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梳 理

2018-12-05 07:08/
青年文學(xué) 2018年12期
關(guān)鍵詞:父母親縣城故鄉(xiāng)

⊙ 文 / 趙 瑜

一、歲月感

去歲秋,去醫(yī)院做了體檢。排隊,抽血,心電圖,甚至提供尿液。我將自己的身體分解成一個又一個部位,幾乎又一次接受了身體知識的教育。在張開嘴巴讓醫(yī)生檢查牙齒的時候,突然覺得自己的隱私被窺視。在醫(yī)院里,人成為標本,成為一個編號或者沒有身份的病原體。醫(yī)生會問我們的個人史,最近的飲食、睡眠,甚至更為隱秘的事情。

沒有人喜歡醫(yī)院的氛圍。怎么說呢,醫(yī)院像一個劇場,演出關(guān)于災(zāi)難的內(nèi)容,那些步履蹣跚的人,那些手持醫(yī)療賬單抹淚的人,他們不需要飽滿的臺詞,就已經(jīng)擊中我們?nèi)彳浀男?。在醫(yī)院,我們閱讀的內(nèi)容被限定在很少的詞語里,疾病、疼痛,以及無法預(yù)測的惶恐,這所有的切片,提醒我們要愛惜身體、珍惜已有的生活和秩序。

我們和醫(yī)院什么時候關(guān)系如此親密了呢?我想,是進入中年的年齡,是身心疲倦,是孩子還小,是父母日漸衰老。是的,這些外部的事物讓我們有了責(zé)任感,讓我們漸漸關(guān)注自己和家人的身體健康。

年輕時總感覺與自己的身體距離甚遠,那時候泊在生存和溫飽的處境里。雖然也敏感,也自尊,但那些日常的煩惱很容易被生活的波浪卷走。那時候的人生排序最重要的是事業(yè),愛情、住房、身體狀況以及精神生活都排在后面。所以,那個時候的無助感和親人們沒有關(guān)系,只和自己的事業(yè)成敗有關(guān)?;蛟S每一個從鄉(xiāng)村到城市扎根的人,都有過類似的個人史。有相當長的時間,我們沒有時間向別人傾訴我們遇到的窘迫和無助。因為迎面而來的生活挫敗太多。我們像一個鉆進了打斗游戲中的角色,一直在應(yīng)付、失敗、妥協(xié)中過關(guān)。城市如同超市,將我們的整錢換成零錢,最后將我們的零錢也收走,換成沒完沒了的勞作。城市也將我們的青春一點點兌換,終于換成了安靜而甘于接受生命安排的中年。

而讓人安慰的是,在這樣的歲月存儲中,我們終于融入了城市。不論是成功、風(fēng)光地在城市有了位置,還是中庸地活在生活的縫隙中,成為時間的囚徒,或者歲月的合伙人,我們的內(nèi)心都累積了相似的城市記憶,還有認知上的豐富,以及精神上的收益。漸漸的,財富或者事業(yè)上的地位,開始成為我們?nèi)松囊粋€參照,我們最終回到了身體的現(xiàn)場,開始關(guān)心生老病死。那些同期到城市發(fā)展的友人見面,不再關(guān)心工資收入,而開始對比身材的變化,開始關(guān)心孩子的教育,以及長輩們的病情。

悲傷的消息每年都會有。春節(jié)回到老家,會從母親口中知道,我幼小時曾經(jīng)照顧過我的某某長輩走了。更讓我難過的是,他的孩子們不孝順,他的離世是疾病加上生氣造成的。母親平靜地講述這一切,在她看來,鄉(xiāng)村社會因為貧窮而滋生的惡,是一種可以理解的無奈。母親說,她和別人一見面,只問對方的身體好不好,能不能吃飯,然后就不再說其他的內(nèi)容了。聊什么呢?鄉(xiāng)村是一個熟人社會,大家近乎透明地活著,沒有秘密可言。誰家的孩子孝順,誰家的兒媳惡劣,都已經(jīng)被大家當作家常的話說了百遍了。

