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春寶
1
每到大雨滂沱的時候,不論白天還是深夜,爸爸都披上雨衣,穿上雨靴,戴上長沿帽子,再帶上另一套雨具出去了。
爸爸百分百去沙叔家了。
每次爸爸把沙叔領(lǐng)到家,雨水順他們的頭部時緊時慢地淌著,滴滴答答的雨水落到他們腳下,瞬間形成一條條小河,像條條灰蛇從他倆的腳下向四處爬行,還像條條蠕動的蚯蚓。即使雨具再好,他倆渾身還是濕漉漉的,沒有一處干的地方。雨太大了。
每到大雪天,爸爸還是把沙叔領(lǐng)回家。可與大雨天不一樣,爸爸和沙叔回來時,他倆的胡子尖兒上、眼毛尖兒上都凝結(jié)著晶瑩剔透的小雪珠,他們像兩個圣誕老人,精靈般可愛。進屋后他們使勁跺腳,使勁搓手,使勁往手上噴著熱氣。
爸爸隨口叨咕著:“這天,這天?!?/p>
“兄弟,你就安心在我家住幾天吧?!卑职挚倢Σ缓靡馑嫉纳呈逭f。
沙叔家的房子很不好。堿土泥打就而成,矮矮的,一伸手就可以摸到房頂。屋內(nèi)地面下沉有半米多,進入屋的人如果沒有防備就可能踩空跌倒。兩扇窗戶像一雙憂郁的眼睛,黑洞洞的,陽光幾乎不能射入。遠遠看去,沙叔的小泥土屋像一只垂死的烏鴉蹲在那里,沒有任何生氣,看著很讓人害怕。
唉,他家的房子太老了!爸爸怕大雨沖垮沙叔的房子,還怕大雪把他的房子壓塌,也就是怕世間的風霜雪雨毀壞沙叔的家。所以每遇見大雨大雪或者其他惡劣天氣,爸爸都把沙叔領(lǐng)到我家住幾天。
2
“媽媽,老開怎么總淌涎水???”有一次,我問媽媽。
“這個——好像——”媽媽在想著怎么跟我說明白。
“告訴你,叫沙叔,不許叫人家綽號!”媽媽還沒把話說完,爸爸當啷一句,“沒教養(yǎng)?!?/p>
“他們都那么叫,又不是只咱家小給自己叫,有什么大驚小怪的,講啥大理論?!眿寢尭职猪斨?。
“別人叫不叫我管不著,就不許他叫,包括你。”爸爸對我和媽媽瞪著眼睛,氣憤地說,“你們都有點兒教養(yǎng)好不好,都那樣對待人家損不損?”
……
沙叔有些殘疾——口齒有些毛病,言語有時表達不清,還總流口水,走路也總是搖搖晃晃,站立不穩(wěn)。據(jù)說,出生時接生婆不慎碰壞了他的腦子,才落下這些毛病。
再有,他最大的特點是他的嘴總也閉不上,因此不知道誰給他起了個綽號——老開。
這個綽號被漸漸傳開了。最后,幾乎所有的人都叫他“老開”。
我不太明白爸爸訓(xùn)斥我和媽媽還有別人的深層次道理,但我感覺到別人那樣對待沙叔爸爸很氣憤,也感覺到他只是氣憤,沒有不讓別人那樣對待沙叔的辦法。
3
沙叔一家都是外地人,我不知道他們什么時候到這里來的,也不知道他們?yōu)槭裁磥淼嚼虾焙?,更不知道他們到這里來干什么。只聽說沙叔來這里時就沒有了爸爸,是他的爺爺把他一手養(yǎng)大。
幾年前他的爺爺去世了,所以現(xiàn)在沙叔就成了沒人照顧的老孤兒。
他的日子一團糟!
