地方都已經起了一層厚厚的繭子。腳心踏實了,腦子也跟著活絡起來。我忽然想起小時候,家里的廚子是蘇州人,拿手菜就是松鼠桂魚。我還記得它可人的金黃色,因為記不起味道了,這回憶在當下也并不折磨人,反而是一種溫和的寬慰。

“大姐喝下一碗魚湯,黑黃的臉上有了一絲絲血色。‘媚兒,媚兒——她喚著我的小名,‘你看,你在什么時節(jié)都能活得好,你和我們不一樣,要一直這樣活下去。說罷,她撫著我的頭,把我貼到她懷里。已經很久都沒有人這么對我了。只有父親母親在我小時候才會這么對我。而我早就是老姑娘了。他們都不在了。妹妹夭折了。哥哥找不到了。我有過一個愛人,結婚一年后,他就走了。就是有我陪著,也沒能幫他撐下去?,F在我只有大姐一個親人,但她躺在床上,一天天黑黃消瘦下去。安靜了好一會兒。大姐忽然笑了起來:‘小時候玩捉迷藏,你喜歡把自己罩在媽媽的絲絨披肩里,以為這樣我們就找不到你了,我們也就假裝沒看到你。她還說起了好些話,都是很久以前的事。她的樣子讓我相信,再多喝幾次魚湯,她的身體會慢慢好起來。但她在當天夜里就走了,而我當時在火急火燎往壩上趕,就這樣把她丟下了。

“……那件披肩,我想起來了?!ɑ鹉翘焱砩?,我們就已經把它燒掉了。小時候它曾千百次滑過我的臉,我對它的熟悉就像它對我的熟悉。而我卻親手把它送到了火里?!?/p>

車廂變亮了,映著粉的光。無數的玫瑰花垂直落在車廂里和半開的車窗玻璃上。每一朵都形色圓滿。滿到似乎從下一秒起,它們就開始萎敗凋零下去。但這一刻它們是如此美麗,又很快讓你忘了這回事?;ㄔ谲噹镌蕉言矫?,新鮮的花香將我們覆蓋,甜蜜而安詳。

驀地,我發(fā)現方向不對,空間正以一種魔方的形式重新組合在一起,或許時間也是。我正跌落到一個由眾多不確定性匯聚而成的漩渦里。

我發(fā)現自己站到鄺家小洋樓二樓的臥室,窗下是鄺太太早年種下的紅玫瑰,二十世紀初從歐洲引進的品種,花形碩大,深紅中透著微紫。因為很容易染上白粉病,這品種現在已經不知所蹤。那些花朵湊近了聞,芳香馥郁,讓人微醺。不過當那香氣漫上二樓的窗戶,在臥室散發(fā)開來的時候,已經是濃淡相宜了。這個院落位于一條騎樓巷的最深處。鄺老爺曾說,這是“無尾巷”。他數次向兒子表達了擔憂,說這種風水上的缺陷有可能導致家破人散。留過洋的鄺先生致力實業(yè),曾推動了廣西第一條米軌的修建,現在他把主要精力放在對它的維護上,對老爺子毫無現實依據的說辭,他自恃新式做派,不以為意。孩子們在院子里嬉鬧。那是鄺小姐的兄弟姊妹在玩捉迷藏。姐姐把弟弟妹妹從花叢里、樹叢后先后找了出來。

臥室地板上剛打過蠟,盈盈地反著天光,踩著這一汪天水,我朝那個大衣櫥走過去。衣櫥是紫檀的,傳統(tǒng)家具里很尊貴的材質,上面刻的卻是少見的百合花紋,也是新式做派。櫥柜門留了道縫,興許剛才鄺小姐就是通過這道縫,注意樓下的動靜。我拉開柜門。衣櫥里都是鄺太太的旗袍,各種材質,各種款式,各種顏色,以及各種季節(jié),各種場合搭配用的披肩。衣櫥深處放置著打開的鴨蛋香粉,散發(fā)出帶粉味的花香,和著淡雅的紫檀木香。所有的衣裙深深淺淺地都沾染上了這種味道。那是鄺小姐在若干年后回憶中鄺太太的氣息。撥開那些柔軟的衣裙,我看到六歲的鄺小姐躲在衣櫥一角,把自己裹在一條紅絲絨披肩里。

我叫著她:“鄺小姐,鄺小姐!”

