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湄毳

初為人師

走在大街上，一樣的馬路，一樣的行人，一樣的街景熟悉得教我心驚。想那時，也是這么騎車去學(xué)校——是去上學(xué)，而今是去教書了。

學(xué)校門口，又一次被執(zhí)勤的學(xué)生堵住問，“你是哪個班的？”我無奈而又懊喪，低下了眼睛道，“我是老師。”

“我是老師”？我是老師么？！自從爸爸去世后，我自己也一敗涂地，似乎不想著再站起來。深夜睡不著總還在想，既然生命短暫，人生在世，就更應(yīng)該做些什么，為自己，也為別人。命運選擇了我，我也選擇了命運，那就該抖起精神，把這“為人師表”的殊遇與殊榮一并擔(dān)負起。漸漸地又有一種新的生命力和責(zé)任感攫住了我的心，我又感到一種神圣的沉重——為著自己所從事的這“太陽底下最光輝的職業(yè)”。

于是，斂起“陰雨如晦”的心情和表情，把際遇的“怪味豆”也塞進衣兜，我給我的學(xué)生亮麗的笑臉。擠出的“神采飛揚”開始點染每天的課堂，滴滴的真情流露，得到學(xué)生最深最誠的愛的回報。

不當(dāng)回事的慢車賽，學(xué)生倒煞有介事地為我跑前跑后;偶爾把懈怠不堪的長發(fā)變一下，他們會瞪直了眼睛喊“好看！”早自習(xí)沒有到，有學(xué)生會悄悄問“老師，你是不是病了？”手指纏的膠布，招惹更多孩子的目光“老師，你手咋啦？”下午有一小堆的創(chuàng)可貼放在桌上等你貼;端午節(jié)他們送小香囊香到我心里……我為我的學(xué)生們所深深感動。

這些可愛的小人芽兒！哪怕天空中下著刀子，也要給他們明媚的心、燦爛的笑，還有山菊花的清逸。我深深愛上這群純而又純的孩子，愛上這份神圣的沉甸甸的工作。

重新走在街上，我又有了“世界真美”“生活真好”的感覺。

初為人師，我得到的比付出的多！是我的學(xué)生喚回我對生活的熱愛和勇氣，是“為人師表”的職責(zé)重新使我找到青春的意義和生命的真諦。

花兒朵朵

花兒朵朵是我的學(xué)生們，我一直這么以為。

春風(fēng)里，我看他們蝶兒般的身影勃勃地成長，心里平添無數(shù)清亮的歡樂。

我喜歡聽孩子們瑯瑯的讀書聲，喜歡目光游弋在他們中央，搜索一縷縷稚嫩又真實的憂歡之波，輕輕撳動他們的心之鈕，讓快樂如白云朵朵舒卷在每一片童稚的心空里。這是一群還不明事的孩子，卻是人類最美麗圣潔所在。呈現(xiàn)在我眼前的每一顆靈魂飄著香，鮮鮮地淌著真滴著純。我驀然發(fā)現(xiàn)世界能夠永遠這么美好的真諦，懂得了人類千變?nèi)f化太陽可以日日鮮紅的奧秘?；▋阂话阆慊▋阂话忝赖男撵`是人類整個歷史的底色呵。

誰想明天的歷史花一樣美好，那么請慎重一些，不要傷殘也不要污染了這些個書寫未來的小兒的心吧。呵護孩子的童年，保護每一顆心靈的花容不凋殘，世界的容顏將是一朵花。

花兒朵朵是我的學(xué)生們，是他們嫩的臉純的心香的魂。花兒朵朵更是陽光下史冊里許多真許多善無數(shù)的美。

我不知道自己走了多遠，我想測量起來肯定很可憐！我更琢磨不清人類長途跋涉了幾多山水，可我怎么也該料想得到其中何其兇險艱難，使我感覺自己渺小如塵似埃！然而，無論如何我當(dāng)知道日月星辰的容顏之所以恒久不變，就是因為花兒的容顏一直是人類靈魂的容顏。