⊙ 【美國】羅伯特·基普尼斯

在母親的評價體系里,哪個叔伯有福的標準不是經(jīng)濟上的寬裕,也不是子孝媳順,而是身體好,心情好。誰誰能吃能喝,心情愉快,就是有福。又說,某某年輕時受了多大的罪啊,看看他,年老了身體卻落個壯實。母親的敘述中,只要身體一不好,就意味著成為“罪人”,自己受罪,還要成為孩子們的負擔(dān)。而倫理、道德以及所謂的贍養(yǎng)義務(wù),在疾病到來的時候,自動消解。所以,一回到母親的身邊,聽多了她的述說,鄉(xiāng)村社會的關(guān)鍵詞總結(jié)起來很簡單,即:要身體好。

也有身邊的同事,年紀并不老,卻患了惡疾,轉(zhuǎn)身就離世。在殯儀館看他們最后一眼,淚水止不住。這些同事,這些親人,不只是他們自己的生命,他們也參與了我的生命記憶。他們見證了我的青春期的具體細節(jié),或者在某個工作交際的時候幫助過我,或者在某個思想碰撞的時候影響到我。而今,疾病掠去了他們的身體。悲傷過后,我們開始關(guān)注自己的身體,開始注意飲食,甚而擴展對象,開始關(guān)心經(jīng)常加班的哥哥,開始勸說父親不要再用冷水洗頭,開始遵醫(yī)囑。

我的體檢結(jié)果在一周后出來,是好的。那些數(shù)字所代表的內(nèi)容我并不精通,只知道,多數(shù)指標都在規(guī)定的范圍內(nèi)。唯有膽固醇偏高,于是早餐時只吃雞蛋白而不再吃蛋黃。這些細節(jié)有時候更像是一種心理治療,與其說我們是通過飲食來調(diào)節(jié)自己,不如說我們通過一種做減法的人生態(tài)度來安慰自己。

我年輕時總覺得年齡的增長意味著內(nèi)心的敏感度降低,這種誤解持續(xù)很久,直到多年以后,我發(fā)現(xiàn)我的青春已經(jīng)存進了銀行,我是用青春微薄的利息支撐著孩子的成長。才明白,年紀的變化,意味著我們會更加敏感。

隨著年齡增長,經(jīng)濟上的窘迫得到緩解,那么人的精神需求便會增加。在生存壓力擠壓精神需求的時候,人的敏感度會降到最低點,住得擠一點不算什么,出差時沒有買到臥鋪票也不算什么,工作沒有完成好被領(lǐng)導(dǎo)責(zé)怪也沒有什么。然而,一旦基本的生存問題得以解決,人的精神生活的彈性恢復(fù)正常,我們會被日常而又細碎的生活觸動,比如房子太小了不行,無法安放我們的靈魂,出差時買不到臥鋪票,當然不行。這和享受啊奢侈啊無關(guān),是因為我們已經(jīng)有了固定的生物鐘,沒有舒適的臥鋪就意味著生物鐘的破壞,而身體任何環(huán)節(jié)的破壞,都會影響到我們的精神和心情。

是的,我們的確不是更麻木了,而是更敏感了。

當然,這種敏感的感受力,不只是捕捉壞情緒,也會釋放善良,溫暖陌生的他者。

我一個人在海南生活時,夜深時看到紀錄片中一個孩子的笑臉,會在手機中找到兒子的照片,看著他的樣子,瞬間彈出和他在一起的時光,他每一聲叫喊都會在我的寂寞里復(fù)活,成為溫暖可觸的光。

其實,和兒子相處的時間并不久,可以說,我并不是一個稱職的爸爸。有相當長的時間,我沒有進入父親的角色,總覺得,孩子是孩子,我是我。我不會為了孩子將自己的愛好全都停下來??墒?,不知從何時起,這樣的概念漸漸松動,甚至改變。我也愿意為孩子犧牲,一開始只是細小的,可以商量著付出,再后來,聽著他叫爸爸,看著他跟在我身后跑,我心都要化了,覺得,生命中最重要的東西是會發(fā)生變化的,和我們對世界的認知一樣。

我把年齡的增長叫作歲月感。我是一個歲月感不強的人。是孩子的長大對我形成了壓迫。而當我意識到年紀,我也開始注意父母親的衰老。

有很多年,我并沒有和父母親一起生活。他們在小縣城,熟人社會。父親熱愛生活中虛榮的部分,母親則極度節(jié)儉,他們形成鮮明的對比,爭吵了一輩子,像大多數(shù)人一樣,也幸福,也溫飽。