披肩掀開一角,露出一張玲瓏的臉,她水銀一樣的眼睛滴溜溜向我看:“你是誰,我們見過嗎?”

我是誰?由著一個童聲帶出來,真是個振聾發(fā)聵的好問題。只是我沒辦法說清楚,對她便有些羞赧。不過對于第二個問題,我多少還是能答得上來的:“如果我們沒見過,我又怎么能在這里找到你呢?!?/p>

“我想不起來你是誰了,我們見面的時候,我一定很小?!?/p>

“說不定,你那時候已經很老了。”

“你也是有趣。我們是在哪里見過的?”

“一輛火車上?!?/p>

“嘿,那一定是在我剛出生的時候。那天我們這的第一條鐵路通車,爹地媽咪和我大姐,都是第一批乘客。媽咪后來跟我說,我提前出生了,她沒準備,就用身上的披肩包住了我?!彼s著脖子,聳著肩,試圖要向我還原當時的情形。

“媚兒,媚兒——”兄弟姊妹們在院子里著喚她。

我說:“鄺小姐,游戲結束了?!?/p>

她又把自己給罩上了:“只要我還在絲絨披肩里,就不會結束。”

我說:“下去吧,你的家人都在等你?!?/p>

聽到這話,她才起身,仍舊罩著披肩,搖搖晃晃推開柜門,推開臥室門,向走廊走去。

我眼看著那個小小的身影消失在走廊的半明暗里,大聲喊道:“鄺小姐,向下走時,要小心盡頭的拐角,它們很容易讓人摔倒。人有時候一倒,可就起不來了?!?/p>

“只要還在絲絨披肩里,我就不怕。”她的聲音從幽深處傳來。

五、蛾

一廂廂旅人的言語,回憶,夢境,她們差一點點就要觸碰到的生活,像水母一樣在空中散開。那些事物有著自己的顏色,自己的光影,自己的體態(tài)。它們交織著,纏繞著,生長著。

車廂似乎永遠也走不到頭,可我們還是走到車尾了,隧道正一段段離我們遠去。

面對黃衣女孩,我還有一連串的問題,我等不及一個個去問了:“我不知道自己該在哪一站下車;我不知道什么時候能好好睡上一覺;如果這是夢,我也不知道自己能在什么時候醒過來。還有,你究竟是什么人?”

她咯咯笑了起來:“你會知道的。”

我感覺被人推了一把,說不清自己倒向了哪個方向。我看到一個明黃色的身影在我眼前飄過,它轉了起來,越來越快。一群蛾飛起,飛到暮色的火車站里。廣播把我從意識的低洼處拽出來,我聽到自己那趟車因為洪水,整整晚點了二十四小時?!翱?,媽媽!”我聽見孩子們在窗外的葡萄架下嚷嚷起來,“螞蟻把大青蟲啃得只剩下一張皮了。”而我在窗前坐下,鋪開橫條稿紙。在一幅名為《抱貓的女人》的畫里,一個藍色的女人小腹微微隆起。貓薄荷地平線上,凱莉朝我歡快跑來。玫瑰花朵垂直飄落,覆蓋上鄺小姐的生平。我蜷在絲絨披肩里,就像躺在媽咪的懷里。我屏住呼吸,它們依舊生長;我沉默下去,它們遲早將我湮滅。我終于用一種古舊的藍黑色水寫下第一行字。我必須下筆飛快,否則還來不及記下故事,墨漬就會在稿紙上暈開。大學宿舍的床架咯咯作響,有信號從遙遠的通路穿越過來,抵達那部紅色電話,鈴聲大噪。在大學圖書館的長桌上,我惺忪爬起,余光四十五度角上的那個人猝不及防由虛變實。我身體里的蛾躁起來,一只,兩只,三只……多得我都數不過來了。它們在我的丹田撲扇著,把我?guī)щx地面,向他飛過去。

責任編輯 石彥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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