我期望學(xué)生們要心清如水赤子情懷，并不回避紅塵滾滾里有煙灰繚繞獸影徘徊，永葆自我不容易。在給孩子們的留言中我寫過：有一天，或許你會感到有點累有點淚，無語訴說的時候，別忘了老師正燃著一支蠟燭等你來……

其實，無論何時學(xué)生感到冷，作為老師所能給予的也僅僅是一縷燭光的溫?zé)帷５?，在漆黑的港灣里，也許這如豆的光明會使孩子們永不迷航呢。

世界難免紛爭，人間存在黑白，今日我眼里花兒樣的孩子，在走過千里萬里路后，也許有張老榕樹的臉，但靈魂依然要是朵花。我一直這樣期待著。

九月一號的一粒糖

開學(xué)了，又要接新生，早早地跑去買來一包香濃的阿爾卑斯香濃牛奶糖。

九月一號的清脆鈴聲響起，我的又一個第一節(jié)語文課開始了，邁上講臺，鄭重開始我自稱為“磨刀課”的第一堂課。無非是和新生認識一下，也讓他們認識一下我，和我賴以“維生”的語文和語文課，來一個“輕輕地告訴你”，告訴你語文是什么，怎么學(xué)，或言之，我就是個教唆員，教唆我的學(xué)生們愛上“口語”語，愛上“書面”文，我還是個引誘師，引誘他們踏上語文的方舟或稱賊船。所有句中的貶義詞都是一個曾被叫作“大嘴怪”的可愛小男生口授，另一個被叫作“甲骨文”的淘氣小男生手書過的班級大字報中，使用過的“抨擊”語。

可是，他們戲謔的抨擊卻給我一種更新的勁頭，讓我重復(fù)我的“伎倆”。

每每接新生，我說完葉圣陶先生關(guān)于“語文”的定義之后，還是忍也忍不住地，口吐蓮花地給他們轉(zhuǎn)述下面一段話，“語文是炫目的先秦繁星，是皎潔的漢宮秋月;是珠落玉盤的琵琶，是高山流水的琴瑟;是‘推‘敲不定的月下門，是但求一字的數(shù)莖須;是莊子的逍遙云游，是孔子的顛沛流離;是魏王的老驥之志，是諸葛的錦囊妙計;是君子好逑的《詩經(jīng)》，是魂兮歸來的《楚辭》;是執(zhí)過羊鞭的《兵法》，是受過宮刑的《史記》;是李太白的杯中酒，是曹雪芹的夢中淚;是千古絕唱的詩詞曲賦，是功垂青史的《四庫全書》……”

我還會“口吐棗花”地給學(xué)生們說，語文也是《天工開物》，是勾股定理，是圓周率π……因為它可以推理，可以記錄，可以求證，可以傳承;語文還是你的紳士風(fēng)度，你的回眸一笑，你的一抬手，一張口，一點頭，一舉足……的確，語文可以為你的生命著裝，為你的靈魂上彩，它是你人格的風(fēng)、雅、頌，生活的賦、比、興;語文，對你來說，也可以什么都不是，但轉(zhuǎn)彎抹角都離不了它，每一寸生存的肌膚都有它，每一縷活著的氣息都含了它，每一刻行進的步伐都要踏住它……它是一盞燈，你可以沒有它，它也耀著你，但你只能在它的背影里，有了它，生命亮著，心才亮著！

語文啊語文，它在你的生活里，生活本是“大語文”，所以有“處處留心皆學(xué)問，人情練達即文章”，所以有“文學(xué)就是人學(xué)”，“文學(xué)就是生活”，這樣的說法滲透真理的大街和小巷，穿梭在哲人密密聚首著的大街和小巷，只沾了一點點語文之熏香的我，年年等在安靜的三尺講臺，等著你走來，只為輕輕地牽了你的手，悄悄告訴你語文的芬芳，語文課的甜蜜，帶你來品嘗！