父親剛剛住進了新房子。是哥哥孝順,他給父母親在縣城最好的小區(qū)買了一套有暖氣和天然氣的房子。裝修的時候,父親跑遍了縣城,一切都要買最好的,這曾引起母親的不滿。在母親的敘述里,父親熱愛攀比,當工人們說鄰居家里用的材料多么多么好的時候,父親受了刺激一樣,一定要用比人家更好的。我自然知道的,父親和母親在縣城居住多年,擠在縣城北郊的一個小院里,貧窮而節(jié)約。如今,終于有了自己的房子,父親將這個房子當作證明自己的機會。于是裝修自己的房子,成了要和別人家攀比,這既是自卑又是貧窮的表征。而母親的節(jié)約也超出了正常的限度,常常貪圖便宜,買菜市上最便宜的菜品,然而買得多了,怎么辦呢,便一個禮拜不變飯桌上的品種。母親的做法,幾乎是父親的翻版。

這些是我父母親的日常生活。從鄉(xiāng)村到小縣城,時間給予他們的東西多是物質(zhì)的變化,在認知世界上面,他們與歲月沒有拉開距離,幾乎被時間包圍,成為掙脫不出的囚徒。母親說父親的偏執(zhí),以及毫無必要的虛榮,都讓我覺得陌生。我也立即意識到了,父親這么多年來被物質(zhì)生活壓抑。我答應(yīng)母親,等我回到縣上,我會去和父親說說裝修的常識,順便委婉地提醒他一下,不必要和別人家去爭高低。

然而,等我回到縣城,見到因為裝修過度操勞而瘦削的父親,原本準備說他的話一句也說不出。父親老了,他老在身體的每一條皺紋里,頭發(fā)邊緣的灰色,還有因為搬重物而磨破了的手掌。我被父親這一段時間的衰老驚到了。盡管他愛慕虛榮,想讓自己的新房好一些,想讓家具家電好一些。但是,他老了。我只問父親還缺多少錢,我手上有,可以幫助他買一個大屏幕的電視機。

是的,我突然忽略了母親的描述,甚至我突然理解了父親的某一種虛榮,他幾乎沒有機會向外人展示自己家里的變化?,F(xiàn)在終于有機會讓別人知道,他是一個舍得花錢的人。盡管這虛榮毫無必要,甚至他為了這虛榮不得不在其他方面節(jié)約,但我不想再用識破他的語氣來反駁他,我只希望他能如意順暢地過他的生活。讓他在歲月的變化中有一次機會能掙到尊嚴,隨他去吧。

前天夜里,看友人江子的微信,巧合得很,他亦是剛剛和弟弟一起給父母親在縣城買了一套房子。長年在農(nóng)村居住的老兩口初進城,各種生活的陋習(xí)讓在城市生活多年的江子很看不慣。白天里,江子一次次地糾正他們的生活習(xí)慣,語態(tài)嚴重。晚上的時候,江子一個人坐在沙發(fā)上,想到父母親在房間里走路時遲緩的樣子,他淚流滿面。

時光常常這樣,會塞給我們很多傷感的情緒。有時因為忙碌不堪或者心力交瘁,這些傷感被擠走了。而當我們靜坐,梳理我們的情感生活時,這些柔軟且飽滿的生活細節(jié)會讓我們瞬間陷入無助里。只是,需要清醒面對的是,我們被時間翻頁,當內(nèi)心越來越厚,當手中的歲月越來越薄,我們要記得經(jīng)常梳理自己,要善待自己的身體,要善待身邊的人和物事。

二、故鄉(xiāng)的丟失

父親領(lǐng)我去參觀地下室,新房子在縣城的西邊。小區(qū)的名字媚外,叫波士頓公館。小縣城流行這些舶來的詞語,旁邊不遠處,還有一個小區(qū),叫作西班牙小鎮(zhèn)。

地下室里放著剛剛從老院里搬過來的縫紉機,我母親偶爾用它來修修褲腳什么的。地下室還堆放著一些我熟悉的舊家具,每一件都是我童年的記憶。父親上樓去搬東西,讓我將一條長凳子再往里面挪一下。我趴在那條長凳上聞了一下,想聞到多年前故鄉(xiāng)的氣味。我坐在那條長凳上,想重回到我的記憶里。