沙叔別的活干不了,只能挖野菜養(yǎng)豬(他以養(yǎng)豬為生)。每天,他都到老罕河這一帶漫山遍野地尋找野菜,如挖馬齒莧,挖苣荬菜,挖蒲公英,當然還挖豬毛菜等,有時也收割幼嫩的小草……豬吃上那些東西,不但生長迅速,而且產(chǎn)下的肉豐厚肥美,吃起來很香。
我長得很弱很小,也干不了別的活,只能在閑時幫家里挖野菜喂豬、喂雞、喂鴨、喂鵝。
那天,我正在老罕河岸邊專心致志地低頭尋找著野菜。
忽然,一陣陣奇怪的笑聲和喊聲傳到我的耳邊。
我抬頭向那里看去,一群孩子,有我認識的,也有我不認識的,他們正把沙叔圍在老罕河岸邊。
“嗚嗚嗚——老開?!庇械暮⒆铀撼吨呈宓纳弦?。
“哈哈哈——老開?!庇械暮⒆幼е呈宓难澴印?/p>
“噓噓噓——老開?!庇械暮⒆映松呈宀粋涮统鏊鹄锏囊安耍蚩罩袚P去。野菜在空中飄著,劃出不規(guī)則的弧線。
“去去去——老開?!弊詈?,有個孩子“嘭——”地一腳把沙叔的菜筐踢了出去,“骨碌碌——”“骨碌碌——”菜筐從高空落地后向前滾去,之后骨碌好多圈又翻了幾個跟頭就滾進了老罕河,接著菜筐順水漂出很遠,最后被卡在河邊一簇濃密的蒲草叢中。
沙叔被圍在他們當中,他一心想攆走他們,突破他們的防線??伤膭幼鞑混`敏,不論左沖右突,還是前擋后殺,就是顧東管不了西,顧前管不了后,怎么努力也跑不出他們的包圍圈。
掙扎,努力;掙扎,努力……最后,沙叔徹底失望了,他雙手抱著后腦勺,悲傷地蹲在那里。他的心在流淚。
當時的情景很慘,要作比喻的話,我只能用這句話——像一群鬣狗捕殺一頭受傷的角馬。別的比喻我就不會了。
我義憤填膺,扔下菜筐和菜刀,向他們跑去。
“不許對沙叔那樣!”我沖到他們跟前,對他們大喊。
“嗯?”那群孩子被我突然的舉動驚呆了。
“你是誰,算老幾?”踢菜筐的那個孩子突然質(zhì)問我。
“不許欺負沙叔?!笨此饬枞说臉幼?,我氣上加氣,不容分說,我揮著拳頭沖了出去。
“欺負沙叔不是人!”我對他大喊。
“嘭——”這拳重重地擊在他的胸部。
“撲通——”那個孩子四仰八叉地摔倒在老罕河里,“嘩——”河水濺起了高高的水柱。
那個孩子翻滾了很多下,才勉強站起來,爬到岸邊,站在岸上,“咳——咳——”努力吐著嗆在氣管或肺里的河水,“嘩嘩——嘩嘩——”他還不斷地抖落著渾濁的河水。
沉默,對視,驚訝。
對視,驚訝,沉默。
再驚訝,沉默,對視……
我原以為他們會對我下手,狠狠地打我一頓,可我想錯了——他們在原地站了一會兒,都默默地走開了。
要憑打架,我不是他們中任何一個人的對手,可他們還是像秋霜拍打過的野草,耷拉著腦袋,蔫蔫地走了,邊走還邊看著我。我估計他們心里有鬼,做了虧心事,或者是良心發(fā)現(xiàn)才離開的。
“沙叔?!彼麄冏吆螅呈邈躲兜乜粗麄?,目光沒有收回。
“沙叔。”我又叫他,他的目光還是沒有收回。
“沙叔?!?/p>
“嗯?”沙叔的目光收回來了。
我挽起褲腿,脫下鞋子,把沙叔的菜筐從蒲草叢中拽了出來,回到岸上,又把孩子拋落在地上的野菜揀回筐里。
我做這些時,沙叔就像傻子一樣看著我,他在想什么?我不知道。
“沙叔,天快黑了,回家吧?!蔽依鹆松呈?。
我和沙叔一起走在回家的路上,可他一句話都沒跟我說。他太疲憊了。
回想起來當時我很后怕,怕他們打擊報復(fù)我,怕他們孤立我……當然也怕他們再欺負侮辱沙叔,反正在心理上,我與他們之間產(chǎn)生了很遠的距離。
可事實正好相反,幾天后的傍晚,沙叔拎著半塑料袋大泥鰍,對我說:“你看,這是他們給我抓的大泥鰍。”
人還是善良的,就在他們邊走邊回望著我和沙叔時,在他們的目光和背影里,都閃爍著人性的光輝,我怎么沒看出來???我質(zhì)問自己。
從那以后,再也不會有孩子欺負沙叔了,我相信這點。
4
“小給,跟我去挖野菜吧。”每到我不上學的時候,沙叔都來找我,讓我跟他一起挖野菜。
“行,走吧?!蔽液茉敢飧黄鹜谝安恕?/p>
于是,我們一起到田野里,到老罕河河邊,到樹林里,到荒甸子上,到沙崗上……
我們一起挖野菜時,他總是先幫我挖滿筐,再給自己挖,還把最好的野菜讓給我;當然有時我也先幫他挖滿筐,再給自己挖,也把最好的野菜讓給他,但這樣的機會太少了,基本都是他幫我很多,我?guī)退苌佟?/p>
每次我們一起挖野菜時,一天要把菜筐裝滿送回家很多次。太陽西下,不能再出去了,我倆背著最后一筐滿滿的野菜,迎著如血的夕陽走在回家的路上時,別提有多開心了!
