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墜毀

2018-12-21 12:31韓向陽
躬耕 2018年9期

韓向陽

1

那天夜里他做了一個奇怪的夢,夢見了失聯(lián)多年的葉菲菲。

起起伏伏一望無際的山巒,薄薄地覆蓋著白雪。一座好像已經(jīng)廢棄多年的石頭屋。她站在石頭屋前的臺階上,雙臂緊抱著身體,從遠處向他張望著,白色長裙像一面破旗在風中飄擺……

手機響了。他摸索了好長時間才從床頭柜上找到手機?!疤站??!币粋€女人的聲音。他吃了一驚,從床上坐了起來。聲音雖然模糊,但他依然能夠聽得出打電話的人就是葉菲菲?!拔以凇隳懿荒軄硪幌隆焙孟裥盘柍隽藛栴},手機里傳出嗞嗞啦啦的噪音。“喂!喂!”他叫著,電話那邊卻沒有了一絲聲音。因為怕吵醒老婆,他盡量壓低聲音,結(jié)果老婆還是被吵醒了。這個同他結(jié)婚以來就一直被失眠癥折磨的女人,樹葉跌落的聲音也能把她驚醒?!罢l呀?這個時候打電話?”陶君正想著如何回答她,一陣突然而起的睡意海潮般地漫過他的腦際……

感覺中還是平時起床的時間,但是當他洗漱完畢走出家門時,灰蒙蒙的小巷道仍像是沉睡在一片幽暗的森林中。只有很遠地方的一塊電子廣告屏還在朦朦朧朧地眨著眼睛,偶爾一兩聲睡意惺忪的狗叫,像是來自很久以前的某個時候。他看了一下手表,手表卻停擺了,時間停留在一點三十分。這個時間讓他產(chǎn)生一種莫名的感覺。一股冷風順著巷道跌跌撞撞地迎面跑來。他決定不再去關(guān)心什么時間早晚了,裹緊了風衣快步朝前走去。在距離那個兩條街巷形成的交叉路口還有百十米遠的地方,他看見前面不遠處有一個模模糊糊的人影。

那個人影站在一棵梧桐樹下,從這里看去像是漂浮在霧靄中。快到跟前時那個人影咳嗽一聲叫道:“君正……”他愣了一下,走了過去,將那個人從頭到腳看了一遍。“你怎么在這里?”那個人沒有馬上回答,點著一只煙深吸了幾口。“其實……其實我昨天晚上就來了——想見見你,跟你商量個事兒……”他的聲音期期艾艾,似乎還有幾分羞愧。他感到又惱火又好笑,正想說“你同我商量什么?”那個人卻自顧自地說道:“前幾天的那條新聞你都看了吧?馬來西亞政府已經(jīng)宣布不再搜尋了……也就是說……”

他不再往下說了,開始一個勁兒地吸煙,直到陶君正再次催問時才又開口說話?!安辉儆腥魏蜗M?,沒有啦……我想給她舉辦個葬禮。你知道,她媽已經(jīng)走多年了,現(xiàn)在家里就我一個人,連個商量的人都沒有。你們倆畢竟、畢竟……”

陶君正明白他的意思了,他是想讓他幫助辦那個葬禮。一時間他的心里涌起一陣難以控制的厭惡感。他想沖他叫喊:這個時候去辦葬禮,有這個必要嗎?但是他突然想起了昨天夜里那個夢,便沒再說什么,含含混混地嘟囔了一聲,轉(zhuǎn)身繼續(xù)朝前走去……

2

那個自稱在巷道里等了一夜的人就是葉菲菲的父親,一個幾十年來總在不停地辦公司又不停地破產(chǎn)的男人。事實上這一段時間陶君正已經(jīng)很少見到過他了,可是今天早晨他卻以這樣的方式來找他,而且向他要求這樣一件事情。他甚至在心底犯起了嘀咕:要么這又是一個卑鄙的花招,要么就是在他又喝醉了酒之后那顆混亂不堪的腦袋里跳進的一個荒唐念頭。差不多這四年時間里,這個男人一直處于一種神神癲癲的狀態(tài)。其實早在四年前他就向他建議過為他的女兒舉行一個葬禮,或者叫悼念儀式,但是每一次都被他堅決地回絕了。“不,菲菲沒有死??隙ㄊ桥e了,說不定哪一天她就回來了……”

到公司時天還沒有亮。一走進那間位于38樓的辦公室他就直奔電腦,在百度上打出“馬航370”幾個字。顯示屏上跳出一大片關(guān)于那場神秘空難的消息。是的,馬來西亞政府已經(jīng)正式宣布:終止對馬航370航班的搜索。“全球航空史上最大的懸案——MH370搜索作業(yè)持續(xù)了4年之后宣布結(jié)束。據(jù)馬來西亞媒體報道,馬來西亞交通部決定于本月29日停止搜索MH370殘骸和黑匣子的工作……”