然后，我會煞有介事，鄭重地說，閉了你的眼睛，我給你發(fā)授學(xué)習(xí)語文的妙方。

安靜的教室里，幾十張屏息的小臉，憧憬地猜想，我邁著風(fēng)的步伐，迅即，66雙小手里，各有了一座“阿而卑斯”，打開它，里面有寶藏。學(xué)生們欣喜不已，驚奇地發(fā)現(xiàn)語文課的盡頭竟然是一粒牛奶糖，紛紛剝開，放進口里，“什么滋味？”“甜！”“香！”“又香又甜！”香香甜甜是興趣，興趣如糖粒，是靈丹是妙藥，是學(xué)習(xí)語文的興奮劑，跟我來，吞下它，把它融入血脈，嵌進生活，語文之道得矣，大成可期！

記住吧，孩子們，這就是語文課的滋味，正是語文的滋味——甜甜蜜蜜！喜歡它，和它做朋友！

語文可以幽心境，靜靈魂，豐饒歲月，富足時光，平和神情，安詳心態(tài)，讓你的身影“腹有詩書氣自華”，讓你的日子有靜有動，動是歌靜是詩，讓你的生活張弛有致，張弛皆是華章典篇，讓你人生的風(fēng)景素華疊嶂，疊嶂里盡顯大象無形，讓你生命的境界深水靜流，靜流間奏響大音稀聲……

語文之學(xué)，博大精深永無止境，語文之法，聽說讀寫思悟，多聽多說多讀多寫多思多悟，要遵要聽要嘗試，你就能登上語文的阿而卑斯山脈，甜蜜在口，收獲在心，博大蕩眼眉，精深漾魂魄，滌人生行程灑一路繁華，浥生活天空流溢繽紛霞彩。

我還想說，有一天，你會哲思霜滿地，志趣滿山崗，漫山遍野的紅葉，悄悄回憶時，你的甜蜜也多，甜蜜的回憶里，我得意地笑！——可我突然不說了，因為我看到，一群孩子，甜蜜得，仿佛靈魂要出竅。我止住了口，看——看那些開出了竅的靈魂，如一只只小蜜蜂，趴在語文的山巔，陶醉地吮吸，吮吸天地間人類的百花。

我備好一粒糖，等你來……

白雪覆蓋著我的童年

窗外，下著雪花。

課前學(xué)生在齊聲歡唱《童年》：“盼望著……有張成熟與長大的臉……”歌聲里，我恍然發(fā)現(xiàn)童年的自己離現(xiàn)在很近，它分明就是眼前的學(xué)生?！袄蠋煹姆酃P吱吱嘎嘎寫個不?！賵鲞叺那锴现挥泻Ｔ谏厦妗焙诤诘男∨殖@些詞在沖我做鬼臉。是呵，多少次，幼時我們的課堂上，老師的粉筆不也是格外刺耳格外多余嗎，我們的心不也是急切地渴盼那秋千上蝴蝶不要飛啊不要走，等著我下課呵，我陪你玩……我記得弟弟在回憶童年時曾經(jīng)說道“重過童年，我會在外面打皮牛，打一天不回家！”

上課了，講析《從宜賓到重慶》，“重慶這個城市本文講了幾個特點？”我提問認真諦聽的孩子們，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靠窗玻璃的“小黃襖”正把小小的腦袋扭向窗外，順著他的視線，我看見白雪覆蓋的操場一派圣明！“……重要港口，山城，霧城?！闭n代表在總結(jié)她的答案，“對，對！”不少學(xué)生在點著頭。

結(jié)束了新課，我沒有馬上留作業(yè)?！皒x，請告訴同學(xué)們你看到了什么？”小黃襖怕怕的，忙說：“老師，我注意聽講，我……”同學(xué)們笑了。我說：“真的不批評你，給大家說說吧？”小黃襖慢慢站起來，狡黠地眨眨眼，“老師我說了你可別生氣，我想快點下去，看看我的腳印——刻在雙杠下的，還有沒有？”我一激靈來了雅興，“今天的作業(yè)，陪xx下去看看腳印還有沒有，寫出日記！”其實，我還想說，“也幫老師看看，老師的童年是不是還在雪下面蓋著呢！”學(xué)生的歡顏伴著下課鈴聲飛向操場，一如以前我放他們?nèi)ビ^霧去看云彩朵朵的秋日碧空一樣興奮不已。

