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國華
“請進”。
“哎呀,真是小鐘啊……”一個五十多歲的女人笑容可掬的向我奔來,熱烈而親切,很自然就把我的笑容勾了出來,辦公室里頓時充滿了溫暖。因為我立即就認出來這是當年連隊指導員的妻子——劉姐,盡管我們已經(jīng)有許多年不見了。
“劉姐,你變化不大?!眲⒔憔兄?shù)刈谏嘲l(fā)的邊緣,好像有什么難以啟齒的事,手里捏著已經(jīng)疊得整整齊齊的布口袋,放在膝蓋上一遍又一遍的摩挲著,似乎能從那口袋里擠出什么合適的詞句。我想消除她的局促開玩笑說:“聽說您和指導員也搞活開放啦?”因為我聽到了不少關于他們的傳說。
她稍顯尷尬的笑了笑,沒有責備我的意思。臉一紅說:“小鐘啊,處長——”我打斷了她的話,真誠的說:“都是老連隊的人,千萬別客氣。什么處長,我還是當年的小電工,副連長?!蔽抑狼梦业拈T都是麻煩事。
“那劉姐就不怕你笑話了,可能你早就聽說了,我們九二年離了婚,現(xiàn)在算起事都快四年了。這不孩子們天天鬧,天天打電話讓我們復婚,弄得人沒辦法呀……”她好像并不甘心,無奈的嘆了口氣。
“我怎么聽說離婚后你們又各自成家了呢?”我知道他們都曾嘗試過另一種生活?!皠e提了,又都離了。兩邊的孩子都鬧騰那日子也沒法過。”劉姐可能從我的表情中看出對她有點埋怨,坦白地說:“是我先提出離婚的。小鐘啊,你是知道我在連隊過的是什么日子吧?他一天臟的跟豬似的,什么事也不幫我,這群孩子沒把我拖死呀……”往事不堪回首,劉姐眼里含著委屈的晶瑩。我安慰她先喝點茶什么事慢慢說。我轉(zhuǎn)過身佇立在七樓的窗前向遠處眺望,在那遙遠的大路盡頭,在那綠海一樣的林帶的樹尖上,眼前仿佛漸漸升起一個灰色村莊,那九百多人的連隊里藏著許多令人難忘的故事和秘密……
當時的連隊里既有城里下鄉(xiāng)的知青也有坐地戶,坐地戶就是當?shù)厝?,我本來在工業(yè)連隊當電工,不知哪根筋出了毛病,一再要求到艱苦地方鍛煉,自愿報名來到了這個以農(nóng)牧業(yè)為主的連隊。到這兒的第一天接觸的就是指導員?!昂冒。冒?,年輕人有理想有抱負還是要來最艱苦的地方……”他熱情洋溢的一番話讓我感到親切友好一見如故。指導員姓左,說我是年輕人其實他的年齡并不大,頂多比我大八九歲,只不過他長的黧黑清瘦有點顯老。他中等身材嘴唇稍薄,牙齒凌亂但白凈,一只受過外傷的右眼半睜著,但左眼卻異常明亮,看人時目光集中像在瞄準,有一定的威懾力。按照這里的慣例指導員自然也有一個被夸張的綽號——左瞎子。
但劉姐卻與指導員截然相反,雖然已是一群孩子的母親仍風韻猶存。個子不高但白皙光潔的臉上鑲嵌著一雙明亮的眼晴,兩條柳葉眉像描畫上去的那樣清朗,唇紅齒白走路輕盈,剪裁合體的藍衣褲褂總保持整潔干凈,給人一種勤勞大方的印象。這兩口子站在一起,一個黑一個白,一個利索一個邋遢,的確有點不般配。那怎么成了一家人呢?這不得不從他們風華正茂時說起。
