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來的硬幣小工竟然跟著我們進了洗發(fā)間。他站在我躺著洗頭的椅子旁邊,很不禮貌地繼續(xù)拋玩硬幣。我的雙手困在圍裙里面,只好死死地閉上眼睛和嘴巴,緊張地聽著硬幣小工的動靜。不一會兒,就聽到硬幣叮當?shù)氐粼诹说厣?。我側臉看了一眼,硬幣小工正蹲走著尋找,邊找邊說,“媽的,兜里就剩5毛錢了,5毛錢屁用沒有,只能買個饅頭。老板怎么還不給咱們開資?把我逼急眼了,我照老板腦袋一下,鑿死他?!苯o我洗發(fā)的胖老小工,扁腦袋,兩只細長眼睛瞇瞇著,面盆似的大臉上長著花骨朵一樣的小嘴兒,我喜歡看他肉感的小嘴兒咧著憨笑。胖老小工人長得五大三粗,手上的皮膚卻細嫩柔軟。胖老小工小聲說:“你不知道,老板都這樣,如果月初準時開工資,這人還真留不住,每個月工資壓十天到半個月,你會想,還差十天半個月就又滿一個月,挺一挺就熬過來了。”
“這他媽的都快20天了!”硬幣小工氣呼呼地罵。
“實在不行,你到收銀臺借點吧,大家都是這么過的。這屋里干活的人差不多都是月光族。如果老板不控制,有的人恨不得把下個月的工資借出來花光。”胖老小工說。
“找老板借,還是跟收銀的大姐借?”硬幣小工聲音突然干澀起來。他清了清嗓子。
“找大姐借?!迸掷闲」そo我揉上了洗發(fā)液,開始仔細地撓我頭皮。
“你瞧二老板那死樣,剛才,因為有人往拖布池里扔煙頭,他罵得多惡毒。一個大男人天天咒罵,比臭老娘們還讓人惡心。咱們幾個抽煙的誰會往池子里扔煙頭?肯定是顧客扔的。顧客都走了,罵咱們有什么用?顧客他敢罵嗎?你信不信,他一天不罵人,準得憋死。還有那幾個大工,指使我們跟指使三孫子似的,有名有姓不叫,起外號,二胖頭,二沙子,你真不明白什么意思?一個個破剪頭的,有什么可牛的?在我們面前裝,牛哄哄的,原來也是月光族啊。再惹我,我拿刨錛兒把他們每個人的腦袋都鑿開。等開完資,老子不想在這里干了。”硬幣小工邊說邊踢了我躺的椅子一腳。
硬幣小工一直不禮貌地在我的頭上拋硬幣,我知道,因為我不讓他給我洗頭,他對我有氣。我仰躺在椅子上,太被動了,很害怕硬幣小工有意把硬幣砸向我的臉,緊張得死死地閉著眼睛,感覺硬幣就像冷彈在我的四周亂飛。硬幣小工聲音又大了起來,“我的小學同學這兩天去新馬泰了,龜孫子天天在朋友圈曬美食、海濱浴場、飛機、游輪……看看人家活的,人家吃的、穿的、用的。我還沒見過大山、看過大海呢。天天圍著一個洗發(fā)盆兒打轉,手都要洗禿嚕皮了,你看我這手,你看看這手還是人手嗎?累死累活一個大月,連一千塊錢都掙不到?!?/p>
“你離開發(fā)廊要做什么?想好了嗎?”胖老小工問。
“沒想好。沒有一技之長,能有啥好工作。”硬幣小工用硬幣狠狠地敲著洗發(fā)盆氣哼哼地說。我趁這個時機,趕緊松開眼睛,松開嘴唇,松開緊緊攥在一起的雙手,長長地舒了口氣。
“他說要來看我呢。”硬幣小工不再拋玩硬幣,他湊過來,聲音發(fā)緊發(fā)顫發(fā)飄,漸漸地氣若游絲。
