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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二題

2018-12-10 10:34:44申長榮
北方文學(xué) 2018年28期
關(guān)鍵詞:陸家旅行家兒子

申長榮

逝者如謎

溪水從大山里順著坡奔下來,一路歡叫,到這里忽然平緩了,懶懶拐了一個彎月形狀,然后從容北去。

這處平展開闊一些的谷地,河溝子兩岸有農(nóng)田,一直延伸到了東西兩面的山腳。溪流拐彎的地方,茅草屋分布兩岸。在山里,這樣地勢的村子,早前一般也跟著流水叫崴子,比如黃家崴子,喬家崴子。

但這里叫陸家洼子,到今天也是。

山溝里人說的洼地,并不是指低洼的沼澤地,大略是相對于山谷通常的陡狹地貌,偶爾出現(xiàn)在谷底,大塊一些的平闊地方罷了,往往是山區(qū)最適宜耕種的土地。

陸家洼子跟前的肥沃田地,后來近一少半都曾經(jīng)姓過方。到那時,姓陸的人在跟前十里八村,平常輕易遇不著了。

這地方,本來沒有人姓方。

頭一個在此地出現(xiàn)的方姓人,是個滿嘴山東話的大高個子。

就跑腿子一個人,全部家當都扛在肩膀上。

據(jù)他自己說,他老家在魯西一個挺大的村莊,他是離家逃荒的。就這么扛著個破行李卷子,靠自己兩個腳板一步一步,一年一年地走,輾轉(zhuǎn)過很多地方,來到了關(guān)外。最后走到這個山溝子里,開始給老陸家扛活兒,年紀已經(jīng)三十大幾了。從腳步慌忙的年輕后生,變成了步履穩(wěn)健下來的中年人。

人到中年,也和應(yīng)節(jié)令的草木差不多。不少人眼光日漸冷淡,心里慢慢荒了。有的人卻不一樣,跟陳年的酒一般,心情越來越濃郁,連眼前的風物,也似乎越來越打動自己了。

他覺得這地方好,山深樹密,風光好不說,主要是人煙少,事情也少。離禍亂的地方越來越遠,不用再害怕無緣無故地被人一刀砍死,也不用再煩惱下一頓飯在哪里。

方大個子經(jīng)歷過了種種饑寒,不要說這里的人不拘多窮都總會有口飯吃。就是不看糧食,只看一眼眼前無窮無盡的深山,他就知道,這個地方不管人也好,所有生靈也罷,永遠也不會餓死。

他突然發(fā)覺,這些年自己走來走去的,原來就是一直從人多的地方,向人少的地方走。人多地方的人們活著太不易了,爭衣爭食,爭死活。

他沒心腸再四處奔走了,落下了腳,安心給姓陸的地主當起了長工。他體格活計都好,人也和氣殷勤,后來東家就讓他在長工里當了打頭的。

過了幾年,某一個下雨天,一個來打短工的老東西和他一起喝了一頓酒。

那個老東西純粹吃飽了撐的,鬼使神差來了一股熱腸子,為他提了一段媒。

女的是個死了三個男人的寡婦。

前些日子,他從那個小馬架子前邊經(jīng)過時,那個女的仰臉看了一眼他這個大高個子,一邊把錐子插進頭發(fā)里蹭一下,然后錐子和眼睛一起挪回來,鞋底子上扎一下,抿在嘴上的線頭穿過去,細長的麻繩飛快跳躍著扯出來。

他也不好死盯著人家娘兒們瞅,隨便■了那么一眼。女人真是麻利。

臉紅耳熱之間,他又依稀記起那天看見女人時,自己想起了母親。天氣好的時候,娘也經(jīng)常坐在門口納鞋底子。

家,這輩子是回不去了。除了做夢的時候。平時他不去想。多少年沒想過,好像早就忘了。

他撿了個寡婦,搬出了老陸家的長工大炕,自己有了個家。

方大個子身體壯實,八十七歲之前沒生過病。這不稀奇,能活到老年的山里人,差不多都是一輩子沒啥病。稀奇的是他的女人,自從出了娘家門,就病病歪歪,給算命瞎子斷定克子又克夫,死了三個男人,跟前的老跑腿子們都沒人敢要她了。

倆人搭伙時,女人也三十多了。十幾年間,不光三個男人,她生養(yǎng)的七個孩子也全夭折了。她被命運折磨得沒剩下幾分心氣了,平日里目無亮珠,隱約掛出了自己衰老時的面相。

到了他手里以后,女人一口藥沒吃,體格卻好了起來。生了兩個閨女,已經(jīng)讓半世漂泊的方大個子歡喜得了不得,末了,四十出頭還老來俏,錦上添花地生出了一個兒子。

屋子里孩子叫鬧,屋子外雞刨狗咬的,日子有活氣。

她沒病了,兒女也不生病。家人沒病,心里不愁,日子便有滋有味。

就在馬架子房跟前,她自己有三畝七分慢崗地,坡不那么陡,比較干旱的年頭也得糧食??磕屈c兒地,一家子的糧食,通常都夠吃過漫長的冬天。年成要是好一些,能接到來年夏天的土豆瓜菜。

那點兒土地是她和第二個男人分家時分的。馬架子房也是他倆分家時,就著這塊田地壓下的。當初,小兩口也想過,往后日子好了,在這里蓋起正房。

她頭一嫁,過門還不到一百天,十六歲的小男人一個人上山拉柴火,在山溝子里自己不知怎么搞的,莫名其妙地被牛套勒死了。

第二個男人家和頭一個男人家是鄰居,靜悄悄等了幾個月,見她肚子并沒鼓起來,就托人說了媒。

這家人一旁冷眼留意她多時了。當家的老人不講究那個命不命的,眼見她當媳婦一定錯不了,于是就上了心。她嫁過來,全家沒人因為她當過寡婦低看她。

可過了幾年,不想這第二個男人也沒了。于是跟前有人自然就說起了命的閑話,有時當著他們家族人面,也話里話外閃爍其詞的。

她有兩個孩子。家族里有話:只要她守著過,地里的活計,由家族給出人出牲口。這義務(wù),一直到她兒子長大成家。

第三年開春時候,男孩子出疹子死了。那年,犁杖族里也是給出了,可臉色卻叫她心里提溜起來。

那年大冬天,丫頭冰排上瘋跑摔壞了腦袋,也死了。她尋死覓活,娘家和婆家的女人們很是陪伴照看她一段日子。

有人背后議論要賣掉她。雖然這提議在當時也入情入理,但這話人前卻誰都不張口提。山溝子里人,背后唧唧喳喳的小算計還行,遇到大點的事情,卻個個“上不得場面”。

后來,這事以另外一種方式比較恰當?shù)亟鉀Q了。

第三個男人是她一個遠房的小叔子,比她小好幾歲,一個腿長,一個腿短,瘸子。那家人雖說很有些忌憚她的命運了,但好歹能湊合一個人家不是?心一狠,讓瘸子過來拜了堂。喜事一過,家里也就沒人胡思亂想的了。