那時還沒有知青下鄉(xiāng),這里是農(nóng)場的一個生產(chǎn)隊,指導員憑著能說會道和吃苦精神已經(jīng)是隊里不脫產(chǎn)的團支書。收工后農(nóng)閑時團支書就組織年輕人搞文藝活動,在那時沒有電更沒有什么電視,一年到頭也看不上兩場電影,二人轉(zhuǎn)成了主要娛樂項目。團支書因陋就簡組織年輕人演出,在明亮的氣燈下劉姐這個小巧玲瓏的漂亮女子隨著團書記在土臺上轉(zhuǎn)來轉(zhuǎn)去,頗受鄉(xiāng)親待見,于是轉(zhuǎn)的更加起勁,終于把劉姐轉(zhuǎn)暈了頭假戲真做嫁給了團支書。等劉姐醒過腔來生米已成了熟飯,年輕韶華的好姑娘變成了七個丫頭的母親。知青下鄉(xiāng)時這里已經(jīng)通了電,燈光下破破爛爛的土房里就像“拔蘿卜”故事里那一串——依次漸矮排列著一個比一個小的七個女孩,被人們戲稱為七仙女。
“七仙女”并沒有給這個家?guī)硎裁锤R?,她們都太小還沒有什么神力。所以指導員家的生活比別人更顯窘迫,好在大家都一樣窮,沒大的差距心里也就平衡了。那時雖然生活不富裕,但人們臉上顯得比現(xiàn)在平靜。尤其他們兩口子永遠懷著二人轉(zhuǎn)演員的樂觀風趣的心態(tài),笑起來依然是那么燦爛。
當人們還沒把追求物質(zhì)利益當成生活目標,周圍的人生存條件基本相似時,人與人之間似乎更容易溝通和親近,精神上甚至是高尚和愉快的。
指導員不是口頭革命派,他能吃苦,性情火暴,干起活來不管不顧,而且專撿最臟最累的活干。冬天積肥時他第一個跳到廁所的糞坑里,也不戴口罩舉鎬便刨,糞渣濺到臉上脖子里他用袖子一抹;送糧扛麻袋,肩上壓上一百七十多斤的小麥,走在三十公分寬的跳板上向上攀登,能一袋接一袋的扛。所以他總是渾身泥土一臉汗?jié)n,皺皺巴巴的衣服上總是沾滿草屑,鞋子褲腿上總是蹭滿泥點和牛屎。指導員對自已都那么狠,要求別人嚴點真是情有可原。
連長和指導員對我很照顧,我提出的要求總是想法設法的滿足。指導員指著一間破爛不堪連個窗戶都沒有的小倉庫說:“這就算你的電工小屋吧,放工具和材料,讓木工房給你釘個案子能看書也能干活怎么樣?這里的條件有限和上面的工業(yè)連隊沒法比?!蔽抑缓命c點頭,在周圍環(huán)境都很惡劣的情況下你的要求就會自然降低。
我喜歡靜,因為我喜歡看書,除了電工方面的業(yè)務書也喜歡看古詩詞和小說。當我把這里打掃干凈把門一關,在這通亮的小屋里竟有點世外桃園的感覺。
電工劃歸機務排管理,但干什么活都是自己說了算,屬于相對自由的人。人們對有技術的人很尊敬,特別像我這樣既可以為大家修電燈電線又會修收音機的人,加上我勤快人緣又好所以很快被選為連隊團支部書記。這不免讓人嫉妒。一次駕駛膠輪拖拉機的機務排副排長在我給他修收音機時發(fā)現(xiàn)桌子上的兩本古詩詞,跑到指導員那兒告了密,但指導員不以為然的說:“電工不看書,不鉆研怎么行?”指導員對書不反感。這事是在連部當會計的朋友小王聽到后告訴我的,讓我對指導員充滿了敬意。