“你還敢見?這一次我可不去救你。你這次要是再去,說不定就回不來了。”“‘他會把你的血放了,成斤賣;把你的器官割了賣;或者把你的肉剁了,包包子?!迸掷闲」ず莺莸匕选鞍涯愕娜舛缌?,包包子”說了兩遍。
“沒事。我們已經(jīng)聊一個多月了。嗨,他用的都是牌子,好像很有錢。有錢就有脾氣,他特別霸氣,不許我多說話。我喜歡被他收拾,喜歡被他罵。他說老家在風平市,他要回風平市探親。他說帶我去猿來徒手酒吧吃海鮮喝黑扎啤。他說讓我昏迷三天,找不到東南西北,他說讓我醉生夢死,讓我不知道我是誰。我就想不知道我是誰……”
我不知道兩個小工嘴里的“他”是男的還是女的,也不好意思問硬幣小工他們是怎么認識的。聽胖老小工的話,那是一個不該見的人。聽硬幣小工的口氣,硬幣小工心里刺撓、癢癢,他根本控制不住自己,根本不想控制自己,誰攔也攔不住,死活都要見。
“吃一百個豆也不嫌腥。你這樣胡來,作吧,總有一天,怎么死的都不知道。我是管不了你?!边诉诉耍也孪肱掷闲」ぴ诖反蛑约旱男乜?。胖老小工說,“疼,喘氣就疼。有時候是嘶嘶啦啦地疼好幾下,有時候是悶疼。悶疼時,感覺特別難受。”我閉著眼睛說,“你別大意,我一個朋友的兒子,才23歲,突發(fā)心梗猝死工作崗位上了。我朋友老兩口就一個孩子,剛要退休,孩子卻沒了。小伙子連女朋友都沒處過,這一輩子白活了?!迸掷闲」ひ宦牐f話的力氣似乎都沒有了,大手軟塌塌地壓在我的頭上,半天沒動一下。我滿頭洗發(fā)液泡沫,希望胖老小工快點幫我沖洗。感覺硬幣小工沒拋玩硬幣,他湊得更近了,我趕緊睜開眼睛,看到硬幣小工對著胖老小工滿臉的關切,他讓胖老小工比劃哪里疼,他上前摸了摸,像個醫(yī)生,輕輕地敲了敲胖老小工的前胸和后背,認真地研究了半天,很誠懇地說:“沒事,我那里也疼,疼得比你還厲害。前兩天小國哥說,感覺自己的前后腔都要疼穿了,到醫(yī)院一查,醫(yī)生說沒事,就是累的。你一準是也累的。我們白天累一天,晚上打游戲到深夜。這樣下去,早晚把身體累垮了。今天晚上我們早點睡,十天不打游戲,我保你準好?!?/p>
胖老小工重又咧開了小嘴兒,大手重新又充滿了溫度和力量。他開始細心地為我沖洗頭發(fā),水溫剛剛好,我的頭被他的大手捧著,感覺特別舒適。
硬幣小工又在拋那枚5毛錢硬幣。這個小工真煩人,我皺緊眉頭,緊緊地閉上了眼睛和嘴巴?!澳氵@幾天快掙400多元了吧?你干的都是肥活。我干的清一色瘦活,腰都要累折了,也掙不了幾個錢。二老板天天讓我干雜活,今天,讓我清掃了一個早晨的雪,雞毛沒有。”硬幣小工不知道在跟誰說。
“熬,熬熬,熬熬熬。熬吧?!敝宦牭揭粋€男人尖聲細嗓,嗷嗷了幾聲,便只有嘩嘩的水聲和雜亂的腳步聲。
“我中午飯都沒吃呢,我自己的錢,還要觍臉去借?!倍.?,我聽到硬幣又一次掉在了地上,趕緊睜開眼睛,松口氣。硬幣小工正鉆到椅子底下找硬幣。
我們剛從洗發(fā)間出來,二老板就大聲叫硬幣小工,吩咐他去清掃門口剛剛下的雪。今天的雪下得很大,一會兒工夫就積了厚厚的一層。硬幣小工臉刷地一下漲紅起來,嘴巴噘得老高,隨手拽了一件破羽絨大衣,幾步跨出去清雪了。