背后難免旁人還是說閑話,說就說吧,反正別人的舌頭誰也擋不了的,他們閑著也是閑著。

她跟那個小兒麻痹患者過得比第二個男人還長。八年,倆人生過五個孩子。瘸子不光腿瘸,身子骨也弱。她身子時好時壞,生出來的孩子,個頂個的也不怎么瓷實。那父子六個都死光了,她又孑然一身,跟了這個山東子。

那幾畝地,到底落到了外姓人手里。

前夫家族里人,背后唧唧喳喳的動靜卻很微弱,人前更是沒有人出聲。

這山溝子的人,以前還很少有誰見過長這山東子那么魁梧的人。

別看山東子表面嘴甜面善,可誰又知道他到底是個什么來歷呢——誰沒有事會離開自己的老家?

這條山溝子里的人,可從沒有哪個人動過離開家的念頭,生來就沒有。

此外,當年那幾個為她主過事的老人年歲大了,還有死了的。年輕的人,自小就拿她是嬸子。她在那家族里,一晃已經(jīng)十幾年了。

那點兒地,平常年景也夠他家湊合糊口。方大個子還一直給老陸家扛活兒,當打頭的,掙頭等的工錢。這家人,從來沒餓著也沒凍著過。

莊稼忙時他雞叫就起來,就著露水自己家地里干一氣活兒,然后揣兩塊涼苞米面餅子,翻過一道小河溝,往老陸家去。不耽誤東家的活兒,還不吃東家的早飯。不是東家不給吃,他一邊走那幾里路就把餅子啃了,兩頭都省了吃飯的工夫。長工一般總是住在東家,他有了家室,還是盡職盡責的長工。

過了幾年,他去找老東家打招呼,求東家讓他在自己家那幾畝地旁邊的山邊子開一點兒荒。那是陸家的山。

孩子們大了,越來越能吃。

地開出來,自然還是東家的??纯茨懿荒芟葘捪迬啄暝俳蛔庾?。

老東家仔細端詳端詳他,嘮嗑的口氣,問他多大歲數(shù)了。

他想了想,說,四十七了。

東家感嘆他一個山東人著實不容易,立子太晚了。他像他這歲數(shù)兒,孫子們都滿地跑了。

像你老人家福氣的,世上能有幾個呢!

嘮得挺投合,老東家說他再合計合計。

過了一段日子,一個做媒拉纖兒的婆子過馬架子房來。她倆做小丫頭時候,還是鄰居吶?!耙换危甲兂衫涎抛恿??!?/p>

原來,陸家老太太托她,來為重孫子拜干媽。

東家老兩口一生福氣大,見了第四輩子人。孫子媳婦前頭扔了兩個孩子,這個唯恐再不好養(yǎng),于是找了算命的明白人瞧看。明白人不看則已,一看必有說道。說是要想這孩子能站住,必得每年吃三天干媽家的飯,吃到十二歲。

這樣難養(yǎng)孩子的干媽,可是不那么隨便好找。命越賤越好,最好是個養(yǎng)漢的淫婦。

養(yǎng)漢老婆那樣的娘兒們,給以后的當家人做干媽。日后還得當一門正經(jīng)親戚一樣,一輩子來往走動。小孩子的太爺、爺爺和爹,全都不出聲。他們都是念過幾年私塾的人。

那么這個干媽就只好從命苦的女人里挑了。

當然,說事兒的女人不能說她的命苦,反而要說命好??刹皇锹铮氖畾q上又得了兒子,命當然好。

即便不給遮蓋,直說她命苦,他們兩口子也不敢不給東家這個面子。

陸家為這事操辦了一回,請了老親少友,酒席前,小孩子由母親抱著給干媽磕了三個頭,正經(jīng)認下了這門干親戚。

以后,方大個子再去陸家干活兒,孩子的爺爺歲數(shù)比他還小,年富力強,他叫叔,管比自己大十幾歲的老東家叫爺爺。

陸家把那塊兩坰四畝的山地賣給了他家。

陸家自己寫的地契,很便宜,跟白送給他們差不多。

他們兩口子過意不去,年根算賬,說什么也沒要當年的工錢。

從開春到秋后,土地不結(jié)凍。只要是不下雨的日子,他比以前起得更早了一些。沒月亮的日子,就著星光半摸著黑,一點兒也不耽誤他一鎬頭一鎬頭地刨生荒地。手,鎬頭,土地之間熟悉默契,就是閉著眼睛,一鎬頭下去,也能把土翻過來。

附近人家的雞和狗,經(jīng)常沒來由地叫起來。畢竟只是單調(diào)的鎬頭聲和喘息聲,雞狗叫幾聲就沒了興致,重新又打起了瞌睡。

雞犬聲有時讓炕上睡覺的人翻了個身,嘴里咕噥一句“方大個子起來刨地了”,又睡著了。

山溝里的人,也大都是山東逃荒人的后代。但從下一代本地生長起來的人開始,性子就往往懶散了。

他們都好生奇怪:方大個子也上了五十歲的人了,說是個老頭子也行了,哪里來的那么多的精氣神兒呢?