麥收時節(jié)永遠是讓種田人興奮和喜悅的日子。這段時間我突然對麥場發(fā)生了興趣,沒事就往那里跑,自由職業(yè)的優(yōu)勢這時就顯示出來了。電動揚場機的傳送帶上流淌著一條由麥粒組成的小溪,這條金色的小溪從下向上流動,到了頂端被射出去,在空中畫出一道燦燦的虹,煞是壯觀。那少量的草籽和麥芒癟粒被風刮落到堆外,而落點下魔術般的長出一座金山。在這美麗的畫面下有兩個不被人注意的地方最臟最累,一個是填料的頂風面,一個是落點的順風面,因為麥收正處盛夏,這兩個地兒一會就會讓你渾身落滿灰塵和草屑。我檢查完電機高興了就會在這里勞動一會,卻從來不站在這樣的倒霉地兒。
其實我到這里來不但是為了感受豐收的喜悅,我心中有一個天大的秘密——因為我喜歡上了這里的一個姑娘。她那雙深邃明亮的眼晴,健康活潑的身姿和那兩條烏黑漂亮的長辮子把我的心栓住了。
指導員站在頂風面,小眼晴瞇成一條縫,木锨上下翻動正向轉(zhuǎn)動的料板上撮著麥粒,須臾,在機器的轟鳴聲中他變成了滿身灰土、一臉麥芒的土人。只有說話和大笑時露出不整齊的牙,讓人感動。而這時的下風口處農(nóng)業(yè)排長老張樂呵呵的拿著掃帚,在輕輕的劃拉著落在大堆上沒被風吹走的癟粒和草籽,形象和指導員差不多。
來暗送秋波的我本想干一會就走,這時也不忍離開了。榜樣的力量是無窮的,“小車不倒只管推”,誰也不好意思偷懶。金山在變大,而我已經(jīng)汗流浹背。不知道是指導員早就看透了我的小把戲來個欲擒故縱,還是對我偏愛,用欣賞和鼓勵的目光瞄我一眼說:“看咱們電工多能干?!睉{這句話就會讓我累個半死。當然這也不全都是指導員的功勞,因為長辮子不時飛過來的眼神兒就像給我傳來能量,身上有使不完的卡路里。她那嬌嗔的一瞥和不易被人察覺的微笑,讓我忘記了苦累而感到由衷的幸福。
別人是在為革命出力流汗,我是為見一面心上人而出力流汗,流這種目的不純的汗還能受表揚真讓人愉悅。那時的麥場啊就像一塊磁石,我就像螺絲釘一樣被牢牢的吸引著。這才叫一箭雙雕,名利雙收。不,不對,那時沒什么利,應該叫“名情雙收”。
中午休息時,指導員把大家集中到場院邊那棵大楊樹的蔭涼里開會。他拍打著身上的灰土,揉了揉眼晴。
“無產(chǎn)階級就要有無產(chǎn)階級的形象——”指導員講話開門見山,很少鋪墊直奔主題?!罢l像無產(chǎn)階級和勞動人民?張排長,還有咱們電工小鐘和大多數(shù)在坐的同志。穿得破點、臟點是無產(chǎn)階級本色,是美!”他為美這個詞確定了概念?!岸袀€女同志太出格,是來勞動呀,還是來演戲?穿的紅紅綠綠、干干凈凈的像個資產(chǎn)階級的嬌小姐。是美嗎?能勞動嗎?……”
大辮子向我伸了下舌頭撇嘴似地笑話我,但大家的眼晴正落在一個叫小鳳的姑娘身上,因為只有她今天穿了一件紅艷艷的新衣裳,在一片藍灰黑的裝束中十分扎眼。這是職工老葉的獨生女,任性又厲害。她的臉漲得像要滲出血了,呼的一下從地上站起來,沖著指導員大喊:“怎么啦?我穿件新衣服耽誤干活了嗎?我怎么成資產(chǎn)階級小姐了?干啥批判我?……”說著哭出了聲。
張排長跑到小鳳面前讓她先坐下,會場一時很靜,不知下步如何發(fā)展。指導員懶得理她,哭聲反而激活了他身上固有的二人轉(zhuǎn)文化基因,精神抖擻的說下去:“別來這一套,革命群眾是王母娘娘洗衣服見過的大棒槌。報紙上說了,貧下中農(nóng)身上的牛屎最美!怎么著?資本主義的東西你不打它就不倒……這算什么批判,老鼠拉木掀——大頭在后邊呢……”他時常把上級文件和自己的歇后語、俏皮嗑混合在一起說出來,理論聯(lián)系實際,讓人分不清哪個是上級精神哪個是他的觀點。他的語言犀利,妙語連珠,嫉惡如仇,滔滔不絕,讓人嘆為觀止。