“你們每個月工資是多少錢?。俊蔽乙恢皇治嬷^上的毛巾一只手提著自己的長裙,邊走邊問胖老小工?!暗仔?00元,績效提成全算上整好了一個月有2000多元?!薄澳隳軖甓嗌侔??”“我掙不到2000。”老胖小工沮喪地說。“小國師傅一個月能掙多少?”我好奇地問。胖老小工伸出七個手指頭說:“每個月至少這個數(shù)?!薄?000?”我微笑地問?!班?,有的月份,比如春節(jié)前這一個月,小國哥能掙到10000元!”“掙那么多錢,那還舍不得吃午餐呢?!薄白罱缃涣艘粋€女朋友,貸款買了房,小國哥明年要結婚。國哥的爸爸尿毒癥,國哥想給他爸換腎?!迸掷闲」み呎f邊把我引到一把椅子上。“小國師傅的女朋友是做什么的?”我笑著看鏡子里胖老小工性感的小嘴。在鏡子里,胖老小工翹著肥嘟嘟的蘭花指把我頭上的毛巾花瓣兒一樣一層層地打開?!皣缗咽敲兰住⒚澜薜?,國哥女友可漂亮了?!迸掷闲」ひ荒樀钠G羨。
小國師傅瘦高個兒,年輕、英俊、酷帥,頭頂上扎著一個高高的小辮子,黑色緊身衣褲,整個上衣后背是一只展翅欲飛的金色雄鷹,手臂上的文身是一把阿里巴巴打開寶藏的鑰匙。發(fā)絲在小國的手里,油汪汪的,柔順,有生命。小國特別專注手里的發(fā)絲,把發(fā)絲捧在眼皮底下凝視,細細地品鑒。小國喜歡用纖秀的手指挑起一根發(fā)絲,小心地抻拽,輕巧地彈撥。他的雙手疼愛地捧著燙好的頭發(fā),用面頰貼,用鼻子聞,就差用舌頭嘗一嘗了。小國迷戀眼前的每一絲頭發(fā),鏡子里癡迷的小國更讓顧客著迷,所以,有些客人,寧可等很長時間,也要讓小國師傅為自己弄頭發(fā)。今天,我發(fā)現(xiàn)一個盲人也指名道姓要小國師傅理發(fā),我猜想盲人的感覺會更深刻、更微妙。我是提前好幾天跟小國師傅預約來燙頭的。燙我這樣的長頭發(fā)一般要五個多小時。我發(fā)現(xiàn)中午小國師傅真沒有吃飯。小國師傅旁邊,是一個在發(fā)廊里租占一個椅位的胖女孩兒,胖女孩兒同小國女朋友一樣做美甲美睫。胖女孩兒買了一大串兒草莓糖葫蘆,她張大了嘴巴,一口咬下一個凍冰糖草莓,咔嚓、咔嚓地嚼著,自言自語說:“今天,連糖葫蘆錢都沒掙出來呢,要靠我掙錢養(yǎng)家,全家人都得餓死?!?/p>
為我卷發(fā)時,小國師傅接到了他媽媽的電話。媽媽在電話里說:“前一段時間,姥姥摔了一跤,摔出了毛病,臥床不起了,姥姥越來越糊涂,可能是想小國了,見到誰都叫小國。媽媽讓小國馬上回去,醫(yī)生說,老人恐怕過不去這個年?!毙油觌娫捄笄榫w馬上低落起來,跟我說他是姥姥帶大的。小國師傅開始推活兒,除了那位盲人,他把其他的幾位顧客商量給其他的師傅。然后,小國低頭買車票,逐一發(fā)微信告知預約的顧客他三四天后才能回來。接著,小國給心愛的女朋友打電話,他叫他的美甲美睫女孩兒我家寶寶,對女友的疼愛之情溢于言表。
發(fā)廊大老板50多歲,眼睛花了,剪男頭,小碎茬子他根本看不到,做女頭也很費勁。二老板手藝一般,標價價位有些虛高,幾乎沒有回頭客。店里的一切,都靠小國支撐?,F(xiàn)在微信這么方便,如果小國扯旗單干……我在這家發(fā)廊做頭發(fā)差不多有十年了,厲害的大工翅膀硬了就飛。小國也快飛了吧?這個問題我想到了,大老板一定天天都能想得到,所以,有時候,大老板不自覺地就站到了小國的身后。
