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椒叔叔
老劉從決定離開北京到正式離開,恰好用了三個月時間。
通常三個月的時間是公司給員工設(shè)定的試用期。看起來是試用期剛滿,老劉就把北京炒了,但其實老劉在北京待了15年,是北京辭退了他。
第一個月,他決定離開,是因為上班的公司倒閉了?!肮臼亲鯬2P理財?shù)?,你懂的?!?/p>
第二個月,他準備離開,是因為房東不租給他房子??蛇@個房子他租了12年了。房東老太太70多歲了,實誠地說:“真不是錢的問題,是和居委會有關(guān)?!蹦┝?,補上一句:“你懂的。”
老劉對我說,他其實真的不懂,只是石化了一樣站在那里。
第三個月,他終于離開了。恰好女兒所在的幼兒園被勒令停辦了。“沒多花一分錢”,他笑著對我說他終于“我懂了”。
作為他的中年北漂老友,他走后我滿是顧影自憐和唇亡齒寒的感覺。
18年前,我拖著行李箱來到北京西站。當(dāng)時初雪剛化,我坐在出租車里,湛藍的天空里射來陽光,車窗上全是這個城市的浮光掠影和我深沉的夢想。
可惜18年后我并沒有成為一條好漢。泯然眾漂矣!
曾經(jīng)有一千個理由要離開北京,最終又有一千零一個理由留下。而那些離開的“駱駝”,壓死他們的絕對不是最后一根稻草,可能是三根,也可能是五根。
北京這座城市,有個神奇的功能,就是能解決就業(yè)。大部分離鄉(xiāng)背井的人,除了想看看繁華的世界,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就是能在北京找到工作。我想起在打印店打印一摞簡歷,穿梭在人才市場的經(jīng)歷。盡管起初月薪只有1500元,已經(jīng)帶上了夢想破滅的氣氛,但是三年后,我把月薪變成了6000元。我相信大部分人和我的經(jīng)歷一樣。在那個21世紀的初期,北京還是留給你無數(shù)的遐想甚至無限可能的期待。
真正考驗北漂的是房子和子女的教育問題。我在來北京前,剛畢業(yè),同宿舍的說,寧要北京一張床,不要外地一套房。我不以為然地飄然而至。然后發(fā)現(xiàn)北京郵電大學(xué)南門單間的房租,就是我過去城市一個月的工資。我記得剛交完600元房租時,整個身心被掏空,懶懶地靠在床邊。我終于意識到,原來過去一個月的工資,只夠我在北京靠在這個冷冷的床邊。
后來還有無數(shù)個事實告訴我,“北京大,居不易”。比如在報社上班時,有個大胡子攝影師看我心浮氣躁,在北京待得不踏實,正告我:“在國內(nèi),北京就到頭了?!?/p>
但我當(dāng)時從不覺得,我的生活已經(jīng)到頭了。到頭,意味著可能撞墻、反彈甚至倒退。但事實卻證明,其后的十幾年,我不過是在維持著這種到頭而已。
老劉也是在維持。
我送他去北京南站的那天,他把我的車的后備廂塞得滿滿的,說是特意留給我的,然后冷笑著對我說:“嘿嘿,案有琴書家必貧?!?/p>
后來,我在這一堆破爛書里,發(fā)現(xiàn)了他年輕時的暫住證,還有一張奧運會的唱片。
最終壓垮老劉的,不是失業(yè),不是住房,而是和戶籍捆綁的小孩教育的“稻草”,別名“大殺器”。
老劉走后,沒半年,我就從四環(huán)搬到了河北和北京交界處。在這個疑似北京的地方,過了小半年,突然接到一個河南號碼的電話。原來是老劉。他對我說,社保還在北京,所以這次要來北京看病,他的老婆作陪。臉色蒼白的他見到我后,還是盡量地擠出了一點笑容,但我能感到他的虛弱和他老婆的憂心忡忡。在醫(yī)院的間歇,我試著向他老婆詢問他的病情。他老婆拿出老家醫(yī)院拍的片子,告訴我,醫(yī)生說他的肺上有個陰影。
走的時候他對我說,有空來玩。
一年后,我?guī)е掀藕⒆踊氐搅烁拭C老家,在一家民辦學(xué)校當(dāng)代課老師。我沒有主動聯(lián)系過他,他也沒主動聯(lián)系過我。只是這兩天,大家在朋友圈里風(fēng)傳“立霾”的圖片時,我才想起了他。他離開北京時送給我的一堆破爛,只剩那張唱片了,我從來沒有聽過,因為也沒有唱片機。但是今天我卻鬼使神差地打開它,在內(nèi)頁上看到用藍色記號筆寫的一句話,剛勁的筆跡似乎在頑強地向世人昭示他曾經(jīng)來過。
這句話是:大胡,北京的故事,就擱在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