早在幾天前,他好像聽到過公司里有人在悄聲議論這則消息,不過當時他正為競爭一個涉及三億多元的項目忙得焦頭爛額,人們的議論只是像幾只蚊蟲從他耳邊飛了過去。那個倒霉透頂?shù)哪腥酥钡浇裉觳艁碚宜?,說明他還在糾結(jié)懷疑?;蛟S直到昨天,他才終于放棄女兒仍有可能活著的妄想。他再次想起了昨天夜里的那個夢,掏出手機,打開通話記錄,想核實一下那個奇怪的電話。屏幕上顯示出的電話號碼讓他驚訝不已:那正是以前葉菲菲用過的號碼!他將昨天晚上接到電話的情景又回想了一遍,然后按照這個號碼將電話撥了過去,想搞清楚電話里究竟說了些什么。然而手機里仍像昨天夜里那樣嗞嗞啦啦地響個不停。里面似乎有說話的聲音,不過仔細聽起來卻像是有許多人在亂糟糟地吵吵嚷嚷,還夾雜著一兩聲尖叫,就像是來自一個很多年前人聲噪雜的露天市場。他變換著位置,又試著連撥了幾次,但每次都是這樣。他依稀記得,在昨天晚上的電話里,那個聽起來像是葉菲菲的女人好像是說讓他去一個什么地方。是什么地方呢?他拼命地在記憶中搜索著,然而越是這樣就越是含混不清,就好像他仍然深陷在一個混亂的夢中沒有醒來。“記不記得我昨天夜里接到那個電話時都說了些什么?”他想讓妻子幫助他找到點什么,可是當晚上回到家里這樣問妻子時,那個這些年來一直病痛纏身的女人卻瞪大了眼睛:“電話?什么電話?”

幾天后的一天晚上,他正參加一個飯局時,接到了公司市場部經(jīng)理打來的電話:那個他們?yōu)橹疇幦×藢⒔鼉赡甑捻椖棵摌肆?。那天晚上他喝得很多,以致他都搞不清楚自己后來是如何回到家里的。老婆仰躺在客廳的沙發(fā)上睡著了,半張著嘴巴,口水淌到了脖子上。電視上正在播送一個來自法國的蜘蛛人徒手攀登一座88層高樓的消息。他失手了,從73層處跌落下來……現(xiàn)在他也有一種從高處跌落下來的感覺。那個項目是公司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項目丟了,公司也就徹底完蛋了。他想叫醒老婆,但轉(zhuǎn)而一想又放棄了。老婆肯定是服了安眠藥才睡著的,她要是知道了那個項目的結(jié)果,自然又是徹夜不眠,嚴重了說不定還得到醫(yī)院搶救。當初公司是靠著岳父起家的。岳父曾是本市市長,大前年突發(fā)腦中風,連話都不會說了,見到熟人去看他時只能像野獸那樣噢噢直叫……

他再次回到公司。本想到辦公室里獨自靜坐一會兒,走到門口突然改變了念頭,轉(zhuǎn)身從旁邊的人行樓梯上了樓頂。陰云像陳年幕布一樣松塌塌地低垂著,似乎有零碎的雨星夾著雪粒悄然飄落。站在樓頂向四周望去,像是站在一座大海中間的孤島上。城市的燈光猶如海水深處發(fā)光的水母或浮蜇一樣明明滅滅。正當他被一種跳樓的沖動驅(qū)使著走到矮墻時,手機響了。還是那個電話,還是那種亂七八糟的噪音……后來他接連幾天高燒不止,像是掉進了一片滾燙的海水中。他掙扎著想浮出那片海水,同時拼命回想著那個電話,試圖從那些露天市場般的噪音中分辨出有用的信息。他的努力沒有白費,竟然捕捉到了兩個可以確定的音節(jié):“zhui mu?!彼闹庇X告訴他這是一個地名。

他開始尋找那個名字所標識的地方。他問過同事,“zhui mu?哪個zhui mu?”大家的反問倒把他給問懵了。他當然得先試著把那個讀音變成確切的漢字,然后才能去尋找這兩個漢字所標識的地方。他拿一只筆,在稿紙上畫來畫去,排列出那兩個音節(jié)可能表達的漢字?!白纺尽??還是“惴木”?還是“槌謀”、“椎謀”、“墜木”還是……放在他面前的那張稿紙幾乎畫滿了。他盡量挑選那些更像是地名的字詞到百度里尋找,結(jié)果幾天過去一無所獲。他感到精疲力竭,忽然懷疑起自己的所作所為:自己這樣做不是在同一個本不確定的夢魘糾纏嗎?后來他想到了葉菲菲的父親,便打電話向他詢問那個地名。然而那個曾經(jīng)做過十年地質(zhì)勘探的男人反應(yīng)也是相同的:“哪個zhui mu?”但是兩天過后他的電話又打過來了?!熬徒序K木,是西南邊陲的一個偏遠小鎮(zhèn)。”他告訴陶君正,那個小鎮(zhèn)的名字早就變了,或者那個地名因為什么原因取消了。他是在一張三十多年前非法出版的區(qū)域地圖上找到這個名字的。不過那個地圖已經(jīng)破損不堪,實在找不到更多有用的信息。接著他又提起了葬禮的事,聲音照舊可憐兮兮。陶君正只說了一句“等我回來再說吧。”便關(guān)掉了電話。

他決定去一趟那個名叫騅木的地方。

3

2014年10月10日那場震驚世界的MH370空難發(fā)生時,葉菲菲離家出走正好一年時間。這個孤傲、冷艷、性情怪異的女子,當初不是去了法國嗎?怎么會在一年之后出現(xiàn)在由基隆坡飛往北京的班機上?甚至直到前不久,她的父親,當然也包括陶君正自己,仍然不愿意相信,那場空難中286名遇難者中間會有葉菲菲的名字。但是在隨后官方公布的遇難人員名單中,葉菲菲的名字清清楚楚地排在第24位。