情節(jié)發(fā)展的有些撲朔迷離,上綱上線的批判讓人們的認識發(fā)生了飛躍。穿新衣服事小,資本主義復辟事大。小鳳可能也認識到問題的嚴重性,哭聲憋了回去。我看到她向排長嘀咕了句什么,悄悄離開了會場。工夫不大,她瘦小的身上罩著一件極肥大的、她爸爸勞動時穿的黑褂子,逛逛蕩蕩的走了回來,還故意在指導員面前挑戰(zhàn)似的晃了兩下。由于袖子太長根本露不出手,那動作就像古裝戲中的甩袖,我們看著想笑,但誰敢笑呢。
我像看戲一樣美滋滋的坐在地上,用電工刀割下褲子膝蓋處殘破的布條,這破褲子開始露肉了。我是鞋有洞、褲子上有口、衣服上有汗,一副破衣嘍嗖的樣子,就像后來電視劇中的濟公,卻符合當時的審美觀,接近貧下中農(nóng)的形象。
但這次表揚卻引起了大辮子的不滿,她反對我的革命化形象。收工往回走時,我?guī)退б晦量鹜鶄}庫送,因為她是班長,收攤子的事都她管。我正興奮的說著剛才的事,她辮子向后一甩嗔道:“表揚你一句還挺美呀?我才不信衣服臟破是美呢。你明天把這條褲子換下來給我,我給你洗一洗補一補,看你臟的那樣!”沒等我答應她又說:“你以后少上這兒來湊熱鬧,又臟又累的干啥呀?”我反問道:“你說為啥?”她臉上飛起一層紅云,跺了一下腳佯嗔道,“你真壞,看指導員知道了批判你!”
指導員是抓方針路線的,哪有工夫管我們的閑事。上級派來了工作組,他們的任務是“割尾巴”。文件先在黨團員和干部中傳達,這是慣例也叫政治生活,層層發(fā)動骨干帶頭。
那天我穿著膝蓋處已經(jīng)補兩塊和她褲子一樣顏色補丁的褲子,從電線桿上下來時,正好碰到指導員。他瞄了一眼我褲子上的兩塊新補丁問:“小鐘,你們團支部討論的怎么樣?”團支部書記有向黨匯報的義務。我對他說我們這兒經(jīng)過這么多年的運動,已經(jīng)沒啥尾巴了。他嘆了口氣,我倆為難的佇立在村口,望著眼前低矮破爛的土房,各家房前屋后沒有一棵樹一根苗一朵花,沒有誰家超過規(guī)定飼養(yǎng)雞鴨。坍塌的院落,下沉的山墻,到處殘垣斷壁,資本主義就像草原上的大灰狼早就消失了,上哪去找它的尾巴呢?
第二天晚上,指導員興沖沖的告訴我,副排長又立一功,他發(fā)現(xiàn)了一條尾巴,讓我快去敲鐘開會。工作隊的人聽說終于找到了尾巴一個個笑逐顏開。
批判會在土食堂里舉行,告密者幸災樂禍的坐在頭一排,緊靠著工作組的同志,借用當時時髦的說法是“靠近組織”。從他那志得意滿的表情上能看出他心里充滿了成就感。
“許多同志對運動產(chǎn)生了厭倦情緒,說什么我們已經(jīng)沒有資本主義尾巴可割了,耗子尾巴上長癤子沒大膿水了。錯!昨天接到群眾舉報東邊壩下出現(xiàn)了一片小開荒,今天我到那兒一看,呵,種的胡蘿卜,資本主義的小苗長得挺旺盛,這不是尾巴是什么?……”指導員侃侃而談。
從他興奮的表情上可以看出,其實他挺感謝這個尾巴,不然割什么?難道讓指導員交白卷嗎?