又有人說:他成年這么熬心血,是作死,怕是壽命長不了的。

鎬頭剛翻過來的生土聚成大壟,來年種角瓜倭瓜。

角瓜倭瓜葉子又大又密,遮地,雜草不容易長起來,一年下來,草根木須都爛得差不多了,生土便成了熟土。

再下一年,就能改成普通的小壟,種遮地更嚴實的黃豆。

再往后,就苞米、谷子、高粱隨便種了。

他一年刨出來一塊,土地一點一點地擴展。

過了幾年,他家蓋起了三間正房,位置就在馬架子旁邊。

那是她當年分家壓馬架子房時,她的公公讓留出來的地方,二十多年了。

正房起來,馬架子扒掉了。

后來,原地又蓋起來一座東廂房。那是給兒子日后成家預(yù)備的。

西面,南面的地面也挺平整,還空著。等再往后,兒子給自己的兒子蓋吧。

不過,那設(shè)想中的房子直到今天也沒有出現(xiàn)。

他們兩口子老了,家業(yè)交到兒子手里時候,他家有了七畝洼地,兩坰半崗地——陸家賣給他家的山地,有一少半實在不適宜開荒,其余的一坰地是三塊,分別從三家手里買的。

已經(jīng)有剛來到的山東人張嘴管他叫“方東家”了。

要光是自己種這幾坰地,那也不過是個自給自足的小康人家罷了。

他家最大的進項,不是來自自家這點兒土地,是給陸家做佃戶。那時方家租賃著陸家這一條山溝子里一少半的洼地和崗地,還有上頭兩條溝岔子里的全部土地。雇傭的長短工,不比一般的地主人家少了。

方大個子,一個四十來歲才撿了個苦命老婆的山東窮鬼。到了晚年,居然住進了老陸家高大院墻,院墻四角炮臺聳立的宅院,著實過了些年老太爺?shù)娜兆印?/p>

他很是長壽,一直到大孫子進省城里念大書,自己還當上了太爺爺,才心滿意足,戀戀不舍地死去。

活到這般光景,晚年難免慨而嘆之,回首自己一輩子的時候,他無視自己當年時的生龍活虎,卻總是說:一是仗著祖宗的保佑,二是自己有福。

總之,都是命。

命里該著有這步運氣,他們老方家(真是一個大家子了)才有這步田地。

他的老伴兒,本來命似黃連,到他這兒,相夫旺子。不是靠別的,全是他福氣太大太旺,能“壓得住”她,克不動他。至于她自個兒,不過沾了他的光罷了——狗命還是狗命。

像所有成就感很強,自覺有了一點兒基業(yè)的人一樣,一面自豪,另一方面潛意識又不免暗存僥幸之心。院墻里邊,視野狹窄專一。年久置辦積攢下來的物件越來越多,最重要的是孫子繞膝——一順水五個。眼睛總盯著家里,不知不覺,心生眷戀。而且,他也的確老了。日常和年節(jié),敬祖敬神地有了越來越多的種種禁忌規(guī)矩。類似的東西,有些是隨著家宅一起從陸家轉(zhuǎn)手過來的,另外還有一部分,就是發(fā)自那位活祖宗夕陽晚景里的心血來潮。

訂了些規(guī)矩不說,他閑著閑著,竟然盡自己最大的想象力,編造出了一個他們方家關(guān)里家的祖墳風水好的傳說。其實,就是從他兒時聽到的某段瞎話里,附會演繹出來的。但他越說越玄,越說越真,最后自己都深信不疑了。

快八十歲時,他開始不斷交代兒孫們說:“我死了,不能天天拿眼睛盯著你們、看著你們了,但你們千萬得記住:往后守住家業(yè),可別做出缺德的事兒來,別喪良心啊——不光是我,祖宗們都在地底下睜眼看著你們吶。”

有他這樣的德高望重的祖宗看著,兒孫們不敢越軌。他兒子最大的功績是逐步擴大了家業(yè)。到他念過大書的大孫子當家,心里最得意的事兒,是給自己納了個稱心的小老婆——又多添了倆兒子。

那兩件事,父子兩人都覺得,足能叫祖宗在地底下看得過去眼。

后來,說閑話的人說:陸家不該賣給他那塊地。

六十六那年,把當家的權(quán)利傳給了兒子。

六十六那年,兒媳婦給他生了第二個孫子,他心滿意足。

可是不久,老伴兒一天晚上照常睡下,卻毫無征兆地第二天早上沒有醒來。雖然他在老伴兒喪事期間,還是一貫地浮現(xiàn)著慈祥的日常笑容,但眼睛里淚花不干。老伴兒的死,給他打擊很大,他覺得自己說不定哪天也會那樣一覺不醒。

當時,他絕沒敢想自己居然又活了二十幾年。

老頭子趁夜靜無人時,把自己偷偷埋在墻角下的一壇子銅錢告訴了兒子。那是他準備家里有不時之需的。另外,最主要的是,他對兒子當家很放心了。

兒子是個獨子,又是“老來子”,自然很受疼愛,而且生出來時,他家就沒有受凍挨餓的日子。但兒子沒被嬌慣,跟別的窮苦人家孩子一樣,能挖野菜時就去挖野菜,會放豬時候便去放豬,長大了耕田打獵也都是好手。個子比父親矮一些,體格像父親青年時一樣健壯,心性卻更加精明得多。

他小時候,被陸家叫去,陪伴干弟弟一塊兒念過私塾。那個事情,日后直接影響了兩個家族的命運。

后來,說閑話的又替陸家感嘆:當初不讓那個孩子過去跟著念私塾就好了。

兒子當家時候才二十歲,幾年下來,家業(yè)大增,買下了陸家很多田地,當家到第十年,連陸家的老院都買了。

兒子趕上了好機會。

前面二十來年,陸家的東家去世了三代。新東家接手的,是一個愈加入不敷出的大攤子。新東家跟他爹差不多,對那個爛攤子無力回天,也無心回天,糟踐祖產(chǎn)和抽大煙卻青出于藍。

他和干哥哥年歲相仿,方家日子見好,主要靠給陸家做佃戶,兩家也大致有些類似主仆的關(guān)系。而且,當干哥哥的小時候,陪伴陸家少爺念過幾年私塾(他也就只念過那幾年書),名分上雖是干兄弟,但小廝的活兒倒是干了不少。二人很是知近。

陸家的事兒多,雜,關(guān)鍵是濫,少東家應(yīng)付不了,有時就找干哥哥過來幫忙打理。時間長了,就有些像半個管家的樣子。開頭,自是年輕人的義氣熱腸,盡心盡力。時間久了,對陸家的局面了解深了,一步棋走到哪里,便洞若觀火了。

大家子架子大,主要是開銷擺在那兒,開銷就是用錢,入不敷出,可錢又必須得花。起先,勸少東家賣了城里的兩家鋪子,把外債還清,二是下狠心把家里的花銷精簡,過儉省一些的日子。進一個花倆,日子一定困頓下去;進倆花一個,肯定是抬頭日子。這話是好心,也是最明白的道理,少東家也明白。頭一條賣鋪子他照做了,可第二項家里的開銷卻怎么都下不來。第一宗,必得裁去一些人,可攆誰走吶?讓他們怎么活下去?起碼都跟著陸家人兩輩子往上了,不仁義。而且,陸家自己人個頂個的養(yǎng)成了會花錢的脾氣,怎么改?