“227/YE/FEIFEI/中國/W/26?!?/p>

三天之后,他登上了飛往S省的班機。讓他沒有想到的是,他所乘坐的這趟班機居然在這樣一個季節(jié)里遇到了可怕的雷暴天氣。距離目的地機場還有將近三十分鐘的時間,他看見舷窗外面的云層堆起了一座座黑色的山峰,飛機就像是在沒有盡頭的幽暗的峽谷里穿行,有時候又突然鉆進一片漆黑的云霧深處,猶如墜入一道深不見底的海溝里。劇烈的顛簸使機身變成了波峰浪谷間的一只小船,密集的水珠抽打在舷窗玻璃上,不知什么地方發(fā)出了劈里啪啦的斷裂聲。機上的擴音器一遍一遍地響著,說是飛機遇上了強氣流,告訴乘客系好安全帶,保持鎮(zhèn)靜。漂亮的空中小姐開始在走廊里來回走動,幫助乘客撿起滾落在地上的水杯,安撫那些驚恐萬狀的乘客。然而越是這樣,魂飛魄散的乘客們發(fā)出的尖叫聲就越顯得撕心裂肺。陶君正甚至在想:如果機身突然斷裂,瞬間的感覺會是怎樣。他自然想起了四年前那趟致命的航班。在那場空難發(fā)生后的頭兩年里,他曾成百上千次在網(wǎng)上查閱那次空難的有關(guān)資料和信息。至今他還清楚地記得一個媒體上描述那趟班機遇險狀況的訊息:“這架波音777客機墜海前經(jīng)歷了可怕的‘死亡之跳,即以高達每分鐘20000英尺(約合6096米)的速度從35000英尺(約合10668米)的高空直墜入?!蹦敲?,葉菲菲當時是怎樣一種狀況呢?她會不會也像眼前這些乘客們一樣臉色蒼白,尖叫不止?她肯定非常恐懼,肯定會用那雙纖細的小手抓住座椅扶手,渾身顫抖,面無人色,但她絕不會尖叫。絕不會。她就是那樣一個女子。在他的印象中,她像是一座玉雕的塑像,從來不會明顯地表露自己的情緒,即使偶然莞爾一笑,也只是兩個嘴角難以察覺的輕微抽動。他下意識地將兩眼貼向舷窗玻璃,想看看機身下邊是否也是一片汪洋。然而窗外漆黑如夜,讓人覺得飛機已經(jīng)在海水深處劈浪前行……一個念頭跳進他的腦海里:當她乘坐的那架飛機像塊隕石一般墜向茫茫大海時,他在干什么?他計算了一下時間,想起來了。那個時候,他剛剛將她的父親轟出他的辦公室……那個因為貪欲、無能、失敗、破落而卑鄙無恥的男人已經(jīng)變得喪心病狂,那段時間一直在無休無止地糾纏他,說是由于他的原因他的女兒才離家出走最后死于非命。他一次又一次地闖進他的辦公室,將他辦公桌上的文件文具扔得滿地都是,還有一次干脆推開窗戶瘋狗般地嘶叫:如果不賠償他的損失,他就從樓上跳下去……

好在飛機雖然延誤了二十多分鐘,最后還是安全降落了。

4

走出機場時,空中仍飄著蛛網(wǎng)般閃亮的雨絲。天空像一塊濕漉漉的幕布低垂在樓房頂端。街燈蝶翅般的光芒在夜風中顫抖。剛鉆進出租車,他就向司機打聽騅木在什么地方,司機就是當?shù)厝?,可是聽到這個名字后也是一臉茫然?!膀K木?什么騅木?”他只好先到就近的一個賓館住下,然后向賓館里遇到的所有人打聽,但仍然一無所獲。他看了下手表,時間是夜里十一點半。這個時間讓他感到有些餓了。賓館旁邊不遠處是一個小吃店,很狹窄,只擺放了三張低矮的小餐桌。他剛踏進店門卻突然停電了,正在收銀臺上整理鈔票的小吃店老板高聲吆喝服務(wù)員點上了幾只蠟燭。“問一下,騅木離這里有多遠?”陶君正在點飯菜時問道。老板盯著他愣了好長時間,然后搖了搖頭。這讓他再次陷入沮喪之中。

他端著自己那份飯菜掃視了一圈,看見擺放有蠟燭的兩張桌上已經(jīng)坐滿了人,只好走向一張角落里的餐桌。那里已經(jīng)有一個穿著白衣服的女人在低頭吃飯。他在對面坐下時,感覺她看了他一眼。他也看了她一眼,但是那個女人背對著鄰桌的蠟燭,面朝他的是半邊晃動的陰影。在整個吃飯中間誰都沒有說一句話,直到快要結(jié)束時他突然聽見那個女人說:“騅木嚴格說是一個不存在的地方?!碧站粤艘惑@。那個女人已經(jīng)站起來在收拾自己的小皮包。“那是個舊名字,幾十年前就不用了,只有當?shù)貥O少數(shù)上年紀的人才知道。要到那里得坐汽車往西走,到一個叫風鎮(zhèn)的地方后再往西北方向走?!闭f話間她已經(jīng)走到門口那里,抓起那把放在門邊的雨傘出了店門。他突然想到應(yīng)該向她打聽更多更詳細的情況,起身追了出去。但是因為停電,這段街區(qū)一片漆黑,偶爾有幾輛摩托車疾馳而來又疾馳而去,車燈的光柱照亮了仍在飄飄灑灑的雨絲,使街道也不停地沉入忽明忽暗之中。本以為街道的左邊或右邊會看到一個匆匆離去的白色身影,但是他沒有看到。