隨著學(xué)生，我的思念猶如一只美麗的小狐，從心靈深處溜出，行進在白雪茫茫的校園，撿拾童年的笑語歡聲和生命之初最真純的容顏，最燦爛的遐思，最晶瑩的憧憬……

我記得雪下的操場上有我第一句詩，第一行淚水，有我燃過的第一堆篝火，放飛的第一個期盼，還有學(xué)著閏土撒下谷米招來的一只只小麻雀，以及陽光下春風(fēng)里飛揚的馬尾辮蹦跳的蝴蝶花……那時的目光清亮，那時的腳步稚嫩，那時的心靈諦聽花開的聲音猶如柔膩膩的月光叩響第一縷思念的芳香……

童年的美麗是我們生命天地之初的白雪，純潔無瑕，無拘無束！人生路上，累和無奈的時候，我們就會想起它，用它擦拭心靈，胸中常駐芳華！

白雪覆蓋著我的童年，覆蓋著每個少年人的夢，每個成年人的想。白雪下的童心是真善美凝結(jié)的生命琥珀，它馨香，它璀璨，它柔韌而執(zhí)著地綻放光芒在每一個風(fēng)浪險急的人生港口。

我讓學(xué)生沉重的書包里塞進一雙小腳印，一朵秋天的云，一株濃霧里挺拔的校園松，只為有一天，或許他們可以沿著它輕輕走回冰清玉潔的心靈童年。

點亮小橘燈

冰心老人攜了她那盞彎彎山道上的小橘燈遠逝了，身后卻閃耀了朦朧的橘光無數(shù)。淡淡的橘光從我的老師的眼眸里走來，駐進我童年時的心空，而今，我又把它一盞盞挑入我的學(xué)生的視野，留存在他們清澈見底的記憶源頭，記憶的路有多長，這鎮(zhèn)定勇敢樂觀的橘光就亮多遠。

每次講析《小橘燈》，不同的孩子都有相同的欣喜。他們經(jīng)心記生字，認真讀課文，很投入地隨我分析小姑娘的形象，遙想那年月，稚嫩的目光那么情愿那么自覺——把這縷“照不了多遠”的“朦朧的橘光”揣進心窩。每當(dāng)此時望著他們小芽芽般蔥蘢的身影，我會無言，忍不住叮嚀一句：啥時候都別忘了這橘光呵！因為我想到了人生的風(fēng)雨，想到了孩子們要走好長的路。

授課之后，學(xué)生們最喜歡做的事就是制作小橘燈啦！在日記里我清楚地了解到誰回家就向爸爸要了兩元錢出去買橘子，誰想盡辦法才把小橘碗穿起來的，還有誰扯了截媽媽的毛線挑著燈不當(dāng)心燭火將美麗的燈燒成“三腳貓”……清晨，我驚喜地看到學(xué)生把做好的小橘燈整齊地擺滿講桌，風(fēng)鈴一樣掛遍教室的窗臺，一桌子的心靈手巧一屋子的晶瑩童心，我為孩子們的可愛心驚！美麗的小人芽美麗的小橘燈，我感到自豪感到滿足，為我所從事的工作——點亮小橘燈的工作。

燃盡青春點亮孩子們的心，這是青春之初我為自己立的盟語?！拔槐拔锤彝鼞n國”是大學(xué)畢業(yè)定位教育時我的力量之源。穿梭在操場上孩子們做廣播操的隊伍里，我仿佛行走在陽光下青翠的小竹林間，分明地聽見他們的拔節(jié)聲呢！看到黃昏時學(xué)生挑起橘燈的小模樣，我由衷地說，孩子，你像小天使！我也會說，你們是一群不聽話的小天使呵，快把橘燈收起來寫作業(yè)！在我這贊美和責(zé)備聲音里，學(xué)生們快樂地前行著。

我醉心于橘燈點燃的美麗和孩子靈魂工作的神圣。有學(xué)生問，老師我們能親親你嗎？我不禁笑了，給小精靈說，在老師微笑的時候，老師的心已經(jīng)被你們親過了。

我深愛著我的學(xué)生們，祈望他們一生都是坦途一生都如意，可我又清醒地知道哪個人生都有風(fēng)沙彌漫的時刻，在他們的留言冊上我寫道：“有一天，你或許會感到有些累有些淚，什么都不想說的時候，別忘了老師正燃了你做的小橘燈，等你……”為師的力量微弱，能給予學(xué)生的極有限，我只能這樣備下一個“緊急出口”以待他日無處可去的孩子的心吧。