于是,只好幫少東家搞現(xiàn)錢了。

簡單說,方家給陸家墊的錢越來越多。

方家的錢怎么就忽然多了起來,打哪兒來的?租陸家的地,地里長出來的。陸家的田方家越種越多,方家越來越有錢。后來以地抵債,變成了一塊一塊蠶食陸家的土地。

最后,陸家終于把老宅也抵給了方家,遣散長工仆婦,“上吉林城里做買賣去了?!?/p>

干哥哥自始至終都在幫陸家忙呀,誰能說出什么二話來?這沒什么讓祖宗看不下去眼的,是不是?

當年方大個子第一眼見到了大孫子面時,樂得流出了眼淚。他一點沒加收斂,讓淚水在一張滄桑的笑臉上肆意流淌。

后來,有一天他猛然醒過腔來:發(fā)覺自己是很有可能再當上太爺爺?shù)摹?/p>

大孫子訂婚很早,成親也早。

孫媳婦過門那年,丈夫虛歲才十三,還整天在私塾里牙疼似的哼哼咧咧,半讀半唱的,跟其實自己《孟子》的字就認不太全的私塾先生學(xué)著《下孟》。

那個博學(xué)的賈仲景老先生,這條山溝子里唯一的私塾先生,當時近鄉(xiāng)幾代開蒙子弟的老師。他會算命卜卦,同時也是山溝里唯一的中醫(yī)先生——既管人的病又管人的命——必要時,還兼做獸醫(yī)。

一年臘月,天越來越冷,越來越短。

“快冷到頭兒,也快短到頭兒啦。”

這是方大個子得病頭天晚上,在油燈底下吃飯時跟一個小孩子說的話。也是他一輩子,旁人聽得懂的最后一句囫圇話。

他生命最后十幾年的冬天,類似的話年年都在重復(fù),只是飯桌跟前和他嘮嗑的總是那個小的,這回輪到了重孫子。那幾個正在大了起來的孫子,一聲不吭地吃飯,眼皮不撩,已經(jīng)不屑于加入這樣的交談了。

這些日后在這條小山溝子里生活的后人,一直都在按老爺子在飯桌前傳遞給他們的經(jīng)驗活著,從來沒有產(chǎn)生過疑慮。

次日清晨,兒子天麻麻亮就起來了。貓冬的時節(jié)閑來無事,他依舊天天如此。自他成為當家人以來二十年來如一日,于家是規(guī)矩,于己是習(xí)慣。他每天早起第一件事,是過老爺子屋里打個招呼——山溝里面他們這樣的小康人家,把這說成是問安,似乎哪里叫他們說不出口——捎帶把尿盆端走。

老爺子一直倒并不很在意,他不過默默順從一個中年的當家兒子罷了。

那天早晨,兒子進東屋看到,老爺子說不了話也起不來炕了。

兒子和聞訊回家來的姐姐姐夫們,商量起老人的后事。

大伙都沒有覺得說話有什么不便。這把年紀了的人,一輩子沒有生過病,一旦倒下了,誰也沒想他還能再起來。

老爺子開頭身子不能動彈,連胳膊也抬不起來,無法抗拒賈先生在他身上扎針。但是他那過人的精力和體力仍在一些局部凸顯出來。他看來半死不活,其實也可以說在養(yǎng)精蓄銳。當賈先生的藥熬好端來時,他積蓄好的最后的一點殘存生命力,全部凝聚在了牙床上,別人想盡法子撬,可無法讓他張嘴。

“捏住鼻子就張開嘴了?!边@是一個女兒想出的法子,顯然是從給孩子喂藥聯(lián)想而來。

人們試了試,還是放棄了。捏住鼻子,是得張嘴呼吸,但是老爺子只要把嘴唇張開就行了,他的牙齒殘缺不全,牙床依然固守,殘牙的縫子就夠他呼吸了。

過了幾天,老爺子沒有瀕死的跡象。當對賈先生的湯藥據(jù)守成功的時候,他勝利的眼神里,反而浮現(xiàn)出一絲孩子般的頑皮。

“看來還是壽路沒到,總得再吃上一個年的餃子。”他一個女兒說。

等不到老爺子死,年關(guān)迫近,倆女兒先后回自己家里張羅過年去了。

過了些日子,老爺子一只胳膊能動彈了,就開始反抗賈先生的針灸。無藥無針,他也在一點點見好。后來能坐起來,他就自己靠在炕墻上盡量坐著,絕不躺下。過年不僅吃著了餃子,開春轉(zhuǎn)暖時,一回別人沒留神,他前手著地,半爬著出屋到了院子里。

對別人試圖把他弄回屋里顯然很不高興,嘴里發(fā)出激動的半語,看起來很像是罵人。兒子端了一把椅子。

兒子覺得他坐在椅子上時間有些長了。太陽很好,時令總是還早,兒子找了件衣服給他披上。他立馬扯掉了,讓陽光直接照在身上。

曬了一回太陽,再有晴天,他在炕上就待不住了。一次兒子過來攙扶得晚了一些,他又自己溜到了院子里。這次沒爬,扶著墻一步一步挪出來的。兒子趕過來時候,他整個人已經(jīng)離開了房門幾步遠,不扶不倚,站在院子里大口喘著氣,臉上明顯有笑的模樣,顯得挺開心。一旁兒子頓了頓,沒有過去扶,反身把椅子搬到他近前,并沒有緊靠近老爹,離開了幾步,有些像釣魚。老爺子盯著椅子,氣喘勻了,往前挪了兩步,最后往前像是撲了一下子,那只好使一些的右手抓住了椅背。他站了好長時間,氣息和心跳完全調(diào)整好了,還是那么站著。