父親在縣城已經(jīng)住了十年,十年里,父親已經(jīng)習(xí)慣了小縣城的生活節(jié)奏。比起鄉(xiāng)村的窄狹和單調(diào),父親更喜歡縣城的方便和熱鬧。

父親不是一個擅長種地的農(nóng)民。早年他外出做些買賣。那時中國剛剛開放,農(nóng)村的人口允許到城市里去流動。父親去推銷一種軍綠色的帽子,一度和鄰居合伙開了帽子廠。父親成為一個有見識的人,每一次外出回來,家里都會圍滿了鄰居,聽他講在外面的見識。父親每一次外出回來,我的地位便會在小伙伴們中間提高。這種微妙的情感認同方式,在那久遠的年代里,那些鄉(xiāng)村樸實的鄰居已經(jīng)認定了,父親所見識到的城市文明遠遠高于鄉(xiāng)村文明。

父親喜歡干凈,即使是農(nóng)村居住,他也總是穿得干干凈凈的。好像隨時要離開這個村莊一樣。果然,有一年,父親有機會到縣城工作,便再也沒有回去生活。我的故鄉(xiāng)的丟失是和父親進城有關(guān)的。

父親到縣城看倉庫,倉庫離哥哥的住處不遠。他晚上住在倉庫里,白天就回到哥哥那里吃飯。哥哥嫂子孝順,父親在縣城的幸福生活就那樣開始了。

母親呢,依舊在鄉(xiāng)下住,農(nóng)活干完了,母親也到縣城給哥哥看孩子。這樣一來,老家便沒有人住了。正好鄰居家里房子住不開,便借了我們的房子住。家里住了鄰居,那么,家里的東西是要帶一部分到縣城的。首先是錢財衣物,其次是電器,椅子呢,挑了質(zhì)量好的幾把拿到了縣城。

每年春天,村子里有廟會,搭了戲臺,唱幾天戲,這時節(jié),母親照例會回村住上幾天,和鄰居們說說家常,打打麻將。然后回來以后,再和我哥或者我父親說說她聽到的村里的故事。

有時候,我回縣城,母親也會講給我聽。

父母親住在哪里,哪里自然就是家。一開始,春節(jié)時都住在哥哥家里。小三房,哥哥一家四口擠在一張床上。我們一家三口擠在次臥室里,妹妹一家三口呢,住在另外一個房間里。父母親沒有地方住,只好住在堆放雜物的小平房里。哥哥當時住在一樓,有個不小的院子,院子?xùn)|邊有兩間堆放雜物的小平房。

我們兄妹聚了一起,父母親高興,晚上的時候平房里冷,只好蓋厚厚的被子。這讓我想起我們小時候,那時候鄉(xiāng)下沒有取暖設(shè)備,被子呢,也多是又沉又硬的老棉胎被子。冷極了。那時候沒有厚的褥子可以鋪,每一年冬天的時候,我和哥哥的床鋪都是鋪上一層厚厚的麥秸稈。這算是比較原始的床墊了吧。我怕冷,常常鉆進麥秸稈里,天亮以后,如果起得晚了,來不及洗臉就去上學(xué),會被同學(xué)們笑話。因為我頭上全是麥秸稈的碎片。

這些記憶充滿了辛酸,卻也充滿了豐富的人生況味。我仿佛從未埋怨過這些生活的苦楚,因為我身邊的小伙伴們,每一個人都是如此的貧窮。我們在平均主義的鄉(xiāng)村長大,吃相似的苦,一直到中學(xué)時代,家里的條件才稍有改良。

我有時候想,故鄉(xiāng)為什么重要。和這些記憶有關(guān),冷暖的教育讓我知道我的起點是多么的卑微。饑餓的教育,讓我知道生存的內(nèi)容一定首先意味著解決溫飽問題。當然,最為重要的教育內(nèi)容是故鄉(xiāng)儲存了我完整而自由的童年生活。父母親無暇管理我們的成長,每一天生活的細節(jié)都那么隨機和無意義,多年以后,我的記憶依然充滿了歡快的生活切片:麥田,羊群,狗叫聲,夏天的河流,我們自己烤的玉米,偷食的瓜果。故鄉(xiāng)由我和我的記憶組成,故鄉(xiāng)是固體的,是可以無數(shù)次回到的地點,是磁場,是母親一片一片摘下的樹葉,是永遠也無法攜帶的光。