他又回到店里坐下。對面的桌面已經(jīng)讓服務(wù)員收拾干凈了,連椅子也搬走了,那個空空的位置就好像從來沒有人坐過一樣。他盯著那個地方看了很久,恍惚間眼前又出現(xiàn)了一個白色的身影。大約六年前,差不多也是這樣一個季節(jié)這樣一個夜晚,不過不是在飯店,而是在地鐵上。他聞到了一絲薰衣草的香氣。一個身穿白色羊絨大衣的女子在他身邊的空位上坐了下來。他不好意思去看那個女子,卻能感覺到對方坐下時看了他一眼。在快到中間一個站點時,他聽到一聲物體跌落的聲音,低頭看見一只手機躺在腳邊,便撿起來遞給那個女子。女子嘴角隱約可見地抽動了一下,算是給了他一個微笑。但在她下車時,轉(zhuǎn)身向他說了聲“我叫葉菲菲,謝謝”,然后就消失在車門外的人流中不見了。他覺得那個女子有一副苗條健美的身材,神色雖顯得冷淡矜持,但算得上漂亮,如果那張冰雕似的臉盤棱角再柔和一點,這個女子應(yīng)該算得是一個完美的美人。

回到賓館時應(yīng)該是在十二點半。水龍頭里怎么也放不出熱水來,刺骨的寒氣讓他全身一陣緊縮。他只好放棄了沖澡的打算,幾乎是奔跑到床前鉆進被窩,盡可能地裹緊被子,好盡快恢復(fù)體溫。他回想起4年前那則關(guān)于馬航墜落的報道。

“馬來西亞當局12日在吉隆坡舉行的新聞發(fā)布會上表示,MH370航班最后在民用雷達上定位的時間是8日凌晨1點21分,隨后于1點30分消失。”

“飛機墜落在越南與馬來西亞領(lǐng)海交界處。”馬來西亞代理交通部長希沙姆丁·敦·侯賽因當天下午在吉隆坡國際機場附近一家酒店舉行的新聞發(fā)布會上說,“中國、馬來西亞、印度尼西亞、美國等七國參與了搜救。在漆黑的海底尋找MH370,海水深度是最大的考驗,在4500米深的海底,巨大的水壓能夠摧垮所有物體。海底一片黑暗。生活在這個深海區(qū)域的海洋生物必須十分耐寒,因為它們不需要看清什么,甚至可能沒有眼睛。把飛機從海底打撈上來其難度難以想象……”

凌晨1點30分,大體就是現(xiàn)在這個時候……他在想象著,這個時候海底的溫度有多高。他把多余的兩個枕頭也拿來壓在身上,但無論怎樣努力,身上仍是冷如冰塊。他甚至感到了骨髓深處的陣陣刺痛。

5

開往風鎮(zhèn)的班車發(fā)車時間是在早晨6:30,天色還是一片漆黑。剛走到停在賓館門口的班車旁,手機響了起來。是那個可惡的男人?!笆裁磿r候回來呀?這個葬禮不能沒有你。當初我是做了一些不該做的事,但是從心底講,我是支持你們結(jié)婚的。菲菲也是真心愛你,要不她不會出走……”這個男人還在恬不知恥地糾纏他。他說這些話的潛臺詞很清楚:如果他女兒不是因為愛他就斷然不會出走,自然也不會死于那場空難,因此他應(yīng)該為他女兒的死負責,賠償他的損失……陶君正幾乎是吼叫著朝他說:“知道啦!事情辦完我就回去。不是已經(jīng)等了四年了嗎?”直到坐到車上,他還處在憤憤之中。

第二次見面是在一個活動中心的健身房里。他在胸肌訓(xùn)練器上做完給自己規(guī)定的擴胸動作后,抬眼看見面前站著一個女子,就是那個在地鐵上遇見的身上飄著薰衣草香氣的葉菲菲。顯然她也是剛剛完成了一個鍛煉程序,一條淡藍色的手絹將頭發(fā)束在腦后,零亂的散發(fā)被汗水貼在前額和臉頰上。陶君正感覺得到,那雙晨星般閃爍的眼睛像纖巧的手指一樣已經(jīng)從頭到腳地將他的身軀撫摸了一遍。他的確有一副惹眼的好身材,在健身房里不止一次遇到這種欣賞的眼光。但不知怎么的,在這個女子面前,他感到了些微的不自在。他從訓(xùn)練器上站了起來,向她做了一個健美運動員常做的那種展示肱二頭肌的彎臂動作,其實是為了掩飾自己的窘態(tài)。“怎么樣?”女子似乎笑了一下,把一杯檸檬水遞給他?!安诲e,你應(yīng)該參加健美大賽,肯定能得冠軍!”她的笑還是那種似有若無的樣子。當她也意識到他同時也在欣賞她的身材時,身體下意識地朝前挺了一下……

是的,她的父親后來的確是同意他們結(jié)婚了,但條件是他必須把他的一家分公司變到他的名下,或者替他還清他所欠下的全部債務(wù),并且額外再給他一千萬的養(yǎng)老錢……應(yīng)該為他女兒的死負責的不是他,而是這個無恥的男人!如果不是因為他狗屁不通的貪欲,他們不但會結(jié)了婚,甚至連孩子都有了……