“我要給這個長尾巴的人一次機會,自己把它割了吧,明天如果自己不鏟除就開現(xiàn)場會,讓革命群眾幫你鏟,但是要收勞務費的……”指導員對自己既堅持原則又體現(xiàn)人性化的決定很滿意,工作組的人對指導員的做法很欣賞,不斷地點著頭。指導員沒忘記前排就坐的他,沖他點了一下頭,算是對告密者的犒賞。
第二天那片可憐的小苗都鏟除了。大辮子告訴我原來那是他爸偷偷種的,那天夜里他爸像賊一樣又偷偷把尾巴割了。自己種出的小苗,自己毀了,心疼得落了淚。我聽后不知道如何表態(tài),到底是誰錯了呢?
幾天以后指導員把我叫到他的辦公室,嚴肅的問我對這次割尾巴的看法。又問我知不知道是誰種的,我把腦袋搖成撥浪鼓,我不知道自己的眼晴是不是已經(jīng)把自己出賣了,他狡黠地笑了笑,讓我回去了。
傍晚,我把這事告訴了大辮子,她眨著聰明的大眼晴咯咯地笑著說:“真逗,指導員可能看出咱倆好了,可得小心。今天早晨他也問我了,我也說不知道,你說多有意思……”
這次割尾巴其實群眾挺反感,多數(shù)人不認為種點小開荒資本主義就能復辟。針對這種思想指導員在大會上說:“有人說我是寧左不右,這就對了,我就是要寧左不右。左是革命,右是反革命,我希望大家都要寧左不右。”他向全連發(fā)出了號召。
我小心翼翼的說話做事,生怕他把我和大辮子一起撒謊的事拿到會上公開。后來發(fā)現(xiàn)我的擔心是多余的,他也是一個熱愛生活的人。
入夏鏟玉米地時,男女勞力雖然在一個地號勞動卻相距很遠,這主要是為解手方便。小苗不足半尺高,無法遮蔽住人,廣袤的田野讓人一覽無余,枯燥的重復動作讓在陽光下無處躲藏的人們昏昏欲睡。
指導員檢查完男勞力工作質(zhì)量后由張排長陪著檢查婦女干活的情況。張排長穿著大褲衩子,光著腳用他慣用的涉黃語言對女人們的工作進行了戲謔的批評。這說不清是批評還是挑逗的語言一下激起了女人們的興致,就像電壓不足的燈泡暗淡昏黃而電壓突然升高就明亮放光一樣來了精神。這時連隊的會計小王騎著自行車來到地里讓指導員到工作組開會。指導員剛走,幾個大嫂像打了雞血似的精神振奮地把張排長圍上,七嘴八舌地說:“我們長滿野草,你自已鏟干凈了嗎?大家說應不應該檢查他一下???”還沒等排長醒過腔來,亢奮的女人們七手八腳把排長放倒在地,大褲衩子被扒了下來,里面竟然沒穿內(nèi)褲,全場轟然大笑。場面像宣傳隊到地頭慰問演出,又像誰在鏟地時刨出了什么寶貝大家都爭先過目,結(jié)果可想而知。她們大驚小怪地尖叫著、嬉鬧著,扭腰轉(zhuǎn)腚奔走相告。大辮子做為班長本想上前制止,又羞于自已姑娘身份,躲在遠處既生氣又想笑。而那些保守一點的媳婦則在外圍好奇和羞澀地議論,場面像西班牙的斗牛節(jié)一樣狂瘋,簡直是翻身農(nóng)奴把歌唱!
這事我是第二天晚上知道的,副排長咬著嘴唇,臉色嬌紅的把大辮子往身后一甩,羞澀的敘述了整個過程。最后做了結(jié)論:“這些婦女一解放,比男人還野!”我沒聽懂她的觀點,不明白婦女到底該不該解放。
張排長找指導員告狀,也許是法不責眾,也許這事本來就不必大驚小怪,指導員一直瞅著他笑。排長無奈只好阿Q式的自我安慰惡狠狠地說:“誰看了誰鬧眼晴?!彼炎砸训募一锂敵涉V光燈了,其實沒有那么大的殺傷力,我看到那些大嫂們沒有一個鬧眼晴的,倒是比以前更加亮閃閃了。
指導員言簡意賅地說:“女人也有好奇心,誰叫你撩騷她們。”老鄉(xiāng)們把這種事當娛樂,不然生活多無聊,但請不要搞什么推理,不要認為反之亦行,可不敢開這樣的玩笑。
指導員對與政治不相干的事有虛懷若谷的大度。他甚至也拿這事和張排長開玩笑,或者說我們那兒的水土讓人們早就具備了開放的元素。有的知青要求指導員批判這不文明的行為,可他卻不以為然地說:“群眾找樂批判啥?誰還沒見過……”我知道帶頭的大嫂里面就有劉姐,你讓指導員怎么辦?