母親做的食物也是故鄉(xiāng)記憶的組成部分,父親在院子里咳嗽一聲然后隨口吐痰的陋習(xí),也是。仿佛,故鄉(xiāng)總有一部分內(nèi)容是對現(xiàn)代文明的背叛。

不久后,哥哥買了新房,搬走了。哥哥家的舊院子便成了父母親的家。因為冬天沒有暖氣,每年春節(jié)的時候,父母親的生活涼颼颼的。這種冷既讓我不適,又讓我有了回到故鄉(xiāng)的感覺。早晨刷牙的時候,自來水太涼了,我不得不用暖水瓶里的熱水刷牙。洗臉也是,離不開暖水瓶。到了晚上,入睡前自然是要洗腳的,一盆水一個人洗完了,水并不臟,那么,另一個人加一點熱水,繼續(xù)來泡腳。這樣節(jié)約而又簡陋的生活方式,也是屬于故鄉(xiāng)的。是的,我在這樣重復(fù)的細節(jié)中回到了故鄉(xiāng)。故鄉(xiāng)在這個時候,既是地理意義上,也是感覺意義上的。

當然,也有離開縣城、回到老家那個院子里的時候,回到盛放我全部童年的磁場里,給鄰居們每人散一支煙,然后問問他們今年的收成,外出打工收入如何?;蛘呤裁匆膊徽f,只那樣站一會兒。能回到老家的院子里站一會兒,接下來一年的生活,仿佛更有力氣。這是很多年來我的生活體會。我從那個叫作董堂的村莊里走出來多年,每一次填寫籍貫的時候,卻并不精確。只能填寫到縣城。而那個村莊就這樣慢慢地消失在日常生活的記憶里。

哥哥孝順,覺得父母親年紀越來越大了,在城西開發(fā)區(qū),給父母親又買了這一套房子。便是現(xiàn)在父親領(lǐng)著我看的這套房子,一樓,帶個小院,暖氣和天然氣齊備,是極美好的住處。沒有交房之前,父親便開始一趟一趟地往新房那里跑,小區(qū)的綠化好,父親便一次次地說,這小區(qū)是小城最好的。一次次地給我和哥哥說,要如何如何裝修,一次次地說,老院里的東西哪些是要送人的,哪些是要徹底淘汰的。

每一次父親說著那房子裝修的事情時,母親總會給父親潑冷水。母親節(jié)儉,膽小,她總是怕父親將那個房子裝成宮殿,她住進去不自由。

母親是一個懷舊的人,母親的懷舊充滿了對城市的抵觸,她長時間浸在貧困的生活環(huán)境里,不習(xí)慣物質(zhì)豐富的生活。而父親恰好相反,父親喜歡享受生活。在縣城生活多年以后,他已經(jīng)完全以一個城里人的標準來要求自己了。他似乎從來都不想回老家。

房子終于裝修好了,我沒有全程參與,不知道這期間母親和父親爭執(zhí)過多少次。搬家時,我回到了縣城。大的物件大都是新做的,只需要將不多的生活用品搬過去。而衣服是最多的。這些年來,兩個兒媳給母親買了不少件衣服。母親不舍得穿新衣服,常常將新衣服放上一兩年,等那樣式過了時,再不穿就不合適了,才拿出來穿??杉词故沁@樣,她的衣服還是越來越多。搬家的時候,母親自然一件也不舍得扔掉的。父親有很多件衣服不想要了,趁著搬家,將那些已經(jīng)多年不穿的衣服都挑出來,意思是送人或者直接賣廢品。母親不同意。兩個人就此開始爭吵。

母親甚至開始說我們家貧窮時的歷史,可是時間回不去了,如今我們已經(jīng)不再缺衣少食。母親終于沒有拗過父親和我們兄妹幾人,扔掉了幾件衣服。她很不舍得,覺得那些衣服她并沒有穿過幾次。母親記得每一件衣服或購買或穿著時的場景。我總覺得,在母親的內(nèi)心深處,一直有著一份不安全感。她害怕有一天所有的東西都丟了,她被貧窮的生活包圍太久了。