汽車出了城就朝正西方向駛?cè)?。雪突然大起來,風吹蘆花般成團成團地飄落,把車篷車窗都遮嚴了。他焦慮起來,擔心這趟車還能不能走到目的地。在翻越一座山嶺時,原本悶不作聲的司機也顯得緊張起來,將車停在一道背風的山崖下,跳下車安裝防滑鏈。不過黃昏時雪基本上停住了,只有零零散散的雪粒砂子一樣撒下來……葉菲菲出走的時候也是在這個季節(jié)吧?在汽車開始哼哼著爬坡時,他想起了出國前的葉菲菲。那天晚上他已經(jīng)上床休息了,葉菲菲打電話說她就在他家門口,想跟他聊一會兒。但是等她進屋后,差不多從頭到尾一句話都沒說,只是端著他遞過來的咖啡發(fā)呆。“我在昨天的電視上看到了,你那個名叫《蛇》的舞蹈得了金獎?”他想找個話題打破沉默,然而她只是抽動了一下嘴角,忽然站起身抓起圍巾朝外走去。他想伸手去拉她,不知為什么抬起的手臂又放下了。這個冰美人,她的美晶瑩閃亮,卻又像冰刀一樣寒冷而鋒利,能在瞬間剌破你的肌膚。在門外的臺階上,他聽見屋檐上寒風發(fā)出的尖銳的哨音?!暗戎?,行嗎?”她忽然轉(zhuǎn)過身來看著他。她的雙眸在屋內(nèi)射出的燈光的照射下寒星般地閃閃爍爍……十幾天后她父親突然來到他家里,說是他女兒失蹤了。那個男人抹了一把腦門上的汗水,兩只拳頭將面前的茶幾擂得震天響?!笆遣皇悄阍诠匆奖??”事實上直到一年后,他才接到一個來自巴黎的電話。第二天他對那個男人說:“菲菲去法國了?!辈贿^他想不通,為什么她在出走時不告訴他?他在想:如果那天晚上她從他家離開時,他伸手拉她一把,她也許會改變主意不再出走?;蛘撸绻嬖V他她要出走,他一定會毫不猶豫地拉住她……

但是她怎么又到了馬來西亞呢?又如何坐上了MH370?她是決定要回國嗎?因為無法想象出一個合理的答案,他甚至覺得這件事背后有一個命運安排的詭異的陰謀。而媒體上也確實有好幾種關(guān)于這場神秘空難的“陰謀論”說法。他想起衛(wèi)視上那檔名叫《60分鐘》的調(diào)查節(jié)目,在這個節(jié)目里,被邀的馬航失蹤調(diào)查小組成員表示:“時隔4年多,經(jīng)過各方的不懈努力,關(guān)于飛機在最后時刻發(fā)生了什么,專家們已經(jīng)達成共識:MH370的失事不是意外,而是來自于機長的蓄意謀殺!”他在網(wǎng)上看到過那個機長的照片:一個胖墩墩的禿頂中年男人,圓臉,濃眉,厚唇上濃密的小胡子,兩顆藏在深眼窩里的眼珠流露出飄忽不定的譏嘲與狡詐……

這些都是網(wǎng)上得來的信息,聽起來像是傳奇。一個剛從舞蹈學(xué)院畢業(yè)的年青女生,與那個遠在馬來西亞的機長有何恩怨,竟然讓她成為這樣一場災(zāi)難的陪葬品?簡直荒唐之極!一陣說不出的悲涼鉆進他的心里,也許,這個世界本身就是一個不可理喻的恐怖懸案……

汽車突然向前栽了一下,熄火了。司機連踩幾下油門沒有效果,叫聲“糟糕”跳下了汽車。汽車右前輪陷進了一個深達半米的雪坑里。司機頭伸進車門喊道:“都下來吧,推車!”

6

班車到達終點站風鎮(zhèn)時已經(jīng)是深夜十二點。在一個小旅館里安頓好自己,他便開始打聽去騅木的班車。一個頭發(fā)灰白、坐在旅館前廳打盹的駝背老頭告訴他:到騅木還有近二百公里的路程,中間要翻過兩座大山,不通班車,只有柴油機動三輪車。正在這時他的手機上收到一條短信:“到風鎮(zhèn)了吧?辛苦了,我等著你?!笔侨~菲菲發(fā)來的。他趕忙將電話撥了過去,但結(jié)果還是那樣,電話里只有嗞嗞啦啦的噪音。又試了幾次還是這樣。無奈之下,他也發(fā)了個短信:“是菲菲嗎?我已到風鎮(zhèn)。究竟是怎么回事兒?”但他沒有接到回信。

第二天天還沒亮,那個駝背老頭按照約定把一輛機動三輪車帶到小旅館前。三輪車司機像是個中年男人,穿著厚厚的棉襖,一張黑羊羔皮將腦袋包得嚴嚴實實,看上去猶如一只破舊的布偶。陶君正同他打了個招呼,問他這趟路程估計需要多長時間。那個男人只是沉默不語地看著他,像是隔著很遠的距離。老頭說:“這娃子聾得跟石碑一樣。啥時候到,誰也不知道。”

三輪車出了風鎮(zhèn)沒多遠就拐進了一條山谷里。展開在眼前的是清一色的連綿不斷雪跡斑駁的大山。山的上半部分遮掩在云霧中,無法猜透它們的高度。山上見不到一棵樹,裸露在外面的幾乎全是黑色的石壁。道路多數(shù)地方不到兩米寬,有的地方三輪車通過都十分勉強。大約三十多里后道路開始抬升。雪又下了起來,是那種粗糲的顆粒,地面和車身發(fā)出沙沙拉拉的響聲。讓他感到暗暗吃驚的是,這一路上竟然沒有遇到一個人,沒有看到一戶人家,而這個三輪車司機又像個木頭人似的一句話不說。這種從未經(jīng)歷過的荒涼讓他產(chǎn)生一種虛假的感覺,像是掉進了一個沒有時間的空洞里,或是很久以前一個似是而非的夢境中。又過幾個鐘頭后,他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置身于云霧之中,偶爾能看到一兩只黑色鷹隼在腳下盤旋。他感到不像是在山中行走,而是像在昏暗的空中飛行,甚至感覺得到撲面而來的霧氣在皮膚上留下的那種粘濕的感覺。他又想到了那次航班。也有消息說,馬航370根本沒有墜毀海中,而是被劫持到了一個荒無人跡的地方。在幾個國家全力搜尋仍沒有找到絲毫飛機墜毀的跡象后,這種說法更為盛行。他記得很清楚,有天夜里十二點多突然接到了葉菲菲父親打來的電話,“菲菲有可能還活著,那些人有可能都活著!”那個男人在電話那頭哭了起來。