突然,二老板跑到我們這里,表情夸張地說:“音響里,阿信正在唱《死了都要愛》?!卑⑿诺暮k嘁艉痛碉L機嗡嗡聲攪在一起,二老板的話,我一句也沒有聽清楚。整個屋子的人都看向門口。二老板躥過來又躥了回去,馬上又躥了過來。收銀臺的大姐都站了起來。硬幣小工清掃完門口的積雪,剛剛進屋,發(fā)現(xiàn)熱鬧,馬上扔掉羽絨大衣,幾步?jīng)_到門口,硬幣小工熱切地等著為那些從車上下來的人開門?!耙惠v路虎多少錢?一輛攬勝路虎多少錢?一輛杠杠新的攬勝路虎多少錢?”二老板像打了雞血似的,眼睛賊亮,脖子伸得老長,不喘氣地問大老板。“145萬到330多萬?!贝罄习暹吇卮疬呄蛲馔N铱吹揭惠v嶄新、錚明瓦亮的黑色大路虎虎踞在發(fā)廊的門口。我邊上的美甲女孩站起身來,用一只手捂著胸口呻吟,“Oh my god!”慌忙把只剩一顆草莓的糖葫蘆藏了起來,胖球的身體靠在椅子背上,眼睛直勾勾地望著門口。九個座椅上的大工師傅,沒在自己位置的,都迅速地回到了自己的位置。全屋的人,包括等小國師傅剪頭的盲人,都望向門口。
不一會兒,四個小個男人,帶著一股冷硬的空氣,旁若無人地走了進來。為首的男人個頭最小,黑色的貂皮夾克,里面是寶石藍色的帽衫。三十來歲,面色青冷白凈,眼角和眉梢都往上吊,嘴角往下耷拉。另外三個男人都二十多歲,模樣普通,但是神情不可一世。四個人全穿著黑衣黑褲,氣勢膨脹,像充氣過多的氣球,小孩子用小手指尖兒輕輕招惹就會爆炸。
為首的男子大聲說:“我昨天來剪頭,小國師傅休息,去了別的發(fā)廊,在那里剪完頭發(fā)后,感覺不對?!?/p>
二老板站在我的旁邊,特別興奮,小聲跟我耳語著。我只看到他滿口的小黑芝麻牙,聽不清他在說什么。大意是大魚還是大于,真他媽的尿性,上個星期來洗頭時說要買路虎,這個星期就開來了!大魚特別有錢,不知道有多少錢,不知道什么來路,不知道做什么的,年紀輕輕的,就是有錢。就是有錢!二老板的小嘴在我面前興奮地一張一合,煙臭味熏得我差點兒背過氣去。我禮貌地微笑著配合他的表情。忽然,有人說,“把音響都關了,所有人都不許出聲?!贝篝~他們要錄像,小國師傅對著鏡頭沉著地拿起大花圍裙給大魚圍上,一手拿剪子,一手拿梳子,看著鏡子中的大魚,瀟灑地說:“先生,請問您想做一個什么頭型?”大魚左右搖晃著脖子,斜眼睛欣賞著鏡子中的自己說:“給我做一個跟大鯨同款。”
錄了一會兒像,錄像師收起了機器。小國師傅開始細心地給大魚剪發(fā)。大老板站在他們旁邊同大魚聊天,他們很快聊到了旅游,大魚顯然來了興致,他大聲說:“我剛從北歐回來,北歐不錯。俄羅斯可不窮,全是森林,覆蓋面積70%,人家賣天然氣,賣石油。泰國就不要去了,沒什么意思。泰國竟然進口日本福島核輻射的海產(chǎn)品給游客吃。游客都是什么人,幾乎都是中國人。以色列什么都沒有,靠打仗,不大點兒地方,大家還都不承認。埃及和印度都貧窮,印度衛(wèi)生差,去了就后悔。上南極挺好。坐飛機到阿根廷,再坐船到南極。豪華游輪,你說上面能裝多少人?3800多人,3800人除上二等于1900多個房間,十幾層,五個餐廳,各國口味任意選擇。底下有通道,第一層是賭場、游藝廳。室外是游泳池、健身房。在健身房看著冰山奔跑,刺激。一個旅程大約20多天吧。南極真他媽的是凈土?。〉厍蛏?,只有沒人煙的地方是干凈的。南象海豹殘酷無情地流血廝殺,脖子玩命地撞……”