我的學(xué)生們呵，多漆黑的暗夜都要讓心記住，你小的時候做過一盞多么美麗的小橘燈?。?h3>芬芳的蠟梅花

天空飄著雪花，和雪花一同落在我手中的還有朵朵芬芳的蠟梅花——是幾個學(xué)生隨信寄來的，我不禁帶著微笑想起那群學(xué)生……

秋風(fēng)掃凈落葉的時候，學(xué)校臨時安排我接管初三的一個“差班”。

接班前就耳聞他們?nèi)绾巍坝欣碛袚?jù)”地給校長寫信狀告老師“違犯教師法”“侵犯未成年人的合法權(quán)益”;也聽說他們在數(shù)學(xué)課上“導(dǎo)演”講課的老師跳進準(zhǔn)備好的水桶，鞋襪淋漓……

一進教室，我就看見靠門的小書桌邊緣刻著一個“恨”字——而且右邊多了一點，我知道這是一群“恨錯了”的孩子。我笑了，我微笑著說，“孩子們，我有一個難題，請幫助我解決。”他們停住了嚷嚷，睜大眼睛望著我，眼神很豐富：有吃驚，有冷漠，有懷疑，有猜測……這么多樣的眼神一齊注視我，我也有些慌神，不由歪了一下身子，我掩飾地清著嗓子說，“我做教師有一個致命的弱點，那就是我的咽炎愈來愈嚴(yán)重了。我今年30歲了，可我的聲帶卻未老先衰，恐怕有300歲的年紀(jì)了?！甭牭竭@里他們中不少人笑了，有情不自禁笑，也有故意大聲呵呵的，但我發(fā)現(xiàn)他們的表情里沒有惡意。我放心地微笑了……

接下來的情形可想而知，他們賣力地獻計獻策，一一道來，我一一點頭說“試過了”。最后，他們有些泄氣，有的已開始“脖子扭扭屁股扭扭”。我想我得實施我的“底牌”方案了，否則這只能是一頁疲軟無效的“情感搭訕”。突然，我聽見大胖說，“我知道一個方法，就是用蠟梅花拌蜂蜜……”這就是我要等的那個孩子，他終于發(fā)話了，我早知道他是這個班的“七寸”。我說，“是嗎？這個辦法倒還沒試過……”

窗外，飄著雪花，我和大胖這些孩子的對話也像雪花一樣落進彼此心里。顯然，他們開始配合我“幫助”我了。

其實，我只需要他們的配合，并不指望他們的“藥方”。事實上，他們在賣力地“幫助”我，也許是放棄了上網(wǎng)和打架的時間，他們穿越小城去為我尋找新鮮的蠟梅花……

有一天，他們的“小神探”跑來給我說，“老師，大胖領(lǐng)著我們找了好幾天，找到一片蠟梅樹林，我們摘了一些在家晾著呢，等干了給你拿來?！蔽掖袅耍剂衔醇暗叵胨麄兛蓜e“毀林”啊。

我悄悄叫來大胖，謹慎地想著措辭，不想大胖挺“詭”，一聽就明白了，大聲大氣地說，“老師，那是一片沒人管的廢林子，正改建，快挖沒了，再晚了就摘不到了?！蔽覍⑿艑⒁砂瓮▓笊缗笥训碾娫挘餍詭胰嵉乜疾?，果然大胖的話屬實。這是一片荒園，就“藏匿”在學(xué)校附近，很像魯迅筆下的“百草園”，本真的自然景色讓我很動心，思忖著：哪天帶學(xué)生來游一回。

一個漫天飛雪的周末，我不經(jīng)意地發(fā)現(xiàn)門口小書桌上的錯字“恨”被抹平了，旁邊畫了一顆心，里面刻進一個“愛”字，我激動了，在班里宣布，“放學(xué)后踏雪訪梅去！”大胖喊，“我?guī)方o老師摘蠟梅花去！”