“我剛才在網(wǎng)上看到了一篇報道,我念給你聽……”

“2015年3月18日,巴伊茲的女士收到了MH370一位乘客、她的男友菲利普伍德的一封用手機語音密碼發(fā)出的SOS求救信:我所在的航班被不明身份的人劫持,現(xiàn)在被關(guān)在一棟廢棄的營房里,可能被下了藥并且無法清醒思考……”“內(nèi)行”人士從這條信息進入“可交換文件信息”功能,并利用GPS和谷歌地圖的坐標定位追蹤到了發(fā)送信息的來源地……”

他聽見對方抽鼻涕發(fā)出的響亮聲音。

其實那時候他也在幻想著MH370不是墜毀大洋而是被什么人劫持,哪怕是殘無人性的恐怖分子,總算還有生還的可能。如果像這則消息說的那樣是由不明身份的人劫持的,那情況會更好……他從床上跳了起來,打開電腦,搜到了這則消息。但是到了第二天,這則消息就被刪除了……

果然如風鎮(zhèn)那個老頭說的那樣:要翻越兩座雪山。陶君正抬起手腕看了一下:不知什么時候手表停轉(zhuǎn)了,而手機在這里也成了黑屏??纯此闹?,仍是一片望不透的云霧和寂然不動的雪山。三輪車開始往下走了,可以勉強看見前面的道路。憑感覺,他猜測這時候的時間大概是在下午五點左右。但是剛剛繞過兩個彎道,三輪車開始駛進一個山洞里。洞口頂端一塊石頭上刻著“1號隧道”四個字,但看上去卻像是一個天然洞穴。四周一下子黑了下來,車燈勉強可以照亮前面兩米來遠的距離,有兩次,他感到差點被顛簸的車身甩了出去,不由得緊張起來,快要凍僵的雙手緊緊抓住車箱前面的鐵扶手。他伸長脖子朝前面張望,希望看到隧道出口的亮光,然而前面卻是一片漆黑。這黑暗像流水一樣有種可以觸摸得到的阻滯感,而且越往前走黑暗越濃,好像他們不是行走在山洞里,而是行走在沒有盡頭的海溝里。三輪車燈被黑暗吸收得只剩下手電筒那樣大一點光亮,有那么一段時間他覺得似乎永遠也走不出山洞了。不過還好,經(jīng)過一段漫長的難熬的時間后,終于看見遠處有幾點水母般閃亮的燈火。那個木頭一樣一聲不響的司機終于開口說:“到了。”

7

“如果說葉菲菲的確是逃出來的話,她又是怎么跑到騅木的?”陶君正查閱過飛機可能被劫持到的地方的有關(guān)資料,那是一個面積只有27平方公里的珊瑚環(huán)礁,距南亞次大陸最南端1900多公里,而他現(xiàn)在要去這個地方距離此處至少也有4000多公里吧……在三輪車距離那片零零碎碎的燈光越來越近時,他忽然想到了這個問題。他知道這是一個死謎般的讓人絕望的問題。他太困乏了,頭暈?zāi)X脹的感覺,讓他不愿去想這個問題,然而這個問題卻像是鉆進腦殼里的粘蟲,他越是想逃避那些粘蟲,那些粘蟲就越是飛快地繁殖并且啃嚙他的腦仁。他發(fā)起燒來,右手摸了一下腦門,滾燙的感覺把他自己嚇了一跳。其實他全身都像炭火一樣燥熱,連鼻孔也像焊槍一樣噴著熱氣。他回頭望了一眼,身后的黑暗潮水一樣翻卷而來,剎那間便淹沒了一切。一時間他真的感到自己像是行走在起起伏伏的海水上,軟綿綿的身體朽木一樣漂了起來,撲面而來的黑暗猶如黑色的蝙蝠在四周飛來飛去。他覺得困極了,想睜開眼睛似乎都非常困難。他告訴自己不能倒下去,千萬不能倒下去……

現(xiàn)在回想起來,他自己也記不清是在什么時候到達騅木的。他只記得一條窄窄的石板路通向一片廢棄的石砌房子,一塊折為兩段、刻著“騅木”兩個字的長方形石碑倒在路邊。天色半明半暗,時間似乎停留在黑夜和清晨的邊緣。三輪車司機收了錢后像鉆進深水的魚一樣眨眼間就不見了。一個身材不足一米高的小男孩將他領(lǐng)到其中一座石屋前。石屋建在一道光禿禿的山崖上面,窄小的窗洞里透出毛茸茸的亮光,后面是頂端掩藏在云霧中的斑斑駁駁的雪山。他當時吃了一驚,因為這座石屋與他不久前夢中的那座石屋幾乎一模一樣。他登上一段向上的石階,走進那座石屋,然后走過一段昏暗的曲曲折折的廊道。廊道盡頭是一道紫色木門。小男孩推開木門,讓他走了進去。他看見里邊是一個極其寬大的臥室,一張純白色木床半掩在從屋頂垂下來的紅色帳幔里。讓他再次感到吃驚的是這個臥室竟然有著星級酒店那樣豪華的裝飾。他想問那個小男孩“知道葉菲菲嗎?”,但是一轉(zhuǎn)身那個小男孩不見了。屋內(nèi)四角擺放著四座高大的歐式燭臺,搖搖曳曳的燭光晃動著墻壁和地板。他覺得他自己也晃動起來,那些蠟燭的亮光不斷放大,很快變成了一堆堆熊熊燃燒的大火,而他自己就置身在大火中間。他意識到這是高燒加重的癥狀。雖然他還在不停地告誡自己不要倒下,然而他的身體卻在瞬間像羽毛一樣失去了份量,飄飄悠悠落進一片紫紅色的霧靄中……