兩年后我在連隊結(jié)了婚并當上了負責后勤的副連長。一天管理員找我想用玉米換小麥給知青食堂改善一下生活,他說三連四連都這么干,人家可是先進連隊。我同意但應請示指導員。我指著場院里堆成山的小麥剛說完,指導員的眉頭就皺了起來,左眼瞄著我繃著臉問:“這是誰的主意?嗯?”
從他那惋惜的目光中讓我驀然記起人們說過的一段住事。農(nóng)場要變兵團時他也是個副職,在參加團里三級干部會議的五天時間里,開飯時他回回遲到,頓頓吃大家剩下的碎饅頭和菜湯。這事引起了小小的震動,被軍代表樹為永不忘本的干部典型。
人啊,越窮越革命,指導員家可以用赤貧來形容。門前的院子連土堆成的圍墻都沒有,還不如電影《白毛女》中的楊白勞家還有一個樹枝扎成的小院。前段時間剛剛搞完的“公物還家”運動,全連幾乎家家都進行了登記,不是用了公家的一條麻袋、一塊木板、一個土筐,就是一把鐵鍬、幾塊紅磚……連我這個連隊干部都用過公家的焊條為自己家焊過一個鐵爐子,補交了一元錢。全連只有指導員拍著胸脯說家里連半塊磚頭都沒有,這種廉潔不僅讓人肅然起敬而且也讓你瞠目結(jié)舌,他把廉政推到了頂峰。
我把思想收回來據(jù)理力爭:“現(xiàn)在打倒‘四人幫了,讓大家吃點自己種出來的麥子也沒啥。還是用玉米換……”我的論據(jù)還沒說完,他嚴肅地打斷了我,“哎呀,還一套一套的吶,我咋沒看出來呢?你是海瑞啊……”他懷疑地望著我這個才提拔不久的副連長。
他諄諄地說:“你知道這個思想多危險嗎?這叫瞞產(chǎn)私分。不,叫瞞產(chǎn)私吃偷梁換柱,太幼稚了,你以為文化革命結(jié)束了就可以講享受?要知道世界上三分之二的人民……水深火熱呀我的同志!”指導員對我不僅失望而且痛心?!罢l再發(fā)牢騷講怪話就組織吃憶苦飯!”他脖子一歪執(zhí)拗地說。
我低著頭沒走多遠碰到了她,她拽著辮梢還沒聽完就說:“生啥氣啊,你是不是饞了?干脆讓我媽給咱們做點好吃的吧,我爸昨天還說弄點魚改善生活呢……”她咯咯的笑聲沖淡了我心頭的郁悶。
被割過“尾巴”的那個人如今成了我的岳父,我發(fā)現(xiàn)這個老中農(nóng)運動了十年發(fā)財致富的心也沒泯滅。他早忘了小開荒割尾巴的痛苦,昨天竟膽大包天的把屋后的荒地翻起來。聽到這消息我立即去制止,但他卻振振有詞地說:“你還當干部呢看不出變化嗎?越窮越光榮的時代就要過去了……”不得不承認他天天聽中央電臺的廣播,上面的政策不比我知道的少,說到底他還是有顆不認窮的心啊。
星期六晚上是例行的排以上干部學習會,指導員讀完報紙讓大家開始討論,累了一天的人們無精打采。雖然打倒“四人幫”已經(jīng)過了一年多,報紙上宣布無產(chǎn)階級文化大革命已經(jīng)勝利結(jié)束,但在我們這兒看不出什么變化,歷史的慣性讓我們還是按“既定方針辦”。那個副排長陰陽怪氣的要求發(fā)言,打破了這里的沉悶。“指導員,您注意到?jīng)]有,這里有的干部家屬正明目張膽的在家門口搞資本主義,竟然把房前屋后的荒地開墾起來……影響很壞……”說完叫板似的斜了我一眼。
他的發(fā)言像一潭死水中丟下了一枚石子蕩起漣漪,大家都精神起來,目光集中到我身上,看來我不得不上臺表演了。