雪花、梅花、孩子們的笑臉、歡聲，浩浩蕩蕩地歡騰著那片荒地，縷縷的芳香纏繞著我的眼耳鼻喉，我快樂著孩子們的快樂。那一刻，我真實地感到這群孩子就是一朵朵美麗的蠟梅花——你聞不到他們的芳香，是因為你還沒有走進他們的心里……

花香太濃了，彌漫在眼里，我有些禁不住想落淚了，哦，這芬芳的花兒芬芳的孩子！

今冬，又飄雪了，看著手中他們寄來的小小蠟梅花，我分明聞到他們心靈里散發(fā)的香，我想說，此刻，我陶醉。

相約石榴紅

石榴花開了，一冊書講授完了。賞析過附錄的十首古詩，望著學(xué)生們石榴花一樣熱切的眼睛，我有些意猶未盡，拈起白白的粉筆，在黑板上寫道：“附錄的十首詩，你最喜歡其中的哪一首，哪一句，哪個詞，哪個字？請以此為題目或為話題寫一篇600字的文章。”

孩子們開始喳喳，又新奇又驚訝的樣子，有張小臉高仰著，“老師，不會定題目？”我于是舉例，“比如《云從窗里出》《云》《窗》《落花時節(jié)》《落花》《花》……”這分別是吳均的《山中雜詩》和杜甫的《江南逢李龜年》中的字句，然后，我又說，“也可以學(xué)學(xué)趙師秀，以他的《約客》為題目，寫一篇現(xiàn)代少年版的《約客》……”“也跟他一樣，約客不來，閑敲棋子嗎？”“可惜沒有燈花可落，只能是落燈泡了，哈哈！”孩子們議論著，大聲地笑。前排的小胖一機靈，“有了，老師，我寫《約》，寫你跟我們的約定！”

我一下子想起，中考他們考了個倒數(shù)第一，“咱們一起臥薪嘗膽，若是期末還是倒數(shù)第一，我就不教你們了，在家‘歇菜！”他們立時急了，“啊——不?。?！”“‘不也不行。”我瞪著眼，一臉嗔怒?！翱靹e說了，趕緊學(xué)吧！”課代表喝令道。

作文寫好了，本子交上來，我看到他們寫得異彩紛呈，只有一個題目相同，就是有幾個都是寫《約》，“老師，你說的不會是真的吧，你是為了刺激我們努力學(xué)習(xí)，是吧？”“老師，我很努力啊，你不能‘倒洗腳水連孩子也倒掉，這是魯迅先生的話，你也不考慮他的意見嗎？”“老師，我、瑩、燦、晗、達、璠，我們是你的作文天使，也不要我們了嗎？”……

其實吧，這個班的孩子們很聰明，理解力強，思維也很活躍，就是紀(jì)律性差，又懶于記憶，考查背默識記的題丟分嚴(yán)重，中考跌入“滑鐵盧”。我不看重分數(shù)和排名，但他們疏于較真，也不屑認真的學(xué)習(xí)態(tài)度令我擔(dān)憂，所以我便出此“狂言”，壓他們一壓。

一壓果然奏效，附錄的十首詩，沒費一點口舌，就齊刷刷地全都背會默好了。

我在他們的作文寫評語中斬釘截鐵地寫，“跟你們的約定是認真的?！?/p>

有一天，課代表也忐忑不安地問我，“老師，真的是真的嗎？”“當(dāng)然是真的！”我爽然答道，“沒見人家美國總統(tǒng)還引咎辭職嘛！”“可總得有倒數(shù)第一啊！萬一……”課代表無奈地欲言又止。我卻笑著不睬。