搬家一次,丟掉了幾乎大半個鄉(xiāng)村的記憶。對于母親來說,幾次是一次人生的選擇。那些她原來還在使用的器具,比如一把有了豁口的刀具扔掉了,那么她使用這個刀具的時光幾乎被她丟掉了。同樣,那些衣服,那些從老家的院子里搬回來的東西,都是她生命的組成部分。

母親原計劃要再回老家一趟,看看老家的院子里還有什么東西能用。然而,這次扔?xùn)|西讓她下定決心不再回老家拿東西了。東西太多了,新家里全是新做的家具,如果搬進來一件破舊的桌子椅子,并不好看。母親很快被新家里的全新的器物教育,并開始有了自我舍棄的標準。

而隨著父母親的這一次搬家,我們每一年春節(jié)回家,就只能回到父母在縣城的新房子里了。位于縣城東部八十里外的董堂村,那個在我的夢里常常下雪凍得我要呼救的村莊,就這樣漸漸丟掉了。

三、失意的來源

三十歲,我到了南方一個海島上工作。這是一次對自己生命磁場的切割。不僅僅是生存環(huán)境發(fā)生了變化,不僅僅是濕度和溫度,還有飲食、話語場景,甚至是文化血脈也有了徹底的更換。

可以這樣說,始于南方生活的日常反思,這些年一直陪伴著我。

沒有離開鄭州之前,我被一種勤奮努力的價值觀指引著。而抵達南方以后,我所觸到的現(xiàn)實是,該如何消解生命中這些欲望強烈且狹隘的目標,成功應(yīng)該是自然而然的事情,而不是刻意地追求。

當一個人突然開始對自己之前的生活進行反思,其實便是失意的開始。

是啊,之前的我的生活邏輯是自足的。我的生命軌跡是一種單線敘事。春節(jié)的時候回到老家,將我在鄭州生活的片段經(jīng)過剪裁,貼上漂亮的裝飾,轉(zhuǎn)述給家人聽,以獲得贊美。這種敘事方式同樣也擠壓我的思維方式,仿佛,我活著的主要目的是為了證實自己在某段時間對別人的敘述,或者說是吹牛。我?guī)缀趸钤谝环N向別人證明的盒子里。那時候年輕,能吃苦,有許多邏輯尚未建立。

我無法回到我當初年輕的身體里,我相信我不是一個有同情心的人。哪怕我也會給災(zāi)區(qū)捐款,甚至也會安慰那些受了委屈的同事。但是,這些生活細節(jié)都是在盲從的語境下發(fā)生的。我沒有時間思考我為什么這么做。

不經(jīng)思考去做了的事情,說到底是一種被動的生活。

三十歲之前,有相當長的時間,我都活在被動里。

這期間,也有過工作的變化,但是思想的質(zhì)地并沒有發(fā)生過大的轉(zhuǎn)變。我活在無意識的歡樂里。哪怕有很多苦惱和焦慮,但這些日常生活的曲折并沒有進入我的意識深處。我從未對這些苦惱的原因進行過反思。

我工作賣力,勤奮,保持著較為天真的個性,這些都不太讓人反感。雖然在很多時候,會被同事笑作不成熟,但也不失可愛,他們一致認為我活得很本真。

是的,我活得真。而這個真字,多少出賣了我的情商。所謂真,其實是不懂體貼別人,只管自己。

人有時候需要借助于外力才能更好地認識自己。不身陷危境,我們不知道自己到底有沒有勇氣,不涉身利益的旋渦里,我們也不知自己的道德究竟在什么樣的水準。而在青春期里,我們很少有機會陷入這些異于日常生活的處境里。有的也多是一些淡而無痕的小憂傷,或者小閑事。

直到年歲漸長,會在時間的河流里看到之前自己的幼稚,才會生出一些懊悔或者反思。反思源自覺悟。而覺悟必然和年齡以及生活的改變有關(guān)。

在島上生活,我首先遇到的是語言的陌生。那些陌生的發(fā)音和造句方式將我隔離在事件之外。那么,在旁觀他們生活的時候,我只好憑著表情來猜測他們談?wù)摰膬?nèi)容。這顯然和過去我所依賴的方式不同。