錄像的時候,大魚把帶來的幾套衣服換來換去,梗著脖子,像興奮的馬上要投入打斗的拳擊選手。我猜想大魚也許是做時裝生意的。可是,風平市這個四線城市,也沒多少購買力啊。這些年,風平市經(jīng)濟滑坡,好像做什么也掙不了那么多錢。大魚是做什么的呢?我孤陋寡聞,大老板和二老板竟然也不知道。
小國師傅像做一件精美的藝術品,連呼吸都小心翼翼,不時帥酷地換著各種型號的剪子。我突然發(fā)現(xiàn)瘦高的小國師傅,因為常年低頭彎腰,后背兩個肩胛骨聳立突出,他瘦削的身體和衣服像掛在兩個隆起的大包上。年紀輕輕的,身體都累變形了,真讓人心疼。在我的面前,有一張小國師傅跟他臺灣師傅的合影,照片里的小國師傅身姿挺拔,容貌俊秀,正是青澀年少時,羞答答的,像一個鮮嫩的小姑娘。
硬幣小工艷羨地聽著大魚高談闊論,湊到最前面,他邊聽邊拋玩手里的硬幣,硬幣戲劇性地掉到了大魚的腳下,大魚頭都沒有低下,他的腳上好像長著眼睛,抬腳把硬幣碾在了腳下。硬幣小工馬上小狗一樣蹲在了到了大魚的跟前,等著大魚抬腳,可是大魚的腳死死地一動不動。硬幣小工抬頭看了看大魚,大魚高高地揚著下巴。硬幣小工無奈又看了看四周,發(fā)現(xiàn)四周的人除了一個盲人,都盯著他看。他的臉騰地紅了。硬幣小工煩惱地又抬頭看大魚,大魚正在講他和一個臺灣大老板的一場殘酷博弈,講臺灣大老板從一個手指微顫,到整個身子的癱軟。大魚口若懸河,滿屋子里的人都被吸引了過去。硬幣小工又等了一會兒,又蹲著往前湊了湊,看大魚仍沒有抬腳的意思,就試著搬開大魚的腿。大魚皺眉,抬腿就給了硬幣小工一腳。硬幣小工仰坐在地上,呆住了。我們看著的人也是一怔。
硬幣小工呆愣地坐起來,大魚繼續(xù)講著。硬幣小工轉頭看一圈的人,人們都在盯著他看,硬幣小工連脖子都漲紅起來,覺得每一個都在嘲笑他。
硬幣小工又撲到大魚的腳下,去搬大魚的腿。大魚抬腿,又是一腳。硬幣小工再次仰倒。硬幣小工一動不動地仰在那里。忽然,硬幣小工炸了起來,他的臉變成了紫紅色,咬著下唇,像只小斗雞炸開翅膀、直著脖子撲了過去。硬幣小工的頭發(fā)不知道誰給弄的,頭頂上的頭發(fā)一塊紅、一塊綠、一塊藍、一塊黃,惱羞成怒,硬幣小工的頭發(fā)根根全蓬豎了起來。這一次大魚左右給了硬幣小工兩個嘴巴,又一腳踹翻了硬幣小工。硬幣小工突然嚎哭起來,他哭罵:“X你媽!”舉起身邊的一個椅子,向大魚砸過去。大魚抬手推開不知所措的小國師傅,用胳膊擋飛椅子。椅子砸到大鏡子上,鏡子稀碎。燙頭的儀器轟一聲倒在了地上,儀器上的紅燈一閃一閃地,急切地發(fā)出呼救。