石榴花落下，石榴小小地掛在枝頭的時候，期末成績出來了，他們居然以0.01分之差，仍然輸在原地。我傻兮兮地連看十遍都不信這是真的。我不能爽約！可我怎么守約？！

石榴樹在我眼前一片紅一片綠，大片大片地暈進我眼里，我的腦子也暈得紅紅綠綠。我伏在辦公桌上，雙肩都失去了支撐力。

突然我的右肩被輕輕拍一下，扭臉，是教務(wù)主任，旁邊站著我的課代表。一沓紅紅綠綠的紙匯在我的臉前，是孩子們的“退學(xué)申請”，“由于學(xué)習(xí)不力，逼得語文教師辭教，現(xiàn)懇請退學(xué)?！鼻逡簧恼Z句，我驚疑地看著課代表?！澳悴皇钦f要是還倒數(shù)第一就不教我們嗎？”“我還沒開始不教呢！”“那你說是真的！”“我有這么小氣嗎，就差0.01分！”“那你還教我們！”課代表詭秘地笑著跳起來，沖出去，然后回來沖教務(wù)主任鞠躬，又沖我彎彎腰。

教務(wù)主任呵呵笑起來，給我說《大教學(xué)論》里的一句話，“請不要立刻感到灰心，因為在一切事情上面，種子先得撒下，然后才能逐漸生長?！?/p>

我也輕松地笑起來，因為有了臺階可以不用守約。同時想起校園里的老園丁也告訴過我，小石榴樹苗得成長三年，才能結(jié)下大石榴。

石榴花開紅艷艷，我期待石榴紅。

眼神不好的老師

漸漸地，這個學(xué)校的孩子們都知道了，“這個老師眼神不好，輪到她監(jiān)考要注意點！”

每當(dāng)走進考場，我分發(fā)試卷之后，第一句話，就是，“大家看到了，我是一個眼神不好的人！”示意學(xué)生看我的近視鏡。

接著說，“我眼神不好吧，心神也不好，誰要是做了模糊動作，我記下來，還不告訴你！也許會出現(xiàn)冤假錯案;出現(xiàn)冤假錯案吧，你找我，過后我又不認賬?！鳖D一下，再說，“所以，請同學(xué)們避免模糊行為，避免咱倆都犯錯誤?！?/p>

為師的說得很誠懇，學(xué)生們聽得目瞪口呆。打算作“文抄公”的，打算作“長頸鹿”的，只好都收了心，重新打算，暗自想，“倒霉，遇到個不講理的?！?/p>

考場秩序絕對地好，我這笨老師屢試不爽，也就每每如此，發(fā)布考前“演說”。

久之，不消她自報家門，拿了試卷，走向考場，遠遠就聽見通風(fēng)報信的說，“喂，注意了，那個眼神不好的——來了！”要么說，“心神也不好的老師啊，是她，來了！”

于是，考場一片肅靜，靜靜地坐著，靜靜地答題，師生相安無事得很！

幾年下來，在一個教師節(jié)，我居然在傳達室看到一個信封，師傅說扔置很久了，沒人拿走，上面收信人寫的是，“眼神不好的那個監(jiān)考老師收”，呵呵呵的我，竊笑，拈起來拆開，只能是寫給俺的了。

果然，里面是賀卡，寫著，“我們曾經(jīng)是三個心里生賊的學(xué)生，感謝您的眼神不好，心神也很糟——感謝您，嚇跑了我們心里的賊，人生的考試中，我們再不左顧右盼?！毕旅娈嬃巳w大大的心，心的空處，寫了三個“賊”。我大笑，快樂地笑，原來是三個長著賊心的。

一抖，信封里又骨碌出兩個小球球，撿拾起來，微一用力，手指觸得小球直叫，“我是賊膽，我是賊膽！”再一用力，小球竟然張開了，里面是兩張小紙條，“您的眼神很好！”“您的心神更好！”

不再笑了，沉靜地站著，我的心里盛滿思索和感動。

再次走進考場去監(jiān)考，我更加認真和鄭重地說，“大家注意了，我是一個眼神不好的人……”

