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鳳清

暑期開始，多如牛毛的補課班在茅芭縣大街小巷遍地開花?？h教育局為了防止在職教師辦班補課，出臺了嚴厲的禁補令，違者一律辭退。可是，就在這樣的嚴厲禁令下，居然有位叫金陽的老師，偏偏暑期一開始，就在校外頂風辦班。

金陽是茅芭實驗小學最年輕、被縣里破格評聘的特級教師。他教學有絕招，要上他班的孩子擠破頭，是學校的一塊金字招牌。他為什么要頂風辦班，劉校長也是一頭霧水。不過，學校處理不了他，因為他早在期末就向劉校長遞交了辭職報告。他說，與其辦班被辭退，不如先辭職，讓辦班名正言順。

劉校長當然不同意金陽辭職，苦苦挽留?？墒墙痍栬F了心，怎么也挽留不住。問題嚴重，劉校長向教育局繆局長匯報，繆局長也感到十分驚訝，一個響當當?shù)奶丶壗處熅谷晦o職辦班，真是不可思議，影響有多壞！他趕到學校，嚴肅批評金陽：“金老師，學校培養(yǎng)了你，你為什么要辭職辦班？”

金陽微微低下頭回答：“繆局長，我心里記著學校的培養(yǎng)，可人各有志，誰也阻擋不住的?！?/p>

繆局長警告金陽：“你不要錢迷心竅，不要玷污了特級教師的職稱。再說，你前途光明，局里正考慮先把你提為副校長，劉校長馬上要退下來，不久位置就是你的。金陽啊，走錯一步，后悔莫及，你可要三思！”

“繆局長，我再三考慮過了，我辭職，是為了不給領導添麻煩。既然跨出了這一步，也決不后悔！”金陽抬起頭，眼神堅決。

金陽辦好辭職手續(xù)，就租了房子，買了幾十張簡易課桌，門口掛一塊“特級教師金陽補課班”的牌子。許多家長沖著他特級教師的名氣，瘋似地涌來報名，才半天時間就報了上百名。為了滿足家長的要求，他把補課班分成上午班、下午班和晚上班，每班30多個孩子。一期補課15天，一個暑期分4期，正好兩個月。

金陽備課、上課、批作業(yè)，天天忙到深夜，連吃飯的功夫都沒有，只能啃只饅頭。頭發(fā)長了，沒功夫理，胡子長了，沒功夫刮，衣服發(fā)出汗酸，沒有功夫洗……他陀螺似地日夜轉，一期接一期辦班。

終于，有一天他暈倒在課堂上。大一點的孩子打120叫急救車，把他送到醫(yī)院。醫(yī)生知道他是大名鼎鼎的特級老師金陽，辭職后瘋狂辦班，身體掏空了，好心勸告他：好好住下，補好了身體再去補課?？墒牵睦锎舻米?，見醫(yī)生出去了，拔下鹽水，扔下300元錢，溜出醫(yī)院，又回到補課班。

劉校長得到消息，拎了燕窩、西洋參等補品趕來看望。正好孩子放學，金陽在批改作業(yè)。劉校長看到金陽臉色蒼白，瘦成了猴子樣，心里涌起難言的滋味：“金老師，你何苦要這樣拼命??！”

金陽見劉校長來了，還帶了禮物，禁不住心頭一熱，站起身說：“謝謝劉校長來看我?！?/p>

劉校長說：“金老師，回校吧，學校不計較你外出辦班，也不會處理你?！?/p>

金陽苦笑回答：“劉校長，您是個好校長，一直關心著我，我也一直敬重您?？墒?，我選擇的這條路自有道理，開弓沒有回頭箭，您不要勸我了?！?/p>

劉校長沉默了一會，又問：“金老師，我就想不通，你為什么把金錢看得這樣重？以前你不是這樣的?！?/p>

金陽坦然回答：“我在這里辦班，把它看作事業(yè)，既然選擇了，就要把它做好。當然，您說到金錢，它在我腦子里確實有著非常重要的位置，但決不會把它放在第一位的。”

劉校長感到同金陽的交談十分困難，嘆聲氣離開了。

金陽瘋狂補了一個暑期，竟然收入20多萬，抵得上他幾年的工資。難怪，他要沖破層層阻力，辭職辦班。

不過，劉校長還是不死心，去教育局找繆局長，希望領導再做做金陽的工作，學校不能失去這樣的人才！

其實，繆局長在暑期也暗訪了遍布縣城的補課班，除了金陽，其他老師還不敢頂風辦班?？墒墙痍栟o職了，他這個教育局長已經管不了金陽了。他無奈地對劉校長說：“金陽的品行，已經完全失去了成為一位教師的資格，好在縣城沒有老師跟風學樣，隨他去吧！”

暑期過后，報名開學?？h城各補課機構并沒有偃旗息鼓，又把孩子的雙休日、節(jié)假日占領了。暑假中參加金陽補課班嘗到甜頭的孩子，仍希望去繼續(xù)補課，可是，當家長領著孩子前往報名的時候，發(fā)現(xiàn)已人去屋空。他們尋遍了縣城旮旮旯旯，哪里還有金陽的影子？