大魚厲聲對他的弟兄說:“都不要動。”我和幾個顧客嚇得跑向衛(wèi)生間和洗發(fā)室。膽大的,擠站在衛(wèi)生間和洗發(fā)室的門口看熱鬧。那個等剪頭的盲人,一直坐在椅子上翻著眼睛聽著,盲人處境太危險了,我真想沖出去把盲人救過來。
大魚拳腳相加,小國師傅和胖老小工沖上前,被大魚的隨從攔住。大老板和二老板夾在大魚和硬幣小工中間,大老板和二老板都是矮胖的小個子,兩個人皮球一樣互相撞著,費力地舉著短小的胳膊兩邊攔著。沒幾下,大魚就把硬幣小工打得鼻口流血,趴在地下。突然,盲人沖著打斗的方向,站了起來,大聲地呵斥:“住手!欺負一個孩子,太過分了。”
我認識這個盲人,他是風平市某平臺上大名鼎鼎的“點子”,風平市著名的按摩師傅。最近又成了網(wǎng)紅。“點子”經(jīng)常在平臺上給人出謀劃策。
大老板和二老板急忙上去拉住大魚,替硬幣小工求情。大魚說:“沒見過這么沒有教養(yǎng)的,我替他的父母教育教育他。”“點子”臉氣得通紅說:“你可以說教,不可以打人。你沒看見他還是個孩子嗎?”二老板說:“這孩子,3歲父親就死了,母親改嫁了多次,確實有爹娘養(yǎng),沒爹娘教,確實需要教育教育?!贝篝~說:“你們知道吧,我沒有讓兄弟們動手,是怕打殘他,失手打死他。瞧他那欠揍的損樣,我真想打死他。一下就能結束他的小命?!贝篝~撇嘴做了一個擰掉雞頭扔給狗的動作?!包c子”翻著自己的眼睛說:“你沒有權利教訓這孩子?!贝篝~不耐煩地看了看盲人,聳聳肩,做了一個非常無奈的表情,表示不愿意跟一個盲人一般見識。
大魚拍了拍身上的衣服,梗了梗脖子,重新又坐回理發(fā)的椅子上。
小國師傅更加小心翼翼,理發(fā)店里鴉雀無聲,幾個顧客,都不敢坐回到自己的椅子上。我滿頭的發(fā)卷,不自在地站在去往衛(wèi)生間的過道上。大老板躡手躡腳地向我們走過來,滿臉的歉意。我們都目不轉睛地盯著大魚和小國師傅。
大魚一個隨從,輕蔑地用腳踩著硬幣小工。硬幣小工躺在地上,一動也不動,能看出在喘氣,沒死。盲人點子臉色鐵青,支著耳朵聽著。終于,小國師傅問大魚:“這樣可以嗎?”大魚梗著脖子左三下、右兩下,說:“不錯,就是這個感覺,下次給我做個大西洋同款。”
錄像師又錄了幾個鏡頭,大魚帶著隨從揚長而去。
硬幣小工隨后直著眼睛坐起來,他沒有哭。他直勾勾地望著前面,死閉著嘴。我憂慮地看著這個只有十五六歲的孩子。全屋子的人都在盯著他看。他死命咬著自己的嘴唇,把嘴唇咬出了血。他的世界好像在急速地旋轉,又好像已經(jīng)停止。忽然,他的表情劇烈地變化起來,感覺數(shù)不清的蒼蠅轟炸著他。他的臉再一次扭曲、漲紅起來,突然,他啪啪地死命打了自己兩個嘴巴,把淚水打了出來。然后,他像野獸一樣嚎叫起來,他揪自己的頭發(fā),打自己的臉,捶自己的胸,滾到了地上,在滿是頭發(fā)茬子和碎玻璃的地上翻滾。胖老小工和小國師傅沖了過去攔他。硬幣小工沖胖老小工就是幾拳腳,每一拳腳都下死手,拼出了全身的力氣,打得胖老小工齜牙咧嘴地滿屋逃。硬幣小工不依不饒地追打著胖老小工。小國師傅上前拽住了硬幣小工,硬幣小工用腳踢小國師傅,掙脫了小國師傅,他退了幾步,抓起一把剪刀彎著腰蹲下沖著胖老小工和小國師傅歇斯底里地吼叫,“滾開!都滾開!再不滾開,老子殺了你們!”胖老小工趕緊躲到了一邊,小國臉色鐵青,也退縮了回來。