雪花里飄來了孩子們的惦念——

這個眼神不好的人啊，管得住每一顆小小的，那賊心，那賊膽，多么美妙！

緣是一朵花

教了三年的一群孩子要畢業(yè)了。人到中年的我，對他們格外留戀。

想是，我已沒有大把的時光去浪費，大片的青春可揮霍，所以，此刻，我留戀。

最后一次輔導(dǎo)，我遲遲沒有搶到機會上講臺，不是搶不到，可能是并不想搶先。我第一個去的，卻最后一個輔導(dǎo)。

終于進教室了。我說，我其實多么不想進來——因為講完這一回，我就再沒機會給你們上課了。孩子們睜大眼睛望我，對著我拍照，錄音。

考場上的內(nèi)容，我都在平時講過，此刻，我不可能再扯著卷子拼命講，這不是我的風(fēng)格，也不是我的做派。

我說，我是給大家相別來了。

教了三年，吵過的，還沒來得及吵的，夸過的，還沒來得及夸的，這會兒都不再吵，也不再夸了。

孩子們有無限的時間和未來，三年于他們也許不算什么，但于我，是越來越寶貝的一個又一個“三年”時光——人生也許過半，青春的尾巴也快要抓不住，三年，對我來說，越來越知道珍愛。

所以，我說，我珍惜，珍惜和你們的緣。

想你們剛?cè)胄r，清亮的童音，少兒的身影。如今，多數(shù)已變聲，人人都長得高高的，抽枝條一般，一閃眼，抽高了，長大了，個個有了青春的氣息、青年的模樣。

座位上的許多人，都被我批評過，也被我表揚過。三年的緣分宛如一朵花兒，從結(jié)蒂，打苞，到綻放——而此刻，將要凋零。時光的緣如在我手上的一朵花，這節(jié)課結(jié)束，瓣瓣凋落，再也撿拾不起，芬芳在心上永留存——這一份三年與共的情。我知道，今后的人生路上，你們還會開花——更大，更艷，更美的花，更好地怒放——而這些，我不再看得到，但我知道，你們芳香著。想到這點我就會微笑了。

從此天涯，有的孩子我可能再也見不到，學(xué)業(yè)的忙碌，生活的煩瑣，你們會跟我一樣，想念我的老師們，卻未必都回去看望，心上有，就行了。

有的人會成功，有的人會平凡，但是記住，要擁有一顆快樂安詳?shù)男?生活不會一帆風(fēng)順，但是記住，人生是長跑，莫為一時的失意停滯不前。

說完之后，我微笑地看孩子們，坐在教室里，遲遲不離開。有的還我書來，有的拿了簽名冊來，還有的說，老師，我們會回來看您的……有一雙雙眼睛靜靜看我，閃一下，閃一下，清清亮，我也回看，悄悄地，看過去，看著她，他，他們……

我笑了，離開，剛到辦公室，就有信息追過來：老師，我是誰誰誰，您存著我的手機號好嗎……老師，我想跟您合影，幾年之后，幾十年之后，我還回來跟您合影……

我的眼睛濕了。

校園里開告別儀式的時候，我沒有去，讓那一層樓一層樓里的學(xué)弟學(xué)妹們送他們吧，讓校園里的樓梯板凳，還有他們打掃過多少遍的衛(wèi)生區(qū)——送他們吧。

我是一個多情的人，我也是一個眼窩淺的人——此刻，我還是做一回?zé)o情的人吧。

眼睛濕了，又干，干了，又濕，我強坐在電腦前敲打，聽著空氣里音樂彌漫和浩蕩的歡送聲，思緒一浪一浪的，想起對他們中的誰罵得太狠了，想起對他們中的誰訓(xùn)斥得還嫌不夠，想起……想起，他們——小小的人芽，長成青年，步入社會，他們中的這個或那個，從今往后的日子里歲月中，會經(jīng)歷難哎的磨難，會咬緊牙關(guān)忍受痛楚，想起他們以后會歡笑滿懷，也會流淚滿臉……我的心，甜一下，酸一下，樂一下，疼一下……

午飯還沒做好，我的QQ發(fā)來留言：老師，找不到您啊，看不到您，您怎么不來，我的心汪洋一片……有人說，哭慘了……有人說，真就畢業(yè)了嗎……我擔(dān)心他們影響考試，他們說，冷靜下來，我們更有力量……

親愛的孩子，請按時長大——如果我的牽念，讓你邁不開腳步，那么，請你忘掉我，大步朝前走！

緣是一朵花兒，飛散的一刻，凝聚成情意的琥珀，恒久遠，于歲月的河。親愛的孩子，你是我今夏的琥珀！

生命長河里，我們相伴過，歲月飄香的花樹下，多么有幸，你的身影青蔥，留我心上一抹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