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映姝
清晨,幸福樹開了第十朵花
今年的第十朵。它一生中的
第十朵。也許是第十一朵
或是第十三朵?;ㄆ谔?/p>
而人世如漩渦,裹挾我
我嘆息過無數(shù)次
它的枝干密、細,水土不服的癥候
葉子瘦、薄,像老婦干枯的臉
竭力向上長。天花板冷冷地扭彎
它的脖子——不濟的命運呀
我只思考過十次,或許還有幾次
這取決于那孕育中的小小花蕾
我還是辨認不出它
總是那樣,灰禿禿的樹干上
它孤獨、決絕地吹響黃綠的喇叭
幸福樹開的是幸福花
這世間的認定,充滿欲望、自我
我看著這第十朵花
心,又開始疼
比第九次疼得又深了一毫米
昨夜,窗外的蜀葵花必在開放
它開到深秋的寒冷里
昨夜,它帶我入夢
我得說,一株植物的夢
好過美過我做過的所有的夢
我那么自在,想躺,就躺著數(shù)星星
而不是數(shù)綿羊
想唱,就吼幾嗓子
沒人介意我五音不全
我把那棵飛燕草看了半小時
為一只推糞球的屎殼郎鼓過勁
這些事,多年前我天天做
怎么丟的,我說不清楚
蜀葵花開了。它不會放棄
它把我栽種到夢里
我也不辜負它
我把它養(yǎng)在心里,用天真
整個下午,我都在尋找
尋找去年的足音
野芝麻的好年華已成舊事
野薔薇的果實透著初紅
野蔥紫色的花球干枯
我欣然接受這些
像初識,重逢,然后別離
巨石安臥,梵音繚繞
白裙女孩有夢般的年齡和容貌
我沒有錯過什么
也不會有一絲畏懼
群山已在身后
腳下,一株蔓錦葵
用粉色的綻放,等候著我
并向我致敬
藍色的大湖,烈日下的風
仍攪起絲縷的寒意
草場如失色的婦人
那棵糙蘇躺在草叢中
即便站著,這株糙蘇
也高不過去年的高度
真不幸啊,它被踩折
我環(huán)顧四周
并無牛羊的蹤影
它躺在地上,毛茸茸的
輪傘花序依然完好梓樹花
院子里的梓樹白了頭
晚風拂著它濃濃的香
它,曾被期待
現(xiàn)在,它像所有白的事物
即將融化的雪
挺著亂發(fā)的蘆葦
涂滿字跡的紙
自喜。憂傷。決絕
白,漸漸褪去底色
香,散發(fā)腐敗的前味
死亡之影,在空中飄蕩
這,不是晚風中的梓樹花
心神的羽翼,高過天際
我確信,這里
它會結滿新生的種子
粉紫的唇形花優(yōu)雅有加
能保持多久呢
一個鐘頭,兩個,或者三個
它的子房空癟,沒有子嗣
它的命運已無將來
烏云滾滾,風雨將至
大地會被清洗
包括善惡與美丑
至少得給它,給自己一個交代
我把它擺放得端端正正
鄭重地整理好葉片、花序
拿出手機拍下一張黑白照片
鞠了一個九十度的躬
然后,頭也不回地離開
院子里的梓樹白了頭
晚風拂著它濃濃的香
它,曾被期待
現(xiàn)在,它像所有白的事物
即將融化的雪
挺著亂發(fā)的蘆葦
涂滿字跡的紙
自喜。憂傷。決絕
白,漸漸褪去底色
香,散發(fā)腐敗的前味
死亡之影,在空中飄蕩
這,不是晚風中的梓樹花
心神的羽翼,高過天際
我確信,這里
它會結滿新生的種子
下山的路,是另一條
我們嘗試新的可能
廣玉蘭的花,仍在高處
刺桐樹下,落紅還艷
那對年輕男女的心路
仍隨山路蜿蜒
我感覺到細微的變化
卻說不出來。它們在我體內
一絲絲累積,游弋
翻滾,最終噴薄而出——
灑在一株亂糟糟的灌木上
植株歪倒,枝椏叢生
小小的葉片聚集在頂端
被漫山闊大、油亮的綠壓迫
這不是個好歸宿
雪片一樣的花,灑落枝頭
雪粒一樣的花苞,灑落枝頭
那些遏制不住的質變
灑落在這株難看的灌木上
我仍要把這些,銘刻于心
包括它的名字——六月雪
包括此刻,正是五月
我們沒料到會迷路
在一座城中之山。遠處的樓群
被云層壓低,如蜃
我們甚至有點興奮
就此露營的念頭亮了又滅
一秒鐘都沒停留
我們只好在空山中閑逛
好像年少的浪子
我們不能再錯過中年
“我們能看見眼前的事物
是多么困難”。我這么想著
小徑邊的樹還是綠的
帶著鵝黃。我確信不是
光照的原因。枝葉間的花
小而淺黃,幾乎要被忽略
我在樹下停留許久
數(shù)葉子的不規(guī)則的角
每片葉子都有不同的謎面
我看了一百朵花
盛開的三十朵,比含苞的七十朵
隱藏更多的秘密——
細長的花瓣為什么反卷
黃色的花藥何時舒展
白色的柱頭怎樣孕育出黑色的果實
山上,這株八角楓是一本書
我們的停留,自我的饋贈
它的扉頁,內心的力量才能翻開
山下,遠方的樓群明明暗暗
另一本書。我們健步下山
欲安然翻閱
你的驀然出現(xiàn)
恰似我預謀已久的到來
那是午后時分
光線垂直,我縮成橢圓形的
影子。被園子的大圓限制
更大的圓,限制著這里
無數(shù)的圓,延展向八方
腳下,是絕對的中心
別的地方,另一個中心
你,就停留在這里
一朵,一個小小的圓
幾朵,組合成立體的圓
重瓣的白花,輻射著光華
我,已停留太久
在你的圓中,迷失
我終會,邁出你的統(tǒng)治
將你,歸還與你
——離開之時
陷落之始。另一個圓
順著你的牽引
我漸漸走向高處
明黃的花朵,盞盞燈燭
點亮五月綠的主場
天,越走越藍,越高
小徑,通往不同的園子
后山不高,藍果樹鉆天
我越走越矮,底氣不足
陽光已然熾烈。我該下山
金黃的花蕊,如絲,如思
拉著我潰敗的腳步
停留于一只白蝴蝶的清夢
這,的確是一次真正的退場
心神,還未回轉
大幕,唰的一下拉上
短暫的停頓,又徐徐打開
——掌心里,五束花蕊
一百三十條絲線,散發(fā)著光芒
我的手指,是五片金黃的花瓣
它,在那里,命定的地方
一棵樹,該有的樣子
左邊的太平花,是好鄰居
小松鼠,也是???/p>
人間,還是那個人間
它如此富有,一樹的小元寶
在我的眼里發(fā)光,由綠而黃
這真自然。一個沉甸甸的靈魂
被一粒種子的翅膀
膜化,輕靈
這是去年的故事
今年,這還會上演
大幕被提前拉開
一樹黃綠色的花,暮色中
少女般,提著裙裾,靜靜走來
我們相互打量,像某個重要場合
初次見面,卻勢均力敵的對手
又暗自揣摩,對方舉手投足間
似曾相識的某些東西
可我確信,是第一次相遇
故事,就這樣倉促開始
走向和結局,也會拐向去年的軌道
一切,都不會改變
只有我知道,某個地方,某些地方
去年的種子,已經(jīng)破土而出
責任編輯 侯建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