大家擰著眉頭看著這個孩子像野獸一樣自殘、發(fā)泄。我們幾個顧客隨時準備逃進衛(wèi)生間。盲人點子臉上風云變幻,他雙手放在膝蓋上,手指用力摳著自己的膝蓋,我看到他的手在抖,他的身體直直地坐著,僵在那里。盲人點子幾次張開嘴想說什么,嘴唇哆嗦幾下,都憋了回去。
過了好長時間,硬幣小工發(fā)泄夠了,艱難地站了起來。他踢開椅子,踹飛了一個吹風機,摔了兩個籃筐卷發(fā)卡子,扒拉開碎玻璃,找到硬幣撿起來,把硬幣在大腿的褲子上擦了擦,裝進褲兜。走到收銀臺前,嘶啞地對大老板說:“給我開資,我不在這里干了。”大老板陰沉著臉,臉色都黑紫了,想說什么,又使勁咽了回去,尋思了一下會兒說:“如果算屋里的損失,你連一分錢工資都拿不到。這一臺機器就比你的工資貴四倍??墒俏夷钅氵€是一個孩子,象征地只扣你200塊錢,算了,200塊錢也不扣了。
走吧。”
硬幣小工一把抓過錢,數(shù)了數(shù),裝進上衣兜里,拉上拉鎖。我跟著數(shù)了數(shù),只有十三四張。硬幣小工到洗發(fā)間洗了把臉。
硬幣小工走向洗發(fā)間的時候,我們幾個顧客嚇得一起往衛(wèi)生間退去。等硬幣小工走上樓梯,大家才松了口氣。硬幣小工到樓上取了一點他的東西。人們都提防和躲避著硬幣小工,胖老小工跟著他上樓下樓,小國師傅和胖老小工把硬幣小工送出發(fā)廊。
硬幣小工鼻青臉腫,一只眼睛腫脹成了一條縫,不知道是大魚打的,還是他自己打的。他表情恨厭、氣勢洶洶,不看任何人。我注意到,走的時候,他腳步凌亂,有些搖晃,隨時要栽倒的樣子。他的頭發(fā)像沾滿了雞糞的筐,一根細脆火柴桿撐著的沉重的破筐。他的一只手在褲兜里抓掏,應該是仍在抓玩著5毛硬幣。
盲人點子在這個過程中一直搓著腿上的手,他的手因為長期給人按摩,手指頭關節(jié)粗大紅腫。聽到硬幣小工走出發(fā)廊,盲人點子松開了緊繃的身子,癱軟地靠在椅子上,長長地吐了口氣。
“明明是一個臭雞蛋,硬要往石頭上碰??床怀雒佳鄹叩?,不知死活的東西。就這德行,就這杵倔橫喪的脾氣,就這不知深淺高低的性子,就這一身懶肉,就這招災惹禍的臭嘴……混蛋!渣子!”大老板說著說著,罵了起來?!斑@慫樣到哪兒混,也混不出個人樣?!贝罄习逋堇锏囊黄墙褰又藓薜亓R,“豬狗不如的東西,一句對不起也沒有。看著他撒野,撒潑,他自己打自己的時候,我也想抽他一頓?!睅讉€大工應聲說:“是啊,我們都想沖上去揍他。”一個小個子大工說:“大魚打他的時候,我還覺得他可憐,想幫他,看他在地上打滾撒潑的時候,我真想一腳踢死他。太恨人了!大魚打得還不夠狠,打得他滿地找牙,打得讓他爬著求饒才行,打得他沒力氣耍才行,最好打斷他的腿,要打就打服他,打得再也沒有膽兒撒野?!贝蠊兤咦彀松嗟卣f。
盲人點子的白臉又變成了黑臉,他用手用力敲打椅子,越敲越急。大工們看了一眼盲人,都不屑地轉過臉去,沒人愿意搭理盲人。