誰都知道我當副連長他嫉妒的要命,所以一有機會他就向我挑戰(zhàn)。
如果說我和指導員有善緣,那么副排長就和我有厭緣。我發(fā)現(xiàn)這世上有的兩人一見面就有好感,而有的初相識就互有反感。在我剛來不久參加“批林批孔”的討論會上,我們進行了第一次交鋒。當時全排人散亂地坐在修理間悶著頭,不知道對二千多年前的“孔老二”(孔子)如何批判,遙遠的歷史讓人們敬畏。我有些賣弄的帶頭發(fā)言,背誦了幾段“子曰”后,給大家又做古文翻譯。副排長警惕地盯著我忍無可忍的爆發(fā)了:“你是批判呢還是放毒?你怎么把孔老二美化的跟圣人一樣呢?”我笑了,不耐煩地說:“你讓我發(fā)言又打斷我,不了解怎么批判?比如孔子說‘唯女子與小人難養(yǎng)也這話就應該批判!大家都知道小人討厭煩人難養(yǎng),但婦女能頂半邊天,把婦女和小人混在一起說就很反動,你說對不對?”他張著嘴愣怔地看著我。
——掌聲起,我的發(fā)言被四十多人的掌聲打斷。我被大家一致推舉代表機務排到連隊大會上發(fā)言,一舉取代了副排長長期以來代表排里發(fā)言的地位。他氣得漲紅著臉狠狠地一摔門走了。
今非昔比,我對他的挑釁早已胸有成竹。我矜持地站起來,用與己無關的口氣說:“剛才副排長的話有一定道理,誰搞資本主義我們就和誰斗!我們就要按既定方針辦,讓大好形勢……”大家奇怪地望著我,以為我要做自我批判。會場上很靜,指導員用詫異的目光看著我,這時如果誰站起來呼口號效果一定不錯。
他正仰著頭帶著冷笑瞅著我,我用鄙夷的目光看著他,頓了頓說:“不過前幾天我岳父在家房后開出一片荒地而且種上了蓖麻。大家知道蓖麻是油料作物但人不能吃,它有毒卻是飛機上的潤滑油。一些中學的學農(nóng)基地就種它,這屬于國防戰(zhàn)備物資。有的人整天惦記割尾巴,而忘記了反帝反修的戰(zhàn)備需要,這是不是不關心國家大事?如果大家認為國防事業(yè)不用關心,回去我就把種子刨出來,而且我將引咎辭職!”
我不明白自己沒學過邏輯學怎么會給他出了一道二難推理題。那時有個罪名叫“打著紅旗反紅旗”,我是打著割尾巴去長尾巴。大家被我倆的發(fā)言繞暈了,指導員像玉皇大帝遇到了真假猴王,一時亦難下結(jié)論。他臉上呈現(xiàn)出復雜的微笑,在做會議總結(jié)時指導員說:“今天討論的挺好,打倒四人幫后出現(xiàn)了許多新事物,關于剛才副連長的觀點和做法我向團里匯報后再說,散會?!?/p>
幾天后,只是幾天以后,人們看到我平安無事才如夢方醒般的行動起來。像當年南泥灣大生產(chǎn)運動——閑置多年房前屋后的土地被翻了起來并且一律種上了蓖麻。榜樣的力量之所以無窮,那是因為得人心。那年夏天蓖麻的綠葉子覆蓋了全村,秋收后岳父家把兩麻袋蓖麻籽交到糧庫換回二十多斤豆油和六十多元人民幣。在每人只供應半斤油的年代,該是一筆不小的財富吧。
凡事都有例外,全連儼然成了蓖麻專業(yè)村時,指導員和副排長家屋后仍然荒草碧連天,他們有自己的堅守。
人要是氣不順喝涼水都塞牙。開了二十多年車的副排長前幾天犯了一個低級錯誤——平地翻車,原因就是大膠輪在轉(zhuǎn)彎時忘了剎車減速。萬幸的是拖斗里沒有人,副排長只是被甩了出去受了點輕傷。
