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平
已經(jīng)不是當初的年齡,依然如當初那樣好奇和新鮮。
盡管人過中年,體力有限,不能像從前那樣自由自在地到處奔跑,眼睛也感覺有點不夠用。但在洞頭縣,你只要在賓館陽臺上隨便呆著就行,無論喝茶看書,還是隨意眺望,甚至閉上眼睛休息,想要不受影響幾乎是不可能的,那些耀眼的綠色、聲音、氣味、波浪、棕櫚、劍蘭和礁石上厚厚結(jié)著的苔蘚,還有街道、草坪、建筑、車輛或行人臉上的光輝,包括商家門前高高堆放的那些形狀古怪的海制品,會變著法兒往你五官里擠,好像海本來就不是在你的周圍,而是在身體內(nèi)部,在你心靈的最深和最柔軟的地方。
這座縣城的力量和神秘之處,或許正體現(xiàn)在這里。尤其是紫菜,作為縣城的主色調(diào),從居民的飯桌到賓館的墻壁裝飾仿佛無處不在。
儲存在記憶里的影像如此清晰,我更愿意相信是紫菜的力量。
許多年前我參加在溫州洞頭舉辦的文學活動,下榻在房東家里,傍晚昏黃的燈光下,圍著飯桌抽煙,一個熱氣騰騰的大盆很快端了上來。細小的纖維組織,有著淡淡的清香和光澤,顏色界乎于青紫之間,說起來,這也是我生平第一次見到新鮮紫菜。而舌尖的判斷力永遠是最準確的,從最初的小心嘗試到后來的風卷殘云,讓我相信自己在房東全家眼里的形象肯定不大雅觀。
記得也是從那時起,大約因了紫菜的緣故吧,所謂愛屋及烏,對當?shù)氐奈氖芬伯a(chǎn)生過興趣,結(jié)果悲慘地發(fā)現(xiàn),在這座縣城里,有兩種人似乎永遠是多余的:長跑運動員和歷史學家。
以現(xiàn)在的主流觀點而論,它現(xiàn)實的區(qū)域面積實在有限,而紙面上的歷史更是短到可憐,上世紀六十年代才有正式建制,在此以前一般都認為它只是海中的一小塊陸地,或樂清縣或瑞安縣遙遠的鞭長莫及的一部分,到清初才正式有人居住,隸屬其時新置的所謂玉環(huán)廳。但不要忘了晉人鄭緝之寫《永嘉記》的時候,還沒有現(xiàn)在的溫州,更別說樂清和瑞安了。記憶中那座神奇的地胏山,“在樂城縣東大海中,去岸百余里。”這與后來官本《雍正浙江通志》所記霓岙“在永嘉縣東一百余里”有點相近,距離相合,除了證明地胏即霓嶼。不過今古異名,更說明樂城永嘉古代在地望上有重疊關(guān)系。還有《萬歷溫州府志》說的“如東北風,自邳山半潮可至麥園頭華架礁,或入三盤,或洞頭,或白鹿,或馬耳岙,俱可泊船”。而《海國聞見錄》明確點明它與樂清、玉環(huán)的地理關(guān)系是“樂清東峙玉環(huán),外有三盤鳳凰、北屺南屺。而至北關(guān),以及閩海接界之南關(guān),實溫臺內(nèi)外海徑寄泊樵汲之區(qū),不可忽也。”從地肺到霓嶼到三盤洞頭,實際上相當于一個人從出生時的小名到現(xiàn)在身份證上的官名,不同時代背景下使用的不同稱呼罷了,如同紫菜也叫石花、石衣、海藻,也如同你在不同的論壇里有不同的馬甲。而專家們或許認為這樣太簡單。于是問題變得復雜起來。
歷史上的事情說不清,好在還有紫菜。比歷史可口,更比歷史干凈,當初是這樣,現(xiàn)在還是這樣。從住下當晚開始,幾乎每餐都有,新鮮采撈。白湯清煮,那種獨特的清香和口感,譬之莼菜自也不遑多讓。如此天生尤物。當?shù)厝怂究找姂T了,自然不足為奇,我們可沒這福分,無論超市里外觀漂亮的小包裝還是菜場上整張賣的,俱無足觀,更遑論食。
考察紫菜的培植同樣是個充滿傳奇性的過程,可謂始料未及。這是在到達后的第二天下午。當?shù)嘏笥训脑敱M介紹盡管讓人神往。但想準確描述依然困難重重,不僅僅是語言問題,還有其間的那種復雜與煩瑣。從觀感方面來說,一個個規(guī)則而漂亮的長方形體,密布于近島海面,很像從前在軍營看到過的士兵宿舍疊得整整齊齊的鋪蓋,不過就數(shù)量而言應(yīng)該是大部隊,起碼是一個軍甚至一個兵團的規(guī)模。當然你也可以采用更夸張更浪漫的比喻,比如說大海是稿箋而它們是印在稿箋上的詩行也沒問題。但這首詩也一定得是長詩、名詩才行,起碼也要如蘇東坡《菜羹賦》、李長蘅《湘湖莼菜歌》那樣的,這才對得起它在當?shù)厝诵哪恐械姆萘亢偷匚弧?/p>
正因為對這玩意有偏愛。又起了窮其源流之心??臻e時對它前世今生也有涉獵。這方面古人是大手筆。奢侈得很,根本無須擔心文獻征引之不足。如《魏王花木志》:“吳郡邊海諸山悉生紫菜。”這應(yīng)該是講生存環(huán)境的;《吳都賦》“紫菜生海水中,附石生。取干之則紫色?!边@應(yīng)該是講養(yǎng)殖方法的;《本草綱目》“援成餅狀,曬干貨之?!边@應(yīng)該是講產(chǎn)品包裝及銷售的;《齊民要術(shù)》“膏煎紫菜以燥,菜下油中煎之可食?!边@應(yīng)該是講它除煮湯外還有其他另類吃法的……不過說得再多,也只是嘴皮子功夫。所謂紙上得來終覺淺,須知此事要躬行,如讓這些人到洞頭來承包幾畝紫菜田試試,只怕不到兩月就得卷鋪蓋回家。
而其中的最鐘情者,則是一千五百年前的前輩沈約。這位南朝著名的大才子,三朝權(quán)臣,勢傾東南,當年致仕后回鄉(xiāng),生活待遇或不如前,想吃新鮮紫菜更不容易,在寫給他精神老師約法師的信里居然哭訴“去冬今歲,人鬼見分。石耳紫菜,愴焉興想。淚下不禁”,也真癡情得可以。不知他心里念念不忘的紫菜,是否洞頭所產(chǎn)?與他同朝的鄭緝之在《永嘉記》里倒是透露過一個秘密:“安國江口東北有仙石,又山里虛洞中有鐘乳,穴口出縣前山,跨江底潛通。江南采人深入洞里,常聞有波浪聲,口沮不窮,其遙莫知所限?!倍搭^最早的歷史就這樣跟紫菜密不可分,像一本書的封面和封底,而這本書或許就可干脆稱作《紫菜史》。專家們沒注意,那是他們對此物興趣不大,感情不深。我喜歡吃紫菜,又愛覽雜書,碰巧見到了,就先記在這里,并期待它有一天在某個海洋工程中被發(fā)掘出來,想象中,那洞里藏的除了歷史的真相,更有千年上佳的紫菜,到時一定再來好好吃上一頓。