8

等他醒來時,看到一個年輕女子坐在他身邊。是葉菲菲?!皩Σ黄穑屇阕哌@么遠的路?!彼f。她站立起來,從高處看著他。這時他才明白他不是躺在床上,而是躺在地板上?!澳慊璧沽耍晌覜]有力量把你扶到床上。”他聽到的聲音讓他再一次肯定這個女子就是葉菲菲。“你昏睡了這么長時間……”她穿著一身薄如蟬翼的真絲連身睡衣,那雙眸子還像以前那樣寒星般閃閃爍爍。他折身坐了起來,叫了一聲“菲菲”,卻被她伸手擋住了嘴巴?!拔抑滥阋f什么。別急,先沖個澡吧……”她一轉(zhuǎn)身走向盥洗間。那是一個用彩色玻窗隔開的空間。睡衣從她身上滑下來跌落在地毯上。隨著一陣水聲響起,乳色的水汽云霧般流泄出來,很快就充滿了房間。從水霧深處傳出的聲音像是來自很遠的地方。“過來呀……”

他費了很大勁才從水霧中看清楚盥洗間里的設(shè)置。黑色花崗巖鋪成的臺座上面是一個小泳池般大小的圓形浴盆,溢出的水小瀑布般從臺座上淌下來,整個浴盆看上去像一朵盛開的蓮花。他開始只看到她模糊的身影。等到她完全從水霧中漂浮到他面前時,給他的感覺像是一條浮出深水的魚。她的身材還像幾年前在健身房里看到的那樣,線條流暢起伏有致,白皙的皮膚像是那種細膩精巧的瓷器。眼神也還是那樣沉靜而淡然,但是當她纖細光滑的手指沿著他身體的曲線跳躍移動時,他感覺到了來自她內(nèi)心深處難以抑制的激情。她像在撫摸一架鋼琴的鍵盤,十指從他的臉頰開始,一點一點地朝下移動,越過耳輪、脖頸,滑向他的胸脯、腹肌?!跋窕◢弾r雕塑一樣,我喜歡這樣的身體?!彼驼Z著,然后不再是輕微跳動的十指,而是展開了手掌,緊貼著他的肌膚向上滑動,反復(fù)回旋,最后停留在臉頰上。她雙手捧住他的臉頰,盯著他的眼睛,像是在努力看到他眼睛后面更遠的深處。他感到一種力量,緩慢而不容置疑,將他的身體拉了過去。然后是玫瑰色的雙唇,蛇芯一般顫抖的舌頭。她的雙臂,藤蔓一樣向上攀爬,纏住了他的脖子。他搖晃起來,后傾的身體倒向浴盆中,濺起的水花波浪般溢出盆外。他感到一陣雪崩般的眩暈……

“她就是葉菲菲呀,到底躲過了那場空難?……但是究竟發(fā)生了什么?馬航公布的那些遇難者名單里,明明有她的名字?!笔堑?,當初,他,還有她的父親,即使在那個228人的名單公布之后很久,還一直希望那是一個錯誤。比如說,有個女人與她重名,甚至與她年齡、國藉也完全相同,或者,她買了機票,卻并沒有登機等等,這樣的巧合和意外不是不可能的??傊麄儾辉赶嘈?,也無法相信,她,不過是蕓蕓眾生中一個普通的女子,這場震驚世界的航空史上最詭秘的空難,怎么會同她聯(lián)系在一起……

她爬起來走出盥洗間后,他仍仰面躺在浴缸里。是的,他得問問她。但是等他擦干身體走出盥洗間時,她已經(jīng)仰躺在床上,在搖曳彌漫的燭光中,身體散發(fā)出珠貝樣的光芒。他站在床前,身體凝固在那里。他感到一股急速回旋的渦流,身體被吸了進去。他變成了一片草葉,隨著那股渦流旋轉(zhuǎn)起來……

“告訴我,究竟是怎么回事兒?你父親等了4年,所有的人都以為……我來的時候,他還在同我商量你的葬禮呢……”

在這個時候他也仍然沒有忘記追問那個問題。她仍是一種仰躺的姿勢,臉稍稍側(cè)向一旁,眼睛半閉著,一絲隱約可見的笑意漂浮在臉上。有那么一段時間,他以為她睡著了。然而當他試著從她身上滾下時,她又以一種出乎意料的迅疾翻身壓在他身上。他想象不出這個表面看上去沉靜冷艷的女子會有如此瘋狂的力量。

手機響了一聲。

9

是她父親發(fā)來的幾條彩信,還是關(guān)于葬禮的事。有葉菲菲的幾幅照片。其中一幅是她在大學(xué)校園里拍的,一幅是她在一次舞蹈大賽獲獎后拍的紀念照,還有幾幅是她在不同季節(jié)里留下的生活照。不論在什么樣的情況下,這個女子總是一副冷漠沉靜的神色。照片下面有幾行字,意思是要他從這幾幅照片中選出一幅用作遺像。他選擇了她在秋天的一片楓樹前拍的那張照片。從時間上看,那張照片應(yīng)是她離開前不久拍攝的。“究竟是怎么回事兒?”這個一直困惑著他的謎團再一次回到他的腦海里。他轉(zhuǎn)過身體看著躺在身邊的她。她睡著了,像是一座在雨中垮掉的沙雕,在地上散作一攤。一種荒誕感,像是古廟里的香燭散發(fā)出的陳腐氣味,彌漫了四周的空間。他感到眼皮像是被樹膠粘住了一樣沉重起來。