飲食也有了很大的變化,北方人長年追逐食物的重口味,而南方人一生只食清淡的飯菜。他們吃的是食材本身,而不是高明的油鹽加工術(shù)。

僅吃飯這件事情本身,便充滿了比喻。一條從深海里捕撈上來的魚,肉質(zhì)鮮美,任何一種加工方式都是對食物的破壞。島嶼上的人只好用白水煮了,蘸了醬料吃。而生長于北方的人,根本沒有機會吃到這么新鮮的魚,所以,只能吃深度加工的魚。

相比較北方的溫飽式飲食,南方人清淡的飲食,更多地停留在對生活細節(jié)的享受和體悟上。而北方顯然缺少這種豐富的時間和物質(zhì)。戰(zhàn)爭也好,災(zāi)難也好,使得北方相當大地域的人有饑餓的記憶,這種記憶像血液一樣,會影響人對萬物的判斷。

在南方生活多年以后,偶爾會遇到一些內(nèi)地富裕的人到南方過冬,偶有相約,點單時依然能看到北方人骨子里的那種饑餓感。事實上,他們的財富已經(jīng)數(shù)代人也吃不完。但是在自然而然的思維習(xí)慣里,他們還是選擇了做一個大吃大喝式的人。而如果不是到南方生活,我不會發(fā)現(xiàn)自己也是這樣的人。

不遠離故鄉(xiāng),便是一個沒有故鄉(xiāng)的人。在南方,我發(fā)現(xiàn)了我從未注意過的自己。有些是被別人提醒下的自己,有些是正在變化的自己。

所謂變化,多是身體屬性的,比如,我開始依賴這里的空氣,春節(jié)的時候我回到北方來,身體會不舒服,我能聞到空氣中污染物的味道。我被那島嶼上潔凈的空氣啟蒙。當我覺醒,認識到我原來生活的地方是如此的糟糕時,我便有了失落感。因為,家人還在這里生活。

年紀漸長,人會生出公共的屬性。有了公德以后的自己才更像一個正常的人。而之前的自己只是一個小我,縮在自己的狹窄里,即使是成功的,有才華的,甚至是富有,但是對于這個世界上的其他人,沒有任何良性的效用,也是沒有意義的。覺醒后的我,有了公共屬性。那么,不免會對很多事情發(fā)出聲音,為什么會這樣呢。當“為什么這樣”的感慨說出口的瞬間,失意便開始了。

的確,當我打通了自己的認知,當我開始客觀,開始有了耐心關(guān)心個人以外的社會問題,我才發(fā)現(xiàn),自己終于成為一個完整的人。而一個完整的人的歡喜絕不會只是個人的歡喜。其他人的善意或者成功,也會讓自己覺得快樂。而同樣,一個完整的人的悲傷會更多,因為隨處被生活不公撕碎的悲傷會將我情感的共鳴打開。有一陣子我熱衷于在微博上討論公平和正義,說出無數(shù)個理想主義的大詞,說完以后又覺得都是空話,便開始失意。仿佛,我迷了路,再也回不去那些被認知封閉的時光。那時候的我,雖然單純,卻很快樂。那時候的我,幾乎不關(guān)心這個世界上的他者,我只關(guān)心自己的親人,相熟的人,或者可以給我溫暖懷抱的人。

失意過后,自然要進行自我調(diào)適。聽一段音樂,給親人打電話,美食,旅行。我像一個中了毒的軟件,不停地打開自己,吸納這世界的噪音,也吸納這世界的陽光和濤聲。這自我修復(fù)的過程,便是幸福累積的過程。

如今,我已經(jīng)從南方回到北方?;氐轿夜枢l(xiāng)的深處,回到污染的空氣里,和熟人社會的稠密里。那么多年,我曾經(jīng)歡喜地活在這樣的氛圍中。如今,我已經(jīng)覺悟,我不會像剛剛覺醒時那么激動地試圖修正每一個我看不慣的音符。我可以在樂曲的開始的部分發(fā)現(xiàn)瑕疵。我從我身邊的人開始勸導(dǎo),遵守交通規(guī)則,不亂扔?xùn)|西,注意說話的聲音,對身邊的人要充滿善意。

一切都來得及,只要我們知道失意的原因,或者逃避,或者面對。我選擇面對,并努力地治愈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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