形勢確實發(fā)生了變化,多年來一直鼓動人們批判這個打倒那個的報紙竟然刊登了“關于真理標準的討論”,習慣于不用思考過日子的人們有些無所適從。一天我們從報紙看到南方有的地方居然把地包產(chǎn)到戶,胳膊包著紗布的副排長脖子一歪驚叫道:“這叫什么事啊!辛辛苦苦三十年,一夜回到解放前!今后的日子咋過呀——”指導員默默不語,好像也轉(zhuǎn)不過來這個彎子。
不久指導員調(diào)離了這里,去一個偏遠的小連隊當副連長了,我被調(diào)回了工業(yè)單位當了那小廠的廠長,和指導員見面的機會更少了。偶爾只言片語的聽說指導員好像突然老了,連那些脫口而出的歇后語都忘了。接著聽說劉姐跟他離了婚,我心里有點為指導員鳴不平,可不久又聽說指導員也找了一個女人結(jié)了婚,他們好像扯平了。屈指算來我已經(jīng)有十多年沒見到他了。
這些年我最突出的感覺就是時間過的飛快,好像每天不夠二十四小時,眨眼一天,轉(zhuǎn)瞬一年,物質(zhì)越來越豐富內(nèi)心卻越來越空虛,我們這是怎么啦?
“小鐘,你想啥呢?劉姐是不是耽誤你工作了?”劉姐抹了一下眼晴看著我辦公桌上的卷宗說。“沒想啥,過去我們在連隊多有意思。您喝水,慢慢說?!笨粗厝A不再的劉姐,我從連隊的泥濘中回到現(xiàn)實。但現(xiàn)實仍讓她憤憤不平:“我跟別人結(jié)婚啥都沒辦,這么大歲數(shù)了,怕磕磣呢,可那個死不要臉的找了一個農(nóng)村女人還大辦一場呢!聽說擺了七八桌,你說一個二婚顯擺啥?多不要臉!”從她義憤填膺的表情上能看出她對大操大辦的痛恨。說實話,我是沒接到信不然我肯定會參加那個不要臉的宴席。但我搞不明白劉姐來氣是因為自已二婚沒辦后悔,還是指導員大辦浪費錢心疼,可能都有一點吧。
我問起七仙女的情況,劉姐臉上蕩起幸福的神彩。她告訴我姑娘們都出嫁了,工作生活都很好,自已已經(jīng)當姥姥了。哎,孩子們都大了,也不用操心了,這人啊圖個啥,安安穩(wěn)穩(wěn)過日子就行啦——她的不惑年齡比別人晚。
她給我講了當年連隊一些人的近況,那個愛美的小鳳姑娘現(xiàn)在更美了,她當了小學校的音樂老師;被婦女們欺負過的張排長和他老伴成了養(yǎng)牛專業(yè)戶,發(fā)了財;副排長開的那臺老掉牙的破車報廢了,后來也包了地……
深秋的陽光從寬大的玻璃窗投射進來,照在身上暖融融的。劉姐的眼晴里像秋天的湖水一樣平靜。我奇怪地問:“辦復婚應該兩個人的事,指導員怎么沒來呢?”“就為這個我才找你么,他在樓外不敢進來,怕見你,怕見樓里的熟人兒。這老不要臉的,現(xiàn)在也知道磕磣了?!蔽覊男α艘幌?,劉姐臉一紅解釋說:“我也是豁出這張臉上來的。你看,我倆以前的離婚證都帶來了,你還信不過你劉姐嗎?”“相信,這是好事。我馬上讓他們給你辦,復婚后就安定團結(jié)吧,開放到此為止。”我堅決地說。她臉一紅低著頭說:“看你說的,都多大歲數(shù)了還開放?”
我隨后跑到樓下,看看我那既辛辛苦苦又過于叫真的指導員,但找了半天也沒看見他的人影,他躲哪去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