一只手搭在他肩頭上。他費了好大勁才睜開眼睛,看見葉菲菲站在身邊。她好像剛剛洗梳完畢,已經(jīng)穿好了衣服,頭發(fā)還有些潮濕,身體上仍是那種薰衣草般的香氣。

盡管眼前的一切像是遮掩在不斷翻騰的硫磺色霧靄中,他依然能夠確定站在他身邊的就是葉菲菲。還是那個一直糾纏不止的問題:她是怎么活了下來并且跑到這樣一個地方來的?是不是正像一些媒體上傳的那樣,飛機確實沒有墜毀,而是被劫持在一個小島上?官方后來其實再也沒有給出肯定而明確的答案。這確實是一個詭異的迷案。“那么,你是怎么到這里來的?是從哪里逃出來的?天呀,你是怎么逃出來又跑來這里來的?”

她沒有回答,只是抽動了一下嘴角笑了一下,然后抓著他的胳膊把他拉到一扇朝南的落地窗前。她抬起胳膊指了指窗外,說了句什么,似乎是在告訴他眺望的目標。聲音很低很含混,像是來自很深的水底,或是很久以前某個晦瞑模糊的時刻。然而他的眼前仍是望不到盡頭的硫磺色的云霧,海水一樣不停地翻騰著,流淌著。只是在經(jīng)過一番令人頭疼的掙扎之后,他才看見那無邊無際的云霧裂開了一道小縫。慢慢地,像徐徐拉開的帷幕,小縫越裂越大,縫隙后面閃現(xiàn)出寶石般藍瑩瑩的光亮。他看見了一片海洋,深藍色的流動的近景,遠處仍是黑云結(jié)成的無邊無際的黑暗。“……4年了……印度洋……4500米的海底深處,比最黑暗的黑夜還要黑暗一千倍……水溫大概只有4攝氏度左右……”他聽見她喃喃低語,不由得叫了起來?!澳阏f這些干什么?”她幾乎察覺不到地笑了一下,“我就在那個地方……”說這話時她垂了一下頭,睡衣滑落在地,白皙得近乎透明的身體再次呈現(xiàn)在他的眼前。他正在為那個珠貝般閃光的身體感到萬分驚奇,又看見一片魚鰭像綻開的花瓣一樣從她的背上生長出來,接著,她的雙臂也像蛻變的蝶蛹一樣變成了玻璃般透明的雙鰭,而兩腿則合為一體,成了剪刀般的魚尾形狀……那個剛剛還站在他身邊的身體完全變成了一條魚的形狀。他張大嘴巴,驚訝得說不出話來。接著他看見,那條透明的魚漂浮起來,擺動著尾巴,緩緩游出窗戶,漸漸消失在遠方的深藍與黑暗中……

“菲菲!菲菲……”

他大叫一聲,幾乎是彈跳著折身坐了起來。是一個夢。他以為葉菲菲還在他身邊躺著,一低頭卻發(fā)現(xiàn)她不見了。

10

回到家里時已經(jīng)是一個月以后。老婆坐在沙發(fā)上,灰黃的臉頰透出些慘白。他問是不是病又犯了,她有氣無力地搖了搖頭,苦笑了一下?!澳闵夏睦锶ダ玻坷先~又來找你啦,說他女兒葬禮的事。都四年多了,還要舉行葬禮……”說完她又睡了過去??礃幼铀龑φ煞螂x開這么長時間并不十分在意。他望著眼前那張深陷的臉頰,心中突然升起一陣說不出的茫然。三年多前,他們結(jié)婚的時候,這個女人雖然稍顯纖弱瘦削,卻仍算得上是一個充滿青春活力的姑娘。是什么讓她變成了現(xiàn)在這個樣子?有時候他甚至覺得,同他生活在一起的這個女人像是一塊偶然撿來的風干的臘肉。

在沙發(fā)上躺了一會兒,他決定到葉家去一趟。一條小巷深處的一方小院,遠遠地就聽見有哀樂從那里傳出來。院內(nèi)四周擺放著幾十個花圈。兩支樂隊在臨時搭起的尼龍篷子里比賽般地吹奏著不同的曲子。靈堂設(shè)在客廳里。當然,沒有棺材,只有葉菲菲放大的遺像擺在靈堂迎面的祭案上。就是他選中的那張照片??匆娝哌M來,那個男人迎了上來,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氨鞠氲饶慊貋碓僬f,可是今天是大師看好的日子……”說著他就撇起嘴來,淚水很快就把他的臉頰弄得一塌糊涂。“完了,一切都完了……”是的,4年間這個男人一直在幻想著女兒有一天會突然回到家里。他從心底里討厭這個男人。但是現(xiàn)在,當他看到他那深塌下去的灰暗的臉頰,花白而蓬亂的頭發(fā)和胡子,不由得心生憐憫,居然抽出一只手拍了拍他的后背。他沒有帶花圈,只帶來了一束鮮花。他深鞠了一躬,把鮮花擺放在她的遺像前。

市場部經(jīng)理不知道什么時候站在他身邊,拉了一下他的袖子?!疤湛?,好消息,”他的臉上跳躍著異常興奮的光亮?!澳莻€項目突然出現(xiàn)了逆轉(zhuǎn),中標的那個公司出事了,我們的分數(shù)排在第二位,按規(guī)定,項目又歸我們啦!”他看了他一眼,好像沒有明白他在說些什么。當他向前走了兩步,靠近她的遺像時,一瞬間,他似乎看到那雙冷冰冰的眼睛里滾出兩顆碩大的淚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