兒子后來靈機一動,給他找了一根棍子。

隨著天氣越來越好,漸漸地,他自己能拄著棍子到院子里溜達了,不用兒子扶,也不坐椅子。

賈先生將之視為自己針灸的神效:“光行針的效力也只能這樣子了。其實,我祖上傳下來的這個治東風不語(東北舊農(nóng)村對中風的習(xí)慣誤稱)的方子百發(fā)百中,當時老爺子要是吃了藥,八成真能長命百歲啊。”

賈先生過后一有機會在方家喝酒,就要在酒桌上吹噓這話的。先是兒子,后來陪酒的是兒子的兒子。

那個大孫子后來在省城念過大書,是這個山溝里學(xué)問第一個超過賈先生的人。他也懂得一些醫(yī)藥,后來弄明白了一個事情,就是這個山溝子里很多的人,其實都是被賈先生的藥搞死的,賈先生殺的人比土匪多。土匪殺的人大家都知道誰誰,能數(shù)過來。被賈先生殺的人,數(shù)都沒法數(shù)。

隨著閱歷越來越深,那個孫子對爺爺當初那么頑抗賈先生的湯藥越加感到神奇,越想越心驚膽戰(zhàn)。

盛夏將要過去,當人們都覺得老爺子的身體會越來越好時,他突然倒下了,水米不進,氣息奄奄。

看來,這回真的“到時候了”。

兒子讓人把前些年備下的棺材抬出來,打掃干凈,再重新油過一次。一些親友鄰居自動過來幫忙。

躺倒三天后的上午,他卻精神了起來。之前大家已經(jīng)給他換上了壽衣,大夏天的,他并沒有把那件棉袍子脫下來,穿著它拄著棍子走到院子里圍著棺材轉(zhuǎn)了一圈兒,似乎沒啥意見,挺滿意的。

拄棍倚在棺材角上,他右手扶著棺材,眼睛從自己行將就木的這個木上漸漸移開。

門房之間的兩扇院門打開著,對面田里的黃豆那幾日封墑了,平展展,齊整整的豆葉擁擠在一起,生意盎然。

他眼睛盯著豆田。

終于,有一股風吹過來。風的腳在豆葉上面走過,所到之處,豆子俯仰之間,頂部的葉子集體翻轉(zhuǎn)過去又平復(fù)回來,毛茸茸的灰白背面瞬間閃過,襲過泛白的波浪。

回到屋子里,他仍然不吃不喝,盤腿坐在人們讓他躺著等候咽氣的褥子上。似乎對別人給他安排的最后位置,同樣沒有異議。

他坐在那里,和幾天來守在他身旁,最后陪伴他、等他咽氣的幾個人聊了起來。

準確地講,只是他一個人說。別人并不搭腔,他們聽不懂。

猶如一位徹底沉醉于角色的獨角戲演員,他的眼睛看著觀眾,卻根本無視他們的存在。

這是一個忘了自己失語多時的人,忘情的最后獨白。

他一定是在說一些他心里最重要的事情,雖然他根本說不清楚。

身邊的聽眾連大致的話題也搞不懂,也沒有人耐心去搞。沒有人被他的激動感染。人們的情緒和他的情緒之間,有一條看不見的界河。大家用一種異樣的目光看著他,其中有相當?shù)木杞鋫涑煞帧?/p>

很大程度上,人們已經(jīng)不拿他當活人看待。個別膽小的人,悄悄從他跟前走開了。

終于這個演員疲倦了,盡管他始終沒有注意到觀眾的冷場,但是謝幕的時刻,不可避免地來臨了。

最后,他空洞的目光毫無視點地掃視了一圈,嘴里嘟噥了一句什么,慢慢躺倒了。

他躺在那里,除了左手一直緊緊攥著以外,任由人們把擺成壽終正寢的姿勢,右手、兩腿以下已經(jīng)死去了。像深呼吸一樣,可能比深呼吸還要緩慢。別人看不出他的鼻子吸氣,也很難察覺他的胸腔收縮。人們守在旁邊,忍受著煎熬。老半天,他塌陷的雙腮鼓起來,接著嘴唇張開,吐出一口氣,又把嘴唇合上……

“咋就從來沒見過死這么麻煩的?!彼笈畠汉偷苊谜f,語氣聽起來似乎有點戲謔,其實更多的是中年婦人之間的體諒。后者作為主婦,很見憔悴。

又一天一夜過去了,人們給拖得精疲力竭。有人在背后議論,是不是哪里有點不對勁兒,老爺子身上八成有邪骨頭,沒準兒被哪樣邪祟附了體。

有人提議給他的胸口上壓一個帶甕的鐵鏵頭,又辟邪又能……(古來,有不少鄉(xiāng)下老人就是那樣被結(jié)果掉的)。

兒子瞪了一眼實心眼給人當槍使的二姐夫,沒有人再出聲。

其實,兒子也和大伙陷入同樣一種困擾之中。后來,他覺得自己找到了癥結(jié)所在,悄悄把趕車的老板子叫到一邊:

“你套車去把來福接回來!”