“小給,下周再見?!泵看胃鎰e時,沙叔就對我說。
“沙叔,下周再見?!蔽乙矊ι呈逭f。
于是,我們各自背著滿筐的野菜,但更多的是懷著滿筐的笑意,走進了各自的家。
我們成了朋友,我們是忘年交。
可事情突然出了變故——
有一天,我去找沙叔一起挖野菜時,他的家門卻被上了赤銹的鐵鎖鎖得緊緊的——他沒在家。
過了一周我又去找他,他又沒在家。
后來我找了好多次,他還是沒在家。
“媽媽,沙叔怎么總不在家???”沒有他,自己挖野菜時我覺得很孤獨,并且不是一般的孤獨,是異常的孤獨。
“啊,他去別的地方了?!眿寢尰卮?。
“去別的地方了?”我接著問,“他去哪里了?”
“這個,嗯——他去了一個很好的地方?!币院蟮脑拫寢寷]說。
很好的地方,什么很好的地方?莫非是——
沙叔走了,我怎么一點兒預(yù)感都沒有???我不敢想,但還是想了,并且想了很長時間。
哦!想起來了,不是沒預(yù)感,有。
那天,我和沙叔來到河邊,他一定要下河給我抓泥鰍,他說老罕河里的大泥鰍可好吃了。
我說:“不行,還是我下水抓吧?!笨缮呈逭f什么也不讓我下去,一定要他下水在河里抓泥鰍,讓我在岸邊揀。最后,我沒拗過他,還是他下水了。
“我抓得太少了,我抓得太少了?!被貋淼穆飞希呈逡恢痹谡f這句話。當時我不知道什么意思,現(xiàn)在想來,也許是最后的告別吧。
5
時光瞬間過去,我上中學了。學校離我家很遠。每天我都要穿梭在幾座沙崗、幾片甸子,還有幾片白楊樹林之間。入中學后,學習很緊,我也沒再問媽媽和爸爸沙叔的事。
一天放學,我剛爬到一座沙崗頂上。忽然,我看見一個人正在這座沙崗坡上放羊。他在向我的方向看著,我也向他的方向看著。多么熟悉的身影,沙叔,是沙叔,就是沙叔!瞬間的對視,我看見了沙叔,他也看見了我。沙叔正想喊我,我也正想喊他。我想走過去,他也想走過來。但我感覺,更多的是他想見我。
我向他跑去,他也向我走來……
“沙叔,你到哪里去了?”我跑下沙崗,抱著沙叔哭了,“再看不見你,我都快把你忘了?!?/p>
“小——給——,不——哭!”沙叔也緊緊地抱著我,他眼圈通紅,斷斷續(xù)續(xù)地說,“我每天都看著你上下學……”
我們坐在沙崗坡上聊著。
夕陽西下,羊群遠去。
“小給,我該去圈羊了,你也回家吧。”說完,他向羊群走去。
“小給,好好念書,哪天我還給你抓大泥鰍吃?!鄙呈遄叱霾贿h,突然回過頭對我說。
聽到這話,泥鰍的香味又蕩漾在我的舌尖兒。
“小給,就你沒喊過我的外號?!鄙呈逵謱ξ艺f。
說這話時,我看到他的臉上淌著晶瑩的淚珠,每顆淚珠里都閃爍著夕陽的光輝。
“小給,就你沒喊過我的外號?!蔽覀兞牧四敲撮L時間,說了什么我記不清了,但到現(xiàn)在為止,沙叔的這句話一直刻在我的腦子里。
我愣愣地站在那里,沙叔也愣愣地站在那里。他看我還不肯離開,就向我擺著手示意讓我回家。之后,他轉(zhuǎn)過頭,向坡下走去追趕他的羊群了。
“喂——沙叔,你家在哪里???告訴我一聲。”我看見他的步伐比原來穩(wěn)健多了,并且已經(jīng)能很順利地攆上遠去的羊群!我激動地流下了眼淚。
聽到我的喊聲,他又回過頭指了指遠處另一座沙崗下面。之后他趕著羊群,瞬間就消失在我們腳下這座沙崗的拐角處。
我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去,不知道什么時候,那座沙崗腳下蓋起了一片白房子。那片房子真漂亮,白房頂、白墻壁、白窗戶……一切都潔白如雪。那片白房子掩映在碧綠的白楊樹叢中,像蔚藍大海里的一葉白帆,又像深邃天空里一顆閃爍的星星。
正是傍晚,縷縷炊煙從那排白房子頂上慢慢升起,飯菜的香氣也隨著裊裊炊煙飄來,彌漫在整個沙崗的上空。不一會兒那里還傳來歡樂的笑聲。
“媽媽,沙崗下那片白房子是干什么的?”回到家,我問媽媽。
“是養(yǎng)老院。”媽媽回答。
沙叔去養(yǎng)老院不久,他的小泥屋在一場大雨中坍塌了。
沙叔的房子坍塌那天,曾經(jīng)欺負沙叔的那些孩子也來了??粗∧辔莸膹U墟,他們都默默地低下頭,當然也包括我。
發(fā)稿/沙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