有人說，金陽在縣城小試牛刀，大獲成功，具備了辦班經驗，到大城市大顯身手去了。有人說，他辦班撈了第一桶金，發(fā)展什么事業(yè)去了……

就在人們的紛紛猜測中，金陽背起背包，跋山涉水，回到了他的家鄉(xiāng)，一個被重重大山壓得喘不過氣的山村——金盆坳。多好聽的一個名字啊！可只不過是個好名字，而不是個出金子的地方。正當他爬得滿身大汗，轉過一條山梁的時候，迎面碰上了一個拄著樹棍的老頭。老頭眼睛昏花，怔怔地看著金陽，嚅動著嘴唇。金陽撲上去抓住老頭的手，激動地大喊：“老校長，我是金陽呀，我回來了，你趕不走我了。”

被金陽稱為老校長的老頭，聽到金陽的聲音，立刻用手按住金陽的嘴巴：“娃，別說這話，別說……”

金陽聽到這話，淚水像斷了線的珠子滾了出來。

那是20來年前的事了。當時金陽在金盆坳小學讀書，說是小學，其實是石頭壘墻、茅草蓋頂、用舊極紙糊窗的幾間屋子。山路彎彎，溝壑縱橫，有的孩子到學校要翻小半天山路。老頭也姓金，既當老師，又當校長。他看到山里娃上學要翻山越嶺到鄰村，路上多次出危險，就在村里辦了所民辦小學。當?shù)卣щy，這村子又十分偏僻，因此這所學校既沒有編制，也沒有辦公經費下?lián)堋嵲诤茈y想象，幾十年過去了，金校長是怎么把這所學校堅持辦下來的。每學期開學，他就對30多個孩子說，金老師對他們最大的愿望，就是要讓他們一個個飛出大山。大山里太苦了，只有讀書，才能走出苦海。

金陽身體瘦弱，是金校長的特殊照顧對象，每遇刮風下雨，金校長就要扶著、背著他。有回下山坡，路滑，金校長背著金陽摔到山溝里。金陽安然無恙，金校長卻摔斷了一條腿。金陽哭著說：“金校長，我要走出大山，我要讀師范，回來同你一起教書?！?/p>

金校長急忙用手按住金陽的嘴巴，厲聲說：“娃，別說別說……”

金陽果然讀書跳出了大山，當上了老師。這些年，他回金盆坳小學五六回，提出要留下不走，都被金校長舉起樹棍趕跑了。

去年，金陽又回了趟金盆坳小學，看到金校長撐著樹棍，山路都爬不動了，萬一倒下，這里的孩子怎么辦？他咬咬牙，心里有了主意。此刻，金陽告訴金校長：“我已經辭職，沒有編制了，回不到城里了，也沒有牽掛了，可以同你一起把更多的山里娃送出大山，實現(xiàn)你的愿望。”

“你辭職了，沒有編制了，沒有金飯碗了，回來受苦？傻呀！”金校長眼睛里露出萬分的惋惜。

金陽臉上露出笑容，信心滿滿地告訴金校長：“老校長，你不也是一直沒有編制，把學校辦到現(xiàn)在？不過，以后你不用擔憂了，我不會再讓你和孩子們吃苦的，我有了辦法！”

“啥辦法啊，山里盡是石頭，一滴油星子都摳不出來?！苯鹦ｉL直搖頭。

金陽把自己辭職辦班的事情告訴了金校長。金校長聽了渾身顫動，眼睛里慢慢地流下幾顆混濁的淚水。

金陽知道，今天是開學的日子，金校長要去一家一戶動員。他扶著金校長，一步步走在彎彎曲曲的山梁上。

沒過多久，金盆坳小學幾間老校舍修葺一新。孩子再也不用天天爬山，統(tǒng)一吃住在學校，老校長再也不用撐著樹棍接送孩子了。

一天，從山外來了兩個不速之客。一個是縣教育局繆局長，一個是茅芭實驗小學劉校長。他們看到了修葺的新校舍，聽到了朗朗書聲，還有悠揚的胡琴聲?？娋珠L和劉校長眼睛都紅了?？娋珠L鄭重地把一張紅色聘任書交到金陽手里，聘任他在金盆坳小學任教并兼任校長，同時恢復他公辦教師的編制。

金陽神色冷靜，慢慢推開聘任書，對繆局長說：“金盆坳小學，本來是縣里一直遺忘的角落，校長也好，教師也好，與編制無關。我如果接受了編制，就不能利用假期再辦補課班，這所學校也就辦不下去了?！?/p>

繆局長尷尬地收回聘書。他同劉校長走出學校，看著千山重壘的大山，被憋得喘不過氣。劉校長打破了沉默：“繆局長，我建議停止新建茅芭實驗小學，省下這筆錢！”

這是茅芭縣教育系統(tǒng)投資5000萬元的一個大工程，老校太舊，形象不好看，新建學校是繆局長的最大心愿，或者說是他的政績工程，是他不知花了多少精力才爭取過來的。此刻，他竟然毫不猶豫地點頭答應了，這錢他要花到該花的地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