人們都說,在那個被他母親悄悄送到親戚家,意在躲開這個喪事的小重孫子一腳門里、一腳門外跨進院門時,他長出了一口氣,下顎放松地歪向一邊,一直緊攥的左手撒開了。

大家把他抬進棺材里。

方大個子穿著新黑棉袍子,雙腳用布帶并在一起,臉上用布蒙蓋得很嚴實,右手掌心里塞了一個饅頭,手腕上掛著一串紙錢。

他終于輸了。任人擺布,被武裝得好像個滑稽戲里面的小丑。

等大孫子當家以后,山村里,包括方家自家人,很少有人說起他了。那個當家的孫子是最后一個留意他爺爺名字的人。那個長孫死了以后,這世上便沒有人理會了。

其實,他家的家譜上還是記著的。到了幾十年以后,家譜破四舊時候被燒掉了,不過燒掉之前,偷偷抄寫了副本。那時候,方家識字的人很多了。

家譜上面記著:方庭秀,大清道光二十一年生東昌府柳林,中華民國十七年卒。

這幾個字,現(xiàn)在刻在了石頭上。在他去世快一百年以后,由他的一個后輩——某個孫子的一個孫子——從省城回山溝子里來,立在了他的墳頭。那個人并沒有在這個山溝子里生活過,卻開著車專程跑山溝子里來做了這么一件事。

當時,這個有心的晚人以為自己很鄭重。但過后立馬就忘掉了。他要忙的事情太多。

那幾個字就是空洞的幾個字,后人讀到?jīng)]有什么感覺,就算刻到了石碑上也一樣。墓碑店的人刻完忘了,子孫立完走掉了。刻字的碑立在荒山,有時候放牛的人打墳前經(jīng)過,看兩眼,一轉(zhuǎn)頭,不會入心。

就算讀了那幾個字,也沒人會耐心計算他竟然活到了八十八。

直到今天,他的后人里面還沒有一個人能復(fù)制這個年歲。

方庭秀的后人很多,經(jīng)歷了戰(zhàn)亂,疾病,計劃生育,等等。到如今,還是不少。

今天,知識普及了,有些膨脹了。

從“道光二十一年生東昌府柳林”可以輕易推斷出:他出生那年,大清政府向英國宣戰(zhàn),鴉片戰(zhàn)爭爆發(fā)。已經(jīng)漸漸淡忘了明末清初的腥風血雨的平民百姓,持續(xù)了百多年茍且偷生般的祥和日子,再一次被打破了。隨后,太平天國,捻軍,白蓮教等等。

方庭秀出生,老百姓安寧日子剛好到了頭。他在老家有過妻兒么?他親身參與過那些可怕的殺戮么?不知道。反正最后他脫身了,一個人跑到了近乎蠻荒的東北。

他的父母,或者可能有過的兄弟姐妹的情形,都不得而知了。

他同輩的鄉(xiāng)黨里,出過兩個很大的人物。

一個比他小一歲,二十來歲與土豪和官府抗爭,抗糧,民變,后來居然殺死了當時國家的柱石僧格林沁親王。但是,至死卻沒有攻下近鄰地主家的柳林莊。柳林是宋景詩血海深仇的死對頭,莊里沒有一個官軍,純粹當?shù)赝梁澜M織的民團。國家的正規(guī)軍沒有民間武裝戰(zhàn)斗力強,這在今天似乎很難被理解了。

另一個比他大三歲,是個乞丐,行乞致富,但卻終身沒有娶妻生子,繼續(xù)過著乞丐一般的日子,終于在晚年辦成了兩所收了幾十個學(xué)生的義學(xué)。晚年受到清政府的表彰,得賜了現(xiàn)在被電視劇搞得似乎很隨便就能弄到手的黃馬褂。死后封神,竟然成了圣人。到民國推行平民教育時候,更加聲名顯赫。到了新中國,由于偉人的批評,似乎要遺臭萬年。不過,后來國家又專門下發(fā)了文件,為其恢復(fù)了名譽。

崔嵬演過宋景詩,趙丹演過武訓(xùn)。電影讓那兩個人在新中國一度很出名。

那兩個人,跟方庭秀小時候一起玩耍過么?長大一塊兒喝過酒么?沒人知道。

不知方庭秀是否造過反,起碼,他肯定沒有崇高的理想。他只為能繼續(xù)活著,后來跑到關(guān)東這個小山溝子里,扎下根來,活了很長,生了眾多的后人。

這些,宋景詩和武訓(xùn)都沒有。

方庭秀家的家譜上,還有很多名字。那些密密麻麻的人名,當然都是曾經(jīng)活生生的人。那些人,活在更久遠的年代里,活在方家后人傳說中的東昌府。說不定,和宋景詩家以及武訓(xùn)家,還曾有過這樣那樣的親戚關(guān)系吧。

方庭秀像一根獨木橋,把有關(guān)東昌府的傳說和猜想,與今天東北這里的方家后人,連在了一起。

想當年,他活過來便是個僥幸。單身漢一個人,萬水千山一般,從關(guān)里一步步走到這個關(guān)東小山溝子里。

怎么懷里還一直揣本破家譜呢?

他自己又不識字。

旅行家

怎么說呢?

大致上,他算是一位信使和徒步旅行家吧。

這兩個稱謂,是我這里自作主張授予給他的。除了這兩個詞,我想不出別的。

大約在我出生以后,記事之前那幾年,他家從我們村子搬走了,搬到了一百多里地外,延壽縣以東,一個似乎還要更偏僻一點的小山村。他每年都回來,從來不坐車,靠兩腳走路。沿途即便遇到順路的方便車,也會謝絕車老板子的好意。

那是他一輩子養(yǎng)成的習(xí)慣,用我小時候那些老人們說他的話是:人家就是那個脾氣。

八十多了,還回來過。八十多了,個子看起來仍然足有一米八。他有兩條大長腿,頭朝里躺在我二伯父家的北炕上,兩個伸出炕沿外頭的腳板也很大。

旅行家的一生,充分利用了自己的大長腿和大腳板。

每年春天,天氣變好了,但還沒等到伸手摸農(nóng)活兒時,他便離家了。中間,或者也回來,不過絕不是為了家里的活計。大抵是走累了吧,歇歇腳。天殺冷了,貓冬的時候,才在家里待得長久些。

他傭工扛活兒么?不,雖然他身體極好,沒人聽說過他一輩子得過啥病。說書算命么?也不,雖然在他所處的年代里,他算挺能說會道的人了。

真正一窮二白的人,往往反倒更不去關(guān)心錢的好處,沒興趣搞錢。

今天,這一點似乎很難被人理解了,但在舊時代,金錢意識終身不曾覺醒的人,在東北大地上,隨便可以遇到。

他走親戚。

從前的人,都重視親戚。親戚關(guān)系是一張奇怪的網(wǎng)絡(luò),他是親戚間交織聯(lián)系的一條線。而且,還不止一般意義的親戚。他本人姓孔,走遍天下,不光孔家,還有顏家,孟家,曾家,都跟他是一家子。

那么常年論輩子走東家串西家的,拿走親戚當營生,人家就不煩么?還接待他么?