二老板埋怨大老板沒扣錢。大老板說:“這小子不是正常人,扣一分錢,將來也許是個大麻煩,恐怕他會報復。砸店是小事,索命是大事。這種人,尖不尖,傻不傻的,二半潮子,是社會的大麻煩,我們盡量少招惹,沒看見為了5毛錢硬幣,他都敢搬大魚的腿嗎?話又說回來,我這么抬舉他,他如果再來招惹我,我不會客氣的。”二老板氣呼呼地邊領小工收拾,邊咒罵個不停。尤其是看到那塊打碎的大玻璃,二老板心疼得臉都變了形。二老板說:“一來我就感覺他像一個喪門星,猶豫了再三,真是缺人手才留下了他,現(xiàn)在都要后悔死了。死胖子,過來!你媽的介紹的是什么人?這些損失,應該由你包賠?!倍习鍥_胖老小工叫罵道。
胖老小工正在清掃碎玻璃,聽二老板叫罵自己,急忙跑過去哭喪著臉辯白:“我和沙小風在一個屯住,論輩分,我還得管他叫小叔。他奶奶死了,吃口饅頭噎死的,他不想在屯子里待下去了,也不想念書,學校大年級的學生欺負他。他跟所有的后爹都處不到一塊兒去。他媽剛剛又被后男人趕回來了。他媽沉迷打麻將,不給他做飯,整天罵他,我就是礙面子介紹他來……”
“他媽到底走了多少家?”二老板撇著嘴,一臉的鄙夷。
“太多了,數(shù)都數(shù)不清。沙小風三歲的時候親爸車禍沒了。他媽是有名潑婦,特別能罵人。十里八街都打遍了,沒人敢要她。最近,他媽交了狗屎運,竟然嫁到了城里,沒想到,過不到三個月,又讓人家攆回屯子了。他媽與城里老頭兩個人鬧矛盾,他媽罵人家八輩兒祖宗,老頭和家人攆他媽,他媽賴著不走,人家報的110,110把他媽拉走的?!?/p>
“欠揍!娘倆兒都欠揍!敗家女人沒落到我手里,落到我手里,我一天打她八遍。敢罵人,我天天讓她自己掌嘴,再罵,就剪爛她的嘴?!?/p>
小國師傅一聲不吭地忙我頭發(fā),讓胖老小工繼續(xù)給我吹干。小國沒時間給盲人剪發(fā),再三跟盲人道歉,把盲人送上了出租車。送走盲人,小國師傅邊收拾工具邊叮囑胖老小工看住硬幣小工,工資別亂花,別亂來,等他回來幫硬幣小工找工作。小國邊說邊往外走,急急忙忙地趕車回老家了。
我早餐是對付的,沒吃午餐,坐在公交車上,饑寒交迫,心有些哆嗦。我捂著餓癟的肚子,想吃的想得兩眼發(fā)綠。餓,太餓了!餓得只有一個需求了。小國師傅和那個倒霉的硬幣小工都沒吃午餐,倒霉的硬幣小工正是長身體的時候,小國師傅的家在很偏遠的小山村,小國師傅說要明天凌晨3點半才能到老家的火車站,然后,坐出租車兩個多小時才能到家。餓!一掏兜,我發(fā)現(xiàn)兜里竟然也有一枚5毛錢硬幣,嶄新的,我拿著硬幣像硬幣小工那樣拋玩,身邊的人像看怪物一樣看著我,沒拋幾下,硬幣在地面上發(fā)出叮當一聲后,不知道骨碌到哪兒去了。
作者簡介:鄭慶紅,筆名青紅。畢業(yè)于吉林師范大學,吉林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魯院吉林作家班學員。曾在《作家》《小說月刊》《春風文藝》《關東作家》《詩歌月刊》等發(fā)表小說及詩歌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