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光彪
老家名叫鐵廠,既不產(chǎn)鐵,也不產(chǎn)鋼,卻盛產(chǎn)鋼鐵般堅硬的石頭,祖祖輩輩都與石頭雕琢的石磨、石臼、石豬槽等石器有關。從我記事起,老家屋檐下就擺著一個大腹挺挺的石缸。長滿嫩生生遐想的我曾追根究底問過爺爺奶奶,可誰也說不清石缸的來龍去脈,只知道那個皺紋滿面的大石缸比爺爺?shù)臓敔斶€老。
常聽母親說,我是那個牛腰粗的大石缸領養(yǎng)大的。那時,頂針高的我還沒有斷奶,剛好會爬學走路,經(jīng)常摔跤,別出心裁的母親就在石缸里鋪上羊皮褂和棕衣,把我抱進石缸,讓我在石缸里摸爬滾打,逐步扶著石缸邊緣站立,一步一步挪動,歪歪斜斜練習走路。年幼無知的我在石缸里玩累了,頭一歪,就倒在石缸的懷里睡著了。有時待久了,無意識的我就會隨意撒尿、拉屎,然后把尿、屎當作橡皮泥玩。等母親忙完手里的活計來看我時,見我滿身“油畫”,又贓又臭。哭笑不得的母親像抓小雞似的一邊把我擰出石缸,一邊用水給我沖洗,一邊給我換衣服??墒?,母親手里的活計一忙,又只好無奈地把我放進大石缸,交給那個不卑不亢的鄉(xiāng)村“保姆”,一邊做家務,一邊照管我。
一天天在石缸里長大的我,看著母親在廚房里忙前忙后煮飯,很好奇,經(jīng)常多腳多手去搗亂。母親抱我不行,背我不行,哄我也不行,實在拿我沒辦法,又只好打發(fā)我一點零食或幾樣玩具,把三四歲的我強行放進大石缸,讓我獨自一人玩耍。慢慢的我才明白,母親把我交給石缸“保姆”,就像把那些不懂事偷吃莊稼糧食的豬雞關在柵欄里、籠子里一樣,既孤獨,又不自由。直到我玩得無趣,哭爹喊娘時,母親才把吃閑飯的我抱出石缸,“解放”我。從那以后,每次我做錯事,母親就不由分說,把我扔進大石缸,任我發(fā)泄。于是,被石缸囚禁的我叫天天不靈,叫地地不應。如井底之蛙的我,在石缸里東跳西躥,恨不能立馬長高,爬出石缸??墒鞘姿闹苋缫坏黎F鑄的屏障,讓狗高的我望而興嘆,無計可施。直到我撕心裂肺嚎啕大哭,軟嘴軟舌向母親承認錯誤,立下痛改前非的悔過諾言,母親才走近石缸,一邊教訓我,一邊把我抱出石缸,一邊幫我揩眼淚??赡暧谉o知的我,常常是好了傷疤忘了痛,一次次接受石缸的再“教育”。就這樣,石缸成了母親懲罰我最管用、最安全的刑具。
走過穿開襠褲的年齡,我不知不覺就有石缸高,經(jīng)??梢苑绞祝咽桩旕R騎。坐在石缸上玩耍的我,仿佛是騎在母親的背上和母親玩“螞蟻馱鹽”,無比快樂。那時,老院子是個正房、面房、廂房組成的四合大院,住著六戶人家,我們一群孩子無拘無束,經(jīng)常東家出、西家進,三五成群,嘰嘰喳喳一起玩“躲貓貓”。小伙伴們不是躲在門后,就是躲在床下,或是墻旮旯里,盡管隱蔽,但很容易被我找到。我躲進大石缸里,像只蝙蝠身子緊貼在石缸邊,粗心大意的小伙伴們卻很難發(fā)現(xiàn)我,都要費很多神,才能找到遠在天邊、近在眼前的我。
那個大石缸還盛裝過我童年的憂傷。有一次,饑餓的我放學回家,偷嘴吃開水泡飯,慌亂中不小心把熱水瓶膽打壞了,闖禍的我正在清掃現(xiàn)場,正巧被下田干活回家的母親遇見。母親一邊罵我是個“亂腳龍”,一邊找吆雞棍準備教訓我。急中生智的我還不等母親追上來,就像只被獵狗追攆的兔子,拔腿插翅般逃出家門,縱身一躍跳進石缸,如驕陽下的一滴露珠,瞬間就蒸發(fā)得無影無蹤。躲到哥哥姐姐們回家吃飯時,我才爬出石缸,垂頭喪氣進屋,在全家人的勸阻下,母親心頭的火才慢慢消退,臉上也逐步“陰轉(zhuǎn)晴”。頓時,我高吊的心如石頭落地,是那個石缸“保姆”掩護了我,讓我幸免了一次皮肉之苦。
那時的鄉(xiāng)村沒有自來水,每天吃的水都要到村莊腳下的水井里挑。遇到雨季路滑泥濘,家家戶戶都把水桶、盆擺在屋檐下,接嘩啦嘩啦流下來的瓦溝水用。我家的那個大石缸就派上了用場。每次接滿一大石缸雨水,沉淀后用來洗腳、洗臉、洗菜,足夠全家人用一兩天,讓腳不著地奔波忙碌的母親贏得了更多做針線活的時間,我們兄弟姊妹幾個身上的破衣舊裳,經(jīng)過母親的縫補,就會變得體體面面。雨過天晴,母親拔掉石缸底的木塞,把石缸刷洗干凈,石缸便成了盛裝籃筐農(nóng)具的“百寶箱”,成了我們“躲貓貓”的窩。
時光逝水,由媳婦熬成婆的母親,不僅用那個大石缸領養(yǎng)大我們兄弟姊妹六個,而且還用那個大石缸為哥哥嫂嫂們帶大了七、八個孩子。如今,一茬茬在石缸里長大的孩子已遠走高飛,曾經(jīng)兒孫繞膝的母親已含笑九泉,原來熱鬧的老院子已經(jīng)殘垣斷壁。唯有那個磐石如牛、長滿青苔,搬不走的大石缸,依然站立在廢墟中,如一個背負大地、臉仰蒼天的鄉(xiāng)村老“保姆”,脈脈含情地收藏著鄉(xiāng)村的雨露陽光,珍藏著我閃閃發(fā)光的童年。
——選自中國西部散文網(wǎ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