無論他走到哪里,都是受歡迎的客人。若是稍遇冷落怠慢,他絕不會再登那家的門檻。

每年春天過后,那些親戚人家若是見不到他來,便會開始念叨,仿佛日子里少了一件重要事情。上了歲數(shù)的老人,常常身不由己走到村子口,沖他來的方向張望。

尤其是山村,互相之間被山嶺隔絕,從古以來,過著雞犬相聞,老死不相往來的日子。親人之間,隔嶺分開幾十里路,好多年見不著面,是很普通的事情。若是分離百里,差不多也就是分開百年了。

他到來,從遠方帶來父母兒女、弟兄姐妹的消息。然后,把這里的消息反饋回去,傳播到別的地方。

有很多時候,一些親戚還會托他捎一些具體的口信,甚至是不那么沉重的物品。那是他最樂于幫忙的。如果有人所托付的目的地,剛好不在他本來的計劃行程之內(nèi),他也不會說出來。他會繞彎去的。那正好也給了他去那個地方一個正當?shù)睦碛伞?/p>

所有的托付,他全部都會照辦,一生不曾背信過。

那可不是我們通常說的十里八村間的親友,旅行家的足跡,遠遠走出了我們的老家賓縣。往東踏遍了方正,佳木斯下江一線;往西走哈爾濱,北上綏化;牡丹江的一些地方,他也說得上來,大半個今天黑龍江的土地了。

那一東一西他是最經(jīng)常走的兩條路線。牡丹江只是他有時到了下江地方,一高興又往南拐了個彎。那里所以去得少,路遠了直系親屬少了是一個原因,最重要的他還得從原路返回。今天我們都知道了,走海林、尚志一線,牡丹江離我老家才五六百里路,但是在那個年代旅行家好像還不清楚。

一年,他從綏化往東拐了個彎,到鐵山包(今天的鐵力)的一個小村莊,探望了一家久違的老表親。

村子里常年難得見到一個陌生面孔,何況來客是一個走南闖北的人。晚上,有些鄰居便來那家閑嘮嗑。小山村的夜晚,人氣一下子仿佛比平常旺盛了許多。

聽說打賓州府來了個孔大個子。村里一個婦女猶豫了半天,最后還是換上了一件干凈一點兒的衣裳,過這家來納鞋底子。

中間,這個山東口音的年輕女人鼓起勇氣,插了一句嘴:

大表舅(隨主人家的女人稱呼旅行家),聽俺娘說,俺二哥也住在賓州府。

那你哪年嫁過來的吶?

原來,她并不是從賓州那面嫁過來的。這里的一個老山東子,半輩子在關(guān)東城攢了一點錢,回老家去買來的她。

她那句話問得聽起來好像很蠢,起碼有些傻氣。想來,她想不出賓州到底有多大地方吧。

旅行家沒有覺得好笑。那些年代里的人,不論怎么卑賤粗鄙,大家通常都是遵照禮數(shù)的,尤其在較為安穩(wěn)有序的境況里。何況他是遠客,他們是男女。

女人不知道她二哥住在賓州府什么地方,甚至連他長什么樣子,都記不起來了。

她二哥離開山東家闖關(guān)東時,她才八歲。

其實明擺著,那個人是不是還在賓州府,或者是不是還活著,都是不好說的事情。

賓州地方有多大,有多少人口,旅行家當然比別人心里有數(shù)。

但他卻把女人的話裝在了心上。

那個小插曲過去三年了,旅行家來到現(xiàn)在賓縣最東端,高麗帽子山山腳下一個山村里。

這個地方更窮,稀客到來,親戚家夜里連個燈碗子都點不起,大家伙摸著黑聊天。

不過沒關(guān)系,同樣是一個非常愉快的夜晚。

說著說著,旅行家還是沒有忘了打聽一句,跟前有沒有一個叫陳敬謙的人。

短暫的沉默過后,親戚說沒有。

開始聊下一個話頭兒了,一個半大小子的聲音突然叫了起來:啊呀!后屯那個豆腐匠子,好像大號就叫個什么陳金天。

一個男人馬上呵斥他:什么陳金天,你大爺說是找陳景先!再說,那個給金八家拉幫套的陳山東子,才剛到后屯幾個月?。?/p>

黑暗里旅行家后背離開墻壁,一下子坐直了身子:山東人嗎?后屯離這才三里地吧,我這就過去問問他。

主人攔住了旅行家,說:今天就不要去了。道是不遠,天黑也沒啥。豆腐匠子嘛,明天總是會過來賣豆腐的。

其實,真正的原因是:這個親戚是顧慮金八雖說落炕兩年了,但還人活著吶。一個炕上住著三個人。大晚上的,外人貿(mào)然闖進屋去總是不大好。

第二天早上,那個山東人果然挑著豆腐進村來了。

雖然,豆腐匠子一口山東侉話。豆腐匠子,旅行家,乃至整個村子的人,沒一個人識字。但經(jīng)過反復(fù)確認,最后,大家明確地統(tǒng)一了三個字音:陳敬謙。

旅行家不僅記準了這個名字。他還說出了個地方:登州府萊陽縣二陳莊。

當旅行家問到陳敬謙的老娘娘家是不是姓劉,他離開老家時,家里是不是還有個八歲的小妹子時,山東子哭成了個淚人。

看來豆腐匠子有日子沒洗臉了,淚水一沖,袖頭子一抹,臉都花了;淚流不止,以淚洗面,居然面目煥然一新。敢情不是個小老頭子,還挺年輕的吶。

陳敬謙撂下豆腐挑子,當天就要跟著旅行家去鐵山包那個叫小范屯的地方。

旅行家最熱心做這樣的好事。

可到了后屯,金八的女人不干了,發(fā)瘋?cè)鰸姴蛔尪垢匙幼?,罵娘罵祖宗,揚言要動刀子殺陳敬謙,自己上吊喝鹵水。

陳敬謙都不出聲

最后,女人熊了,癱坐地上,邊哀哭邊當院撩起了衣襟,展示她四五個月身孕的肚子給人們看。

陳敬謙蹲下了,兩手抱住了腦袋。

旅行家勸女人:大妹子你不用這樣,大兄弟找到了自己妹子,這是喜事。離老家這么多年沒見親人面了,去看一眼你有啥想不開的。現(xiàn)在家里要是脫不開,往后得空再去不就得了。

抹身又安慰陳敬謙:你也別著急,知道妹子也到了咱關(guān)東,親人近了,總會有見面的一天。我啥時候去江北,一準親口跟你妹子說,你娘家二哥有后人了。

高麗帽子離我們村子七八十里路,旅行家那次旅行是在遠行歸來。他離開高麗帽子沒有往家走,轉(zhuǎn)身向北,從擺渡過了松花江。

他特別不喜歡兩只腳板離開地面,汽車火車他都見過,但走南闖北的,卻終其一生也沒坐過。但他必得坐船,江水太深了,■不過去。擺渡渡口,有他個遠房兄弟。

當初誰也沒有想到,那對大體只隔著木蘭通河那些大山的兄妹,居然又過了二十多年,才見著面——差一點就一輩子見不到。兩個人的配偶,都嚴防他們兄妹離家。兄妹倆各自家里的孩子也都陸續(xù)添加,孩子越多,家里的事情越忙不過來。總也不離開家,慢慢地,對離家出趟遠門,連他們兄妹自己越來越覺得遙不可及了。

其間旅行家通過多次反復(fù)說明,他們兄妹慢慢也清楚了:高麗帽子到小范屯中間,隔著一條江,還有綿延不斷的大山,但總共大概也不過幾百里路。中間,有哪些不同的村子,每個村子里有著什么樣可以落腳的人家。久而久之,那對兄妹心里,對那些村子都熟悉了起來,對那些人家都親近了起來。聽旅行家說誰家娶了媳婦,生了小孩,他們臉上也不由得跟著露出喜色。一次,聽說一個慈善的老人故去了,那個妹子當即情不自禁,放聲大哭了一場。

不過,旅行家當初一步步走過的,那些年令陳敬謙兄妹無限神往的那條路,今天我卻很難確定究竟在哪里。

近百年來,賓縣到鐵力就這么三條路線。

第一條從西面哈爾濱繞。就是旅行家從綏化去鐵力那條,人煙最稠密。但是來去一條路線,似乎不是旅行家的走法。

第二條從鐵力往南直穿大山,經(jīng)當時的鳳山縣到今天的通河,從通河過江往西沒多遠就進賓縣。這條路最近,如果是紅軍長征那樣的走法,大致兩三天就行。但在我看來,旅行家走它的可能性最小。鳳山到通河那段七八十里路還可以,但鳳山往北去鐵力那段,太荒僻也太艱險了。那個年月,那里正是土匪盤踞的地方。老話“江北胡子不開面兒”,大致說的就是那里。即便人家胡子對一窮二白的旅行家沒啥興趣,可旅行家自己未必敢那么想。而且,那里不光是胡子窩兒,也是虎熊豬狼等兇猛野獸的樂園。最重要的,人煙稀少,沒有親戚款待。我覺得,旅行家走那條近路,實在不是他的脾氣了。

最后一條路是從東面繞,由鐵力往東,再從南岔南下,沿湯旺河谷入湯原,從香蘭往西回賓縣來。但是,那也太遙遠了。而且,湯旺河谷一線,到了今天,也說不上人煙稠密。

總之,當年旅行家到底走的哪里,如同從前有過的許多事情一樣,今天已經(jīng)是一個不解之謎了。

后來陳敬謙兄妹倆,并沒有走那條曾經(jīng)讓他們無限神往的徒步路線。

那個妹子的丈夫年紀大,先死掉的。

她是由兒子陪伴,從鐵力上汽車,經(jīng)慶安、綏化、哈爾濱,來到賓縣的。雖說兜一個大圈子,畢竟汽車轱轆可比兩條腿快多了。早晨上車,當天半夜就見到了她二哥。

在那個年代,哥倆兒都是老頭老太太了。也就見了那么一面。過兩年,陳敬謙就死了。有那一面,他死得總算可以閉得上眼睛。

那些年間,兄妹之間,就那么一直是由旅行家兩頭傳遞著信息:

——你二哥搭伙那個女人的掌柜的,躺了七年,頭年入秋死了;你二嫂子又給你添了個小侄女,你二哥前半輩子吃苦,可后半輩子有福,兒女雙全了……

——你二外甥跟你妹夫上山攆貉子,小孩子不知道留神,把腳脖子崴傷了。當時沒想到傷了筋骨,也沒好好養(yǎng)。那孩子的腿腳,看來是落下毛病了……

……

若是某一年旅行家沒有到來,這兩個人家的日子那一年都不得踏實。

陳敬謙更加沉默寡言,人也顯得更加消瘦。以致他的女人自己心里先沒了底,有時趁陳敬謙眼不見,她沒頭沒腦偷偷地往村口那面張望。

那個鐵力小范屯的妹妹,甚至?xí)蟛∫粓觥K龘母绺缡遣皇撬懒?。要不,就是旅行家死了?/p>

用今天的話說,旅行家的檔期實在太忙了。

需要他傳的信太多,陳家兄妹的,只是其中一件罷了。只靠兩條腿,有時候跑不過來也是正常。

旅行家從十幾歲能走動路起,到八十多了走不動了止。一輩子,大體上就在做著那么一件事。

他是大清朝生人,張作霖父子的時代比較安定,他開始了自己游歷四方的生涯。而后,偽滿洲國,老毛子打進來,新中國生產(chǎn)隊,文化大革命,又分田到戶自己家種地等種種時代變遷。對于旅行家都不過是眼前的熱鬧,而絕非身心的麻煩。

就那樣,自己有滋有味地走完了一生。

他回我們村子,并非思鄉(xiāng),而是把我們村子變成了他旅行的一個站點。

外面走了一輩子,末了,跟別人家的老人沒啥兩樣,死在了自己家的炕上。

不止陳家兄妹之間的路,隨著時間流逝,旅行家所有走過的路,現(xiàn)在,都成了謎。

今天看來,旅行家的一生,更像是一個謎。

責任編輯 韋健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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